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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美梦的终结(2 / 2)


「不是的。我在开口之前的确想过要逃避事实。但是和你想的不一样。其实我也没有余力在心里打什么小算盘,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了。只是如果我不说出事实,我们就没法再继续前进。」



把所有必须要说的事都说出口之后才发现,武原仁这个男人本质上真是肤浅得难以置信。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白灰。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吗?」



「……对不起。」



他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而绊还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他不能哭出来,但即便仁能忍得住,绊的眼泪就不是那么容易止得住的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绊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舒适,他想要让她对自己露出笑容。这就是仁的『恶』。



在他们之间降下了漫长的沉默。



《公馆》时期的仁,在组织和他自身的道德间隙中寻找自己所处的位置。现在即便脱离组织成了单独的个人,他还是无法同『恶』断绝关系。



「……懦夫。」



他不敢相信绊还会对他说话,但他的确听到了她细微的声音。绊说过她喜欢仁,然而两人的感情却不自然地没有深层次的交流,因为双方都一直在逃避与彼此的接触。



「武原先生,就是个卑鄙无耻的懦夫!」



仁真的很后悔没能更早下定决心。他们的生活早已有了足够的重量,能够与仓本慈雄死亡带来的沉重现实感相拮抗。他们早已察觉到两人之间过于不稳定的空白。绊失去了父亲,死在仁的手中。然而父亲被杀的女儿,却心慈手软到试图用爱的告白来填补与凶手之间横亘的沉默。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仁只能用道歉来填补这不自然的空白。绊也避而不提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尝试过要寻找真相。



「杀人犯!为什么你能这么轻巧地说出自己杀了人?刚认识武原先生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你能和小梅、能和刻印魔导师保持那样的关系?」



如果他现在抱住绊的身体告诉她『我喜欢你』,大概她也会对他还以拥抱。



然而,如果他成了用这种方法蒙混过关的男人,当处于更艰难的状况时恐怕就会抛弃绊。仁不相信自己的道德观。他已经不是专任官,不再处于『组织的目的』和『个人的良心』的夹缝之间,可他还是对浅利凯兹见死不救。



组织和社会的障壁早已不存在,只有人杀死他人留下的无底深渊。



「你还打算继续杀人杀到什么时候?都已经退出了魔导师公馆,你刚才还是又杀了人对吧。我爸爸也是,就像那样被你杀掉的吧!」



承受绊的责难,才更能让他逃离『恶』,做一个正确的人。



「是。我找不到不用让任何人死的答案。所以我不论如何都要保护小绊。」



「……我不需要!你不懂我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吗?……你脑子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绊如同他们刚见面时一样、用面对怪物的眼神看着仁。他们初遇之时,仁破坏了慈雄用魔法制造的替身,因此遭到绊的误解、以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他已经记不清在那之后到底是如何和她构筑起现在的关系,因为,她主动靠近,使得两人关系升温实在过于迅速。



「对不起。」



除此之外,不管说什么好像都很厚颜无耻。



他觉得自己如同利用了慈雄的死,夺走了她心中空出来的位置。



「我就不该喜欢上你的……真是够了,这样真的好累……」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双手捂脸的她停止哭泣。思考方法,本身就是一种傲慢,因为武原仁不是受害人而是加害者。



「每当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有小绊在,就觉得好开心。」



「求你了不要再这样了!」



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就如同包围着他们的废墟一般支离破碎。是激情和留恋束缚着他们,绊的怒火和仁的罪恶感彼此纠缠到了密不可分、甚至透着一丝淫靡的地步。所以他遭到绊的责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明明一开始就告诉我就好了!你明明随时都能开口!」



绊抽泣的声音已经近似于哀鸣。



他有好几次在想要坦白的时候,被绊自身打断。



「因为我是个懦夫,所以一直在隐瞒。我只是、我——」



仁自以为成功保护了自己珍视的东西,然而一切都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他『珍视的东西』——绊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我——有小绊陪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幸福。」



身体只觉得冰冷刺骨,因为仁与绊之间,已经没有能够共享的话语。



过去锻炼仁的老师——王子护豪森,在他和绊同龄、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所谓优秀的专家,就是不断研究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够最高效地完成工作、并能做好自我管理的人。如今的仁真的变弱了。弱到明明身处敌人的追捕之中,还在这里演爱情肥皂剧。



「和小绊还有梅洁尔一起像家人一样一起吃晚饭,让我非常开心。」



「我们是没法成为家人的。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



直到昨天为止还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切,都如废墟般迅速垮塌。他们已经无法回到那个过去生活的家,仁也无法再回到六年一班的教室。最重要的是人际关系的损坏,温暖的餐桌已经不复存在。连结他们的是隐瞒慈雄死亡真相的谎言,一旦在这一点上遭到绊的拒绝,一切就都结束了。



身处阴暗的走廊中,透过废楼的中庭天棚射下的阳光显得遥不可及。他低声喃喃道:



「……不。即便做不了家人,我们也不是什么关系都不是。」



当初在地下迷宫中,王子护豪森曾经问过仁「你不能退让的最后底线到底在哪」。仁的『底线』,就位于他们如同这座废楼般伤痕累累的关系的根底里。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小绊能获得幸福。」







武原仁无法再回去当老师,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六年级一班失去了仁。私立御陵甲小学已经认定武原仁无故旷工。由于无法取得联络,他负责的一切课程都暂由班主任祖师堂老师代理,教室的运转没有受到影响。



然而,孩子们已经明确感受到了异常的气氛。从运动会的善后处理日、也就是前天开始,就联络不上武原仁。空闲的老师上午去他家中拜访,却无人在家。从昨天开始就有人在附近目击到怪异的人群和爆炸,有传言称他的旷工可能也与之相关。



「搞不好武原老师真的被卷进去了。」



「他好像经常在中午突然离校,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奇怪的人出现的时候,也比其他老师冲得快。」



武原仁虽然年轻又爱操劳,但一旦有类似浅利凯兹的可疑人物出现总是率先挡在最前。非常喜欢争论谁比较厉害的小学男生,意外地对他颇为高看。



午休时间的小学校园,操场上总会聚集大量的孩子,想跑步都没法跑得痛快。今天附近的公寓发生爆炸楼房倒塌引起了骚动,因此操场被禁止使用。相应的,教室和走廊里就人满为患了。



而梅洁尔自然无法和仁的旷工撇清关系。



「鸦木,武原老师去哪里了?」



男生们来找她问话,是因为曾是专任官的仁突然消失的时候,身为刻印魔导师的梅洁尔一般也会早退。



「为什么要问我?老师的事情,我就非得全都知道不可吗?」



鸦木梅洁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声回答。运动会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为什么一到调休日事情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来气。



收拾完中午的配餐盒,寒川纪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戴着银框眼镜的班长,一脸担心地询问梅洁尔:



「鸦木同学,武原先生没被卷入到奇怪的事情里面吧?」



寒川在梅洁尔耳边悄悄出声,近得眼镜都碰到了她的脸。高傲的少女咬紧牙关,几乎磨出了响。寒川实在是太过一本正经,不擅长察言观色。



「武原老师认识很多怪人呢。之前的家访也是,连那种人都认识。」



「是好多怪人自己要往这边凑罢了。真是个让人头疼的老师。」



梅洁尔与仁并非普通的教师与学生的关系,这一点已经暴露给了寒川。这都是由于那场《无双剑》赛拉·巴勒德冒充寒川母亲的家访。之所以没在学校里传扬开来,是因为不想再触及这件事的寒川一直对此绝口不提。



回想起来,过去的回忆是那么的耀眼。她意识到自己变得留恋过去,这也让她感到生气。



「老师总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一丁点都不跟我说。我可绝对不要把回忆放进宝石箱看一辈子。」



「老师应该是珍惜你。……大概,我是这么觉得的。」



自从那次家访以来,也不知寒川是不是释然了,光是从背后对她恶作剧已经没法动摇她的心神。今天也是,想要用缎带绑住她作为惩罚,结果反倒是寒川像是顺从了一样主动伸出双手。



梅洁尔重新系好缎带,长叹了一口气。



「珍惜的方法也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呀?男人真是自说自话。」



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在窗外住宅街方向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这意味着小学附近发生了战斗。小魔女因自己无法赶过去而倍感烦躁。



手机可以打电话是因为与附近一定范围内的基站保持通信。因此,当使用魔法从通信基站范围内传送至范围外的时候,就会被基站观测到移动从而引发魔法消除。所以,魔法转移时要关掉手机电源是魔法使的常识。然而现在的梅洁尔如果关掉电源,一旦《魔兽师》神和瑞希打电话过来就会暴露。



