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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旅程(1 / 2)



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们赶紧收起摊在桌上的A书,一脚踹进白色皮革沙发底下。淳拿趄系在钥匙环上的雷射笔,指向墙上贴著的房总半岛地图。从夜市买来的五百元香港制雷射笔,发射出去的光线聚集成一个红点,缓缓地在长方形月岛填海地的上方打转。



「第一天就要骑八十公里到木更津,太难了啦!」直人故意朝走廊喊话。



东京湾沿岸歪斜的半圆形路线,在地图上呈现代表街道的粉红色。淳扶正脸上的眼镜。



「义大利环车赛平均一天骑一百六十公里耶。他是受过训练的狠角色,不过我们只要骑一半的长度,应该没问题吧?」



阿大拿起一片银座曙的仙贝,吃得起劲。



「直人家真的很有钱,帮我们准备银座的高级点心耶。哪像我家,买的都是家庭号零嘴。」



走廊上一阵敲门声,直人妈妈开门走了进来。



「我帮你们重新装了一壶茶,你们讨论得很热烈唷。」



直人妈妈将茶壶放在和沙发同色的茶几边上,然后抬头看著地图。



「看起来好像很远。直人,吃饭的话没问题吗? 」



直人一脸不耐烦。



「千叶又不是国外。我们可以自己弄来吃,再不然到处都是便利商店啊。我们打算沿著滨海公路骑。」



「我很会做菜,为了直人的身体著想,我也想了几种菜色。我们只去三天,您不要担心。」为了让直人妈妈放心,淳说了这些话。



三个人当中成绩最棒、最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害羞地笑了笑。他简直可以去当购物频道主持人,再烂的商品他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卖到全日本的家庭主妇手中。



「够了吧?你快点出去啦!」



直人带刺的口气说著,直人妈妈一面说好,一面离开房间。拖鞋和走廊地毯的摩擦声逐渐远离,大伙绷紧的背部瞬间获得释放,瘫了下来。罹患韦耳纳式症候群的直人,除了早发性糖尿病,还有高血压,咸的辣的都不能碰。他拿了一片摆在桌上的仙贝,放进布满皱纹的嘴边咬了一半。



「快被我妈烦死了。以前我最喜欢吃这个耶。阿大,另一半麻烦你了。」



直人动动灵活的手腕,将酱油口味的仙贝作势投进阿大张开的大嘴。好棒的投篮姿势,阿大用嘴巴接住。



「谢啦!」



阿大眼睛看也不看,手直接伸进沙发底下抄出内容尽是fashion health、土耳其浴以及脱衣舞秀等A书。这期特集是「性爱天堂新宿」,封面的按摩女郎大胆裸露肩上飞马座刺青和可观的G罩杯。我们成功完成这次A书的不在场证明。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若有所思地眺望阳台外的风景。本来我们决定好要来趟单车之旅。三月的春假里,我们决定要往返房总半岛最南端与白滨,来一越没有大人保护的旅行。



然而好几次在直人家开的作战会议中,不知道谁先开的口,整个旅行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挥著青春的汗水,奔驰在房总Flower Line,不太像我们的风格。与其规划那么健康的旅行,乾脆在某个险恶街头一窥成人的世界。不知不觉,我们的结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舍弃白滨露营区,我们要混进新宿中央公园的游民当中,搭帐棚住在那里。嗯,看起来的确惊险刺激许多。



铝制栏杆外,东京湾泛著一层有如锅子底部的光泽。天气没有十分晴朗,却也不会乌云密布,是个总觉得有点蠢的春日黄昏。这时候,阿大开口:



「喂,这次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要讲个从没说过的秘密怎么样?」



阿大翻到杂志里介绍东京Date Club那一页,穿内衣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用手蒙住眼睛。



「我可以。淳呢?」直人间。



淳厚厚的镜片下,不带感情的眼神毫无动静。



「我也可以。哲郎你呢?」



我有什么秘密没说吗?我心想。我跟阿大、直人还有淳不同,是个一无是处(没有体重没有生病也没有脑袋)的普通十四岁男生。



「收到,我会好好想想。」



说著,内心事先确认头脑里可以装进什么。



「明天早上七点在佃公园集合。」



「好期待唷!」直人演了起来。



一想到大家要背著家人去新宿玩个三天,连我也满心期待起来。雷射笔的光线来到阿大打开的A书,星条旗胸罩下方的红点频频晃动。



「我喜欢这种金发大胸部的型。明天要很早出发,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我跟直人点点头。阿大一把抓起嫌仓雕点心盘里剩下的仙贝,塞满连身工作裤胸口的口袋。



