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幸福的刻印(2 / 2)


如果不是仁如此地厌恶萨缪尔的故事,他可能会把这个男人的生存方式当作样本介绍给少女,然后告诉她,有哪怕不勉强自己拼命战斗,也在这个世界扎下根来获得幸福的刻印魔导师。



「我明白,我说的话全都是伪善。」



「你在干什么呢,老师?」



寂静的深夜中,当事人少女的声音如桩子般打入仁的心脏。



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尔穿着睡衣,从二楼房间走了下来。昏暗之中,没有系缎带的漆黑长发搭在她抬起的手上如瀑布般滑落。仁一想到刚才说的话搞不好被她听见,就觉得浑身发寒。他咬紧槽牙,努力不在她面前显出难受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回过头。



「没有老师的胳膊枕着,我就睡不着,你难道不知道吗?」



梅洁尔总是喜欢突然说些毫无根据的怪话,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不过看到她心情这么好,仁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仁在心中质问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天真无邪的小魔女成为那所谓的“希望”。他觉得让那小小的肩膀扛起成年人的重担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厚颜无耻。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还有,这家伙是在胡说,压根没有枕胳膊这回事。」



但是仁的话语总是无法阻止小公主。她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靠近过来。



「今天我真是吃惊,刻印魔导师,居然在这个世界结婚……」



「结婚当然没问题啊,好歹是有户籍的。」



梅洁尔挽着头发,上半身朝仁的脸贴近过来。刚洗过澡的头发气味和少女特有的青涩气息,让仁不由自主在意起她的身体。



小魔女转头面向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的萨缪尔。



「你至今为止,幸福吗?」



浑身是汗渍和油脂的魔法使,如同在寻找用脑子思考不出来的答案一样,紧盯着自己的手。厚厚的指甲缝隙间的污渍,还有手上密布的细小伤痕,都浸透着刻印魔导师内藤萨缪尔在这个世界中活过的岁月。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铁一般坚固的结婚戒指。



「这个问题没那么单纯。」



面对向着战斗一往无前的少女,萨缪尔畏惧了。而梅洁尔似乎对这个简短的回答非常满意,又把头转回仁这边。



「老师,你一副搞不懂状况的表情。」



「你就能懂吗。真厉害啊,我是一点都不懂。」



绝非“怪物”的夜之妖精哧哧嬉笑,天真无邪的喜悦融化了她的眼眸。



「老师,男人只要在无名指戴上戒指,就会稍微变聪明一点哦。当然项圈也很不错。」



仁对比了一下垂着头的萨缪尔和大大方方的梅洁尔,不禁心头一惊。梅洁尔不论背负着何等罪孽,也没有必要在遵循决意向战斗发起挑战时仍受业火炙烤内心。即便是十死无生之路,其中也有身为魔法使的尊严。自尊心极强的少女,与萨缪尔怀中的婴儿不同。



她的「幸福」到底是何物,现在的仁恐怕也只能回答「这个问题没那么单纯」罢。







翌日傍晚,仁正要走出小学校门时,手机响了。非常难得,这是平常总用短信联系的仓本绊打来的电话。



<拜托你武原先生!太一好像自己一个人跑出去了!!已经一个小时不见人影了!>



她的哀叫声让仁理解了状况。内藤太一——内藤家七岁的大儿子,估计是觉得闷在十崎家太无聊,跑出家门,然后被绑架了。出于管理方便,刻印魔导师全都住在《公馆》附近,内藤家的工厂也是如此。十崎家距离工厂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完全处于敌人的搜索范围内。那一家人本是打算在决定下一步动向之前,偷偷在十崎家临时避难。在这种情况下内藤太一若是一个人走上耳目众多的大街,肯定马上会被发现。



「小绊,冷静一点。最坏的情况,对方也肯定会主动跟萨缪尔联络。如果还没打过来的话,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回去,在此期间不要接别人的电话。」



不过,既然知道嫌疑人的身份背景,只要冷酷地做出判断,就还有充足的周旋余地。







「还有十五分钟就能到那个工地。」



仁双手握着方向盘,嘴里叼着的香烟却突然自己点着了。接到绊的电话后,仁与《公馆》联络,调了一辆小型面包车。



「自燃吗。能做得这么快的魔导师真不多见,厉害。」



自燃现象,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诅咒或是神罚之类。到了如今,依然有个别事例难以用科学原理完美解释。比如本不该起火的地方突然有东西烧起来,甚至有人体被突如其来的火焰包裹全身烧成焦炭。据仁所知,这些案例背后的真相是魔法。因果大系,一种从因果关系中提取魔力并加以操纵的魔法,通过将现象的原因与结果进行逆转,便能引发火焰——



