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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2 / 2)




「嗯……也是。」



赫本低声同意。妲丽安仍旧维持着被赫本一把抓着头的姿势。



「问题是地面上也不见得安全。」



她面无表情地如此呢喃。



5



穿越曲折的通道,修伊他们出来到侯爵府邸的庭园。看样子地底秘密通道似乎连接着府邸各处。



庭园里花团锦簇,地底下发生的惨案就彷佛一场虚幻。金色夕阳静静照耀着庄严的城馆。这份美丽与宁静,如今却让人感觉有些诡异。



「总觉得……气氛好像怪怪的。府邸里原本是这种感觉吗?」



敏感察觉到奇异的气息,舒拉不安地喃喃说道。



「会不会是因为接近傍晚的关系?现在几点了?」



赫本粗声问道。修伊自大衣取出怀表,却在看到表盘上的指针后皱眉。



「怀表……停下来了?」



「咦?我的表也是。」



「我的也是。怎么回事?」



舒拉及马治班各自歪头看着自己的表。



赫本受不了似地看着他们:



「真是一群不可靠的家伙。算了,得向警长报告地下发生的事故才行……」



说着便朝屋子走去。



但没多久他又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地呆立当场。肌肉结实的背影像是按捺着怒气般,发出细微的颤抖。



「怎么了,巡警?」



「谁晓得啊,混帐!这座府邸究竟怎么搞的?」



被感到讶异的修伊一问,赫本半是迁怒地对他大吼。



修伊愕然耸耸肩,然后目光转向屋子的方向,这才察觉刑警慌乱的理由。



「宴会的宾客……不见了。」



「咦?是都回去了吗?在我们到地下的这段期间?」



「包括屋里的所有佣人?再怎么样也不太可能。」



舒拉与马治班冲到修伊身边,两人同时瞪大了眼。



正面面对庭园的,是他们所熟悉的客厅。



大门全都敞开着,连摆放着庆生宴料理的餐桌也都看得见。



然而却四处遍寻不着理应在客厅的宾客,就连负责上菜的佣人们也不见身影。只留下准备好的菜肴与喝到一半的酒杯,唯独人却消失无踪。就连安排在会场戒备幻书窃贼的警官也是,一个人影也不剩。



人影消失无踪的还不只客厅。建筑物中以及走廊上都没看到半个会动的人影,甚至感觉不到有人躲藏起来的气息。



修伊他们到访地下,包括迷路的时间在内,仅仅不到二十分钟。屋子里的数百人在这同一时间消失离开,怎么想都不可能。



而像是要对内心动摇的修伊等人施予追击,妲丽安咕哝着说道:



「出口不见了。」



「什么?」



赫本猛然回头,瞪着妲丽安。



「府邸的大门消失了。爬上外墙的梯子也是。」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赫本环顾庭园一圈,但他这回真的完全哑口无言。



黑衣少女说得没错。包围着侯爵府邪的围墙上,到处都找不到门或者通道。有的只是垂直的石灰岩绝壁,无限绵延地环绕着庭院外围。



「我们被关在这座府邸里了吗……」



修伊冷静地说道。妲丽安静静点头:



「YES……恐怕是《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搞的鬼。」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啊?书本将我们关了起来?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语气彷佛在嘲笑「愚蠢透顶」,马治班像是要谎服自己似地反驳。



妲丽安冷冷瞪了他一眼:



「信不信由你。但你要用什么其他理由解释这个状况?」



「这种事你就算问我,我也不可能答得出来啊。」



马治班不知为何脸不红气不喘地挺胸说道。然后他做作地摇着手指「啧!啧!」两声:



「但是还留有线索。」



「……线索?」



「就是伊芙琳啊。被我求爱的那个女仆。她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马治班语气吊人胃口似地答道。意外听他提出这点像样的指摘,修伊与妲丽安不禁面面相觑。



赫本逼近马治班,粗暴地揪住这位侦探的胸口问道:



「那个女人上哪去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啊。」



马治班理直气壮地顶嘴。代替他回答的是修伊。



「找到了。在客厅里。」



「啧……快追!」



赫本在侦探耳边怒吼。马治班有些意外地眨眨眼:



「我、我也要吗?」



「那当然!把那女人带进地下的是你!」



背后被刑警推了一下,马治班百般不愿地起跑。



「啊,等等,别丢下我啦!」



发觉到独自被留下,舒拉于是也抱着相机追赶在后。



修伊与妲丽安警戒着四周,最后也缓缓起步。



沐浴在夕阳下、寂寥矗立的府耶,窗边果然还是没映出半个人影。修伊饶富兴味地仰望窗边,淡淡呢喃道:



「真的没半个人呢。」



YES。妲丽安面无表情地点头:



「话说,你注意到了吗?刚才的立体绘本……」



「嗯,与这房子外型一模一样。」



修伊依然瞪着房子,眯细一只眼。



「究竟是这栋建筑模拟那个模型屋建造的,还是那栋模型屋模拟了这栋房子……无论是哪一种,可以确定书本与房子是互相影响的。」



「但那本立体绘本消失了,只留下我们在这座房子里……其他客人究竟消失到哪去了?」



「天晓得……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重演玛丽·赛勒斯特(Mary Celeste)号的事件。但以庆生宴的余兴节目来说,也未免太恶劣了。」



俯视着被留在客厅赞桌上的温热食物及饮料,修伊感到无趣地抿嘴。接着他突然留意到了什么,警戒地抬起头。



「不……看样子留在屋内的不只有我们。」



修伊神情僵硬地盯着楼梯上方俯瞰整间客厅的平台。



深红色地毯上,站着一位身穿奢华洋装的女子。



五官虽与莉菲雅十分神似,但她身上却不具备凛然的威严与存在感。洋装的质料是缀有黄金色蝴蝶的深紫色天鹅绒。美丽的身姿,宛如将黄昏具象化了一般。



「夫人!」



抬头看见那名女子,原本徘徊于客厅的女仆惊叫出声。被马治班称呼为伊芙琳的女仆冲往楼梯下方,恐惧地扭曲着脸大叫:



「请您放过我,夫人!我听从您的吩咐,把那个侦探带到了秘密房间。请您饶了我!求求您大发慈悲——!」



「她说夫人……?是侯爵夫人吗?」



止步的赫本也注意到台阶上的女人,低声说道。



自从丈夫阿斯奎斯侯爵过世后,就独自支撑起侯爵家兴隆的女杰。同时也身为今日庆生宴的主办者,这座府邸的女主人。站在台阶上的洋装女子,无论五官或服装,确实都跟挂在客厅的侯爵夫人肖像画如出一辙。但是——