「我带回去给我弟吃。」



三个人排成一列通过走廊出了客厅,跟直人妈妈说再见。仅仅十几秒,高速电梯载著我们从一百公尺高的摩天大楼回到地面。



出发当天,天气依旧不好不坏,白皑皑的云层中射下几道温暖的光线,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轮廓不明。佃公园里染井吉野樱的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嫩芽,离开花还有一段时间。



四台脚踏车齐众隅田川堤防上的步道。懒洋洋没有动静的河面,发出河水蒸发的细碎声响。对岸的筑地以及银座大楼群仍浸在早晨灰色的薄暮中。淳看了一眼手表。



「七点了,我们走吧!」



淳的口气冷淡平铺,一点也不紧张。阿大听了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直人说了声「嗯。」我则是率先踩下踏板,沿著下坡路段往前骑。这附近离市区颇近,距离上班尖峰时段还有一个小时以上。月岛的早晨十分宁静。



迎著和缓的春风,我们穿梭在文字烧店并列的西仲通。小钢珠店、卖碳烤的、杂货店和精品店,店家大门深锁。商店街里不甚宽敞的单行道上,脚踏车并成两列前进。穿过横跨运河的拱桥,前方便是胜哄。



我们在遇到第一条大路的时候右转,这一带已经开始塞车。工程车和卡车填满胜哄桥之前的上坡车道,缓慢移动的车辆连结成一面会动的城墙。对我们这种从小生活在填海地的人而言,跨越隅田川实在意义非凡,因为代表从人工岛屿前往陆地,象徽从东京的边陲地带往中心聚集。扛最多行李的阿大,在爬坡道的时候早已汗流浃背。



「可恶,累死我了。」



拿起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额前汗水,阿大用单手控制龙头,看起来摇摇欲坠。脚踏车是阿大爸爸死前为阿大订制的。我和淳没有调整变速器,一口气直接往上冲,然后停在嘎嘎作响、颇有历史的桥边等著其他两位骑上来。流汗的背后吹来上桥之前感受不到的海风,立刻感受到一股清凉。淳一只脚跨在栏杆上。



「真不敢相信,以前这座桥每天都会打开。」



淳说得没错。货车通过时,左右晃动的桥中央有一道缝隙,从缝隙往下看是绿色的水面。以前只要警铃响起、号志灯一变换,这座桥一天之内会开阖好几次,成七十度角,我想一定很壮观。



「第一个休息站要在哪里?」追上来的阿大气喘如牛。



「趁尖峰前穿过银座好了,我们到四谷休息。阿大,走啰!」



淳有朝气地说著。一行人穿越电影布景似的胜哄桥。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刚开始实践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觉得身体里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尽管最终的结果多半出入意表,却在结束的同时依旧满心期待下一次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早上,绿色的隅田川、心旷神恰的海风、天空的云层里不时透出阳光,市区在清晨薄暮中律动。



我们一面坚著右手边长得像清真寺的筑地本院寺,以及左手边的中央批发市场,沿著晴海通前进。此时市场的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出入的车辆很多。晴海通是我们每次跑去银座玩的必经之路,不过那天早上这一带比起平日更加生气蓬勃。该怎么说呢,到处有人站著驾驶小型拖车般的卸货工具,拖著满载的鱼获像水黾一样各处穿梭。



穿越筑地,横过跨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陆桥往东银座前行。经过华而不实的歌舞祭座建筑,我们抵达银座。早上的银座没有购物人潮,而是充斥通勤的上班族。一整排精品店外的街道非常整洁,四个人骑车经过残留水渍的路面,溅起小小水花。偶尔露脸的太阳为晴海通上黯淡的招牌打上耀眼的光芒。不管再怎么拥挤,废气搞得空气污浊的要命,我还是认为大都市比较棒。比起身旁都是绿色植物,我就是喜欢骑在两旁全是商店的街上。



印象中,银座往日比谷的路上,只有成排的办公大楼。从路口看得见对面皇居的护城河还有充满绿意的日比谷公园,总算有远离银座的感受。停在红灯前擦汗的阿大发言。



「天啊,好累喔。四谷还很远吧?」



随时注意绿灯亮起,淳稍微调整脚尖放在踏板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公里比刚才胜哄桥那段还要难骑,都是上坡。我们尽全力冲刺吧!」



待绿灯一亮,直人和淳带头往前冲,我跟阿大吊车尾。护城河旁边的步道是绝佳的脚踏车路线;直到樱田门以前没有任何爬坡道,可以眺望右边水面,悠闲地踩著踏板。左手边路上的行车速度,简直跟首都高速公路没两样,没事还是不要看比较好。我回过头看著阿大。