按照自然规律,热量会从温度高的地方转移至温度低的地方,而因果大系的魔法能将之逆转,使温度高的东西反倒从温度低的东西中夺取热量。当吸取热量的东西达到足以自燃的高温时,就会引发在外界看来不可思议的自燃现象。——而能让仁的香烟一瞬间点燃的萨缪尔,其技巧足以称得上是点火魔术的名家大师。



烧毁孤儿院、烧死了超过四百人的男人,好像很后悔一样嘟囔道:



「我在府中的赛马场,也像这样点过烟。我以为,就算在人堆里使用魔法,反正只要让这个世界的人看到魔法就会被破坏,所以应该很安全不会被人发现。但结果,我就是这样被那帮家伙盯上了。」



这个奇迹灭绝的《地狱》的居民——恶鬼,只要观测到魔法就会将之破坏。然而,好比用魔法自杀的扬田克拉丽斯不会起死回生一样,通过魔法引发的变化并不会因魔法本身消失而一同消失。就像这根被萨缪尔用魔法点燃的香烟,虽然魔法已经结束,但香烟保持燃烧这件事本身并不违背自然法则,所以不会消失。萨缪尔的点火术,因为其出神入化的超高速,甚至能在人山人海的东京赛马场点燃香烟,也正是因此才被恶徒盯上。



「大人,您……那个、不是这个世界的……正常人吧。我明明在您眼前用了魔法,却没有被破坏。」



汽车遵守着法定行驶速度,透过车窗能看到外面的城镇夜景。萨缪尔一直盯着车外的光线,仿佛在留恋匆匆流去的灯火。



他们从绑架犯那里接到电话,前往一处工地,那里是一家破产公司正在拆除的办公楼。《公馆》的工作人员聚集在十崎家,根据绑匪的电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毕竟知道犯人的身份,连营救内藤太一的计划都做好了。



然而,当汽车在目的地旁的街道边上停下时,刻印魔导师还是露出父亲的表情喃喃说道:



「大人,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太一,他会没事的吧?」



工地斜对面的柏青哥店已经闭上了卷帘门。这条双车道街道两侧的路灯零零散散,无人管理的旧汽车和锈迹斑斑的破烂自行车如尸体般到处乱摆。没有住宅的灯光,也完全没有其他车路过。



「就在那边,用铁管搭的三米高的脚手架,贴着白色塑料布的,看见了吗。那深处有个绿色的活动板房,你儿子就在那里。」



「老师,我该做什么?」



估计是这几天都没有睡过好觉,一直在车后座迷迷糊糊的梅洁尔清醒过来,打开车窗问道。



「如果内藤太一从工地里出来,你就把他拉进车里。把绑架犯完全制服后我会让手机发出声音,那就是集合的信号。对方大概有四、五人,应该能轻松收拾掉。」



仁从夹克下的枪套中取出手枪,拉动枪栓将子弹上膛。考虑到绑匪一方可能有枪,并且还劫持有人质,以防万一,准备好武器是很有必要的。



「如果事态有变,在我发出信号前不要下车。面对这个世界的人魔法基本没有效果,那样的话你就只是个小学生罢了。」



接下来,萨缪尔将一个人骑着从面包车中取出来的自行车,前往绑架犯和自己的儿子所在之处。这个男人勇敢地骑上车座,抬起紧张得布满汗珠的脸望向仁。



「之后就拜托您了。」







没有一缕灯光的昏暗房间之中,大制产业娱乐事业部部长辅佐、矢岛丈太郎,一巴掌扇倒了仅仅七岁的内藤太一。



孩子哭肿了的脸颊上,残留着发白的泪痕。他的嘴被堵住,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脸憋得通红。估计是已经被打断了几颗乳牙,嘴里咬的白毛巾上渗着斑状的血渍。



