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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情感的法则(1 / 2)



七月二十七日是琉琉的生日,她本名叫木下琉留。大家本来的意思是给她庆生,才办了这么个聚会。当然了,这不过是个借口,重点在于大家能聚在一块儿开怀畅饮。组织者——以主持聚会为己任的漂撇学长,平时就爱煞有介事地找各种理由张罗聚会,正好这回赶上琉琉过生日,他当然要好好利用一番了。



二十五号,学长第一次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们。



“学长,不好意思——”我把刚刚擦好的盘子放回餐具柜后对他摇了摇头。“学长,这次可能不行了。”



“嗯?你说什么……”



漂撇学长正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匠仔做的金枪鱼意大利面,听罢“啪”的一声把叉子扔在桌子上,他越过柜台向我探出身来,嘴角还沾着金枪鱼屑。



啊,好脏啊,真是的——这个人太不讲究啦。



“你说什么呢……什么行不行的,喂,给点面子嘛兔纸。”



我叫羽迫由纪子,一般大家叫我小兔。上到给我起名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宠爱我呢,还是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下到眼前的这位嘴里塞满意大利面的不讲究学长,大家都这么叫我。但是,我可没给自己起名叫兔纸,而且我吃东西的时候尽量不说话。顺便说句,据说我一喝醉就两眼通红,但肤色却能保持白皙,两者相对比衬得我简直像一只兔子,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么个绰号。但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跟兔子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是学长拿我名字开的玩笑罢了,他一天到晚就爱插科打诨。不过,我长了一张娃娃脸和矮小身材,所以经常有人会误以为我是中学生,甚至是小学生,也容易被联想成喜爱小动物的那类人。咳,这种事情嘛,无所谓的。



“因为,琉琉她——”我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接过匠仔洗好的盘子,用抹布擦干净上面的水,“琉琉她已经回家了哦。”



“什么?她已经回去了吗?”



其实学长根本没必要那么惊讶,因为大学早已放暑假了。不过,也不怪他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就算是家就在本地,也很少有人在暑假循规蹈矩地往家跑。大家一般都是趁着暑假打工赚钱,或者是跟朋友去旅行什么的,很少有人会和家人待在一块。实际上,跟琉琉一样同为本地人的我,直到现在还在学校周边闲逛。



“喂喂,这下可怎么办哪。我可没听说过这码事。”



“当然喽。琉琉可没必要把自己的行程一一报告给你,你说是吧,匠仔?”我向匠仔征求意见道,他从刚才就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刷盘子。



“嗯,那是当然啦。对,你说得对。”匠仔频频点头,嘴里发出附和的声音,突然,他侧过头来说道,“……不过,你们在说谁呀?琉琉是谁?”



满面愁云、双手托腮坐在柜台旁的漂撇学长,听了这话一下子就从柜台上滑了下来。他那新款的红色包头巾瞬间卡在了他的手掌上,顺着手腕向胳膊上窜去。匠仔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好像在说这个神经病是谁。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是呀,你怎么会不认识琉琉呢?”就连我也惊呆了,“匠仔,你不认识琉琉么?她不是已经来这里吃过很多次饭了么?就是和高千、溪湖她们一起的那个呀。”



“而且——”学长一边将窜上来的头巾重新戴回去,一边说道,“而且她不是已经跟我们一起去喝过好几次酒了么,在“三瓶”和‘花茶屋’。”



“是……这样的么?”



面对着学长和我从柜台两侧的双面夹击,匠仔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看样子他是真的感到迷惑不解。这点倒是很符合他的平时的风格。



他的本名叫匠千晓,大家平时叫他匠仔。我们同为安槻大学的三年级学生,但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看上去像个老爷爷似的。不、不仅是外表,他的内心应该就是个老爷爷。说好听点这是无欲无求,说得难听点就是缺乏朝气。从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洒脱来看,简直可以和学校里的老教授一起被叫作仙人了。



事实上,这个人也的确过着和仙人一样的生活。有一次大家突发奇想,一窝蜂地拥到匠仔家玩。那是木头和灰浆混合起来搭建的一间屋子,只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屋里没有洗澡间,厕所是公用的,但若仅止于此,只能说是家境贫寒。更可怕的是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房间正中放着一张乱糟糟的床和一张可折叠的矮脚餐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并不是我夸张或是故意用什么修辞手法,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夏天也不用电风扇,冬天就在膝上盖张毛毯保暖度日,简直简朴到了极点。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会纳闷:他应该很缺钱吧?这个嘛,匠仔看起来确实不像有钱人。他用奖学金来支付国立大学的学费,而生活费全靠自己同时打几份工来赚取。虽然不知道其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在经济上应该不宽裕。