「你还好吗?累的话,我去告诉淳让大家休息。」



阿大整个人像瘫在水蓝色脚踏车上,驼著背继续骑。



「没关系,越累越来劲。」



阿大一面说话,汗水一面从他的双下巴滴下来。他看著我笑嘻嘻的,这就是我的好伙伴阿大。我把后轮变速器往下调两段,奋力往前骑。



好景不长。樱田门前方、三宅坂到半藏门之间的坡道,真是有够难骑。不知何故,在日比谷路上伸手可及的护城河,到了这里越来越遥远。水面的位置一直没变,道路沿著皇居起伏,还有不少惊险的斜面。平常不太出汗的我,也立刻学阿大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淳跟直人也是。落后不少距离的阿大叫住我。



「哲郎,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面对从坡道吹下的风,阿大大喊。



「一定是中午要吃什么吧!」



「不对。我在想回去再经过这里,我不要踩踏板,直接滑下去。」



我笑了。脚踏车真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遇到逆风或上坡战斗力就减弱,不过要是遇到下坡,那种感觉是比上坡爽几十倍。从半藏门回日比谷,或许真的像阿大说的,不用踩踏板就能直接到底。



通过三宅坂,斜对面是了无新意、像积木堆起来的最高法院。我们继续依著皇,居旁的上坡前进;沿路往护城河看,里头淤积的水简直跟洗毛笔的水没两样。骑完大半上坡的淳跟直人,停在东京FM附近稍做休息。将脚踏车斜倚著栏杆,坐到步道旁的草地上。他们朝著我挥挥手。



「快一点。我们要继续骑啰。」



他们没在开玩笑。我甩开阿大,绷紧身体握住把手,使劲踩著踏板。听说最骇人的纪录是,仅仅十三公里的路程中爬了一千两百公尺的高度,就算经过斜率最高达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他依旧老神在在。不管是什么东西的世界第一,根本可以直接跟怪物划上等号。从日比谷到半藏门,我至少死命骑了五十公尺。在春天的阳光跟和风中骑著脚踏车,全身肌肉左右交互运作慢慢地往上爬。我突然好想笑。



用功读书、念高中、出社会和恋爱问题,平常不会挂在口中、令人不安的事,此刻却想随著大笑全部拋在脑后。我气喘如牛,像个马拉松选手用鼻子吸气、嘴巴吐气,还自顾自地笑得开怀。护城河对岸看来鲜少有人整顿的绿意,像座原始丛林,再过去的霞之关,连绵的政府机构是镶著玻璃的巨大骰子。当春天降临这世界,我身处其中;眼前每种事物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能做的只有像疯子一样放声大笑。



结果,我到底怎么了?



我骑著车来到淳跟直人休息的地方,直接将脚踏车倒在草坪。脱掉风衣绑在腰间,取下挂在脚踏车上的水壶。出门前我才装了一堆冰块进去。举起水壶垂直向下,脸朝天空。张开眼,云层中仍能窥见晴空。瀑布般倾泄而下美味又冰凉的感受。大概补充了半公升的水之后,我倒在草坪上。



阿大赶到的时候,大家站起来热烈拍手欢迎。他像个得奖人般煞有介事地致谢,还用夸张的肢体动作要我们别再拍手。



「谢谢各位。至少让我先休息一下。」



说著,阿大打开水壶就往头上浇,他也倒进草坪。



从半藏门开始,大伙一鼓作气往西边的新宿通骑。距离四谷剩下一公里的路程,轻松到边骑还可以边哼歌。早上的尖峰时间来临,不过人行道颇为宽广,我们得以避开通勤的人群顺利向前。



经过四谷见附,我们走进第一眼看到的家庭餐厅提前解决早餐,选了最便宜的套餐。靠街道的窗户外,一向繁华的商业区毫不避讳地在面前开展。直人一口气喝下冰水。



「我们好像笨蛋喔。搭电车二、三十分钟就会到的新宿,居然花了加倍的力气过来。」



阿大咬著嘴里的冰块,发出喀啦的声音。



「对啊。好像跟之前出去玩的时候差不多。」



义式汉堡上桌,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从清晨五点半到现在,吃下的第一口食物,好吃到一个极点。这家店的午餐时间白饭无限量供应,平常食量小的直人也吃了两碗。阿大把汉堡切成五块,一块配一碗白饭;汉堡没了,把盐洒在饭上吞下去。典型会造成餐厅困扰的客人。