「变胆小的感觉真讨厌。」



梅洁尔的性命,是仁不惜退出《公馆》才救下来的。她不希望自己到头来因为违反命令被处决,这种死法也太无聊了。可是,她骄傲的心还是刺痛不已。



「总感觉老师和绊两人相处的时候,比跟我一起时气氛更好。我在吃醋吗……」



没有梅洁尔参与,事态也在继续发展,她难以忍耐这种疏远感。机械化圣骑士师团规模庞大,不可能通过战斗取胜。因此对于仁而言,就这样和绊一起亡命天涯才是最合理的解决办法。而这样的话她就会被独自抛下。



就在此时,梅洁尔连衣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小魔女的心脏怦然一跳。她接听电话,结果是专任官神和瑞希打来的,给了她行动的名义。



<……去找……绊……用魔法……转移了……但是、绊……手机的……基站……没有变。>



神和家把刻印魔导师当作道具使用,因此除了传达命令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把她断断续续的命令翻译一下就是:绊进行了极短距离的魔法转移,因此让梅洁尔去找到她。



「但是,基站没有变,也有可能只是她在逃跑时弄丢了手机啊。」



电话另一端的《魔兽师》沉默了。神和瑞希作为猎人是一等一的,然而逻辑思考能力却差劲到高中快要留级。



<可是、……可是……就是那个……圣骑士也……还没……找到……绊……>



瑞希可能是放弃了思考,直接挂断了电话。梅洁尔完成刻印魔导师职责的方式,也和仁当专任官的时候不同了。



转移地点距离被袭击的艾蕾诺尔家很近。而且,手机还有信号,说明并不是在地下的武藏野迷宫。魔法转移的目标,一般会选在没有人活动的地方。梅洁尔再次向教室的窗外望去。



「这么方便的地方,在这附近也就只有三个候选吧。」



可是,梅洁尔明明已经有了行动的由头和方针,但她还是动不起来。



她知道理由。每晚监视艾蕾诺尔的房间时,她都能看到他们开心吃晚饭的样子。其乐融融的餐桌,不需要梅洁尔也能继续快乐下去。她的老师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种疏远感,就是和专任官还是仁的时候相比,变化最大的地方。



「鸦木同学,总感觉你今天好怪。」



「……是吗?」



「鸦木同学应该是那种、就是、不考虑后……不对、行事很坚决的人。所以感觉有点不像平时的你……是不是应该更加、脱光了使劲往前冲呢……」



六年一班的班长突然惊叫一声,表情僵住了。



「…………我该不会说了『脱光』吧?」



「你现在对脱光这么上瘾吗?」



她满脸通红地反驳。



「才没有上瘾!只是感觉,大家应该更加坦诚一点。这难道不是好话吗?」



就在此时,梅洁尔身心的齿轮紧紧嵌合在了一起。



「没错!你说得很好!我要奖励你,就这样把你脱光倒吊到窗户上去!」



激情无法抑制地迸发而出,小魔女如同踹椅子一般站起身来,浑身充满了莫名的力量,紧紧抓住寒川纪子的肩膀,手指都陷了进去。



「……鸦木同学,你眼神好吓人啊?」



身体内侧有炽热的粘液喷涌而出,皮肤和肌肉烫得似要融解。她小小的身体,现在完全处于热量的驱使之下。



「不管是使劲冲还是怎样,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才像话。……我到底在瞎想什么呀?真是,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软弱无能了。」



她心里异常痛快。小魔女有应当完成的义务,但她想做的事『不只是义务』,这又有什么不对呢?薄薄一件衣服之下,就是她赤裸的自身。



「最关键的是,脱光了的我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所谓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呀!」



她想要做的事属于『恶』,然而,这种贯穿全身的『恶』的形态,让梅洁尔无可自抑地心生喜爱。



她抑制不住跃动的心,轻盈地回旋身体,长长的连衣裙如羽毛般飘然浮空。



「我现在无所不能!母亲大人当初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呢?我好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上别人,肯定就是这种感觉!这个世界、还有这个学校!我都喜欢得想要把它弄得惨不忍睹!」



距离之前把整座学校推进混沌坩埚的学生会选举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因此教室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鸦木同学的妈妈到底用什么心情干过什么!?」



「……就是每天飞在天上,用胳膊往城市射光线、屠杀骑士团之类。的确是喜欢得想要弄得惨不忍睹呢。」



伊利斯·阿琉夏的故事在这个世界显得过于荒诞无稽,连身为女儿的梅洁尔都不觉得会有人信。然而,一本正经的班长的宽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孩子气的小恶魔,毫不掩饰自己体内涌出的喜悦,微笑着宣布:



「我想到了一件非常『坏』的事,『坏』得搞不好会被老师痛打一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兴奋得不得了,感觉都要不正常了。」







对于武原仁而言,在半毁的废楼中和绊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一种惩罚。



在仁坦白自己杀死了慈雄之前,他们如家人般围坐在餐桌旁。然而就如同魔法遭到观测就会被烧尽,他们之间的冰冷现实已经暴露无遗。



哭干了眼泪之后,绊就一直靠在外饰脱落的混凝土墙壁上。她突然开口说:



「你真的明白自己做了『坏』事吗?从刚才开始就只会说对不起。」



于是仁只好连对不起也不说,只能保持沉默。沉默虽然严酷,但能让人理解。仁隐瞒真相的做法的确不好,一切都渐渐向最糟糕的结果坠落,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报应。



她也不可能说得出『原谅你』这种话。因为仁没有尝试找过借口,根本没有给她台阶下。



他们之间共享的温柔谎言,也变成了一片废墟。绊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在突入《幻影城》之前。他们脱离秘密的围护,头一次发生如此难以抑制的争执。



「……小绊,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栋楼好不好?继续留在这里,总会被圣骑士发现的。」



仁很了解这栋废楼附近的地理环境。这里距离御陵甲小学很近,周围却没有多少人烟。比起艾蕾诺尔位于住宅街的公寓更容易发动袭击。



他的手表在刚才的战斗中完全损坏,指针已经停转。手机也早就丢失,现在连确认时间的方法都没有。



「小绊,你恨我没关系,但是再不移动的话就糟了。」



不论以何种形式,仁都一定要保护她。他再次确认大楼的结构。这里是一栋布满铁制房门的十层高级公寓楼,中间有一块上下贯通的中庭,透过顶部的天棚能够看到天空。中庭外侧是一圈环形走廊,更外侧就是居住用的房间。他们目前位于正方形建筑的角落、一条从大门径直延伸至中庭的狭窄走廊中。



光凭目测无法判断楼梯和紧急出口的所在位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构造一旦堵住大门就会被轻易包围。



接着,从废楼的入口处,终于传来了追捕他们的脚步声。



当看到那位自信十足的人物时,他们都因心虚而动弹不得。



她身穿与落叶之色和谐交融的暖色连衣裙,厚实的秋装外套可爱地藏住了她身体的纤细曲线。唯一露出大片肌肤的健康双腿,和细腻的质感不同,透着活泼好动的气息。



鸦木梅洁尔出现了。



「老师,我来抓你喽。」



被赶出事态中心的小魔女,靠着自己的双腿赶到了这里。



「小梅……对不起。事情都这个样子了,还是没有联络你……」



绊拿出姐姐的样子主动道歉。小魔女迈着大步闯进阴暗的走廊,丝毫不畏惧曾经在这里败给浅利凯兹的痛苦回忆。



「绊真是自作主张。与其现在道歉,还不如这两天给我打电话。」



随着少女步步逼近,围绕在仁和绊身边的沉重阴影都有所放晴。



「梅洁尔,你学校那边怎么办?一个人独自行动的话神和就联络不到你了吧?」



「老师绝对是跟我在一起比较幸福。因为现在老师的表情明明这么痛苦,绊却根本没法好好享受。」



梅洁尔因仁的苦楚而兴奋,露出太阳般的微笑。



绊忍不住朝踏足进来的少女大声喝止道:



「不要擅自闯进我和武原先生的问题里面来,这和小梅没有关系。」



「还真敢说呢。老师的确很不像话,不过绊更加无赖。」



失去父亲的绊,用和朋友说悄悄话一般的亲密声调说:



「因为小梅你什么都不知道呀。武原先生为了保护他的美梦一直瞒着——」



「瞒着你他杀了你爸爸对吧?」



仁半张着口怎么也闭不上。绊如同遭到背叛一般,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连小梅……都知道啊。」