「咦?那不是莉菲雅小姐吗?」



一边按着快门,舒拉有些感到错乱地叫道。



「因为她怎么看都差不多二十岁而已吧!跟肖像画几乎没什么改变不是吗……?」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的疑惑。台阶上的女人实在太过于年轻貌美,与在庆生宴会场最初见到的简直判若两人。若说是莉菲雅变成的,或许还能让人老实相信。



「夫、夫人……」



但唯独伊芙琳,声音虽颤抖却毫不迟疑地如此呼唤她。



侯爵夫人有如看着坏掉的人偶,冷冷瞥了一眼胆怯的女仆,接着手随意一挥,伊芙琳身后瞬间无声无息出现了好几个巨大黑影。



庞然巨躯的身长将近三公尺,身材魁梧的赫本与之相较甚至像个孩童。



那些黑影让人联想到斜阳照射下拉长的人类影子。手脚异样细长,原本应有双眼与嘴巴的部位,却只开了个虚无的空洞。



包裹着漆黑布衣的胴体密密麻麻塞满齿轮,如时钟般规律地敲打着震动的旋律。右手握着一把巨大镰刀——



人偶的姿态诡异得难以形容,彷佛模拟死神样貌所制的傀儡人偶。



「……人偶?」



「这些家伙是什么?从哪冒出来的?」



修伊及赫本反射性地拔出手枪咕哝。



茫然注视着近逼背后的人偶,伊芙琳声音颤抖着说道:



「夫人……为什么……?」



还来不及等她问完,人偶便挥下镰刀。女仆感到不可思议地看着从自己胸前穿出、闪着黯淡光芒的刀刃。



「你这家伙!」



赫本猛然拔腿冲上前,果敢地以身体撞向人偶。



但人偶却毫发未伤。不仅如此,依旧贯穿女仆的巨大镰刀一闪,赫本被横殴向一旁。惊人臂力及迅速的动作实在不像个人偶。



赫本勉强以手枪挡下刀刃的直击,但仍无法完全承受冲击,背后猛然撞上梁柱。



留下有如果实被捏烂般的湿黏声音,断气的伊芙琳滚倒在地。



望着血沫横飞的凄惨光景,侯爵夫人发出浮靡的高笑声。



「——伊芙琳!」



平时做作的态度有如虚假,马治班壮烈地呐喊,冲到女仆身旁。对他的行动起了反应,人偶挥下镰刀。



弯曲的刀刃擦过马治班肩膀,私家侦探惨叫出声。



「马治班所长!」



掩护负伤倒地的侦探,修伊举枪发射。射出的子弹准确命中人偶头部,模仿骸骨制成的木头面具应声战裂,喷溅出干燥的木屑。



然而人偶却未停止攻击,动作仅在一瞬间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再次举起镰刀。



「修伊,攻击那尊木偶也没用。若不弄清幻书真面目的话……!」



被舒拉牵着四处逃窜,黑衣少女仍不忘语气凌厉地提供建书。



「迪斯瓦特!趁着我拖延时间,你快带着那个伤患他们逃跑……!」



赫本摇摇晃晃站起身,举枪的同时对着修伊大喊。



像是要吸引人偶的注意力,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连续开枪。埋在人偶体内的齿轮在蓍弹的冲击下溅出火星。



修伊抱起浑身是血的马治班,回头说着:



「知道了!抱歉啦,波顿巡警!」



「是赫本!」



一面怒声纠正,赫本一面开枪射出剩余的子弹。



侯爵夫人只是持续着浮靡高笑,宛如在嘲笑逃亡的修伊一行人。



6



修伊一行人选择逃到无人的城馆内部。因为考虑到屋外缺乏障碍物,若是面对那些巨大的人偶,情势将会压倒性地不利。



反正大门也消失了,他们无法逃出这座府邸,而且也必须为受伤的马治班包扎。他们躲在书库的书架阴暗处,屏气窥伺外头的情形。



「总算甩掉它们了。希望巡警也能平安逃脱……」



确认身后的齿轮声响消失,修伊幽幽地呢喃。一连串超脱现实的状况接踵而来,他的表情明显渗着浓厚的疲劳色彩。



「我已经不行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各位请别管我,你们先走吧。」



按着被人偶所砍的伤,马治班痛苦地喘息。舒拉一面粗鲁地为侦探的伤口止血,一面郁闷地说道:



「出血虽然严重,但伤口并不深,你太夸张了。」



「什么?可是你看,很痛耶!而且还流了这么多血。」



「人若是受了危及性命的伤,不可能有余力像这样大吵大闹啦。真是的,你为什么要冲去那种地方?」



「别管我。我多少也要负点责任……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害得伊芙琳被卷进这种事。」



马治班如此说着,有气无力地颓丧着头。



「被卷入的人,或许反倒是你也不一定……」



修伊嗫嚅着说道。马治班感到意外地抬头。



「嗯?此话怎讲?」



「不,没什么。话说回来,所长你有带枪吗?」



「没有。不是我自夸,我腕力方面一概不行。」



马治班不知为何得意洋洋地回答。修伊摇头叹息:



「我这边也只剩三发子弹。谁教一般百姓不可能带着备用子弹来参加宴会。」



「真是的,什么鬼宴会嘛!那女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舒拉气得脸都歪了,抱怨着说道。看来她是回想起侯爵夫人召唤出奇怪的傀儡人偶、残杀佣人的模样。



「可是……那真的不是莉菲雅小姐吗?侯爵夫人已经年过五十了吧?再怎么样,那也太年轻了不是吗?」



是啊。修伊暧昧地点头,反问她说:



「舒拉,依你看来,你觉得莉菲雅几岁?」



「几岁……应该比我或修伊先生都年轻吧?感觉上是十七、八岁?」



舒拉一副「为什么这么问?」的表情答道。



但修伊却缓缓摇头:



「第一次遇见莉菲雅,当时的我才九岁……大概是距今十年前吧。」



「喔……」



「当时的我觉得她看起来年纪比我大上很多,像个十七、八岁的成熟淑女。」



「呃……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长得很老成吗?」



舒拉瞪大了眼说道。妲丽安不耐烦地啧舌:



「……你是蠢蛋吗?」



「咦?为什么骂我?」



「意思是侯爵千金这十年来都没有增长岁数,对吗?」



舒拉满脸困惑,代替她反问的人是马治班。舒啦「啊」一声瞪大双眼。



「原来如此!难怪修伊先生在客听见到她时会那么惊讶。因为莉菲雅小姐一点都没改变……原来不是因为与昔日恋人再会啊。」



「恋人?」



修伊诧异地咕哝,妲丽安对着舒拉的胫骨踹了一脚让她闭嘴。



「你之所以断言幻书就在屋里,也是因为这理由吗,修伊?」



「嗯……听说《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能使持有者长生不老。若莉菲雅保持年轻是因为受了幻书影响——」