因为还不到中午,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们续了好几杯咖啡和冰水,足足休息了三十分钟。酒足饭饱离开餐厅,街道的气氛总算转换成中午的模样。淳盯著口袋地图。



「再骑一下就到新宿了,我们慢慢来吧!这附近人多红绿灯也多,急急忙忙也不见得会省时间。」



跨坐在椅垫上,我试著想起从四谷乘坐丸之内线会经过几站才到新宿。丸之内线刚好位在我们正下方、新宿通地下。四谷三丁目、新宿御苑前、新宿三丁目、新宿。不管从哪一站坐起,这些站名听起来只给人「离新宿很近」的印象。



新宿御苑之后,街景慢慢从办公大楼变成百货公司或电影院之类的热闹商圈,路面从方形水泥砖变成白色大理石;不只单纯为了照明的街灯仿造复古油灯,玻璃外层加盖伞型灯罩,别具特色。



平常日中午,新宿的人潮和周末的时候相比毫不逊色。虽然还不至于到人挤人的地步,但来到伊势丹和纪伊国屋面前,不管你的脚踏车性能多棒,最快也不过就跟路上挽手漫步的情侣一样。我们把车停在Studio Alta大型液晶萤幕下方,照相留念。我们的行为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但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也不见得能这么做。



直人拿出新买的六百万画素数位单眼相机帮我们照相,背景是各自等待约会对象的男女。这种感觉好像参加校外教学。我们轮番担任摄影,完成四张照片。头顶上的萤幕,放著塔摩利跟固定班底上演完已经玩过几百万遍的「节奏游戏」。淳远眺布朗运动(注11)般川流不息的新宿东口广场,跨上脚踏车。



「闹区真的很有趣,每个人好像不惜浪费时间,炫耀自己多有钱似的。」



「还有炫耀自己多受欢迎。」阿大接著说。



这里的人很会打扮,看得出来似乎拥有自由也很富裕。他们的专长就是掩饰外表。



我们穿过国铁栅栏来到西口。光是铁路地下化就让新宿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脚踏车行经西新宿的商业大楼群,有种陷入「魔戒」场景的错觉。



支撑东京数十根坚固柱子的脚下,意外的是有块绿色区域,我们彷佛走进一座别具规模的公园;沿途人数不像歌舞伎町或南口众多,整个气氛非常优雅。我们在长得像外太空基地的都厅前面下车拍照。



「要不要去看看今天晚上的露营区?」



阿大说著,又跨上天蓝色脚踏车。穿过都厅的第一和第二厅舍之间,横越公园通。西新宿的商业大楼在我们身后,浓密的绿树迎面而来。我们抵达接下来两晚的住宿地点——新宿中央公园。这里的公园不像新宿御苑范围那么广大,但到了晚上依然门户大开,不受任何限制。



我们首先骑著脚踏车绕长方形公园一圈。中央公园南北长五百公尺、东西宽三百公尺,已经算是很大的公园。园区里座落著圆形广场、区民美术馆,神社旁还有喷水池。当然我们也仔细确认有几间厕所。树丛里到处可见搭著蓝色防水布的纸箱。所以要是在公园扎营的话,应该也没有问题。



绕行第二圈时,我们在雄野神社后面发现好地方,便直接去探险。沿著十二社通骑了一会儿,看见7-11和ampm两间便利商店;继续往青梅通骑大约一百尺还发现叫做梅月汤的澡堂。我们在高楼大厦中的澡堂前拍照留念,并且互相击掌欢呼。原本担心的住宿地点似乎没多大问题,现在也不用担心洗澡跟吃饭的事情。接下来只要拚命玩上两天半就好。



公园里头来往的人不多,所以我们穿越马路把车停在公园外头的人行道旁。四辆脚踏车每两辆用钢索锁缠住,再用大锁绑在栏杆上。阿大的脚踏车是他爸留下的遗物,他非常小心谨惯地把车上锁。



各自卸下后座的行李,包括大型双置物袋和小型腰包。男生三天两夜的旅行,能带的东西不多。帐棚也只是五人用的简易款式,才五公斤左右。



「找个地方放行李吧!」



我们点点头,面对两排榉树踏出脚步。我们走到十二社通前面靠近澡堂的地方,把行李锁进置物箱,这样总算轻松许多。解决脚踏车跟行李的去处,四个人站在新宿边陲地带面面相观。



「喂,我们真的挺坏的耶。」阿大笑嘻嘻地说。



我再看一遍大家的样子。过大的风衣配上工作裤,腰间系著长长的钥匙炼,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嘻哈族群。直人甩甩掺杂白色的头发,比了一个「YA」的V字手势。