但他却不是个穷光蛋。他经常和漂撇学长两个人搭伙出去喝酒,而后者现在正贪婪地吸溜着最后一根金枪鱼意大利面。我逐渐发现他们两人的酒量都不小,这日复一日累计下来的酒钱也不是个小数字了。还不如把那钱省下来改善一下生活质量呢,这么想的应该绝对不只有我一个吧。



“我说匠仔,你去买辆自行车怎么样?那东西也不贵,你省下几天酒钱,就能买辆好的二手车了哟。”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对他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耿耿于怀,虽然知道这是多管闲事,我还是这么向他提议过。因为他的性格如此,别说小轿车了,他连驾照都没有。虽说如此,至少应该有辆自行车吧,这样不仅可以扩大活动范围,也能让学生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是吧?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当时匠仔这么回答道。



“那你去买一辆呗?”



“不、不行。”



“欸?为什么?”



“因为讨厌。”



“嗯?”



“说实在的,不仅是自行车,别的也一样,我就是不想让自己拥有那么多东西。”



“不想拥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



“因为每拥有一样东西,就多一份责任,对吧。”



“责任?”为什么他会突然提到这么一个词呢。“什么责任呢?”我追问道。



“就是管理自己的所有物的责任啊。比如,你买了辆自行车,它肯定有时会爆胎吧。”



“这倒是。”



“然后你就得去修理它。”



“那当然啦。”



“但我很讨厌那样。”



“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



他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这番话,我则顿感头痛。“那、那个——”



“自行车确实有其便利之处,但是你必须保证能有地方能停放它,对吧?”



“这倒是,不过那又怎样?”



“说是方便的代价好像有点过,但总之要停放它就不得不占据一定的空间。可能偶尔还会在不注意的情况下停到了不该停的地方,总之给别人添麻烦的可能性大大提升。要是因为自己的自行车占道而导致急救车过不去,致使本来可以得救的病人死亡的话怎么办呢?到时候不是连后悔都来不及了吗?”



天啊,怎么扯到这么远了,不过就是辆自行车嘛,这小子竟能扯出这么多话来。



“可能是这个例子过于极端了,但是管理物品的责任,大体来说就是如此。拥有物品这一行为意味着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风险不断地向外部世界扩大。对吧。你想想看,光是身体带来的责任,就已经让人吃不消了,所以就没必要再因喜好而增添管理物品的责任了吧。对吧?对吧?”



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从一事知万事。虽然不知道他在阐述这种“哲学”时有多认真,但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在开玩笑。真是个异类。这就是所谓的“无欲无求”吗?我不这么认为。



其实我觉得匠仔并不喜欢把事情解释得很复杂,只是对接触外界这件事本身有种抵触情绪吧。换言之就是一种自省型的性格——不,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他与人交往并无障碍,也并非一味地装成厌世的人。从这个角度说,他和一般的那些用达观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年轻人不同——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嗯……这个嘛——”他拼命地回想琉琉的样子,喂喂,她可是总跟我们在一起的玩伴哦,用得着这么绞尽脑汁地去想么?果然这个人就是个怪人吧?



“啊,就是那个短发高个子,总是穿着运动服的?”



“那是葛野。”漂撇学长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道,声音在店内回响着。这是一家在大学门前开的店,叫“I·L”,学生们经常三五成群地来这聚会,匠仔就在这里打工。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打烊后店里就没有其他的客人了。柜台周围的灯都关上了,气氛稍与平时不同,有种地下酒吧的感觉。老板夫妇已经回家了,之后就只等着值班的匠仔锁好门窗。



像今天这样,我有时会免费帮匠仔清洗餐具,就当是感谢他平时通融朋友们在打烊后进店吃小吃的恩情。当然,我还可以进到柜台里偷偷按照自己喜欢的菜谱配菜。店主夫妇的性格颇为不拘小节,加上他们主要挣学生的钱,因此大方地默认了我的行为。



“啊,我知道了。”他信心满满地答道,“就是那个棕色长头发的——”



“不是,那是溪湖。”学长和我再次断然否定,匠仔向后缩了一下。



“那、那就是那个戴无框眼镜的小个子?”



这回总算对了。漂撇学长和我,像联动机器似的一齐缓慢而庄重地,点了两回头。



“啊……原来如此。就是她啊,她就是琉琉?”



“不然呢,匠仔?”漂撇学长夸张地举起双手仰面朝天。“我说你这人,把三个姑娘的脸和名字都弄混了吧,喂!”



“也不是完全对不上啦。”



哎呀,我也跟着学长一起仰面朝天,“我看你就是混个面熟,实际上谁是谁根本不知道吧。”



“才、才没有呢。”



“是吗?那你说说溪湖叫什么,说全名。”



“呃……叫溪湖吧?”