然而天生骄傲清高的少女,对同性也丝毫不留情面。



「你可别不要脸地搞错了。我不是从老师那里知道,而是看着绊的样子察觉到的。」



绊和梅洁尔之间,一直有时会发生这样紧张的视线碰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哪怕是我,该生气的时候也是会生气的哦。」



「再演大系是面向『过去』的魔法。你明明随时都能用魔法窥探『过去』,可是都有生命危险了,却还是试都不试一下自己的魔法。所以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过去』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会破坏掉你美梦一般的每一天。你明明意识到了,还那么安心地和我们一起吃饭。现在你又要全部装作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你不要脸!」



仁和绊之间的关系,受害者和加害者十分明确。然而随着梅洁尔的出现,这种单纯的构图完全崩溃了,因为绊和小魔女彼此都不是加害者也非受害者。



「小梅,你要是说得太过分,就算是对小妹妹我也是会发火的。」



然而,纯粹的小施虐狂毫不留情地痛击绊的弱点。



「小妹妹?绊从来都没觉得我和你是对等的吗?既然如此,你倒是拿出点姐姐的样子来呀?我看到明明有能力却不作为的魔法使就来气。」



因精神洁癖拼上性命生存下来的少女,说出的话既纯粹又残酷。



「若要说老师懦弱,你不敢正视轻易就能看到的『过去』,也一样懦弱!你又有什么脸拿这个去责备老师?」



「可是,人碰到这么过分的事,一般都会这样的呀!」



「一般都会?这理由可真烂。因为『一般都会』,你就要把你爸爸的事情全部归咎于老师吗?因为『一般都会』,你就抱着一起生活一起吃饭的美梦不愿放手?犯下『一般都会』犯下的过错然后继续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这就叫厚颜无耻!!」



「可我不像小梅你那么厉害呀!」



绊的眼中再次涌出了泪水。的确,绊可能无视了自己身上的问题。但仁本就不指望失去父亲的高中生少女能为他分担责任。



「别说了梅洁尔,你的那种生存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然而对方是最喜欢看人哭的施虐狂。



「老师不要插嘴。听好了,绊。……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一直示弱,就一直会有人保护你?你明明一天到晚装着一副姐姐的样子,却比我这个小学生还幼稚。」



对于绊而言,仓本慈雄究竟死于谁手重要得足以左右人生。然而这对梅洁尔来说只是她作为刻印魔导师处理的事件之一。



「绊,好好看看脚下。想要杀你的是谁,想要救你的又是谁?」



「梅洁尔,你说过头了。」



然而毫不愧疚的梅洁尔捂住平滑的腹部说:



「包括我也是,为了救这个女人差点就送了命。她这样真是太小看那时为她战斗过的人了。」



绊无言以对。



仁就像地面上的车辆无法参与战斗机空战一样,对少女们的冲突无能为力。她们随心所欲地在泥潭中搏杀,内心一直被同一个问题不断折磨的仁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我看绊应该已经不需要老师了吧?那我就拿走了。」



仁想要抗议被当作物品,然而绊比他开口还快。



「可是,小梅是魔导师公馆的……」



随即,绊如同被自己说的话烫伤一样捂住了嘴。



「……刻印魔导师?没错。我就是刻印魔导师。说不定明天就会死掉,也没法和老师一起逃。」



梅洁尔的脸颊染成樱红,麦芽糖色的眼眸湿润动人。



「但我就是可以从绊手中抢走老师。我和老师已经不是监督和被监督的关系了哦?与其放任老师往各种地方探头探脑,还不如让我给他套上项圈好好管教,这样京香她们才高兴吧。」



小魔女已经没有服从仁的义务,她能够随心所欲地行动。



「梅洁尔……停一下!你说什么呢?」



「我在说,老师和我到底谁在上谁在下,现在还没决定呢。既然立场平等,那只要使出全力把你按倒,好好调教到让你懂得什么叫快乐不就行了吗?」



嗜虐的魔女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面露微笑。



「这种事,在这个世界是这么叫的吧?就是那个……下克上!」



紧接着,小魔女的脚下浮起了魔法阵。梅洁尔使用的圆环大系,发展于一个振动、旋转等周期运动不稳定的世界。她们能够将电子观测为《魔力》并加以操纵。制造强电流和高电压都是手到擒来。



阴暗的走廊中出现了青白闪光。梅洁尔从空气中收集电能,冲击气体分子使其发光。



「老师,我现在非常开心。因为,在我看来,能够得到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的战斗,就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战斗。」



梅洁尔的手指发出青白雷电,击中一旁的混凝土墙壁。圆环魔导师擅使的人工闪电,只要配合电阻操纵,就能落在任何地方。



「噫、」



绊被近距离的爆裂声吓得缩起身子。空气急速受热爆裂引发的雷鸣,震动了整条走廊的空气,却没有引发魔法消除。梅洁尔展开了坚固的障壁,让声响没有传到建筑物之外被附近居民听到。



「小绊!往里面的中庭跑!」



可绊只是茫然地呆站在原地看着仁,她们之间冒牌『家人』关系的崩溃,超出了绊能够应对的极限。



小魔女的长发、裙摆,全都毫无防备地被爆风掀起。如果仁发动魔法消除,将声音封锁在废楼内部的魔法就会被破坏,而这也意味着盛大的魔炎将吸引圣骑士的注意。



「梅洁尔!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仁的大叫,换来了一块急速飞来的混凝土碎片。梅洁尔用魔法为满地散布的各种东西施加强电流使其带有磁性,再弹射出去。瓦砾如暴雨般击打墙壁和地面,发出无数撞击声。



仁用胳膊护住头和脖子,扑倒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等声响平息下来抬起身时,碎渣和粉尘完全遮蔽了视线。



仁拼命朝通道深处的中庭奔去。这种状况下如果空气中的粉尘被加热,他会被活活烧熟。



「小绊你就待在这里!梅洁尔盯上的是我,离她远点就不会被卷进去。发生什么状况的话就大声喊叫!」



仁的本能告诉他梅洁尔一定是认真的。用一个失误就会出人命的魔法攻击一直围在同一张餐桌旁的仁和绊,就是她用来表达自己态度的信息。



走廊另一头的宽广中庭,是一个边长大约十五米的正方形。在这片抬头便能看到蓝天的空间,梅洁尔已经提前抵达,浮在距离地面五米的空中。



「老师你要偏袒绊是吧。又没有人命令老师保护绊,而且绊也做了不少不讲理的事。」



「问题不在这里!就算我袒护你、你也不会满意收手吧!先别管理由,现在我们必须帮助小绊才行,她可是正有生命危险啊!」



仁和绊两人独处的时候就好像走进了死胡同,只能承受内心的苛责。而仁是加害者绊是受害者的构图,一旦加入能够谴责双方的梅洁尔的视角,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即便如此他也不愿顺从形势选择轻松的『正确』答案。



「你如果想让我当你的跟屁虫和你一起攻击小绊,这种蠢事我绝对不可能同意。」



还是小学生的魔女隐藏在长发之下的眼角一瞬间闪过女人的妩媚。



「老师今天可真有男子气概呀。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答我呢?」



仰望着飘浮在天棚之下的少女,他觉得少女身上的平衡已经完全崩溃。她纯真得近乎残酷,时而又会展现出令人心动的艳丽之色。让梅洁尔取得与内心不相称的成熟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仁自己。



「喂,老师,你要一直欠我的欠到什么时候?」



纯真的魔女在空中叹了口气。



他也讨厌总是违背道义欠下人情债的自己。面对梅洁尔明确表达出的『喜欢』的心意,他从夏天开始拖延到了现在都没有回答。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就只会说这种话。不过,把问题延后开心度过眼前生活的人,也包括我自己。所以,我决定要痛快一点。……谁叫老师你不被好好管束着就总是卷进战斗里面去,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少女悲伤的表情中也带着一丝恶作剧的意味。带着各自的美梦凑在一起的三人生活,一旦失去一个支点,意义就会彻底反转。



「梅洁尔,我——」



「老师你不用再说话了。我刚才就讲过了,我不要再等待答案。下定决心直接抢过来,才更像是我的手段!」



在仁摇摆不定寻找答案的时候,梅洁尔已经成长到了他无法理解的地步。



「老师要是觉得我在干坏事,就认真抵抗吧。要不然就没法划清楚到底谁拥有主导权。」



「专任官的录用条件,就是不会输给刻印魔导师。」



仁从自己说给她听的话中窥视到了熟悉的黑暗。他就是按照这个逻辑,杀死了无数如仓本慈雄这般的魔法使。如果他要遵循当初作为组织中人持续选择的答案,就意味着他要如她所愿彻底打倒眼前的少女。