「耶,我们是Super Band!」



我也像电流从手指留到全身似地开始痉挛。这是我最近学会的触电舞。



「真的很酷。」



「小鬼。」淳泼冷水总结。他把手插进口袋,驼著背、沿著路树前进。



返回中央公园途中,直人最先开口。



「我请你们去喝茶好不好?」



「我赞成,反正口很渴。不过,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店吗?」阿大问。



「嗯,知道。那家气氛很不错,我觉得很适合坐下来讨论我们的计画。」直人害羞地说。



淳看了直人一眼。



「我也可以。」



「那就这么决定,跟我来吧!」



我们跟在直人身后,穿过中央公园。喷水池附近的樱花接近盛开,赏花的位置没剩下几个。个人认为老早用坐垫占位置根本就是犯规,跟你去偷占迪士尼游行场所的行为一样。为什么全日本都充斥著先抢先赢的观念?这样玩乐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不就会很容易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吗?



穿过公园,往街道对面看过去,又是另一群高楼大厦。约两层楼高突出建筑物之外的门廊,墙上嵌著不甚明显的英文「Park Hyatt Tokyo」。阿大望著已经陷入云雾中的尖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该不会是这里吧?」



「没错,之前想说转换一下心情,我爸妈就带我来住这里了。回家的时候还到西口的电器街买游戏软体。」直人悠闲地走上斜坡。



我望向淳,淳耸耸肩。



「反正剩下的两天半是贫穷之旅,先好好奢侈一下也不错。」



修长的门口男侍者笑容可掬地为我们开门。进入大门,我很自然留意到走路的样子。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不管怎么走都不会发出声音,可是脚尖落下的那一刻感觉很特别。我们搭乘专用电梯直接来到四十一楼;电梯门开启,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得吓一跳。



正面青翠茂密的竹林沐浴在阳光底下,光线正是从金字塔模样的玻璃屋顶洒了下来。三面都有延伸到天花板的大块落地窗,新宿的街景和天空一览无遗。



「座位在这里。都已经来到新宿了,所以很想带你们来看看这边的风景。」直人说。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质地柔软的沙发是单人座,一共四张。白天的大厅十分安静。侍者走过来递上菜单。阿大打开一看,叹了口气。



「一杯咖啡就要一千五百块。直人,真的没关系吗?」



直人点点头,拿出钱包里的卡片,闪闪发光。那是他们家族用的金卡。我跟阿大点了冰咖啡,淳喝的是冰巧克力,直人则点了一杯新鲜果汁。侍者端上饮料,我们总算能仔细眺望窗外的景色。



遥远的下方,目光所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房子。向无尽远处望去,名为东京、不具形体的街道半强迫似地尽收眼底。



「真的很棒。直人的家也这么高,所以老是从高处看整个世界。」淳说。



淳随便讲两句都觉得他话中带刺。直人摇摇头,少年白的头发跟著晃动。他似乎想要辩解。



「话是没错,但我爸妈有钱并不是我的错,一个国中生也没办法决定住在哪里啊。」



阿大喝光冰咖啡,向直人确认。



「直人,这里的咖啡不能续杯喔?我家很穷,所以觉得你这样很好啊。有钱总比没钱好。」



直人耸耸肩。大概只有因为头发花白、看起来还满有威严的直人,适合在这种地方耸肩。



「这里不能续杯耶!等一下该怎么办?」



「到处玩玩吧。待过这里以后,好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直人口气僵硬地说。



我们的话题好像走调了。淳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饭店,说不定很紧张。



「不过,要是人在房总半岛的话,现在可能还在十六号公路上,等著被废气熏死。」我扮演起打圆场的角色。



阿大双手好整以暇地摆在沙发上。



「对啊,来新宿果然是对的。可是我觉得这里待久了很无聊,如果不能续杯就走吧!我还是觉得罐装咖啡比高档货好喝。」



大伙好像都赞成阿大的意见。匆匆解决杯里剩下的饮料,搭上速度惊人的电梯,回到新宿的路上。



第一天下午就在到处闲逛中结束。我们跑到歌舞伎町的游乐场玩(淳玩射击,阿大玩格斗,直人则是节奏游戏。我并不是很喜欢打电动,所以站在旁边看),还去南口的手创馆买了晚上会用到的电池跟露营用具。



这样的旅行和平常星期天外出差不多,差别在于地点并非银座、有乐町,而是新宿。大都市的巷弄里还嗅得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味道。对我们这种新宿的初学者而言,已经心满意足。



最初发现那间店的是阿大。大概位于手创馆往纪伊国书店方向,途中的一条狭小巷道里。复古咖啡店旁有一座往下的楼梯,门口的看板大剌剌写著「成人专区」,下方还有几排小字,注明店内贩售漫画、录影带、DVD、模型等等。难道会是一间色情超级市场?