「YES。这座府邸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老太婆,若与她同样保有青春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不,不如说那样反倒才自然。」



「我也这么认为。看那样子,幻书真正的持有者,果真就是侯爵夫人本人。然后她将青春也分给了莉菲雅及跟班侍女们……是这么回事吧。」



「伊芙琳之所以知道侯爵夫人的真面目,也是这个原因……事情居然会是这样!」



负伤的马治班一面痛苦地喘息,一面苦恼地抱头:



「没想到那个伊芙琳和莉菲雅小姐的丰胸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你还在讲这个!真是的,请你给我闭嘴!」



舒拉在马治班耳边怒吼,拍打了他的伤口;侦探发出不成声的悲鸣。



然而修伊却在这样的马治班身旁蹲下,一脸认真地询问:



「伊芙琳小姐是听从侯爵夫人的命令,将你带到那间秘密房间的。她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马治班所长?」



「……你想说什么,迪斯瓦特大人?」



马治班神色警戒地回看着修伊。



「话说在前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喔。的确是伊芙琳她主动积极来靠近我没错……但对于我这个名侦探亚当·马治班而言,这并没有什么不自然。」



都到这地步了还自吹自擂,令修伊听得不禁哑然失笑。



「不……其实我一直很在意,为何莉菲雅会邀请像你或舒拉这般人,在这种重要的宴会之日来到府邸。」



「这确实是很大的疑点。」



妲丽安面无表情地首肯。



「不管是私家侦探或摄影记者也好,比这些家伙像样的人多得是。在府邸被窃贼盯上时,特地邀来这种可疑分子,一点意义也没有。」



「……怎觉得我们好像被若无其事骂了很过分的话?」



默默听着发言的舒拉不满地噘嘴。马治班也不悦地拄着脸颊。



「嗯,真是没礼貌。」



「可是……也可以换个方向想。来历不明的可疑外国记者,或者名不见经传的私家侦探,就算在府邸里下落不明,也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无视马治班的抗议,妲丽安继续说道。



「那个叫啥洛德·道森的也是。濒临破产的投资家就算失踪,也只会被人当作他受负债所苦而逃亡了,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起疑。」



「等……请等一下。」



舒拉倏然一惊,神情僵硬。



侯爵夫人在庆生宴招待的宾客当中,每年都会出现几名失踪者——这是连格罗斯泰斯特警长也公然承认的事实。



「这么说来,难道侯爵夫人她是特意召来一些失踪也无所谓的人?」



「……无论拥有多么强大魔力的幻书,上头记载的也仅只是单纯的知识——换句话说只有『术式』。若要实现读者的愿望,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黑衣少女突兀地如此呢喃。舒拉大受打击地反问:



「代价……是吗?」



「YES……若《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持有者获得了永驻的青春,为此所必要的代价,你觉得是从哪供给的呢?」



「青春的代价……也就是生命力吗……」



马治班神色突然严肃起来,看着妲丽安。



「难道你指的是伊芙琳吗?侯爵夫人之所以杀了她,是因为……」



「活祭品无论是谁都好。」



妲丽安话中有所保留地无情宣告。



「不管是濒临破产的投资家也好,自己府邱里的佣人、色情侦探还是拍照的菜鸟也罢,只要能从他们身上夺得保有青春的『代价』就可以了。一年一度的庆生宴、下落不明的幻书、高额的悬赏金,这些全都是为了召集愚蠢活祭品所设下的陷阱。」



「陷阱……原来如此,这么一想确实就说得迩了。」



马治班姑且接受了这个说法,对着妲丽安点点头。



「可是最重要的疑点我还是不懂。就算我们被选作为活祭品,那么其他宾客消失到哪去了?总不可能所有人都被杀了吧?再说,也不晓得刚才那些傀儡人偶为何会突然出现。」



「NO。并没有人消失……你这样说正好颠倒,菜鸟。」



「别叫我菜鸟……!不,先不管这个,你说大家没有消失是什么意思?」



马治班不悦地龇牙咧嘴问道。



而在私家侦探一旁,修伊轻声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



「并非其他的人消失……消失的人是我们。」



「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马治班皱眉。



但是修伊缓缓巡视了室内一圈,无奈地深叹一口气。



「我们现在的所在之处,不是阿斯奎斯侯爵的府邸。在我们看见地下秘室里的幻书翻开的同时,就已被带入幻书里了。模拟了永恒黄昏之馆的情景模型(vignette)……换言之就是幻书中的世界。」



「难道我们现在是在书本里……?那个小不隆咚的模型屋里?」



马治班不可置信地摇头。



「啊……」



舒拉有好半晌只是瞪大双眼、无言地呆立。但最后她凝视着挂在胸前的相机,总算理解似地点头。



身为摄影记者的她也隐约察觉了吧。立体绘本里的模型屋,外型与阿斯奎斯侯爵府邸如出一辙——



「原来……是这样啊。怀表之所以停止、府邸大门消失,还有大家突然不见,都因为这里是幻书中的世界……」



「YES——」



妲丽安走了几步,黑衣衣摆随之翻飞。接着她举起右手。



「如果这里是那个模型屋内部,那么不管是弄垮天花板压死里面的人,或者放入傀儡人偶,持有者都能够随心所欲——就像那样。」



她手所指的前方,忽然出现巨大的傀儡人偶。



侯爵夫人操控的使魔们——自虚空中翩然而降的异形之影,发出刺耳的齿轮声,宛如具有意志的野兽般展开行动。



细长的手脚宛如日暮时分的倒影。手中握有色泽黯淡的镰刀。那是以诡异的异国死神为雏型制成的人偶。人偶像是要阻挡修伊他们的逃亡去路,一前一后同时出现两具,并朝他们步步逼近。



这座府邸是幻书内侧的世界。这里不但是侯爵夫人的人偶之馆(doll house),而《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阅读者在此也就等同于神,能够随心所欲。



宛如孩童们天真的残酷,享受让人偶彼此碰撞、伤害、破坏对手的乐趣,《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读者也将关入书中的活祭品追得走投无路、加以虐杀。



活祭品们的性命就是如此被剥夺,化为了阅读者的青春。



美丽的箱中世界,永远不断重覆上演的血淋淋惨剧——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这本幻书是以人们的恐惧与牺牲为代价,来成就永不褪色的完美世界。