「住手吧!我不想和你战斗!」



仅仅两个月前,仁还是组织的士兵,要不要战斗完全基于命令的有无。然而接下来他将遭到梅洁尔这个他绝对不可能痛下杀手的对手攻击,仁必须要凭借心中的意志、理性和道德来做出判断。



小魔女轻轻坐上用魔力制造的磁力索。



「你这是什么表情呀,老师……即便如此,『这个世界不是地狱』也不会变哦?」



仁的心脏如同被狠狠扭动,眼球内侧仿佛被眼泪融化,他快要发疯了。



「要更加享受一点呀。我来告诉老师,这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东西。让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成长了多少。」



接着,浮在五层楼高度的梅洁尔,一瞬间增加到了四人。



异世界人的魔法中,有以各自不同的自然扭曲形式记述『施术者自身』的高等技术《化身》。梅洁尔的圆环大系的《化身》称作《破灭化身》。让施术者自身的存在进行拓扑变换,从而制造复数的施术者本人。



增加到四人的梅洁尔轻弹手指,同时,被磁力射出的巨大瓦砾,击碎了隔开公寓走廊和中庭的四面墙壁。



瓦砾如雨点朝仁倾盆而下。如果发动魔法消除,仁就能让小魔女落地,但凶猛的魔炎会从大楼中喷出,暴露出他们的所在之地。



「梅洁尔——!」



仁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喉咙中只能迸出嚎叫。他冲进公寓一楼的走廊。电梯自然不可能还在运转,但一定还有楼梯。他找到位置,侧眼观察着充满日光的中庭,奔过满地都是垃圾和污泥的走廊,混凝土楼梯就在正方形角落的深处。



仁完全无法想象战斗会如何发展,他没打算和梅洁尔搏命,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她。



他一步两级地攀登台阶。飞舞在空中的小魔女从中庭一侧如机关枪般朝他扫射瓦砾子弹。圆环魔导师的典型战斗模式就是不容分说地用极大火力碾压制胜。



仁抵达了墙壁已经千疮百孔的二楼。就如同在向他挑衅一般,梅洁尔进一步提高了浮空位置。



「老师……我听得见。听得见老师的脚步声……我在这里哟,来抓我呀。」



看来小恶魔的尾巴已经长得和女恶魔一般粗大结实了。



仁将目标定为传来声音的三楼,继续沿着昏暗的楼梯向上攀爬。他的脚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同时一道冲击从足弓贯通至大腿,仁失去平衡倒在墙壁上。梅洁尔在地面上设置了通着高压电流的魔法地雷。



「用魔法构成的电路制造自动陷阱吗,小手段还真不少。」



仁揉了揉因电流而麻痹的小腿。不知是不是电流刺激到了内脏,他浑身冷汗狂流。



圆环魔术的可怕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凶猛的火力,能够自由操纵电阻,就能在任意地点用魔法构成电路。梅洁尔看穿了只能通过楼梯往上爬的仁下一步会踏足的地方,便设置了只要接触就会激发魔法的陷阱。



<吓到了吗,老师?>



梅洁尔的声音从落在地上的一张广告单里传了出来,那张薄纸在自己发出振动。



仁不由得大为赞叹。梅洁尔将自身的声音转化为电子信号,让纸如同扬声器一般振动发声。



「这就是你这两个月一直秘密训练的东西吧,我都不知道你居然已经这么厉害了。」



仁捡起了那张振动的广告单。他过去所知的梅洁尔不懂防御只会倾泻火力,而今天见到的她,展现出了完全在另一层面的独创性。与仁分开后,小魔女有了急速的成长。



「这是神和教你的吗?」



<别在奇怪的地方吃醋呀,老师。>



她的哧哧笑声透过薄纸传出,如同在为空气挠痒。仁把广告单从地面上拿起来之后,声音信号的导线并没有切断,也就是说信号是通过电磁波传送的,而且梅洁尔正在观测仁的状态。



<老师你不知道吗?让一个人成长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面前『吊上一块香喷喷的饵』哦?>



「不知道啊。我真是不配做老师。」



凯兹的事依然在扯动他的肋骨让他喘不过气。如果他还想继续做这个哪怕是冒牌的老师,就不应该简单地将人划成三六九等有选择地舍弃。



<真是个废柴老师呀。不过,我还是好喜欢你。>



仁转身离开走廊,在中庭的通风天井处寻找梅洁尔的身影。厚布料的少女风连衣裙,就在他头顶往上三米的地方飘动。



<要是早点做这种老师到处逃我在后面追的练习,我肯定能比现在更厉害。毕竟人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做得好嘛。>



仁手中的广告单再次振动发出声音。



这栋公寓一共十层,既然这么多魔法发出的响声都被完美封住没有遭到魔法消除,声音障壁的位置肯定在屋顶下方而不是上方,不然就太危险了。也就是说只要登上十楼,就能对梅洁尔占据高度优势。魔法消除者在通过肉体直接接触目标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完全封印魔法,不管怎样,先要抓住她,要不然什么都无从谈起。



所以他才一直往上爬。但梅洁尔总是绕在他的前头。



<没用的,老师。>



然而仁的目的是制造视野死角。他在凭借两条腿爬楼梯的时候,梅洁尔无法完全掌握他的所有行为。她没有察觉到,仁一边跑一边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玻璃球大小容易隐藏的混凝土碎片。



梅洁尔的战斗方式有一个根本性的弱点。本来,圆环魔导师在远距离射击和近身战斗时会采用完全不同的战术。而她明明以射击为主,却靠得太近。梅洁尔一直距离仁不到五米,在这个范围内,他只需要一发瓦砾就能停止少女的动作。



四楼、五楼、六楼。仁一口气疾奔而上。



「梅洁尔……这场战斗,是对我的惩罚吗。」



离开《公馆》之后第一次被卷入真正的战斗,结果就变成了此等惨状,这全都是仁不对。不论是梅洁尔还是绊,其实都没有客观理由与离开《公馆》的他继续在一起。仁和她们之间全凭个人感情维持关系,然而他却完全没有实现她们的愿望。



仁抓住了一根金属栏杆,上面也设置了地雷魔法。剧痛使得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这不是惩罚,而是教训。」



回答的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



她就站在通往七楼的楼梯台阶最上一阶,孩子气的脸庞满溢着兴奋,红得比化了妆还要醒目。



「梅洁尔,停手吧。做这种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让小恶魔的行动如此过激的,正是仁自己。他在暧昧不清的谎言上构筑安乐,他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受到审判,只是没有想到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但是我想这么做啊。……让老师受伤,我也很担心啊。但是,在老师的身体上刻下我造成的伤痕又让我好高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还是好激动。」



高傲的少女如同环抱珍贵的东西一般捂住平坦的胸膛。



「老师,你喜欢被我伤害吗?哪怕这么被我伤害,你也是喜欢我的吧?」



她太过幼小太过笨拙,似乎以为把对方紧紧束缚住就是爱。无法好好表达自己朴拙感情的梅洁尔,对仁而言也是想要保护的对象。



「冷静一点吧。我不会变卦的。要保护小绊,并不意味着就要抛弃你啊!」



仁使出全力朝个子矮小的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纤细的肩膀。



梅洁尔试图用磁力弹开身体逃跑。这种魔法不会发出声音,就算被破坏,魔炎也不会溢到建筑之外,因此仁发动了魔法消除。



失去控制的飞行魔法使得小魔女从空中坠落,肩膀狠狠刮过墙面。



「……梅洁尔。」



仁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是第一次亲手让梅洁尔受伤。



然而梅洁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之后,爱怜地触碰撞伤的肩膀上留下的热流。



「让我受痛的老师,不要一副比我还痛的表情呀。想要教训我,就要教训得开心一点嘛。」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她才好。少女只是在将自己扭曲的身心毫不在乎地全部朝他宣泄过来。