进入小屋的萨缪尔停下身来,习惯黑暗之后,看到儿子模样的一瞬间,他就抓住了身边的一个男人。



「你们是人吗!畜生,你们这样也算是人吗!?」



过去烧死过的孩子尸体堆起来比家里房子还高的刻印魔导师,如今变成了父亲,作为一个人发出嚎哭。



「你想干啥!」



「泽村!把他抓牢了!」



「玉木去把门关好,别让这家伙跑了!!」



内藤萨缪尔连三分钟都没撑住,就挨了好几下拳打脚踢,被按倒在胶合板地面上。



身穿范思哲全身套装的黑帮分子——矢岛丈太郎从怀中抽出一把手枪。



「我看你这傻逼现在还想跑?信不信我打死你家崽子。听得见吗?当爹的,听得见吗——?就、像、这、样、射、死、你、家、小、崽、子、信、不、信?」



手枪枪口像是要拧进去一样顶在父亲的太阳穴上,三人合力押住萨缪尔的男人们抬起嘴角发出下流的哄笑。



「嘎、嘎——」



七岁小孩发出激烈的哭喊,大概是因为坚信父亲强大得无所不能的幼小世界在眼前支离破碎。然而事情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



「小朋友,能不能帮帮忙跟你爸爸说,让他好好干活啊?」



「……不要……求您了……别这样……」



魔法使在恶鬼的注视下魔法就会被破坏,因此萨缪尔像只被踩扁的青蛙一样,噗嘟噗嘟吐着血泡出声哀求。他的牙断了,下唇也涌着鲜血。但父亲还是为了保护孩子拼死努力。



矢岛在萨缪尔沾着泥垢的耳朵边轻声说道:



「我不就只是让你帮忙热一热尸体嘛。」



「放过我吧,这个真的求您放过我吧。」



被抓住的刻印魔导师拼命恳求。当看到对方示弱的一瞬间,背对着窗外星光的矢岛,好像正中下怀一样笑了。



「怎么可能放过你?喂,你不是说,你放不了大火,最多只能稍微加热一下嘛?那我现在也没让你放火,就加个热,你还不愿意,你是在耍我吗?」



用魔法给尸体加热是可能的。被这个世界的人观测到的魔法的确会被破坏,但反过来说,奇迹之力对已经无法观测到任何东西的尸体可以起效。



「小朋友,你也劝劝你爸爸呗?」



矢岛还没使眼色,他的几个粗野的手下之中,就有一人上前,一把拽起孩子那骨头还很脆弱的胳膊。只要一用力,就好像某种机关玩具一样,昨晚还大口吃下炸鸡块的嘴巴便发出痛苦的呜咽,圆瞪的双眼中涌出大颗的泪滴。



「不要这样……求您了,放过我们吧。」



自古以来,来源不明的热量,都是魔法使的痕迹。



比如十九世纪的大西洋上,玛丽·赛勒斯特号帆船的乘员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怪异事件。那艘飘流在洋面上的船只的氛围,好像一瞬之前还有人在一样。还冒着热气的咖啡,厨房里点着火正在炖煮的大锅,船员室里留下的烤鸡。让人觉得这艘船「一瞬之前还有人在」的根据,大多都是热量。



阻止热量传导的自然因果,从而保持某物的温度,对于内藤萨缪尔这样的因果大系魔法使来说非常容易。这就是幽灵船玛丽·赛勒斯特号的真相。被身为恶鬼的船员观测到之后,保持食物温度的魔法就被破坏,于是残留着生活气息的无人风景就完成了。发现幽灵船的船员们,并没有发现正是自己完成了乘员消失之谜的最后一步收尾工作。童话里也有魔法使为了避开恶鬼逃离住所、留下了方便生活的魔法痕迹的事例。比如善良的旅人碰见一间好像不久之前还有人居住的温暖小屋之类的情节,就是以其为原型。



——而时代发展到现代,魔法使却因「加热尸体」,导致孩子被抓作了人质。



「反正杀你一个崽也还有的替代吧?要不要把弟弟妹妹们也全抓来?」



这个名叫矢岛的男人,想要在杀人之后,伪造受害人的推测死亡时间。通过研究尸体的多种现象,能够推测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但是其中几种现象在尸体被加热后会被扰乱。比如死后僵直会变晚,直肠内温度也会变得不准确。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血液停止流动引发的尸斑等等,只凭温度无法做到完美伪装。然而判断尸体状况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比方说如果尸体发现在冰冷的河水中,只有体温一种热源,那么身体的温度就会重要得无法忽视。一旦牵扯到魔法这种在这个世界无法作为证据的现象,在审判中获得无罪判决的可能性就会相当高。