「在这房子里,不管躲到哪都没用是吗……这下真的不妙。」



修伊举起手枪,紧咬着唇瓣。他所击出的子弹打碎了一具人偶的膝关节,人偶的巨躯于是横倒在地。



但不会感到痛楚的人偶并没停下动作。细长的手脚有如奇怪的昆虫般匍匐,朝着修伊他们逼近。



「侯、侯爵夫人能让那种东西自由进出?……而且要几只有几只?」



扶着修伊的肩膀,马治班没骨气地发出抽搐般的悲鸣。



「这是最后了……吗!」



射尽所有残弹,修伊不禁啧舌。也许是最后一发破坏了某颗要害齿轮,总算停止了一具人偶的动作。



但彷佛是要嘲笑修伊的努力,两具新的人偶又毫无预警出现。有如人在恸哭股的阵阵鸣声,来自于它们体内无数齿轮的共振。



巨大的镰刀挥下,舒拉为了保护妲丽安而猛然推开她,但自己却摔倒在地。镰刀惊险万分地掠过舒拉背后,刀刃刺进了地板。



而自她手里松脱的相机则滚落到傀儡人偶脚边。



「我、我的相机!」



「拍照的!」



「别去,舒拉!」



妲丽安与修伊同时惨叫。手伸向相机的舒拉头上,人偶再次举起镰刀,对着毫无防备的她挥下——



就在这瞬间,那具人偶突然停下了动作。



包覆人偶躯体的黑布破裂,体内的木屑及齿轮四散,人偶逐渐崩落。



「这是……?」



舒拉借着妲丽安的手站起身,同时脸上浮现惊愕。



被破坏的人偶背后,站着外形相同的另一具人偶。



最后出现的两具人偶之一,突然开始攻击同伴,救了舒拉一命。



「起内哄……?」



马治班有些错乱地喃喃道。



这段期间,突然叛乱的人偶又破坏了另一具同伴。



「不对。那是……」



察觉到人偶身上发生的异变究竟为何,修伊呢喃道。规律的齿轮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包裹着黑布的人偶,其轮廓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晃着开始变形。



宛如脱去丑陋外衣的舞台女伶,又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



木制的庞然巨躯变化成了熟悉的刑警身影。整体给人四方形印象、粗犷的面容,以及皱巴巴的西装。



「赫本巡警?你平安无事吗……不,你……是谁?」



仅一瞬间回头看向修伊,赫本面露狰狞的笑容。



「你应该知道答案才对吧?难道你忘了吗?」



他的身影有如空气中光线受热而屈折般摇曳,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纤瘦的优美女性。



而散发不祥气息、光泽黯淡的镰刀,也转变成闪着剔透光芒的短刀——



「破邪之银(mithril)——!」



见那闪耀的银色光辉,妲丽安不禁叫道。



「没错。那就是我的名字,黑之读姬。」



倦烦地拨了拨缠在一起的白衣衣摆,手持短刀的女子答道。接着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灿烂的微笑。



7



「秘银……赫本巡警竟是幻书窃贼变装的……」



放下子弹告罄的手枪,修伊声音颤抖着说道。



幻书窃贼有时会假扮警察混入犯案现场。记得格罗斯泰斯特确实是这么说的。但亲眼见到的冲击更是超越了想像。



望着吃惊的修伊,白衣女子恶作剧地笑了。



而舒拉也抱着坏掉的相机,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她:



「你就是……怪盗『秘银』吗?幻书窃贼的真面目是女性……?」



「这可难说。这是不是我真正的容貌,连我自己也不太敢保证。」



白衣女性暧昧地摇头,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面具。



妲丽安以不带感情的眼神望着那张面具。



「那张面具型的文字板……能让阅读者变装成任何姿态,并赋予相对能力的《无脸之书》啊……」



「没错……因为无脸,所以我才能化成千千万万个不同姿态。」



幻书窃贼微笑着,眼眸散发足以震慑人的虚无光芒。



「为何变装成人偶?」



修伊语带责备地质问。幻书窃贼有些困惑地摇头:



「我的目的不是要吓你们。只是刚才在客厅让你们先逃走之后,我也没别的手段逃脱。」



说着,她将手握的短刀收进白衣怀里。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幻书读者将获得等同于神的力量。不管躲到哪都无法自侯爵夫人手中逃离,也没办法加害她。若认真与这样的对手应战也未免太愚笨了。」



「所以你便化身成侯爵夫人的使魔,反过来瞒骗她耳目是吗……」



「正是如此。就箕玩具箱里多了一具人偶,小孩子也不会发现吧?」



「原来如此……我听说你是变装高手,没想到也能假扮成那样的怪物。」



修伊半是傻眼地说道。幻书窃贼理直气壮地摇头:



「人偶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模拟人类的姿态而创造的。比起乔装成普通人类,这要来得简单多了。」



「或许真是如此。」



望着被破坏的傀儡人偶残骸,修伊点头赞同。



被幻书窃贼以短刀破坏的人偶,已不再是巨大的机械人,而变成了全长不到五十公分、木雕制的傀儡人偶。



应该是被赋予了退魔神力的「破邪之银」,打消了侯爵夫人的魔力吧。



「可是……既然拥有这样的力量,却还是得变装成人偶,也就证明以你的能力亦无法自这个世界逃脱罗?」



「很遗憾,正是如此。」



白衣女子很干脆地承认。接着她以有些恶作剧的神情注视妲丽安。



「这个世界没有出口。若幻书创造出的空间本身就是敌人,对我而言也有些难以应付。但若是你的话,应该会有办法吧,黑之读姬?」



「哼。」



妲丽安没有回答女子的询问,不发一语环视这个房间。



这间书库收纳了过去被称作蒐书狂的阿斯奎斯侯爵,他所蒐购的数万册藏书。而幻书创造出的情景模型也精确地再次呈现了那些藏书。



话虽如此,隐藏于书库的秘密通道早已经由侯爵夫人之手而毁坏,当然她也不认为还藏有其他通向外界的出口。但黑衣少女眼眸里却闪烁着确信胜利、心满意足的光芒。



「书的数量不够。」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妲丽安故弄玄虚地说道。



啊?舒拉愣愣地应和。



「这屋子里有三十七排书架,理应收藏有两万六千两百一十九册书籍才对,但如今却只有三十三排、两万两千八百四十五册。」



「等一等……你把这屋里的书全部数过了?」



马治班目瞪口呆地询问。



「那当然,我连书名都说得出来。你以为我白天在这书库里待了几小时?为何你们没有算书的数量?」



「不……正常人不会去算那种东西吧……」



舒拉以各方面来说都有点看开似地咕哝。幻书窃贼轻笑出声。



马治班还是无法理解似地只手抱胸:



「但那又如何?只不过是书的数量不够,事到如今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而且也无法证明你的记忆没出错。」



「所以才说你是菜鸟。」



「什……什么?」



「几乎被精准呈现的这座冒牌府邪,为何唯独书的数量不足,你不明白吗?」



「嗯……?」



被妲丽安以轻蔑的眼神睨视,马治班发出困惑的声音。



黑衣少女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对侦探进一步谗骂,就在此时——



「……这气味……果然是你吗。」



闻到飘来的甜腻香水味,她鼻哼一声回头。



下一瞬间,一位身着黄昏色洋装的年轻女子,犹如幻影般乍现空中。



双手各握着一具木制人偶,无声无息地翩然而降。



「——侯爵夫人!」



修伊仰头看着女子叫道。舒拉也瞪大双眼:



「咦……那是阿斯奎斯夫人?」



「真不敢相信,变得比刚才更年轻了啊!那大得不像话的胸部是怎么回事……!」



凝视洋装的胸口,马治班咽了咽口水。



「这就是杀害道森和伊芙琳,夺去他们生命力后的结果吗……」



修伊呢喃,用力咬紧了牙根。



如今侯爵夫人的外貌比莉菲雅还来得更年轻,看来就像个充满生命力、十岁出头的少女。与其肉体返老还童的程度成正比,她从幻书中得到的魔力也增强了。



俯瞰着修伊一行人的侯爵夫人,眼眸里不具杀意或憎恶,有的只是天真无邪的喜悦。



这里是她所支配的人偶之馆——现在的修伊他们不过是受囚于其中的人偶,她只是在玩耍罢了。



任由自己的喜怒,将到手的玩具撕裂胸膛、扯断手脚,藉此得到永驻的青春。这就是美丽聪慧的侯爵夫人及其幻书所隐藏的秘密。



「呵呵……今年的活祭品真有活力……」



侯爵夫人优美地笑着。与年轻的外貌相反,发出的嗓音却如老妪股粗哑。



「莉菲雅这家伙,真是准备了挺不错的猎物嘛……你们再让我更愉快点呀……!」



候爵夫人陶醉似地眯细了眼,松开双手握着的人偶。



有着蝙蝠般的双翼、似猿猴又似狼般的长相、生着钩爪的巨大四肢。将邪恶具象化后的异形雕像——石像怪。



石像立刻摇身一变成巨大的怪物,在修伊等人的面前张口咆哮。



咆哮的冲击使得大气也为之震荡。



「那就是你的压轴王牌吗?还真是兴趣低劣的人偶。」



将妲丽安护在身后,修伊干渴的喉咙硬是挤出声音说道。



「若要变装成那种怪物,实在是有点困难呢。」



白衣女子脸上是半开玩笑的神情说道。



「可恶……无处可逃了吗?」



马治班抱起身旁一张椅子,当作武器边挥着边大吼。书库的出口被两只石像怪堵住,他们完全被逼到了绝路。



看到他们焦急的模样,侯爵夫人持续高傲地放声大笑。这时——



「——修伊,我赐予你开门的权利。」



甩掉紧黏着自己不放的舒拉,妲丽安以肃然的口吻宣布。



「妲丽安?」



「看清楚……这里所有的书内容都是白纸。只是徒具书本外形的假冒品而已。」



说着妲丽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给大家看。



那是有着褪色封面的厚重书籍。但正如妲丽安所书,里头只是一张接着一张的空白页面。



「等……等等,妲丽安,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惊惶失措的舒拉大叫。



但修伊却以沉着的表情点头,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向窗外。



「不,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即便是封闭的完美世界,终究不过是情景模型……以一本幻书之力重现的世界,当中所能容纳的情报量有限……!」



「YES。」



妲丽安环视书库,面无表情地叙述:



「《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处理能力有其极限。年仅一次、仅只能关进少数活祭品,而这世界的时间之所以静止,还有屋子里的书量不足,都是因为幻书无法再处理更多的情报。」



「只要带进超越其处理能力的情报量……换言之也就是大量的书籍,这个世界就将崩坏。如同填入过量空气的气球将会破裂一般——」



一面以银色短刀化解石像怪的攻击,白衣女子乐在其中做地说道。



「可、可是……就算说要带书进来……」



舒拉怯弱地反驳。侯爵夫人嘲笑着说:



「在我这个完全封闭的世界里,究竟要从哪带进那种东西?」



然而幻书窃贼却直视着修伊,语带试探地问:



「不,我们有得是书……对吧?黑之读姬的钥匙守护者?」



面对她的问题,修伊不发一语举起右手代替回答。



他手中握着一把钥匙。嵌有鲜红宝石的黄金之钥。



钥匙柄上刻有一节古诗。修伊肃穆地朗读出那行诗句。



彷佛在吟诵禁忌的太古咒文——



「吾之所问(I ask of thee)……汝为人乎(Art thou mankind)?」



回应他的呼唤,妲丽安口中流泄出如器具一般、冰冷的无机质声音:



『否,我乃天——我乃壶中之天!』



妲丽安将黑衣大大拉敞至胸口,耀眼雪白的肌肤袒露而出。



少女欠缺起伏的胸口中央,埋着一个金属制的古老巨锁。



黄金钥匙插入中央的钥匙孔,妲丽安溢出痛苦的声音。



在她胸前的巨锁有如城门般,左右一分为二。



隐藏在内侧的是一个空洞。被炫目的光芒漩涡包围的空洞,直通向妲丽安纤瘦的身体深处。



「壶中天……!难不成是被封印于壶中世界的异界图书馆……!那是……」



察觉贯穿少女胸口的空洞的真面目,侯爵夫人青春洋溢的脸庞不禁抽搐。



「丹……丹特丽安的书架!」



舒拉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睁大得几乎都快掉出来。



白衣女子的嘴角满意地扬起。



「为您开启封印了九十万零六百六十六册幻书的迷宫书架,通往叡智的门扉——」



彷佛怜悯侯爵夫人,妲丽安不带情感的声音沉吟。修伊的手从后抱住她,并将右手探入胸前的空洞。当那只手再度抽离时,有东西如雪崩般自少女胸前倾泄而出。



那是无数书本所形成的浊流。侯爵夫人察觉这一点,表情为之冻结。



不应存于此世的禁忌知识,恶魔的睿智,记载了无数贤者思维的大量文字列,无尽涌出的情报洪流。箱中世界失衡摇晃。



黄昏时刻告终——



8



失去意识懂只有一瞬问。



修伊在刚自长眠苏醒的慵懒以及激烈的目眩感中醒来。



最先映入眼里的,是被压在大量书本底下挣扎的妲丽安的脚。



舒拉抱着相机,茫然失神地呆站着。此外——



「呼哈哈哈哈哈!逮到你了,幻书窃贼!」



「啊……咦……!」



压在白衣女子背上,马治班夸胜般叫嚷着。看样子从幻书的世界解脱时,趁乱成功逮到了幻书窃贼。



「嗯,果然自古以来捉拿怪盗就是名侦探的使命。你认命吧!」



高挑的马治班与幻书窃贼体重应该相差将近两倍。身手矫捷的她若整个人被压制在底下,也不得不束手就擒。



「嗯,大概就这样吧……」



修伊嘘叹了一声,拍拍灰尘起身喃喃说道。



修伊他们清醒过来后,便已身处在侯爵府邸的书库了。和他们在人偶之馆最后待的地点一样。但这里却未留有丁点石像怪或傀儡人偶肆虐的痕迹,证明这里的确是现实世界。



此外书库里也有数名受邀而来的宾客,皆目瞪口呆地望着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的修伊一行人。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沉,窗外笼罩着一片夜色。



注意到这点,修伊表情顿时僵住。原本静止的怀表再次开始走动,显示修伊他们被关在幻书中超过了一个小时。



「舒拉!妲丽安拜托你了!」



单方面对脑中仍一片混乱的摄影记者留下这句话,修伊转身背对她们离去。



「咦?拜托我……修伊先生你要去哪吗?」



舒拉惊讶地反问,妲丽安也踢动着双脚表示抗议。但修伊头也不回地冲出书库来到走廊。



凄厉的惨叫声紧接着在这一刻响彻整座府邸。



惨叫声恐怕来自于屋里的佣人。毫不中断的叫声,是从俯瞰美丽中庭的城馆内某一窒——侯爵夫人卧房传出来的。



「……莉菲雅。」



彷佛打从最初就知道会如此,修伊停下脚步,哀戚地呼唤旧友的名字。



侯爵夫人的房间里充满血腥味。



一位年迈女性横躺于床铺。



凌乱的白发、皱裂干涸的皮肤。脸上因绝望而扭曲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得苍老。八成是持续利用幻书违背自然保持年轻,因此受到了反作用力侵袭。



一道鲜血自侯爵夫人如裂缝般的细薄双唇间滴落。



而她消瘦成皮包骨的胸前深深插着一支短剑。



老妇人的大腿上摆着一本书。夹有模型屋的立体绘本。



过去曾是富丽堂皇的模型屋,如今已褪色干涸,溃塌得面目全非。



「侯爵夫人……」



室内不见佣人们的身影。侯爵夫人的侍女们大概全都逃走了,伫立在床边的仅只有一人。



只有一名全身被溅出的血染得鲜红、身穿清纯白洋装的女性。



「莉菲雅……这是你做的吗……」



望着被弑杀的侯爵夫人,修伊问道。



侯爵千金看着自己染血的手心,静静微笑:



「我说修伊……你还记得吗?以前在骑马场,我的马脚骨折的那次。」



「莉菲雅……?」



她自言自语般说道。修伊沉默地倾听。



「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明知那孩子已经没救了……明知应该尽早将它安乐,免除它的痛苦,但我却害怕得束手无策。但那时你却没多说什么,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莉菲雅怀念似地眯起眼睛,凝视着修伊,宛如姊姊守护年幼弟弟的眼神。年幼的修伊所看见的,就是与现在的她相同的表情。



「和那时候一样,修伊。托你的福,我总算能尽了自己的责任。果然还是你救了我。」



「莉菲雅……你在说什么……」



注意到侯爵千金苍白着脸痛苦地呼吸,修伊的表情一沉。然而莉菲雅却从容地摇头,制止了修伊靠近。



「就和那时候一样。我一直很害怕。害怕绝不会增长年岁的母亲,害怕自己会比那个人先老去。所以我请那个人将青春分一些给我,而我则替母亲邀集活祭品作为代价。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杀掉这个人才对。」



莉菲雅不住咳嗽的嘴里喷出鲜血。修伊一脸沉痛。



「你果然……喝了毒药……!」



「这样就可以了。我也和母亲同罪。至今几十年来夺去了数十条人命的罪……这下终于能偿还了。」



走廊上响起粗重的脚步声,警官们进到了卧室。率领在前头的格罗斯泰斯特见到浑身浴血的母女,顿时哑口无言。



莉菲雅缓缓倒在满是鲜血的床铺上。



她的头发以惊人之势褪去色素,细瘦的指尖逐渐刻划出深深皱褶。



藉由幻书之力保持年轻的不只有侯爵夫人。失去《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反作用力,也波及到了莉菲雅的肉体。



「希望你能听我……最后一个请求,修伊……」



莉菲雅虚弱地微笑着说道。



「请别看……我的脸……」



修伊无言颔首,转身背向着她。



彷佛能感觉到莉菲雅满足地笑了,静静阖上双眼。



9



侯爵夫人被亲生女儿杀害,这项冲击的事实瞬间传遍宾客耳里。



府邸里一片哗然,人们纷纷传言这是书本的诅咒。



害怕被牵扯进无谓的丑闻,许多宾客争先恐后逃出府邸,更是助长了骚动。



为了拿捕幻书窃贼而事先大量配置了警官,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万幸。余留在屋内的人们不致于陷入恐慌,全都要感谢致力于收拾残局的格罗斯泰斯特。



结果等府邸完全恢复宁静,已是将近隔天早晨的事了。



在警察的封锁下显得冷冷清清的城馆,彷佛一幢已遭弃置多年的废墟。



或许这是华靡的庆生宴过后所特有的寂寥感也说不定。看起来彷佛随着侯爵夫人的死,府邸也一并失去了原先笼罩的幻书魔力。



耀眼洒落的残酷朝阳底下,如今只剩无人观赏的庭园花朵依然绚烂绽放。



在这样的庭园一角,可以见到两名年轻人身影。



一位是身穿皮制长礼服的肯年,另一位则是一身漆黑装束的娇小少女。



黑衣少女的脚步十分沉重,但倒也并非出于身体不适。脚下金属制的长靴被她看似沉甸甸地拖着,脚步相当迟缓。



青年无奈之下只好止步,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女。



「你也差不多该消气了吧,妲丽安?」



他一脸厌倦又疲惫地说道。少女半眯着眼瞪视青年:



「什么事?无情的家伙。又打算将我弃之不理吗?」



「就跟你说……昨天是我不好,因为那时我真的很急。所以才……」



「把我弃之不理。」



少女以欠缺抑扬顿挫的声音挖苦着说道。



修伊答不出话来,「唔」地低声咕哝。妲丽安更是板起了脸。



「你对被压在书本底下动弹的我弃之不理。」



「可是我有拜托舒拉帮忙你吧?」



「那个菜鸟拍照的把我从书堆底下挖出来,究竟花了多久你可知道?那女人一直分心注意府邸里的骚动,动作慢吞吞的……」



「那不是我的错吧……?」



「你拜托那种没用的棋盘格纹,自己丢下我离开就是万恶的根源。」



嘴里唠叨抱怨个没完,妲丽安再次迈开步伐。



而当停好的车子开始进入视野时,她又再次止步。她那有如人偶般工整的脸庞,看似极度不悦地抽搐。



头戴格纹帽的年轻女子正倚着被廉价售出的军用车,朝他们挥手。



「……为何你会在这种地方,舒拉·依尔玛利亚?」



「因为我想拜托你们载我到附近车站,所以就在这里等你们。」



看样子应该早餐正吃到一半,舒拉吃相难看地将撕碎的面包塞进嘴里,一面如此说道。



妲丽安有些嫉妒地直盯着她:



「唔嗯,恕我断然拒绝。」



咦!舒拉有些慌了。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拒绝。



「为什么?只要挤一挤我也坐得下吧?」



「就算物理上来说坐得下,我的灵魂也拒绝接受。为何我非得跟你这碍事的棋盘格纹共乘一车不可?」



「有什么关系?至少载我到附近车站嘛。昨天我不是也帮忙解决了那么大的事件吗!」



「你是有帮上什么忙?」



「我不是帮了被压在书堆底下的你吗?我不但相机坏了没办法写报导,而且还领不到来这边的旅费,就多少同情我一下嘛。不然我不分你吃早餐喔!你看你看!」



说着舒拉递出拿在手中的纸袋。里头香气四溢的炸面包,勾引妲丽安上半身不由得向前探出。看来她似乎擅自拿昨天庆生宴剩下的面包去烹调。



「这种无聊的交易,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你口水流出来罗?」



舒拉说着并轻笑出声。注意到一名男子接近,于是她抬起头。



修伊他们也跟着回过头。那名男子脱下爱用的鸭舌帽,朝他们打了招呼。



那是一名面容散发着威严的中年男性。是格罗斯泰斯特警长。



「迪斯瓦特大人,您正要回去吗?」



格罗斯泰斯特神情看上去有些如释负重。他出声叫了修伊他们。



修伊点头应了声「是啊」。



「警长呢?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是啊。侯爵夫人的命案不是由我负责,而且也总算逮到了幻书窃贼。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休息了。当我听说她变装成赫本,一时还真不知事情会变得怎样呢。」



说着,格罗斯泰斯特放心地绽开笑容。唔嗯~修伊表情别具深意地点头。



「幻书窃贼人现正在哪?」



「她被我派人监禁了。那家伙持有的幻书也被那个叫马治班的侦探抢过来了,不管她再怎么有一手,这次也只能乖乖就范。」



原来如此。修伊有些伤脑筋地垂下视线。他呢喃道:



「这么说来,幻书窃贼这次也成功逃亡了……」



「啊?」



格罗斯泰斯特不解地摇头:



「不不不,所以说幻书窃贼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中了。马治班从她那边抢来的幻书也已受到严密的保管——」



「如果我说那个马治班所长是幻书窃贼的部下呢?」



「……什么?」



格罗斯泰斯特目瞪口呆地僵住。



「那个侦探是幻书窃贼的同黟?可、可是帮忙制伏幻书窃贼的也是他喔……?」



「当从幻书世界归来时,幻书窃贼周遭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着许多人。由于马治班所长已率先压制住她,所以就没有其他人进一步出手帮忙了。在那种情况下,那是最确实的逃亡方法。」



「那、那么……那男人从幻书窃贼手中抢来的《无脸之书》……」



「当然是赝品。要偷偷掉包的机会应该多得是。」



听了修伊平静地说明,格罗斯泰斯特哑口无言。



「马治班所长比我们更早一步抵达藏匿《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的地点。然而他却只顾与伊芙琳小姐亲热,而未进到密室里。简直像在等候我们到来——」



「难不成是因为……变装成赫本的幻书窃贼正与你们一起行动?所以他是在等自己的老大到场……」



「嗯,大概就是这样。」



修伊模棱两可地表示肯定。



「再说,当赫本与侯爵夫人的使魔战斗、陷入危机时,他也没来由突然冲出去吸引敌人注意力,这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他的伤就是当时留下的。」



不过因为是幻书世界里发生的事,所以也算不上证据啦。修伊补充说道。



格罗斯泰斯特以西装袖口粗鲁地擦掉额上冒出的冷汗。



「幻书窃贼……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难不成跟那个私家侦探一起……?」



「不……关于这个……」



「总、总之得快去追那家伙才行!抱歉,迪斯瓦特大人,晚点再聊——」



匆匆留下这席话,格罗斯泰斯特便慌张地跑走了。应该是打算命令留在府邸里的部下去搜索马治班吧。他直冲进屋内,中途还好几次不小心绊到脚而差点跌倒。



目送着他的背影,妲丽安面无表情地叹息:



「真是不懂得从容的男人。」



「那个人也真是辛苦呢,」



舒拉也不禁同情着说道。



对于这样的摄影记者,修伊眼神则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既然觉得同情,不如去自首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唉呀。」



舒拉——装扮成舒拉面容的女子,吃惊地轻挑起眉毛。



下一瞬间,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为之一变。



眼前之人已不再是刚出道的新人摄影记者,而是幻书《无脸之书》的读者——只锁定幻书犯行、真面目不明的怪盗本人。



幻书窃贼以有些故弄玄虚、不让人看出情绪的笑容说道:



「你如何得知我并非真正的舒拉·依尔玛利亚?」



对于她毫不心虚的询问,修伊微微耸了耸肩。



「我只不过试探性问问罢了,并没有确信……但若你是正牌的舒拉,就算相机坏了也不可能离手吧。别看她那样,她好歹也算个专业人士。」



「……嗯,这倒是个盲点。」



幻书窃贼装可爱吐了吐舌头。



她摘下面具的瞬间,外观又变回了熟悉的白衣女性,展现出与舒拉似像非像的东方血统美貌。



看着那密密麻麻刻着文字的面具,修伊感兴趣地问道:



「《无脸之书》是操控他人认知的幻书。藉由改变身上穿着给人的印象,再透过自我暗示来彻底获得与对象相同的体能。但尽管如此,也无法连复杂的机械都加以呈现出来。是这样没错吧?」