「老师,多了解我一点吧。……好好看着痛苦会如何改变我……好好确认清楚,我在如何承受老师给我的痛苦。」



看到她如同因高温而融化的视线,仁忘记了呼吸。离开给予他理由和方针的组织之后,连人际关系都不再安全。



「梅洁尔……我到底该怎么办。」



仁握紧手中的石块。对他而言杀死梅洁尔这种水平的魔法使很简单——只要对手不是鸦木梅洁尔的话。



「停手吧,你的战斗方法太危险了。你明白不明白?刚才,如果你发动着《破灭化身》,搞不好现在已经死了。」



《破灭化身》虽然强大,但有一个弱点,就是增加数量的梅洁尔必须全员维持完全一样的状态。在《化身》发动时,哪怕只是负了一道擦伤,梅洁尔都会死。



就在仁迷茫的一瞬间,人工闪电便击中了他的后背。伤得不轻的梅洁尔用《破灭化身》在楼下制造分身击中了他。现在她只要因为运动将伤口扩大哪怕一点点就会灰飞烟灭,可她还是激情迸发地大喊:



「老师就是个半吊子!如果没有人下命令,就真的一点都厉害不起来。老师需要一个主人。」



然而,因为就在眼前,仁这次没有看漏。梅洁尔的表情在击中仁的一瞬间害怕得扭曲了。在地下都市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杀了王子护豪森,恐怕是留下了心理阴影。



「你哭出来也没关系的。难受的时候就说点丧气话,也没有人会责怪你。你没必要像这样一定要逼自己站起来,真的没必要啊……」



身为大人的他,反倒尽是在哭诉。仁很清楚,没想明白怎么处理对手就投入战斗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他杀不了梅洁尔,而梅洁尔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光是这点区别,就注定了他会输。



「……老师。我会只当老师一个人的主人……我会心里只想着老师,只要老师回过头,永远都能看见我。老师做了好事我就摸摸头,也可以躺在我腿上睡觉,哪怕想舔我的指头我也允许。」



楼梯上方的梅洁尔如同因激情而陷入恍惚,朝着仁踏出一步,明明恶鬼的接触范围就是魔法使的死地,她还是走下了一级台阶。



「所以、我要把老师……抢过来。我想要的未来,要由我亲手抓住!」



她呼唤着在这个世界的『未来』,仁一瞬间被她的气势彻底镇住。



无法呼吸。



任何战斗都有作古之时。仁被通过《破灭化身》分裂成两个的梅洁尔夹在中间,认识到人际关系才是真正的迷宫。他想让年幼的刻印魔导师过上普通孩子的生活的战斗,也因她的成长业已『作古』。



「梅洁尔,够了。不准动。」



他如同要逼近七楼的少女一般踏上了一级台阶,她没有逃。



一直在仁的背后推动他的责任感和保护欲如今在他胸中紧紧缠绕。楼梯上方的少女因自立心、自尊、以及激情的压力而浑身颤抖。他们不是专任官和刻印魔导师,却像一只蜕壳失败而死的蝉一样无法分离。



「老师,怎么会『够了』呢。……只要这里有我在,也有老师在,就不会结束。」



梅洁尔仅凭她自己的意愿留在仁身边,这意味着在他面临的残酷问题上,梅洁尔也并非『无罪』。绊也是同样。



仁觉得自己如同走在腥臭的黄泉之底,紧张得无法呼吸。这同时也是夺走了绊心灵的宽裕、迫使梅洁尔向他挑战的东西。他的战斗,早已不单单属于他一个人。



「你没必要牵扯进那种战斗,你不需要成为『我们这边』的人……」



即便离开了魔导师公馆,武原仁这名个体也没有逃脱一直以来拖拽他的浓郁黑暗。



仁又将身体拖上一级台阶。



梅洁尔像在忍耐着什么一样紧抿嘴唇,眉头紧皱。她撇开视线,仿佛在躲避自身心中溢出的某种东西。现在的梅洁尔不是刻印魔导师也不是他在学校里的学生,她赤裸的心,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她朝他开口——从楼梯下方。



「老师,和我『们』打一个赌吧。」



他回过头,只见楼下的梅洁尔凝视着他的后背。《破灭化身》制造的分身,全员都是『本体』。因此这个朝仁的后背击出雷电的梅洁尔,也是真正的梅洁尔。



她与楼梯上的梅洁尔截然相反,声音冰冷彻骨。



「老师,你现在就去抱住楼梯上面的我,然后使用魔法消除。」



奇迹遭到魔法消除破坏后,就只有一个梅洁尔还能继续存在。此时存在的多个《破灭化身》全员都是真正的梅洁尔,因此谁留下来完全是随机选择。



楼下的梅洁尔自然也是真的梅洁尔,明明多一道擦伤就会死,她还是咬紧了嘴唇。



「……去吧,老师,抱住我,烧掉我……如果留下来的是老师抱着的我,这次我就原谅你。」



如此说罢,楼下的梅洁尔显得黯然神伤。



「这样没问题吗?不仅是上面的那个,你也有想说的话吧?」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这种好像在取悦我的话?如果留下来的是这边的我,我就要让老师痛不欲生。」



仁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面对着他背影的梅洁尔垂下了视线。



「这种事没什么道理可讲。我喜欢的人,背对着我,要去抱不是我的女人。喜欢上别人真是只会让人难过,明明楼梯上的也是我……」



「……是啊,没什么道理可讲。被卷进战斗的小学老师和学生,光靠道理是搞不清楚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彼此的啊。」



楼下的梅洁尔转开了头,用手势催促他快去抱住楼梯上的自己。仁所能做的,也只有依照她说的办。《破灭化身》各自拥有独立的意志,因此如果在迷茫的时候使用《破灭化身》,化身之中就会出现不同意见。表情截然相反的两个梅洁尔,也都不知道答案。



楼梯上的梅洁尔连皮肤都闪着骄傲的光芒,紧张得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等待仁慢慢走到她的身旁。



「老师……」



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仁的前胸,仿佛在说自己不愿消失,身体的温暖和重量朝他依偎而来。



他想要对她说点什么,抚上她纤细的肩膀。她很紧张。汗津津的身体悄然靠近抱住了他。中庭洒下的阳光将少女裸露的肩头和脖颈映得熠熠动人。抬头望着他的少女脸庞,在光线的照耀下发出宝石般的亮泽。



「我……不想消失……」



仁闭上双眼,发动了魔法消除。



怀中只剩下了湿气,他触碰着的梅洁尔消失了。由于是《破灭化身》制造的分身,因魔法消除而消失的梅洁尔已经相当于从未存在过。



同时,仁的后背上迸发了猛烈的冲击,电流让他的背肌急剧收缩。腰部不由自主地扭动,使得他失去了平衡。他想要转过身,却横着摔倒,滚下了四级台阶,才四肢撑地稳住了重心。



梅洁尔带着鼻音说道:



「太蠢了,居然吃自己的醋。真是没想到那个我会那么坦诚,她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呢。」



随后,她如同在确认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一样,又朝仁发起攻击。趴在楼梯上的仁手上突然传来剧痛,可能是被灌注了魔法电流。



仁只希望能有五秒钟的喘息时间,他手脚并用攀上楼梯,连滚带爬地冲进走廊。



下一道冲击,贯穿了仁的侧腹。



「咕、咳、咳、哈……」



他的侧腹被一块拳头大的混凝土碎块狠狠击中。仁弓着上半身,把头抵在隔开中庭和走廊的墙壁上,内脏受到的冲击使得他全身涌出冷汗。和之前在楼梯上用魔法描绘电路制造的地雷一样,梅洁尔就算自己不使用魔法,也能制造出自动射击瓦砾子弹的结构体。



惊怒万分的仁纯粹依靠本能抬起左臂,第二颗混凝土块瞄准了他的侧头部,被他抬起的胳膊挡下。冲击使得仁侧身摔倒在地。



「老师!老师!!老师、我——」



梅洁尔脸色发青冲上楼梯。



仁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土的空气。使用魔法消除前,楼梯的上下两侧,两个梅洁尔将仁夹在中间。楼下的梅洁尔所处的位置能够相对安全地瞄准仁的后背,然而,一开始梅洁尔不惜面对危险也要绕在仁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我懂了……为了引诱我……到走廊……是吧。」



从一开始,她就在楼梯上方的走廊设置了陷阱。只是楼梯上方的梅洁尔途中改变了想法。



在他的视野中,从楼梯下方跑上来的梅洁尔变成了两个人。他以为是梅洁尔用《破灭化身》增加了人数,打算一口气干掉他。他的眼球不住地摇晃,视野根本稳定不下来。



仁举起胳膊作势要掷出手中握着的混凝土块,然而这对展开着《化身》受到擦伤就会死的她而言连牵制都算不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武原仁痛苦地放声嚎叫。即便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他还是无法伤害鸦木梅洁尔。