这个矢岛恐怕就是像这样,如同吸取人血的水蛭一般把自己养肥。他浑浊的双眼仔细地检查着萨缪尔,好像在衡量从他身上到底能榨取出多少利益。



而此时,被塞住嘴巴、完全无辜的大儿子,终于使出自己目前的浑身力气,挤出沙哑的叫声:



「救命」



兴奋昂扬的黑帮分子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最为弱小的内藤太一身上。



——与此同时,仁的耐性也到了极限。



刚一抵达工地,萨缪尔便被这帮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男人抓住,这也在计划之内。在此期间,仁从另一面潜入了工地之中。萨缪尔在里面吸引那些男人的注意力,仁从窗户外扔进烟雾弹然后冲进去,趁着绑架犯丧失视野保护内藤太一的安全,然后让萨缪尔和儿子逃离活动板房,最后利用烟雾,仁将剩下的人制服逮捕,非常单纯的手法。



应当冷静地执行计划。仁打破活动板房的窗户,投出烟雾弹。易拉罐大的金属桶中喷出阵阵白烟,男人们顿时手忙脚乱。用身体撞破窗玻璃并跳进去冲入人群中的武原仁,没有被任何人看清。



「怎么回事!」



「是谁?我杀了这崽子信不信?」



「别开枪白痴!」



矢岛丈太郎的声音震动了夜幕中席卷白烟的无光之底。仁注意到脚步凌乱的男人们身体重心不稳,便猛踏地面发动爆发性的加速突破白雾。即便是处于视野只有三厘米远的状态,武原仁也能通过脚步声判断敌人的位置。他接受过的训练目标就是,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近身肉搏,就必定能够杀死魔法使。



仁首先动用全身重量,一肘击在一名男子的心脏正上方。他感受到了对方肋骨折断的触感,听到了肺里空气被挤出来、好似笛子一般的声响,与此同时,矢岛失去了意识。



「矢岛大哥!」



通过声音判断头部的位置,然后抓住第二人的衣襟,一个过肩摔将其解决。



「我要杀了这崽子!」



第三人扑向了在场最弱小的生物所在的位置,仁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赤裸裸地展现在自己眼前,心里一阵难受。他来到孩子所在的位置守株待兔,将这卑鄙无耻的男人一击解决。



「太一!快跑、太一!」



在父亲发出祈祷般叫喊的同时,充满白雾的小屋的房门,突然猛地打开。



「不准动,要不然我杀了他们!!」



第四人怒吼着拔出手枪,却把后背亮给了仁。对武原仁来说,若要空手相搏,这些可能练过柔道或空手道的黑帮成员本来比魔法使更有威胁,所以才做出可以说是冷酷的判断,等到了最好的突入时机,还为了扰乱他们的距离感,利用烟雾弹夺去了这些习惯黑暗的绑架犯的视野。然而即便是偷袭,他们的糟糕表现也足以说是自取灭亡。



「行了,结束了。」



丧失意识的第四人倒在了仁的脚边。



烟雾急速散去。白烟通过打开的房门吹往屋外,室内的视野恢复了。这也是内藤萨缪尔操纵自然现象因果的因果魔术。同时说明,包含矢岛在内的四名黑帮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内藤太一也彻底逃离了这个活动板房。只要没有恶鬼的观测,魔法使清理烟雾就如同吃早餐一样简单。



「不,什么都没结束。」



萨缪尔的话语中含着沉静的愤怒,与此同时,仁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于火雨之下,被数百个灯火团团包围。



仿佛他化作飞虫冲入了枝形吊灯之中,一瞬间,活动板房中燃起了无数火苗。这就是在故乡世界烧死四百人堕入地狱的男人真正的实力。在所有人都是魔法使的世界,完成足以被打入地狱的大罪,某种意义上只有拥有异才之人可以做到。而这位内藤萨缪尔,掌握着过去将贩卖儿童的孤儿院职员如垃圾般烧死的超高速点火魔术。



「你什么意思?」



背负着堕入地狱的罪孽,仍在这个世界扎根构建生活的男人,向仁回答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就算大人您逮捕了他们,最后又能判几年?两年、三年?只是稍微进监狱待一阵,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不是吗?」



背对房间出口的萨缪尔,被打得开始肿胀的眼皮之下,瞳孔中摇动着憎恨的火焰。



「等这些人从监狱里出来,比现在更需要钱的时候,必然又会紧咬我们不放。您看看我的伤,再看看他们对太一做了什么。我要怎么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大人,您不是说过我是希望吗!」