“我说的是全名。溪湖是哪两个汉字?”



“是……惠子?”



啊,真是的。“不是——”



“那就是喜庆的庆。”



“不是,不是啦。算了!你没救啦!”



“喂!我说,别这样嘛。”他还想强词夺理,“我们不是最近才和她们熟络起来的嘛,以前也没怎么一起喝过酒呀。”



“说什么呢。葛野可是从好久之前就常常跟我们在一块喝酒了哦。”



“啊……是这样吗?”



“是呗。”话虽如此,但葛野确实没和我们在一起玩耍得那么频繁。不过,同为三年级学生,我不至于连她的脸和名字都对不上。倒是和琉琉以及溪湖在四月份左右相识,迄今已经过了三个月。她们好歹也是最近常在一起喝酒的同伴,应该早就记住大家的名字才对。



“真是的。简直难以置信。”学长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叹气道。“要是平常人也就罢了,这三个姑娘每个人都那么可爱而有魅力。是吧,小兔。”



“就是!喂、喂……”也许是被学长的态度所感染,我也觉得匠仔有些过分,两只手轮番啪啪地打在匠仔的肩上。“她们可都是今年的‘安大小姐’的候选人呀!”



“干得好小兔!再多给他几下!匠仔哟,你奇怪哟!你真是不一般哟!”



“就是就是!啊,对了、对了,匠仔你一定……”



眼里只有高千吧……我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虽说我自己也感到迷惑,但心情就是无法释怀。要是放在不久之前,我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借机好好嘲弄他们二人一番,但过了这个寒假,我心下却突然生出些许忌惮之意,这种玩笑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匠仔‘一定’什么呀小兔?”学长向我逼问道。



“嗯,他那么爱喝酒,肯定是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啦!还是酒对他更——重要。”我瞎扯了几句搪塞过去。



“啊,可以这么说吧。”



啊?学长,你就这么轻易地点头称是了?这样好嘛?!



“这家伙,可真奇怪。”



这个嘛,学长所言不虚。不过要我说,匠仔和学长都够奇特。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奇特的人才和奇特之人交朋友——这么说好像太过分了,但这个漂撇学长的奇特程度可跟匠仔不相上下。明明大家同为安槻大学的学生,但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几年级、专业是什么。以前曾有传言说漂撇学长的爱好就是不停地留级和休学,到现在已经赖在大学八年了。但这是我还在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若此事当真,今年已经是学长在校的第十个年头了。喂喂,这不太可能吧,大学不是有个什么修学规程嘛,对学习年限应该是有规定的吧。说来惭愧,我自己虽然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可是对这方面却不甚了解,就算留级和休学都算进去,应该也没到十年吧。还是说,他现在已经是一名硕士了呢?



不知道,我虽在校园里认识学长和另一个好朋友,但除了知道他比我们大,其余的一无所知。他很会照顾学弟学妹,平时超级爱组织聚会,对于他,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啊,还有一点就是,他总跟匠仔黏在一块儿,几乎每天晚上两个人都结伴喝酒。



“啊,真愁人啊。”漂撇学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最重要的琉琉不在,计划没办法实施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擦完所有盘子,摘下围裙走出了柜台。“这次喝酒就不算琉琉了吧。非要二十七号去不可的话,找个别的理由呗。”



“这可不行。唯独这次缺她不行。”



“这话又是怎么说?”



“因为我跟白井教授已经约好了呀。”



“跟白井老师,约好了?”



“教授也是琉琉的粉丝吧。”



琉琉在大学的男性教授中很有人气,简直是他们的偶像。特别是白井教授,因为琉琉刚刚选择了他的英国文学专业而十分娇惯她。



“这本就是教授直接对我提出的。”



“他是指为琉琉办生日宴会吗?白井老师第一个提的吧?”



“是啊。他说二十七号好像是木下的生日,正好——”



“欸?老师对琉琉的生日是哪天都这么清楚啊。”



“那是自然,作为她的粉丝,当然要掌握这种关键信息。要是我的话,从偶像的生日到星座、血型,全部都能闭着眼睛说出来。”



“我倒觉得重点不在那儿。”



导师竟与追星族一样,对学生的个人信息掌握到如此程度(当然我认为白井老师没有其他意思),该怎么评价这事呢。



“总之,白井老师就把这事儿全权委托给我办了。”