「老师!不要……」



那个最喜欢看到仁痛苦的少女,此时充满担忧的脸上沾满了泪。高傲的少女哭了。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非常惨不忍睹。



「没事的。你就做你自己就好……我永远不会变心的。」



梅洁尔抱住了他的身体。他这时才发现,眼中有两个她,是因为他的大脑被震出了问题。



「可是,老师不使用魔法消除,就是不想让魔炎被圣骑士发现吧!把自己搞得全身是伤,还不都是为了绊!要是老师不在了,我不管欺负谁也开心不起来呀!」



然而,对他们发动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



——他们的脚下轰然爆炸。



用《破灭化身》分出的两个梅洁尔拥有各自独立的意识。因此,如果消失的梅洁尔独自设下了陷阱,另一个梅洁尔也不会知情。



世界一瞬间仿佛寂静无声。可能陷阱的目的就是如此,七层的走廊几乎全部崩塌。小魔女的身体被冲击震开,仁完全失去了落脚之处,全力伸出胳膊抓住了她的手。



不论受到了怎样的痛击,他还是本能地要救她。面对倾盆的碎片暴雨,他不由得紧紧将她抱入怀中,保护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然而一刹那过后,却只见梅洁尔的黑色长发漫天飞舞,她尚未成熟的身体凌空压来,覆盖住了仁的脸。



「老师,真不可思议,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身为魔法使的她能在空中飞行,因此当墙壁和走廊迸射出的碎片将要击中仁的时候,她仿佛在空中跳出华尔兹舞步,交换了两人的位置。



保护他的小魔女身体因疼痛而弓成了虾形。长发凌乱纷飞,扬起的裙摆好似巨大鲜花凌空绽放。少女张开樱唇,无声地宣泄苦楚。



最后一瞬间,她好像不再是仁所知的梅洁尔,眼中饱含安详。不是高傲的刻印魔导师也不是嗜虐的魔女,如同只是一位被人爱护的少女般露出微笑。



随后,不会使用魔法的仁和失去意识的梅洁尔,两人一起从空中坠落。



破灭之时,少女和他都伤痕累累,沉溺于痛苦之海彼此相拥。她没有意识的小手仍抓着仁的衬衫,仿佛那就是世界中唯一的依靠。



仁望着高悬于遥不可及之处的蓝天,伴随崩落的走廊残骸向中庭坠落。



一切都已不再沉重。







仓本绊亲眼看到大量的瓦砾崩落在中庭处。



接着,当她看到伴着轰鸣声一同落下、即将堆积在瓦砾上的那个东西时,她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那是武原仁正从七楼坠落的躯体。



「武原先生!」



绊被激烈扬起的烟尘呛得连连咳嗽,但还是抬头向头顶望去。瓦砾坠落的冲击被附近居民观测到而产生的魔炎直冲天际。白烟如沸腾的云雾将她包围,视野一片朦胧,透过飞舞的粉尘,隐约能够看到太阳略显暗淡的黄金光芒。



眼前的事实让她全身冰凉,她想要让过去重来。



而这一瞬间的想法,就是关键的钥匙。



过去打开通往《巴比伦再演》的大门时,《染血公主》洁尔贝奴伪装了她的父亲仓本慈雄的死。而今天,仓本绊真心祈愿,想要否定眼前上演的悲剧。



于是,在混凝土碎块堆积而成的小山上,一道《门》打开了。



那是一扇高度超过三米、巨大的金属制双开门。



绊知道这扇门究竟是什么。



据说是由过去传说中的《神人》赐予再演大系的最大神人遗物、号称能够改变过去的《幻影城》的入口。绊的脑海中忆起父亲被洁尔贝奴刺中后的山中光景,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强迫做什么事、害怕得不能自已。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坐倒在了走廊上。她想要向人求救,但武原仁已经不在了。如果梅洁尔追着仁走掉时,她也跟在后面,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如果她按照他要求的那样早点离开这栋大楼,他的末路就不会是这座瓦砾山。



绊的再演魔术,让她能够将世界当作一本《书》进行观测。《书》就是把人类的动作当作文字不断记载积累而成的庞大『过去』。而通过《名为人类的文字》,再演大系的魔法可以借助所有魔法使的感官,掌握被观测过的全部世界与全部过去。



「……没事的……只有这一次……我只用这一次……」



绊凝视自己张开的双手喃喃自语。



再演大系的《书》【世界】响应绊的魔法,以猛烈的势头开始检索『过去』。要否定眼前的现实,需要在『过去』施加决定性的变化,使得这个『现在』无法成立。而绊已经知道其中的步骤。



夏天的地下核战争中,『未来的绊』前来与她接触。那时,她的记忆中就被烙印下了魔法的使用方法。绊反复阅读与《书》连接着的魔法讲义,并将它读了出来。



「……改变,作用的地点附近不能有发动魔法消除的人类。如果《书》产生破损,就无法进行细微的操纵。改变,绝对无法操纵意志和感情。越是离得近的『过去』,对改变的抵抗就越小。改变唯一绝对无法实现的就是直接取消之前做过的改变,能做到的只有制造让之前的改变不会发生的环境和趋势。……与我的『现在』关联密切的人会因抵抗较强而难以操纵。要使用改变的话,就要找个不熟悉的人……」



绊在『过去』的记录中寻找。



「……有了。」



最近的候选时点,是大约两个月前、八月十四日的地下都市。



这时,绊觉得她好像变成了非人怪物,喉头涌上一股吐意。



魔法告诉她,只要对『过去』施加仅仅一个改动,现在的绊品尝到的苦楚就会发生变化。



东京地下核战争中的八月十四日,绊治好了武原仁在与《魔术师》王子护豪森战斗时失去的双眼。当时的她利用了一旁的协调官贝尔尼奇。



再演魔术观测『过去』并带来影响。绊能够让一个技术更差的医生提前为仁治疗,这样八月十四日的绊就不会注意到仁已经身受重伤。



「对啊,如果让狩猎魔导师的军医克莱门斯先生注意到孩子不见了,他就会回到那里。这样武原先生的眼睛很快就能治好,但克莱门斯先生的技术不够好,武原先生的视力无法再使用狙击枪。……武原先生癌变的右臂,就只能动手术切除了。……这样啊,他住院的时候,我去照顾他,就会关系变好……然后,出院的时候就会跟我约好不再做危险的事……知道在入院期间小梅死掉,他就愿意和我一起逃亡了……」



灌输给她魔法使用方法的『未来的绊』,大概就是走过了类似的道路。而那个绊最终却让八月十四日的绊使用魔法,破坏了她自己所在的『未来』。



她明明刚刚还为了父亲的死亡责备仁,现在却又觉得和他在某个地方一起生活的未来也很不错。她觉得自己十分可恶,就如同在玷污『未来的绊』的心愿。



「……真恶心。这种魔法,我再也不要用了……要是更简单的魔法就好了,像是能飞在天上的魔法……那该有多棒。这种恶心透顶的我已经受够了。」



绊从裙子口袋里取出一枚玩具戒指。那是十崎京香小时候从发小武原仁那里收到的礼物。绊没有丢掉也没有还回去,一直放在口袋里,现在看来简直难以置信。



她不自觉地吸起了鼻子,不知何时她已经哭了出来。她想要伸手擦眼睛,但手上满是沙子,肯定只会擦得满脸泥,于是只好作罢。



——《幻影城》的大门矗立在她面前,仿佛在催促她使用自己。



「我不要。妈妈……救救我。大家都好让人不舒服。我不要这种魔法,能不能扔掉啊……」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突然,校服裙子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微微震动。精疲力尽的绊把它取出来,是她的手机。她已经不想再思考,直接按下了接听按钮。



她只是想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她不想孤身一人待在这座废墟中。



<小绊。终于打通了。>



是十崎京香的声音。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号。



<小绊、怎么了?仁在你旁边吧,能不能换他接电话?>



手机中传来的十崎京香的声音,听上去比她还憔悴。



<我从前天开始就一直在打仁的手机,可就是打不通呀。真是头疼。要是仁在的话,我有一件真的很严重的事情要找他帮忙,拜托你换他接好不好?>



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涨痛让她几乎晕倒。仁的手机被她藏了起来,只因为她想和仁待在一起。



「……对不起……武原先生……我没法联络到……」



她打开仁的手机,有十几封未读短信。十崎京香发的短信、梅洁尔发的短信、担心仁的朋友们发的短信。如果不是绊因为自己的欲望藏起了他的手机,他本该有更多的选择,也就不会落得埋在瓦砾山里的下场。这就是绊的『恶』。