「喂,我们特地跑来新宿一趟,要不要下去看看?」



直人不安地指指看板。



「可是,上面写说未满十八岁不能进去耶。」



淳倒是老神在在。



「你看起来像个老人,阿大又长得那个巨大,应该进得去。问题是我跟哲郎。」



淳很矮,而我活脱脱就是国二学生。



「人家也是要做生意啊,应该不会对我们怎样吧?而且店里有卖漫画,大不了到时候直接离开就好。」



淳走向灯光刺眼的楼梯,停在看板面前回过头。



「阿大跟直人先进去,再来是我,哲郎走最后。」



四个人列队走下楼梯,尽可能不去看墙壁上A片女演员的海报。我们好像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人物。这里异常明亮,跟游戏场不同,充满了色情的气氛。



我觉得自己在下楼的时候双脚发抖。如果要我一个人下去,打死我也不肯。走在最前面的阿大好像跟我一样,总觉得他布满肥肉跟脂肪的背部,因为紧张有点畏畏缩缩。



成人专区的内部和之前的楼梯,同样灯火通明。靠墙的置物架上全是漫画或录影带,那样的气氛更浓厚了。店内正面的陈列架上摆著刚上市的写员集和DVD,光是封面就令人血脉贲张;其中还有脸颊残留精液的微笑美少女。



陈列架旁的柜台,站著像工读生的店员,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闷不吭声地移开视线。



「你们看,果然没问题。」淳说。



阿大拿起包装完好的写真集,翻到封底看。



「来都来了,每个人买样东西当纪念吧!」



我们默默点头,接下来居然各自解散。本来还打算举起手臂喊一下口号,不过身在小猫两三只的安静室内,还是放弃比较好。我边走边浏览一整排色情杂志。这里贩卖的东西,像冒著冷汗跑到住家附近书店偷偷买下的成人杂志,夸张的程度让我想买了拔腿就跑。



我了解每个人口味不同。每本杂志的封面标题都十分吓人,也非常一针见血,简直是为了各个特殊癖好者所设计的。不过,另外一些里头专门是五十几岁死了老公的女人,到底会有谁要买啊?



看完杂志区,继续向DVD和录影带区进攻。其中也有不少有趣的内容,可是旅行途中买到手也没用。这种片子要是大家一起观赏的话,实在很没意思。



每样商品都吸引我的注意,眼睛看得有点累。沿著墙壁继续往前,我看到一个玻璃柜放在那里,各式各样组合完成的模型,有条不紊地摆放其中。玻璃柜另一面是一面镜子,可以藉此观察到模型背后的样子。漫画或游戏软体里的角色穿著高中制服、护士服或水手服,当然也有紧身上衣和全裸上阵。每一款造型的女生都有一头飘逸、颜色多变的头发,占全脸三分之一的大眼睛,以及气球般的胸部。



直人来到我身边。



「我想买这个耶!」



直人蹲在地上看得出神。那是医院病床上躺著一名平胸少女的场景组:手腕、双脚还有头部都包著绷带,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可乱真。少女躺在床上打点滴,栩栩如生。



「还不错啊!」



我看了看价钱。六万九千八百元。我讶异地看著直人,直人回我一个羞怯的眼神。



「我想直接刷卡。既然要留作纪念,我觉得买模型比买杂志好。」



这个世界昙是不公平。我走回书架,寻找清纯女高中生的写员集。



才在店里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却好像有两个钟头之久。四个人各自捧著战利品,步上明亮的楼梯。外头大楼之间的巷子比店里还暗。面对刚才下楼经过的火辣海报,此刻已经没有感觉。跟色情沾上边的东西,果然是越看越习惯。



「我们找地方看看好不好?」阿大一脸兴奋。



直人左顾右盼。巷口KTV门口摆著一个小时一百块的看板。



「那边。」



不等直人指示,阿大和淳已经朝那家店前进。



四个人站在柜台前,没什么干劲的店员打开同一层楼的包厢放我们进去。包厢和刚才的成人专卖店有天坏之别。又小又暗,还跟外头的巷子一样潮湿。我们点了四杯鸟龙茶,等店员一出去,立刻从没印店名的可疑纸袋中拿出战利品。