「别胡扯了!你不是说了一大堆良心、赎罪之类的话,怎么还要这样!你家里人还在等你,你做这种事,又能救得了谁?」



仁的双眼刺痛起来,眼球蒙上了一层湿气。天花板上的火势迅速扩散,响起了木材爆裂声。仁被开始冒出来的烟和热气呛到了。从最初的火苗出现仅仅过去一分钟,狭小的房间中的木板、塑料、一切可燃物都开始燃烧。即便是失去意识,要对恶鬼的身体直接点火也很难。只有四名绑架犯的周围魔法被破坏,形成了火海中的空白。



「这就是我的赎罪。」



如同身陷噩梦。萨缪尔的衬衫浸满汗液,仁觉得自己恐怕也差不多。汗水黏在衣服上,从额头上滴下,飞沫溅入眼中。而萨缪尔,大概是有汗滴直接滚进了眼睛,连眨了好几次眼皮。



「能不能请您把我家太一带回去?大晚上一个人跑到不认识的地方,他肯定很害怕。」



在赶来这个工地的路上,萨缪尔给仁点了烟,那应该是在测试自己擅长的高速点火能不能在仁面前出其不意。



「你这不可理喻的蠢货!」



仁从怀中掏出手枪。见状,在这个世界成为父亲的男人,好像某根神经绷断了再也无法修复一样笑着说:



「我也只有在这方面,才能靠魔法做的比普通人更好了。哪怕只有一回,做个能保护家人的『魔法使』不也挺好吗?」



一瞬间,空气中如起雾一般绽放出几十朵细微的冰花,向仁收束而来。被魔法夺走热量的水蒸气在空中结晶,像星光一样闪烁不停。如果是用因果魔术产生冰晶,那么相应的,一定有夺取周围空气热量的某一点温度急速上升。而那热量集中的引火点,就是冰晶花丛的中心——



「大错特错!」



仁为了躲开点火,扑倒在已经开始燃烧的地板上。突然凭空出现的小小火苗,和在那之前未能完全避过的高热焦点,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处烫伤。他脱下夹克拍打地面,至少是将身下的火焰扑灭了。正要继续灭火时,夹克上又冒出了冰花,其中心生成的超高温将布料点燃。



「大人,用这种方法是撑不了几秒的。」



仁在白烟和热霾中一边咳嗽,一边靠膝盖顶地站了起来。他举起手枪瞄准内藤萨缪尔。身受极刑的罪人仿佛承受着来自魔道冥府自内而外的压力露出扭曲的表情。如果仁让开,那么他身后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矢岛丈太郎就会被烧成火人。



「我问你,为什么我们要战斗?这种战斗要怎样才算赢?」



仁的脑海中浮现出扬田克拉丽斯的尸体脸上如同得到救赎般的微笑,不由得停止扣动扳机。火势越来越大,仁的身上各处都有烫伤,热霾另一侧的景象也看不清楚。萨缪尔只要杀死一个人,仁作为监督者就必须将他处分。现在也是,其实马上开枪射击,才是身为专任官的正确答案。



「……干脆开枪杀了我不就能“赢”了吗。只要我死,那些家伙对孩子和孩子的妈出手也没有意义。至于欠的债,我买了人寿保险所以也能解决。这样一来,至少大家都能幸福。」



根据公馆的报告文件,内藤家的三千万日元债务本身是合法的。除非突然天降横财,否则只能放弃工厂抵债。在矢岛出狱之后,还要承受担心对方会不会报复的恐惧。并且萨缪尔,还得继续面对内在的那个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烧死四百人的“怪物”,一生都无法解脱。



「这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神对我的惩罚。难道不是吗?只要恶人消失,大家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不就是“赢”吗?」



在猩红的地狱业火的映照下,萨缪尔一个男人,哭得泣不成声。



「不要管我了。求求您、救救太一吧……救救秀次吧……救救秀三吧……救救一美吧……救救双叶吧。救救、三月吧……」



如青蛙般蜷缩着背的刻印魔导师,从绝望的深渊底部抬头祈祷。然而,和昨晚看到怀抱婴儿的萨缪尔时一样,仁的腹底仍有些许生理上的厌恶感难以抹去。



「是,没错。因为这种讨厌的感觉,你比谁都更加苦不堪言,想要取掉它只能去死了吧。」



仁吐出追求正义的那部分自己想说的话。萨缪尔想要惩罚自己是有道理的,在这个罪孽根本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想要在他人的憎恨中活下去赎罪都办不到。