「虽然很遗憾,但正如你所说的。必要的道具只要事先准备好即可,但我也未事先预料到需要准备相机。因此我才准备了食物想蒙混过去——」



幻书窃贼低头望着装满炸面包的纸袋苦笑。



妲丽安不知为何视线游移着说道:



「当然我一开始就发现了。你以为我会被这种浅显易懂的手法给骗到吗?」



「是吗?算了,我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女子愉快地笑出声。妲丽安不服气地噘嘴:



「先不提这个。把书还我,臭小偷。」



「书?你若是指《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那本书我可没碰喔。不就是你破坏了那本书吗?」



「NO,你偷的是我的书。」



妲丽安恼怒地瞪着幻书窃贼。



「你的目的不是得手《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而是利用我们破坏那本书。因为若要破坏那个世界,我就非得解放『书架』不可——你就是知道了这一点吧?」



「……你的书是指这些吗?」



呵,幻书窃贼彷佛乐在其中地笑着,从白衣的怀里取出几本书。有着胭脂色封皮的厚重书籍。



是为了破坏幻书世界时,自「丹特丽安的书架」倾倒出的大量书籍的一部分。似乎是她在逃脱时,趁乱摸走了几本。



「是的,没错……我想要的不是侯爵夫人的幻书。我真正想要的幻书,八成就藏在『丹特丽安的书架』里……钥匙的所在之处,以及开启你书架的咒文——这些知识,我已确实收下了。」



「你就是为此才利用了莉菲雅他们吗?」



修伊冰冷的视线投向白衣女子。女子正面接受他的视线并点头:



「就结果而言,是这样没错。」



「……特地送出预告状这种落伍的东西,也是为了变装成警察堂然入室?」



「要一面监督你们,一面引领你们找到《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刑警这身分真是很方便吧?真正的赫本巡警目前正在度假中。」



她恶作剧地如此说道,接着微微垂下眼帘,自责般紧咬下唇:



「老实说,我也并非全然没有罪恶感。至少牵连到那名女仆和道森是我的失误。要是我手法更精明一些,他们也就不必死了。我虽为窃贼,但无意盗取他人性命。」



「……但是在那个人偶之馆里,你救了舒拉。」



修伊只是冷淡地指出这项事实。



出乎意料的这句话,使得白衣女子怔然眨眨眼。



「……莉菲雅也说过,这样的结局就够了。因为你利用了《永恒黄昏的透视画馆》,她总算得以自母亲的咒缚中解脱。是你解救了她。」



也许是吧,修伊如此呢喃,仰头看向笼罩在一片晨雾中的城馆。



幻书窃贼一副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就结果而言算是如此。」



「嗯,就结果而言。」



「刚才你没在格罗斯泰斯特警长面前揭穿我,理由是什么?」



像是要隐藏害羞,幻书窃贼刻意扬起嘴角如此问道。



天晓得?修伊装傻似的表情说:



「嗯!因为我们并非直接受害者。虽说看到一半的侦探小说被偷走,害得妲丽安一直很不开心。」



似乎是想说「真伤脑筋呢」,幻书窃贼摇摇头,将手中几本书递到妲丽安面前。



那是最近才刚发售的侦探小说全集。



是妲丽安的私物,她昨晚在府邸书库一直在看的就是这些,极其平凡的市售书籍。最近她相当沉迷于侦探小说。



「本以为好不容易有机会得手黑之读姬的幻书,没想到竟将这种东西放进『丹特丽安的书架』,真是太犯规了。我完全上了当。」



幻书窃贼拿妲丽安没辄似地失笑。妲丽安一把抢过她手中的书。无法读到侦探小说的后续内容,也是她不高兴的原因之一。



「正牌的拍照的在哪?」



很宝贝地将抢来的书抱在胸前,妲丽安询问。



「说到这,或许你们差不多该去救救她比较好喔。」



食指轻抵着唇瓣,白衣女子眯细了眼。



「……救她?」



「要是她将『丹特丽安的书架』写成了报导,你们也会很困扰吧?尽管去卖她个人情吧。这世上有着不该知道的事——对吧?」



「哼。」



妲丽安以不带感情的眼神瞪着幻书窃贼。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何收集幻书?」



「若将答案告诉你,你就肯为我打开书架之门吗,黑之读姬?」



幻书窃贼静静地微笑。那是给人一种泫然欲泣印象的哀戚微笑。她再度以幻书面具覆盖住那表情。



「总有一天我还会再去偷你的幻书。在那之前你可要好好守住那把钥匙,被囚禁的公主殿下。」



咚,在地面轻轻一蹬,幻书窃贼一跃而起,飞越高她将近三倍的围墙,随后她的身影立即消失无踪。



留下来的只有满满一纸袋的炸面包。



黑衣少女粗鲁地一口咬下炸面包。



「闭嘴,臭小偷。」



她脸颊上沾得满是砂糖,嘴里含糊不清地如此咕哝。



10



「就说……你们搞错了嘛!」



狭小的房间里层层堆着装有马铃薯与洋葱的木箱。这里位于侯爵府邸,一间被充当为储藏室的空房间里,舒拉·依尔玛利亚放声呐喊着。



她不但双手双脚皆被捆绑,还被牢牢缚在椅子上,处境实在凄惨。



即便如此,坏掉的相机依然不离身,可以说她的专业意识实在了不起。



「我才不是什么幻书窃贼啦!而且也没有变装!」



喀答喀答地摇动椅子,舒拉死命地为自己辩护。



房门入口站着两名身穿制服、看上去不苟书笑的警官负责监视她。



两人皆挺直了腰杆、站定不动,内心充满了紧张感,因为他们坚信舒拉就是幻书窃贼。



毕竟听说幻书窃贼是个变装高手,无论男女老幼、任何对象都能完美乔装。就算眼前对象是个自称摄影记者的不可靠小丫头,仍不能掉以轻心。



「修伊先生!妲丽安!真是的……谁都好,快点来接我离开啦!话说回来,被绑成这样,如果想上厕所该怎么办啊?」



舒拉窝囊地大叫,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无论是她或看守房间的警官都还不知道真正的幻书窃贼早已逃走,格罗斯泰斯特此刻正在屋外仓皇失措。不过舒拉依旧是毫不气馁。



「可恶……这口气教我怎么咽得下去!我绝对要揭穿你的真面目。给我记住,幻书窃贼!」



一面将大腿上的爱用相机咬得喀吱作响,她一面大叫。



往后她将持续追踪报导关于幻书窃贼的事,并由于那些报导而稍微有了点名气。但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新人摄影记者的苦难,今日依然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