首先展示的是淳。一本厚重如点歌本的杂志躺在桌上。本班考试第一名的淳非常得意。



「各位,你们应该都记得我喜欢外国女人,这本书实在很经典。内容集合了近三十年美国A片女演员,甚至还有珍妮佛、威尔斯等人喔。」



三个人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淳说的这些名字,我们一个也没听过。不过,淳的兴趣果真与众不同,居然会去国外网站搜寻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十分活跃的女演员。淳大致翻阅了辞典,没人想看。



「怪人的收藏先到此为止,轮到我了。」阿大拿出薄薄的一本写真集。「最近一直很爱巨乳,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种小孩子。」



「可是你不是喜欢小池荣子吗?」淳提高嗓门。



阿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拿著封面递到淳的面前。女孩身穿深蓝色泳衣,胸部小到只知道大概长在哪里。



「那是以前,现在我喜欢胸部小的,最好看得见肋骨。」



「因为你自己是肥猪吧?」



看来,阿大罗莉塔风格的泳装写真集也没有引起回响。我不想在直人端出场景组之后拿出我买的写真集,索性趁直人正准备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时,先丢出我的。没人点歌的萤幕上播放著看似廉价的海边风景。淳挪开我的写真集。



「不用看了。反正你只喜欢看普通可爱的女生脱衣服。直人赶快把场景组拿出来吧!」



直人满是皱纹的手指捧著压克力箱放在桌上,表情有些困惑。



「其实场景组里的女生没有特别性感,可是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很真实,我看了一眼就觉得不能丢下她。一个人留在那间店的玻璃柜里,太可怜了。」



阿大凑近压克力箱左看右看。



「你的油不要沾到上面。」淳说。



我也跟阿大一样,仔细端详这座奇怪的场景组。包著绷带的脸仅露出双眼,眼神特别悲伤,我能体会直人为什么那么在意。阿大拿起箱子偏著头,看见女孩的裸体。



「肚脐这边做得很好耶。直人,你常常住院,下次带她一起去好了。」



平常不会在意这些玩笑的我们,此刻却马上意识到直人的病。直人或许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人吧?韦耳纳式症候群患者,平均寿命是三十几岁,或许直人正在人生的折返点上。



阿大拍手吶喊,一年前他在佃公园里也做过这种动作。



「我们不要管那间成人专卖店啦!来个终极挑战如何?」



「哪种终极啊?你又在想什么?」淳的口气比往常开朗许多。他不仅头脑聪明,心思还很敏锐。



阿大拍拍胸脯,胸部的脂肪成波浪状晃动。



「我们不是预习过A书了吗?新宿区公所后面的巷子里有脱衣舞秀喔!都快要傍晚了,把这个当作今晚最后一个活动吧!」



我觉得有点害怕,倒不反对。



「入场券要多少啊?」



阿大歪著头,下巴一侧跑出三层肥肉。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五千块。可是你想想,我们四个人里,谁也没看过女人的那里吧?反正都来了,大家一起去体验一下嘛!很棒的纪念对吧?」



淳坐立不安似地用脚打著拍子。



「这个建议很好,的确能制造超棒的回忆。我在网路上看过几百个人的,可是看得再多也引发不了任何想像。能看见不是液晶萤幕上的样子,好神奇呀!」



总之少数服从多数,经历成人专卖店的洗礼,我们决定去看那场所谓的终极表演。四个人无不小心翼翼地捧著战利品,想到等一下即将成为活色生香的目击者,我们的心情像是被狱卒带到死刑台的犯人。



大家都一副没事的样子,其实打从心底害怕起来。才十四岁就看见女人的那里。如果遭到天谴,例如被车撞或得到绝症之类的该怎么办?



表演场地是外观看起来很普通的中层公寓,位在某条狭窄单行道转角、墙上贴著红色磁砖。直到发现路边摆了一个灯箱,我们才明白原来里面表演的是脱衣舞。几个路过的男性停下脚步,端详玻璃柜中舞者的名字和照片。电线恣意穿梭的新宿后街上空,染上一层惨淡暮色。



这次不用往下走,场地入口在二楼。淳抱著必死决心点点头,四个人依照刚才的顺序爬上磁砖楼梯。阿大的声音比平常小很多。



「全票一张。」



小窗口里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阿大,拿了钱,撕了一张票给他。



耶,第一个人安全通过。接下来的直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中年人看也不看矮个子的淳一眼,直接撕票给他。轮到我买票,中年人困扰地摇摇头,但全票已经放在窗口。