而与此同时他内心天真的那一部分又在反驳。即便如此,也应该为了在这里爱着自己的人们活下去。长大成人之后的他,实在是无法随便搬出职务啊责任啊之类的话随便决定人的生死。



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



他觉得这样实在是很荒唐,但仁还是不知不觉中将枪收回枪套中,将矢岛丈太郎将近九十公斤的身体抱了起来。他根本不想碰这个想要利用萨缪尔完成杀人、还绑架小孩并付诸暴力的男人。可他想让眼前的刻印魔导师、以及梅洁尔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大人,您这么做就太过分了吧。」



承受着炎火吹拂的萨缪尔,如同内心受到伤害一般皱紧粗眉。



「就算你说该死的人就应该消失去死才好,可是,你根本没告诉你家里人你过去干过什么吧。就算你有理由去死,也该先让家里人知道再说吧?理由这种东西只要想找怎样都找得到,别随随便便就又要杀人又要送死!」



在无数炎光的照耀下,影子也无处可落。他们承受着炙烤,如同身处永不熄灭的业火之中。萨缪尔在将恶人和无辜的四百人一同烧成炭的那所孤儿院中,恐怕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风景。但在这咆哮着的烈火的另一侧,内藤家的孩子们一定还在十崎家等待父亲。内藤伦子今晚肯定也做了一堆加了柠檬的菜肴期盼丈夫归来。



「大人您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真正的《地狱》在这里。」



接着,如同被游魂操控一样,“怪物”握紧拳头,叩在自己心脏的上方。左胸,和那个死在水中的女人施展魔法的位置一样。



仁也一直对扬田克拉丽斯在河底的微笑无法释怀。那个晚上,跑在河面上的克拉丽斯肯定也是无法承受负罪感的折磨,想要找个葬身之地。如果她的目的地是那座工厂,那她应该就是想拉上萨缪尔这个同样该死的罪人一同赴死,想要给自己的死亡赋予哪怕一点点的价值。魔女和如今想要带着矢岛一起去死的萨缪尔,大概是一样的。



伴随着男人的号哭,一朵冰花含着杀意开放。利用魔法构成如同分形植物的叶脉一般的导热管,就能在更广的范围内有效率地吸取热量——点火。



仁在千钧一发之际扭动身体躲过了冰与高温的中心点。



就在这时,这座为建筑工人搭建的小屋中燃烧着的火焰,突然失去了光芒。



室内的空气回到了能够呼吸的温度。



然而,虽然明火熄灭了,状况却很奇怪。灰烬如雨点般持续从头顶上降落,明明没有火也没有热,小屋的屋顶和墙壁却如同被黑色虫群啃食一样持续燃烧。地板上剩下的明火发出的热气,又扬起一片飞灰。



这是利用魔法实现的极度巧妙的加热方式。在断绝燃烧物的氧气供给的同时施加超高温,就能够在不发生明火的情况下保持燃烧。同时拜高精度的热辐射控制所赐,仁他们也能免于被烫死。连萨缪尔都被这高超的魔法技术惊呆了,无言地凝视着小屋“安全”地烧塌。



不一会儿,墙壁和屋顶便全部烧尽,如同彻底烧毁后的火灾现场,露出碳化的支撑柱。仁和萨缪尔就这样暴露在了星空之下。



「《地狱》?你说我们会输给那种东西?开玩笑。」



两个大人一同向声音的源头望去,无言以对。一名和萨缪尔同样被刻印了赴死理由的魔法使就在那里。和内藤太一同为小学生的刻印魔导师,因极限的精密作业而汗流浃背,但还是用手捂住胸膛傲然挺立。



鸦木梅洁尔使用的魔法属于圆环大系,能够支配电子运动、也就是热辐射的根源。她便是这样烧毁了这间小屋。



「真是听了生气。你找不到的答案由我来告诉你。你现在,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幸福得很,所以事到如今死了也没有意义。」



少女的视线似乎含有些许自卑和胆怯,但还是咬紧着牙,不躲不闪地朝仁他们的世界望来。这让仁欢喜得不能自已。



萨缪尔发黑的左手上,如铁一般坚固的结婚戒指映着火光,发出耀眼的光辉。



幼小的刻印魔导师目不转睛地盯着萨缪尔。在无人的工厂说过「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也不一定就能获得幸福」的少女,用力挺直双腿。