「……啊……啊……啊……」



绊有太多的事必须要坦白,然而,她明知道隐瞒不说是坏事,但还是开不了口。



<我明白了。武原仁那边由我们来安排,你就待在原地,绝对不要动。>



「可是——」



绊也不知道『可是』之后该说什么。在冲动化为行动之前,变成事务性口吻的京香就堵住了她的嘴巴。



<目前,位于魔导师公馆的《钥匙》发生了反应,在你那边应该出现了《幻影城》。目前《钥匙》中有两个光点,我们判断这代表有两个人进入了《幻影城》内。当下的局面,身为专家的我们比你更适合采取行动。>



「但是,武原先生是因为我的错……」



<如果你进入幻影城,就会变成和巴比伦事件一样的格局。《幻影城》和再演魔导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话,神圣骑士团就有可能在那里达成他们的目的。>



绊如同被京香冰冷的声音扇了一耳光,绷紧了脖子。



<仓本绊。这起事件的核心是你,本来在判断出这一点的时候,就该杀了你为它拉下帷幕。我们之所以尽可能把希望赌在其他的可能性上,是因为你在六月之前都作为普通的日本人生活,是《公馆》应该保护的一般民众。>



她的话语如同出鞘刀锋,这是十崎京香仅对武原仁展示过的严苛态度。



<——但是,我们不能让神圣骑士团改变历史。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为了保护这个国家的安全杀了你来结束这一切。>



绊的胸口绞痛,心脏跳得几乎要破裂。



仓本绊的头脑不算聪明,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十崎京香一直在用如同陌生人般的『你』称呼她。电话另一端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如『家人』一般让她借住的家主了。



「……所以……十崎小姐你们才一直……瞒着我爸爸的事对吧!你们让我借住,实际上就是在监视我对不对!」



<你不是普通的高中生。而是魔法世界独一无二、使用《专门操纵魔法使的魔法》的魔导师。>



仿若从美好的梦境中渐渐苏醒。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我!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你是否有意识到你的性命能够延续到现在,完全是因为有人在保护你?被监视又有什么好不满?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公主、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别人就要无偿拼上性命保护你吗?>



绊说不出话,只能挤出阵阵呜咽。京香和仁不同,不会对她道歉。



<……我们所有人都犯下了罪过,所有人都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导致失败。但也正因为此,不能无所作为地等待毁灭到来。相信我们,现在应该还有挽回事态的余地。>



她不知道京香早已将她视为弃子,因此电话中的声音让她重新振作了起来。她也没注意到,京香最后说的话虽然顺耳,但并没有任何确切的保证。



不论什么地方都让人感到不适,哪里都找不到安宁之所。因此她无比怀念仅仅几天之前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满是谎言的餐桌。今天一直在哭的她眼睑里渗出的液体渐渐变热。



「……我要把它取回来。我才不要就这样结束。」







十崎京香挂断了电话。这场对话中她虽然没说假话但也没说多少真话,这让她心里很是煎熬。



「仁,你倒是告诉人家你和魔导师公馆的关系现在很僵呀,就是因为你非要逞强,小绊才这么简单就被骗。」



公馆本馆目前一片慌乱。大约三十分钟前,在上野公园有爆炸物被引爆,导致两人死亡,十余人受伤。这起事件使得警察进入了自夏天国城田事件以来最严密的警戒态势。包括清水健太郎的警察厅警备部这种和《公馆》密切交流的部门,也转变方针将重心放在了事件上。因为警方担心爆炸可能是激进派分子的攻击。



正在布置圣骑士暴动对策总部的警察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开始陆续返回原先岗位。警察的工作是保护治安,而且对于他们而言,激进派分子是比魔法使和神圣骑士团更加简明易懂的敌人。



防御神圣骑士团的最大盾牌还在建设途中就瓦解了。这是正好发生在最糟糕的时机、让警察不得不中招的完美佯攻。



事务官十崎京香渐渐做好了迎接最糟糕结果的觉悟。



「对于魔法使而言,这座公馆本馆是恐惧和力量的象征。然而对于日本政府来说,只是一座随时都可以在暗地里重建的非公开机构设施罢了。看来魔法使们已经注意到了双方态度的差距。」



《公馆》和日本的魔法使政策,在战后的足足六十年间都停滞不前。然而在此期间,神圣骑士团成立了机械化圣骑士师团。国城田事件和怀斯曼的诞生,也是魔法使们在基础技术和组织结构方面紧跟时代的标志。



京香环视这间位于二楼、几小时前刚刚设立的临时会议室。虽然想让做决定的地方多一点日照,但她们的工作本身依然昏暗无光。



「这次的爆炸事件应该不是神圣骑士团的手段。他们之前一直都处于压倒性优势,这种无差别将一般民众卷入的诱饵,不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京香急躁地用食指敲击桌面。



「我觉得这倒像是怀斯曼的做法。考虑到时机实在太巧,应该怀疑内部是否有奸细。」



她们又回到了用不到五百人的战力抵挡五千名圣骑士的绝望状况,公馆本馆的命运已如同风中残烛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魔法学者沟吕木还是从容不迫。



「是不是狩猎魔导师中队——那些地下居民呢。」



沟吕木敲打笔记本电脑键盘,调出过去收集到的观测值,随后手指抵着额头似乎在整理思考。他把魔法使引发的惨剧视作极有魅力的实证研究数据。



京香回忆起在这三天的战斗中牺牲的人员名单。刚刚来到地面上生活的他们之中,已经有超过十人战死了。



「监视没有漏洞,我可以确定不是他们干的。浅利凯兹也是怀斯曼的人,在艾蕾诺尔的房间爆炸时同样受到了圣骑士的袭击。怀斯曼会不会拿他当诱饵,实际上真正的部队已经在暗地里有所动作?」



沟吕木趁着敲键盘的空隙低声说:



「魔法使不用魔法却用炸弹,真是无聊。」



「无聊但是很有效,我们的防御已经被扒光了。有必要的话,敌人只要持续制造炸弹骚动,就能一直让警察无暇顾及公馆。国城田事件中已经证明了,受过训练的魔法使可以突破警察的包围网。」



京香一直在思考,公馆本馆如果陷落,受益最大的势力是谁。《协会》已经和日本政府切断了交流,这起佯攻也很有可能是他们的背叛行为。



她无数次在脑海中自责,在错误的时机放弃了武原仁这张牌。京香几乎将牙咬出了血,才将这一沉没成本排除出决策框架。



「沟吕木先生,《贤者之石》出现在《幻影城》的假设,有可能是真的吗?」



魔法学者明明已经是温水里的青蛙,却还是兴高采烈地扬起嘴角。



「那当然有啊!这取决于《贤者之石》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由《贤者之石》制造的神人遗物拥有就算受到消除也能恢复魔法的性质,关于这一点有许多种解释。其中有一种理论认为,遗物中存在某种终端,连接着位于这个世界的『时间系统外侧』的某物。而《幻影城》至少在『位于这个世界外侧』这一点上是一样的。」



京香的脑中对神圣骑士团的一系列行动产生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安洁洛塔可能是想要逼迫仓本绊打开通往《幻影城》的大门。



阳光静静地透过窗户注入室内。一直保持沉默的《鬼火》东乡永光开口了。



「十崎啊,我们该如何出击?」



到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事态每一刻都在向着破灭滑落,再等下去胜算只可能是零。



「我们要夺取《贤者之石》。这一任务将交由《魔兽师》神和瑞希处理。其他人请专注于公馆本馆的警备工作。不管从中作梗的是哪方势力,他们无疑还会对本馆出手。」



京香特意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步棋。正因为状况急剧恶化且摸不清状况,才要设法抓住明确的胜机。沟吕木如同方案已经最终敲定一般流畅地回应:



「《魔兽师》的最大优势是轻快的机动性、防御力和耐久力,弱点在于害怕魔法消除。若是在《幻影城》,信号传输不到,便不必担心《魔导师克星》的威胁。」



专任官的支柱、泰斗《鬼火》东乡质问她的觉悟。



「《协会》的一众党徒已不见踪影,本馆魔导师区域人去楼空。若是本馆沦陷,那帮人便会如雪崩般涌入《门扉》的所在之处。」



《协会》的最重要设施《门扉》,据说与本馆的魔导师区域有道路相连。如果圣骑士占据了《门扉》,《协会》在这个世界的势力将受到毁灭性打击。



京香因为顾虑到士气没有说出口。如果神圣骑士团认真进攻,公馆拼上全部战力也不可能抵挡得住。倒不如说,战斗结果完全取决于警察能够以多快的速度回应紧急求援。



「——我们只需要去抓住能抓住的可能性。」



京香坚持定下了决死之地。于是,迎来落日的魔导师公馆,也确定了最后的方针。



「按照现在的局面,取决于使用方法,仓本绊也有可能成为一张王牌。先去把这张牌收回来吧。已经到了如此关头,哪怕不顾形象也要寻找生路。」



「再演之女啊——不过,若是落入那帮人手中,他们长年的夙愿可就要实现了。」



如果仓本绊会落入神圣骑士团之手,那就应该提前杀死她。然而她不能命令神和瑞希杀死挚友,她无法再冒可能招致专任官叛变的风险。



「我会委托《无双剑》赛拉·巴勒德作为必要时的保险。像她这样重视道义的人不会允许《协会》的仇敌达成夙愿。」



「明白。若委托外人就是你所说的新做法,那便也是时代洪流的一部分罢。」



一直支撑着旧时代魔导师公馆的剑客无声地拉近佩刀,随后为了奔赴战场起身离席。京香的胸中突然涌现出一股事关生死、如同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的预感。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武原仁说不定会随着绊来到公馆。



「我只是打个比方……假如应当斩杀的对象在此现身,您会如何做?」



《鬼火》的宣告,使得照亮房间的日光变成了刀刃的寒芒。



「不论如何,行我当行之事。——仅此而已。」







对《幻影城》的进攻,将由圣骑士将军安洁洛塔·尤蒂娜亲率一千名骑士实行。



参谋贝雷诺·涅罗制定的作战开始时间,是在发布命令仅仅三十分钟后。上级圣骑士琉琉·梅路路直接找他谈判,为的就是让自己也被选入进攻部队。



神圣骑士团在距离现在四分钟前观测到再演魔导师召唤了《幻影城》,被拴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幻影城》打开了《门》。神圣骑士团在附近捕捉到了这一魔法遗物,目前正在牵引其坐标。机械化圣骑士师团接下来将直闯《幻影城》,这是类似跳帮战的海盗战法。



贝雷诺·涅罗在指挥所内喝着咖啡听取各类事务的报告。他注意到琉琉出现,便以参谋的架势响亮地说道:



「你若有什么想法,就说来听听吧。」



琉琉并拢双腿以端正的姿势回答:



「恕我直言,眼下即将实行作战,此处却毫无信仰的气息。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在美军基地停留了太久吗?」



少女近乎于无礼的直言不讳,贝雷诺听了却显得颇有兴致。



「你是说在我身上感受不到信仰吗。……这倒也没错,近十年来,我都是闭一下眼睛就算祈祷过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战争。」



琉琉差点激动地大喊亵渎,但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贝雷诺在自嘲。这位绝不披盔戴甲的参谋,这些年来就是如此忙碌地往返于各个战场。



「那么枢机主教家的千金、梅路路家尊贵的继承人阁下、信仰虔诚的琉琉大人,究竟找在下有何要事呢?」



「抱歉,我不懂幽默。坦率地讲,我希望您能允许我参加《幻影城》方面的进攻部队。」



狭窄但聚集了不少人的指挥所中空气一瞬间冻结了。琉琉想要前往艾蕾诺尔有可能出现的前线,就只能设法参加进攻部队。她已经听说艾蕾诺尔受到了绝罚。然而正因为此,她除了继续上前线以外,已经想不到其他自己能做的事。



「你在夏天,与再演魔导师有过数次接触吧。」



「是的。在地下铁道怀斯曼运走核弹时见过一次面,还有一次是在地下空洞战斗时。基本相当于擦肩而过,没有说过话。」



师团参谋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



「很好。我允许你参加队伍。」



琉琉没想到居然会这么简单,因为贝雷诺虽然信仰淡薄,但他一手组建的队伍规矩十分严格。师团参谋重新戴上眼镜,如同有强迫症一般调整位置。



「《魔术师》王子护豪森做了多余的事。再演魔导师正在渐渐变强,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我们需要对再演干涉拥有耐受性的骑士,越多越好。」



神圣骑士团在其一万年的战争史中,与各式各样的魔法战斗过。再演大系亦可位列最难以对付的敌人之一。然而,琉琉从未听说过耐受性这种东西的存在。



「再演魔术是有耐受性的。只是他们通过再演干涉封锁了这一信息,导致大多数人不知道罢了。」



「封锁,指的是拥有相关知识的魔法使会遭到来自未来的狙击被抹消吗?」



嫉恶如仇的少女,认为总是伴随着艾蕾诺尔的堕落一同出现的再演大系是卑鄙无耻的『敌人』。



贝雷诺静静注视着琉琉。她配合这段无言的时间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总算意识到这段时间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测试知道了再演魔术存在耐受性的琉琉,会不会遭到来自未来的魔法攻击。



「看来你也是『这边』的人。」



贝雷诺大概是为了防止再演干涉,拔出挂在腰间的《魔导师克星》将其启动。琉琉突然察觉到一件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指挥所的所有操作员,不知为何都没有面对着她们。



「即便是再演魔女,也无法完全避免时间悖论。连魔法消除都要对抗追溯阻力,对『过去』施加干涉的力量必然也有其极限。再演大系的极限便是,对与施术者『现在』的存在状态有因果关联的人物发起干涉时,会受到强力的抵抗。就如同普通的魔法受到魔法消除时一样,受到抵抗的再演魔术精度会大大降低。」



琉琉并没有切实感受到自己来到了贝雷诺所说的『这边』。但她产生了预感,她与绊有过接触这一点,在未来会逐渐造成某种改变。她也实际见证了,贝雷诺为了获得他所说的耐受性,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在艾蕾诺尔的房间与绊接触。



「再演魔导师最强大的时候,就是借助他人力量的时候,因此他们本该尽可能让大量的同伙随侍左右才对。然而,神话中英雄超越极限的活跃表现的原型——《光荣的毁灭》这一再演魔术却违反了这种猜测。神话中的英雄总是孤独的。因为操纵身边熟悉人物的再演魔术,其可靠性低到不足以托付性命。」



她感到那个应当倾泻怒火的『恶』就在眼前。不论是巴比伦的时候还是葛兰事件还是国城田事件,再演魔导师总是在事态的中心附近。操纵他人的奇迹,像武原仁这种人就算想用也没有能力,但再演魔导师不同。她怀疑艾蕾诺尔的事说不定也与之相关。战栗和兴奋,让琉琉年轻的身体在冷与热之间摇摆不定。



「参谋阁下,您对再演大系很了解啊。」



她高扬的情绪在说话的声调中显露无遗。而贝雷诺与琉琉这样的血气方刚无缘。



「我也只是在转述朋友教我的知识罢了。过去,《慈悲剑》马克·费尔杰曾与我共事。」



琉琉也听说过这位曾经备受瞩目的男人的名字。他是一名乐器师,曾经与艾蕾诺尔一样位列《听闻神声之人》,受人期待担负起一个世代。圣骑士目前使用的神音乐器中,有好几种就是天才乐器师马克在逃亡前创造的。



「家父也对他非常惋惜。家父曾说,若马克·费尔杰还在,在机械化乐器蓬勃兴旺的同时,传统乐器也能展现出绚烂的发展吧。」



贝雷诺·涅罗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很特别。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想要用神音记载,他就如同神描绘世界所用的画笔。也正因为此,他被再演大系、还有《幻影城》夺去了心神。」



将神意翻译为作战方案的师团参谋,如今却如同活在往事中的老人一般眼神彷徨。窥见贝雷诺的心伤之后,琉琉对夺走马克的仓本绊的轻蔑又加深了一层。



实行作战的时间渐渐迫近。琉琉确信今天会有某些事发生决定性的改变。



「我们必将得到《贤者之石》,然后是带来救赎的神人遗物。这个世界必将迎来神的降临,一切战斗都将得到回报。」



放弃向神祈祷的参谋俯视信仰虔诚的少女,随后如同避开她的视线一般从琉琉身边穿过,离开了指挥所。



「《贤者之石》自身,应该也在等待下落至《幻影城》的那一刻。」



他离开走廊的背影充满自信,但也格外寂寥,同时又极为严厉。她也不清楚,这到底反映了怎样的心境。不过,她能够确信,由这份苦闷制成的阶梯将会通往何处。



神圣骑士团连结着祈愿之轮的链条,必将不日抵达救赎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