「唉,我了解你的心情啦。今天一看完就要乖乖回家喔。」



我拚命点头,走进玻璃门敞开的场地。用五千块交换而来的入场券,简直是我的宝贝。一进去遇到的是不甚宽敞的大厅。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独自坐在红色椅子上抽菸。



先进去的三个人胆战心惊,身体僵硬。对面传来阵阵的强烈节奏,阿大按住松弛的胸口。



「看完这场表演,就算明天回去我也甘愿。」



淳神经紧绷地点点头。



「好,我们走吧!不要走散了喔。」



踏进这里的心情,跟搏命搭乘太空梭没有两样。舞台上类似电影院的双层布幕掀起,观众席一片漆黑。舞台上灯光四射,舞者首先把脚举到头顶,她的身上只裹了一层薄纱。虽然跟全裸差不多,但我们至少距离舞台十公尺远,根本看不到那里。



淳一边推推眼镜,一边扯著嗓子试图盖过音乐。



「喂,你们有没有看清楚啊?」



阿大伸伸懒腰,视线全力集中前方。



「有看到脸和胸部,可是看不到那里。」



为了更接近舞台,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能站著看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来看脱衣舞的人都非常安静,没看见任何大吵大闹的观众,似乎和一般美国A片里演的情况截然不同。其中也有人丢东西上去,或看著舞者扭动身躯时一边用脚打拍子,不过看起来好像是台上那些女孩们的常客。



之后陆陆续续不同的舞者轮番上阵。平均一个人跳三首曲子,跳到最后衣服也脱光了,然后退出后台。舞者们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有些跳得很棒,但也有人站著不动,摆明要让台下的人看个够。总之种类繁多。



可是舞台上灯光太强,每名舞者的皮肤看起来都像会反光的塑胶,只看得清楚整个人的形体。我们再往舞台前方移动,无奈仍对不准她们的那里。舞台灯光彷佛变成天然马赛克,看到的形体都很朦胧,或许真的不适合大家一起观察。



一个小时过后,舞者在台上绕行一圈,震耳欲聋的音响,配上刺眼的光线,我们的耳朵和眼睛越来越疲惫。



我戳戳身旁的淳,在他耳边大叫:



「要不要走了?」



疲倦的脸庞对我点点头。淳拍拍前座的阿大。阿大的T恤早已沾满汗水。闷热的室内,冷气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



「哲郎问我们要不要走了?」



阿大回过头,比起拍照的手势。



「我们去拍照留念。」



场内好像有提供快照服务。舞者们结束表演后,拿著即可拍返回舞台。一张五百块的裸体照片提供客人带回家做纪念。阿大对著拿相机绕场的女孩举起手。



「这里,这里。」



舞者接过阿大手中的五百块,然后将相机递给阿大。她看起来大概才二十出头,听说还拍了几支A片。女孩张开白色吊袜带的双腿,阿大打算照下她的全身,女孩的手却挡住相机。她露出职业性的笑容,单手遮脸。



「帅哥,不要照我的脸喔。」



接过相机的是淳。淳照完后交给我,但我摇摇头没有接下。直人则是一副不需要照片的表情。那种照片,的确没办法直接放在家里。



步出表演场地,天色已黑。新宿街道处处亮著灯光,表示正式进入黑夜。阿大看了好几遍照片,笑得开怀。



「好可爱喔,好像叫芹泽零吧?我也想变成她的忠实观众。」



淳瞄了自己照的照片一眼,立刻塞进裤袋。



「去吃晚餐吧!总觉得今天累翻了。」



四个人意识到入夜后潜在的危险,刻意避开歌舞伎町,从靖国通走。大排长龙的车阵,像一条闪烁红光的河川,遭到前方国铁铁路吞噬。位于新宿西口的摩天大楼,一面从窗内透出光线,一面奋力往天空延伸。拖著沉重的脚步,迈向我们临时的窝——新宿中央公园。



当天晚上,我们跑到十二社通附近的家庭餐厅解决晚餐,再去寄物柜取出盥洗用具,往梅月汤前进。看脱衣舞秀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起了生理变化,所以到了澡堂,大家保持微妙的距离冲澡,就连跳进浴池的时候,彼此也没有靠得太近。洗完澡,我们走去便利商店买齐东西,回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十一点。



我们在雄野神社外围的树丛中扎营。这附近没有路灯,但距离游民的地盘不算太近。我们曾经拿著八角型Dunlop帐棚在隅田川旁的空地练习好几递,因此这次扎营才花了十分钟。我们抱著睡袋进帐棚,四个人中间点著一盏装电池的露营灯。夜晚的公园非常安静,偶尔会听见远处传来的脚踏车声。



直人指著塑胶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