这是漂撇前辈的另一个奇特之处,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努力学习的好孩子,还是个爱玩的怪人,为何教授们就这么喜爱他呢。他和安槻大学的另一个学长,两人在夜里提着红灯笼推杯换盏的场景被人看到,从此这事就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任谁都能煞有介事地讲上一段。也有人说他被学校里某位爱喝酒的大人物器重,因此才不肯放他离开学校。他的这些“光辉事迹”被大家半开玩笑似的口耳相传,最后,无论是教工还是学生都叫他“大叔杀手边见”。



顺便说一句,漂撇学长本名边见佑辅。我和匠仔绰号大致都是从本名衍生出来的,只有学长是例外。漂撇,为什么他得到这么个放屁声般的绰号呢?据周围的同学说,这是他们对他的小小报复。因为漂撇学长不仅爱组织聚会,还爱给人取外号。他完全不顾对方的心情,想起什么就起什么,常常搅得周围鸡犬不宁。



这样的学长,怎么可能唯独不给自己起外号呢?他早就想好了,那就是“漂鸟”。各位别笑,他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平时也总说自己特别喜欢在国外漂泊,所以才总是留级和休学。他确实定期从学校里消失一段时间,有人说他去环游东南亚了,但我们谁都没有收到过他的纪念品或看到过他的旅游照片。当然,谁也都没有他没去旅行的证据。学长行踪不定这一点,是他另一个奇异之处。总之他厚着脸皮自称旅行家,爱自由散漫,还让大家叫他“漂鸟”,一副通晓一切、无法无天的张狂样儿。



他的这番言论引起了大家的一番嘲笑。“什么漂鸟啊”“估计是‘漂边见鸟’读错了吧!”



“哦,原来如此啊,把他的姓‘边见’编进去叫‘漂边见鸟’如何?”



“好主意!”



“真棒!”



就这样,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不久后,“漂边见鸟”这个绰号就在学生中传开了。最后,大家索性进一步省略,直接叫他“漂撇”了。一直忍气吞声被他取各种各样绰号的学生们总算报了一箭之仇,而他从此就得了“漂撇”这个绰号。哈哈,每次提到这件事我都要大笑一番。



尽管如此,他也并未气馁,一直坚称自己是旅行家。这回也不例外,他用满怀激情的演讲口气说道:“教授对琉琉的到来可是十分期待呢,少了她,就算我们剩下的人都聚齐了,也只能说是画龙点睛——”



“什么?画龙点睛?”我瞪圆了双眼反问道。



“学长,应该是画龙而未点睛吧?”匠仔不顾我惊讶的神情,认真地纠正他。



“啊,对,校张大人,啊,疼,咬舌头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小兔,你说是吧?”



“欸?怎么问上我了?说的好像是我的错……”



“不是好像,就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没有及时向我汇报琉琉回家这件事,才会弄成这样……”



“过分!你太不讲理啦!”



正在我气得捶胸顿足之时,门铃叮地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我条件反射般地向门口喊了一句,却突然住了口。也许因为身处咖啡店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若往牛奶里加水,其颜色和味道会变淡,但外观在整体上不会有太大变化,但若向咖啡中倒等量的牛奶的话就不同了,杯中会戏剧般地呈现出一个迥异的世界。牛奶会被渲染上咖啡的棕色,却不会完全失去其本来的纯白,而是有所保留,从而形成一种崭新的和谐之感。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有一种人,她一出现,就能让你感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感,而这存在感让你不由得跟随其规则处事,而她却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来者高千身上就有这样的人格魅力,而这种魅力,我每次想要形容都深深感到语言的无力。溪湖跟在她后面,一个留着飘逸的栗色头发的女孩。



“呀,大家都在呀。”高千随意地抬手跟学长和我打了个招呼,而我偷偷看了下匠仔的反应,最近这都形成习惯了。每次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都想看清他们分别是什么表情,但无论是匠仔还是高千,都跟对方没什么特别的眼神交流,我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去看。



“呀——高千”,也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复杂情绪吧,我有些夸张地装作发怒状向高千控诉道,“正好!你来给我评评理,这个学长呀,说了些特不讲理的话呢!”



“不讲理?这人不一直都这样么?”高千用余光扫了漂撇学长一眼,然后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我的脸刚才一下子涨红了。



我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拉到胸前,做出非常后悔和不情愿的样子。“是呗,就是呢。学长平时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但是、但是,今晚更甚。”



“好好好,我听你说,稍等一下啊。怎么了,都这个时间了。”高千将肩上的黑色小挎包放在柜台上,坐在了漂撇学长旁边。“这个时间还待在这可真少见,让我好一顿找,以为你们不是在‘三瓶’就是在‘花茶屋’呢。”



“我倒是想赶快去喝一杯来着。没想到在这儿竟一言不合啦。”学长用演讲的口气说道。突然,他放下挥过来的胳膊,眼光在高千和溪湖身上来回移动。“喂,高千。”