因脚下的火受到烧伤的内藤萨缪尔的影子,拉长到了烧光的废墟上。如青蛙般蜷缩着背,又长又黑,简直就像蠕动的“怪物”一般颤动不止。



地板上仍到处都是火,热得难以忍受。仁也希望自己得到救赎,因此开口说道:



「不管是怎样的世界,其中肯定都有善人也有恶人。会遭遇危险,肯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人伸出援助之手。如果这世上没有神也没有奇迹,那到头来能救人的,还是人、另外还有爱吧。」



这是真理,但也是在这无神地狱杀人无数更甚于子弹的谎言。可是哪怕仁现在抱在怀中的不是萨缪尔纯洁无垢的小女儿而是肮脏的黑帮分子,他也无法将之抛弃。他动了动胳膊,怀中矢岛的眼角便如同无邪孩童一般抽动了几下。



「我的魔法,周围的温度越高威力就越大。我现在就要在这家伙、大人您、还有小姑娘的周围动手。」



萨缪尔的魔术比梅洁尔的反应更快。



在红与橙的炎火催动下,细微的冰片构成的花卉铺展开去。他将高速点火魔术同时发动了超过一百次。



空气中绽放出无数魔法白花,冰构成的花丛夺取周围的热量,小屋地板上残留的明火瞬间熄灭。萨缪尔驱使的热源是周围的气温,所以若是让冰花掠夺火灾产生的热气,魔法的威力便会与一般情况下完全不同。焦点处的温度无疑能超过一千度,连铁都能熔化。点火魔术形成的花园覆满视野,花丛一层层叠加,从地面上夺取的火焰的热量,都要由花丛设法接收并传递至“某个地方”。



地面在燃烧,脚受了严重的烧伤,还抱着一个重得要命的黑帮分子。仁的速度不足以躲过萨缪尔的魔术。于是将身陷绝望境地的他团团包围的魔法,一齐爆发出妖异的朱炎——



随后如同要为这个燃烧的夜晚画下句号,出现的是巨大的红莲漩涡,而非萨缪尔的点火魔术。这才是《地狱》中让魔法使最为畏惧、亦被称之为魔炎的业火。这个世界的居民——恶鬼在破坏魔法时,破碎的魔法残渣会放射开来,形成无法映入恶鬼自身眼中的光之乱舞。



「哈、哈哈……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萨缪尔在仁和梅洁尔面前失魂落魄。本该一击必杀的魔术,却以全员无伤收场。牵制住仁放出的那个魔法,热量焦点设在了萨缪尔自己身上。它本该将他的地狱连同他自身的躯体一同烧尽,实现人体自燃让他成功自杀才对。



「咋回事……好难受……妈的。」



在仁的双臂之中,对他人的痛苦毫无共感的垃圾男人、矢岛丈太郎咳嗽了起来。



武原仁什么都没有做。而是这个刚醒来的恶鬼——矢岛,观测到了点火魔术,将它彻底破坏。



「人……另外还有爱、是吧?这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



萨缪尔没有作为“怪物”,而是像个不安的婴儿一样面目扭曲。



仁也向男人报以一个筋疲力尽而又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看看你,这一副又哭又笑的样子。这样就算是我“赢”了。」



眼前的魔法使,被将他逼入绝境的当事人破坏了点火魔术,捡了一条命。矢岛他们将会受到应得的惩罚。然而,因为是罪人,就要从这世上消失才好,这种逻辑是行不通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喜爱,互相憎恨,时而慈悲时而残酷,但不论如何都彼此相连。不想舍弃这种联系的仁,恐怕会因过于乐观而被身在此处的魔法使们痛骂吧。