“嗯?”高千重新交叉了修长的双腿,一边把头发梳上去一边向学长这边转过来。她旁边的溪湖则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其肩头紧挨着她。不,应该说她们二人形成了一幅画。两个落落大方的美女依偎在一起,这情景可谓引人入胜。今晚高千身着一件漂亮的灰色长裤套装,上身配一件黑色宽领口衬衣,给人感觉十分中性。与之相对,她旁边的溪湖则穿着一条浅绿色连衣裙,看上去女人味十足,她们二人十分自然地手挽着手,怎么看都像一对合拍的情侣。而且,这还是一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情侣,这点十分难得啊,我不由得沉醉于大叔似的感慨中去了。



“你之前都去哪儿啦?”



“去哪儿?去了趟市中心那儿。”



“去干吗?”



“干吗……约会啦!约会!”



溪湖听了这话,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嘻嘻哈哈地笑弯了腰。



“啊?你和溪湖?约会?”



顺便说一句,除了漂撇学长,敢对高千这么说话的人寥寥无几,是说命好呢,还是说不太了解她呢,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当然啦,不然还有谁?”



“我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啦。”



“哟!高千和校花溪湖,大家的女神,真是令人眼红啊……”



“我说高千,你可不能哄骗单纯的小姑娘啊,还穿这么娘的舞男似的衣服。”漂撇学长聒噪地打断了我的起哄。



“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不靠谱的人教训哦,小漂。”



敢这么简略着叫漂撇学长为小漂的,偌大个校园里也只有高千这么一个人了。



“认识个女孩子马上就把人家哄得团团转的是谁呀?”



“可不是我,就算哄了人家也不相信我,我倒是想骗,就是骗不了啊。”学长忽然正色道。这两个人总是像夫妻似的拌嘴吵架,把气氛弄得火药味十足,所以常常被人误认为他俩是情侣。不过这种误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俩的步调实在太一致,就算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也不会让人感觉腻烦。更何况高千自称讨厌男人,基本上不跟漂撇学长和匠仔之外的男性来往,就更加深了旁人对他俩是恋人这种印象。



“哎哟哎哟,”高千以手托腮将目光移向了匠仔,“这话说得可太谦虚了,跟匠仔说的似的。”



“嗯,”学长双手捂脸,像找着什么似的东张西望,“真的吗?这可糟了,我还没有隐居的意思呢。”



这话说得,好像匠仔活得跟个隐居的老头子似的,不过,实际上他活得跟老头子也没什么区别。



“好,这样吧溪湖,明天怎么样,跟我去约会吧?别管高千了,跟我一起看电影去吧。”



“对了”,高千一边把越过自己向溪湖凑过来的学长的脸毫不留情地推回去,一边向匠仔微笑道,“说实话,我们还没吃晚饭呢,你帮我们做点吧。当然,你要是都收拾好了的话就不用了。”



“喂,匠仔,给她做个刚才的金枪鱼意面。”学长在一旁胡乱地发号施令。“我也要吃,那个太好吃了。”



“不好意思,金枪鱼已经没有了。”我略带怒气地做了个鬼脸向他说道,“最后那点都被学长你吃啦……”



“唉……我看看,意面还有一些,可以做番茄酱或者辣椒的,”匠仔伸头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说道,“每种大概还有一人份的,怎么办?”



“怎么办呢?”溪湖向高千发问道,边带点恶作剧似的笑意边说,“不然两样都做,然后平分怎么样?”



“好主意,那拜托你啦。”高千对匠仔说道。溪湖则痴痴地望着她的侧脸,活脱脱一个陶醉在梦乡中的少女模样。



“喂喂,溪湖呀,你都买什么啦?”我向她手中提着的纸袋中探到。



“欸?啊,你看这个……”她掏出了一件乳白色的高领无袖女式背心。



“之前高濑不是穿过一件黑色的嘛?我觉得特别漂亮,一直想要一件一样的,今天她就带我去买喽。”



高濑指的就是高千。看上去她为能和高千能买到同款的衣服而感到十分开心,话虽如此,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高千一下子熟络起来了呢。



“嗯……蛮适合你呢”,我望着面前高兴地展示着新衣服的长谷川溪湖,不禁有些迟疑。



我之前就知道溪湖很崇拜高千,从刚开学时认识她开始,她就经常把“真是羡慕由纪你啊,能跟高濑做朋友,一起聊天一起玩,真好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一副很羡慕我的样子。不过她来参加漂撇学长组织的聚会,还是今年四月份的事。那时候我们同被卷入一件新生遇害事件中,曾去警察那里协助调查,但与这次的故事无关,详情有机会再说明。



溪湖是美少女型的。说得更明白些,她是那种男生眼里的“清纯派”女生。刚才学长用“纯洁少女”来形容她,这大概是男生对她的共识。不过,要是让我来说,绝不会用“清纯派”这个词,这个概念只有在男生那里才行得通。这跟护士或酒吧的兔女郎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无视了女性的人格而单纯将其看作一种机器,是一种角色扮演。当然,和其他外表清秀、性格温和的女孩一样,溪湖到底是不是“清纯派”,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不过,这样说好像她实际上性格恶劣似的,走这样的极端也没有必要。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不过,这世上的男人不是把女生分到“清纯派”,就是把她们归为“恶女派”。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姑娘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优缺点均有的,这明明很普通,可要男性接受“普通”却好像很困难。这个概念很难理解么,真是奇怪。



不管怎么说,清秀的美少女溪湖红透校内外,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自然而然了。我并不是恭维才叫她校花的,只是她为何一定要博得同性的喜爱呢,这就有些荒唐了。虽说这与我无关,只是个人的性取向问题。但关于溪湖,我确实有一个疑问始终无法释怀,她真的喜欢女生么,我偶尔会感到疑惑。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我对她的印象是——自律性很强。是说她特意告诫自己不能喜欢男人呢,还是说她有一种奇妙的殉道态度呢,反正这两点都从她身上显现出来。这与单纯地对男性抱有厌恶感或排斥不同,事实上,她面对异性并未显现出条件反射似的回避,也就是说她并非是异性恐惧症患者。不如说其实溪湖对于自己这种硬要避开男性而对同性示好的行为十分羞愧,好像她是碍于某种宗教式的信念而固执地必须喜爱同性似的。



重点是,她喜爱的对象是高千。校园里盛传高千的魅力之大,就连同性都能被其俘获,所以我认为,溪湖有可能受舆论影响才将目标锁定在高千身上。说得具体点,就是溪湖原本不喜欢同性,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具体是什么暂且不论)必须对男性敬而远之,或者至少要明确地表现出这种态度。但因为这并非其本意,加上她也不想在学校里,特别是会和男生们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和纷争。正当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高千的出现让她欣喜若狂——对呀,若是对这个人产生感情,就算是同性之情,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与高千的交往成为她远离男性的一个绝佳的借口,这才是溪湖的真实想法吧。



当然刚刚也说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至少她对高千的崇拜并不假,积极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劲头,每每和高千在一起走,她那个幸福劲儿活脱脱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虽说我刚刚惊异于二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的热络,但看上去应该怪我自己对此观察得不够仔细了。最近,她们二人在校园里貌似已经是“公认的情侣”了。本来校园里就有传言说高千是女同性恋者,所以就算溪湖与她形影不离,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非但如此,众人还对此抱有一种温和宽容的态度,给予二人祝福。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安槻大学的风气有多开放,很大程度上在于高千非凡的个人魅力。



高千全名高濑千帆。她的眼睛微微发蓝,目光炯炯有神,加上那纤细高挑的身材,很难用语言穷尽其魅力所在。这么说吧,无论单看她身上的哪一部分,都能唤起人强烈的爱欲。虽然我非常不喜欢这种露骨的说法,但每次见她,我都会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完美无瑕。



完美?不,高千身上只缺一种东西,那就是撒娇。俗话说“男要勇,女要娇”,但正如之前我对“清纯派”一词的意见,这不过是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一种“角色扮演”,并非女性自身的意愿,斗胆说一句,这是对男人性骚扰的纵容。因此,男人总是暗中威胁女人要学会撒娇争宠,不然就是缺乏魅力,而缺乏魅力的女人没男人疼,最后就变成剩女了哦。当然,撒娇这一行为本身并没有错,但被他人强制要求的话,就沦为谄媚了。虽然“女要娇”这种说法可能稍显过时,但女人的任务就是向男人献媚这一思想和风气仍甚嚣尘上。



高千一直是大家眼里的“斗士”。虽然她常常波澜不惊、态度沉着,但她身上充满一种看不见的紧迫感,让人觉得她是个为了不随波逐流,可以不惜一战的人。这是她面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正因为自己是女人,所以才要单方面地将自己客体化来保持自身的独立性。这无疑也是一种面对世俗的怒气,真心认为对男人笑一笑毋宁死的坚决。若不小心对男人展露笑意,便会立刻被扣上“治愈系机器人”的帽子,不管自己想不想,都会被人认为存在的意义单单是抚慰男人的心灵,这样一来就会被拽入封建制度中去,沦为其一部分了,而高千大概也是用实际行动表明坚决不被同化的意志吧。因此,若按照刚才的“清纯派”和“恶女派”来分类,高千毫无疑问地会被归为第二类。当然,拘泥于这种不长脑子似的二元论只限于男人之间(或是男权社会),而高千只想保持人格的独立而已,却得到了“不可爱”“死板”“长得虽美却不想交往的女性”这种片面的评价。所以我想,大概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她魅力的真正所在吧。