「您可饶了我吧大人。难道笑了就算输吗。」



为萨缪尔沾满炭灰的脸刻下褶皱的,并非扬田克拉丽斯在河底露出的那种得到解脱般的死人微笑,而是唯有生者才有权利拥有、挣扎于束缚之中的苦涩戏谑。



矢岛仍保持着被抱在怀中的姿势,像个被煮熟的章鱼一样,抬起通红的脸望向仁。



「我、这是在做梦吗?」



身为罪魁祸首的男人却如此一脸安详,实在让人气不过,仁将这睡了个痛快的恶徒丢下地,不知是不是撞到了什么地方,矢岛再度失去了意识。







后来,因为火光和烟,有人叫了消防车来,于是事件告一段落。



来到现场的不仅有消防车,还有内藤伦子。她骑着十崎家的女式自行车赶来,甩着乱蓬蓬的头发,脚踩着按摩拖鞋,就这样奔到了丈夫身边。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够真正阻止萨缪尔的人的她,无视仁和梅洁尔的存在紧紧抱住萨缪尔。受了伤的大儿子太一,也像是要把双亲扑倒一样搂着两人不放。



大概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夜晚才算真正结束。



泣不成声的夫妻彼此相拥的夜晚就这么过去。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饭的梅洁尔一脸没睡够的样子,胡乱往面包上抹橘子酱。



之前摆在十崎家的暖炉桌旁的茶几已经收拾完毕。内藤一家租了一间东京都内的《公馆》宿舍打算住在那边,今早六点就出发了。仁也帮了一点小忙。



洗手间里还留着绊为内藤家的小孩子准备的垫脚台。这是内藤家的的确确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绊也和梅洁尔同样,时不时因困倦意识恍惚,用叉子戳着鸡蛋沙拉。既要为绑架事件收拾残局,又要在忙得一团乱麻时帮萨缪尔一家人安排新生活的十崎京香,今早五点终于结束工作回到家中。当然今天的工作也照样要按时开始。即使京香不成体统地趴在桌上,作为发小的仁,也实在不想打扰她。



只有梅洁尔,像是不知懒散为何物的公主一样挺直腰板。



「真是看不下去,你们一个个都太没规矩了。」



内藤家只住了两天,十崎家的女性们却好像都被吸走了全身力气一样。



「不过嘛,毕竟昨晚那个样子,大家都很累,这也没办法呀。萨缪尔家的卧室,早早地就把灯关掉了呢。」



「我、我什么都没听见!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绊突然像是大受惊吓一样,完全胡言乱语起来。内藤家的孩子数量之多,足以让青春期女孩感到不好意思。是罪人萨缪尔如此地渴求温暖呢,还是有更加本质性的理由呢。没错,他们真的活得非常像“人”,让旁人看了都觉得伤感。



京香忽然抬起身来倒了一杯牛奶一饮而尽。



「啊——不好意思。小绊的房间就在内藤先生他们隔壁是吧。」



「我、我没听见!」



「说起来那对夫妻,不管怎么说,日子过得也实在是太圆满了吧。都结婚第八年了,还是一有机会就瞒着孩子偷偷牵手——」



一边回想一边撕开面包的京香,在仁看来似乎透露着微妙的腻烦情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就是爱呀。真是晃瞎了人眼哪。」



梅洁尔补充了一声「好棒哦」,将小手与仁搁在桌子上的手重合。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个玩具戒指,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若是当作护身符也实在是有点过头了。



绊好像要隐藏自己红透了的脸,抓起马克杯喝起了番茄汁。



「……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仁一个人。



「武原先生你是不相信吧。我真的,从昨晚十一点左右到深夜三点,没有从隔壁房间听到任何声音哦。」



仁觉得,假如绊参与了犯罪,恐怕不到五分钟就会把能交代的全都交代得一干二净。



仍带有些许困意的发小站起身来,温柔地垂下视线,看见了梅洁尔的玩具戒指。



「啊、是玩具戒指耶?好怀念啊,我像梅洁尔这么大的时候,仁也送过我一个呢。」



留下这么一句炸弹发言,京香踩着拖鞋的脚步声向玄关远去。说真的,仁没道理因为这种事就被教训,但某人的眼神还是向着嗜虐的方向出现了微妙的改变。进入责问模式的梅洁尔咚咚地拍起了桌子,声音听得人牙根发痛。



「老师,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请跪下来坐好。」



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万能的魔法使。而如今不论是谁,都只能憋着额头上的青筋,环抱无法称心如意的自己。孤身一人想要得到救赎实在是困难无比,所以人类才会时常诉说爱的话语——也就是宽容和博爱。



仁向小魔女解释代表邻人之爱、名为青梅竹马的魔法。小魔女听完仁的辩解,保持着微笑,戴着可爱戒指的手指却用力并在一起。



「可是啊老师,如果那么温柔地抱着黑帮的人、还有送给京香戒指都算爱的话,那我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