不过最近,她的态度在发生慢慢变化。刚入学的她很极端,在反对男权社会的规则之前,她对人际关系全盘否定,神经绷得紧紧的、全身带刺,谁若不小心碰她一下就会被刺出血来,而现在的态度则比以前缓和许多。当然,高千给人的印象还是“斗士”,但不同于以前那种否定一切的偏激,而是选择性地和对方建立友好关系,就是说,她的态度变积极了。这种积极的改变是从她加入漂撇学长的小团体开始的(其实更应该说是学长拉她进来的),那时只有一点苗头,而其真正的变化则发生在她寒假回家探亲之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她和他在一起。



啊,顺便说一句,给她取“高千”这个外号的,不是别人,正是漂撇学长。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她绝对无法容忍。但对方可是比她大的学长,无论她怎么抗议都是白费劲儿,所以与其说她欣然接受,不如说她是放弃抵抗了。



“啊,这衣服好看,真好看。”我捏了捏无袖背心的肩部,“这颜色这么漂亮,肯定很适合溪湖你啦。”



“欸?你真这么认为?我太开心了。”



“真好啊——你可以跟高千一起去买衣服,还买同款的。我就不同了,我、我……呜呜,”我做出用手擦眼角泪滴的样子,“我在这里当免费劳动力帮人家洗碗,到头来,还受到坏心眼儿学长的欺负。”



“欸?喂小兔,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可不能说人家坏话啊。”



“啊,抱歉抱歉,”学长没怎么样,匠仔倒先慌了神,“难得你来帮忙,真不好意思,嗯,那个、那个……”匠仔一边将食指搭在嘴唇上,一边拿出了一个香槟酒瓶,里面装满了我最爱的柚子果露。“那个,我请客。”



“哇!谢谢呢。”我用一种十分嫌弃似的语调故作撒娇态,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凶恶地对学长道,“喂!”我撞了撞他的肩。“给我让个座。”



“欸,干什么嘛。你想坐这?坐那边去”,学长指了指溪湖旁边。



“我不,我偏要坐这儿,我要挨着高千。”



“啊?”也许是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学长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看看高千身旁的我,又看看溪湖,长长地叹了口气。“……布鲁图[1]——你也背叛我吗?”



“什么背叛你啊,”我一把搂住高千的胳膊,“我认识高千,可比溪湖早多了,所以嘛——”



认识高千……啊,那是大约一年半之前的事了。认识高千和匠仔还不到两年呢。意识到这点,我有点受打击。不,好像不是打击。应该说是感慨吧。



“啊,是这样吗?这么说,我和由起是对手了。糟糕。”溪湖也不肯服输似的靠在了高千肩上。也许因为她来参加这个聚会的时间还不长,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兔,而是由起。“但是,我是绝不会把高千让给你的哦,只有她不行。”



“欸,一起买衣服怎么了,我呀,还跟高千一起泡过澡呢。”



“为什么,大家眼中只有你!”漂撇学长也插了一脚进来,现场一片混乱。他满脸怨气地指着高千道,“到底是为什么,她们眼中只有你!啊?而且净是些漂亮姑娘,狡猾,高千,你太狡猾啦!我明明比你帅那么多。”



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其“品德”却从中可见一斑。因为漂撇学长绝不会从我们三个的性别这个角度来反击,不会说“明明你们都是女人”这样的话,反倒将高千作为竞争对手认真地与其较量,从某种角度说,学长很公平,也很伟大。所以,虽说他的性格有些不靠谱,但学生们却都很佩服他。“我也需要爱啊。浑蛋,谁好心分给我一点吧。”



“那——这个给你。”我把刚刚自己系着的花边小围裙递给学长。



“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你帮忙收拾啦。一会儿还有脏盘子什么的,学长你不会是想把任务交给匠仔一个人吧。”



“欸——”学长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老老实实地接过围裙系上后走入柜台的另一侧,那样子很呆萌。但之后叫道:“喂,匠仔,跟她们要深夜加班费。”这话实在可恶。



“深夜加班费?”匠仔也是,不过开个玩笑,他竟当真了。“可我们店里没这个制度啊。”



“要什么都行,这么惯着都把她们惯出毛病来了。这事就不用跟店长报告了。”



“要收我们钱的话,也该连刚才学长的那份儿一起收了。”



“我就不用交了。”学长说着挽起袖子来,“我待会儿把你们用过的碗洗了,就当是两清啦。”



“欸,这么说的话我也不用交了。”



“喂,小兔,刚才的话题说到哪儿了?”高千接过匠仔递来的叉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后反握住,越过柜台做出个刺向学长的动作。“他说什么胡话欺负你啦?”



“啊,对了对了。唉!高千,你来评评理。学长他太过分啦。他说琉琉这么着急回家都是我的错。”



“琉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我和学长轮流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就是白井老师趁这次琉琉过生日,拜托学长组织聚会的事。



“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不错啊,”高千用叉子叉了一块辣椒送到嘴边,“这次不算她也行,改天聚会的时候再带上她如何?”



“看吧看吧,果然高千也跟我一个想法吧。”



“琉琉不在的时候我们也跟白井老师喝过许多次酒啦。好好跟老师说明情况,他会理解的。”



“但是,这回情况比较特殊……”漂撇学长双臂抱在胸前,犹豫不决地来回走着。



“特殊?怎么特殊了?”



“其实,那天教授要在自己家里设宴款待。”



语惊四座。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安排,本来以为聚会准在“三瓶”或者“花茶屋”办呢。



“老师家里?在市区内吗?”



“嗯,是的。”匠仔回答高千道。



“你知道他家在哪里?”



“嗯,之前去过一次。”



“欸——”高千抬起眼睛瞧了他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似的说道,“他家在哪儿呀?”



“欸?啊,不。”匠仔说到一半没了自信,“去年的长假,老师开车带我去的,还在闲扯的时候就到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路线了。”



“好的好的,我真是个傻瓜。”高千略带讽刺地说道,“竟然问匠仔这么难的问题。”



“虽说在市区内,但是也靠近郊区了。”漂撇学长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插了一句。“虽然我没去过,但我不看地图也知道在哪儿。开车的话,大概要三十分钟吧。”



“先不说这个,小漂,教授家能容下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吗?”



“啊,这个嘛,既然教授都那么说了……”学长像是确认般地望向匠仔。匠仔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早就知道了哦”似的,重重地点了好几次头。



“他好像刚刚重新装修过房子。”



“啊,是吗?这我倒没听说。”匠仔抬起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听说就是最近的事。亮点在书库。”



“书库?”



“可不是巧克力啊。”[2]谁都没想到那儿去。



“也不是巧克力巴菲哦。”



都说了,谁都没往那上面想。



“是书库,而且是独栋建的超大书库。据说教授把自己心爱的藏书都放进去了。”



“说起来,去年教授确实说过差不多该建一个了这类的话。”匠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他的嘴角少见地浮现出了一抹微笑。据他说,去年去教授家里拜访的时候,大部分藏书都未经整理就被放在了一个个纸箱中堆起来,因此匠仔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刚刚学长说新书库是亮点,但我们中间除了匠仔大概没人会把观赏教授的藏书当作单纯的乐趣了吧。



刚才我介绍了匠仔的一些“仙人”般的特质,但他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读书了吧。总之,大家都说不是见他在读书,就是见他在喝酒,他爱读书就到如此程度。不过他的偏好有些奇怪,他爱读西尔维娅·普拉斯和约翰·贝尔曼这类生性阴暗的作家的作品。前者有伪装自杀癖,后来真的自杀身亡了,后者酷爱喝酒,最后也因自杀而名声大噪。这种诗人我光是听一听其事迹就想远远躲开了,但匠仔却在这点上与白井老师的爱好不谋而合。



总之,白井老师不仅喜欢琉琉,也很喜欢匠仔。在他眼里,琉琉是英美文学讲座的偶像,而匠仔却像是追随他多年的徒弟。一年级时,匠仔曾选修他的初级英语会话,两人一见面便觉意气相投,感情非同一般。自不必说,匠仔的毕业论文指导教师自然是白井老师了。但是,迄今为止受邀去教授家做客的,大概只有匠仔一人。据说,上课时二人常常会出现以下对话:老师忘记作家和文章名时,便会向匠仔道:“匠君,那个叫什么来着?”放到一般人头上,他们可能会委婉地表明自己不知道。“那个,艾略特在序文中提到的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名是——”而匠仔则毫不犹豫地说:“是《黑暗之心》吧,老师?”



“哦!就是那个!”教授喜不自胜地继续往下讲,只剩下一堆目瞪口呆的学生们。我虽未亲眼所见,但那画面却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



二人的友谊极深,甚至有传言说教授欲将匠仔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不过,匠仔刚刚升入三年级,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教授似乎希望匠仔毕业后继续攻读他的研究生,再做他的助教、发表论文,逐渐接他的班成为英国文学专业的一名教授。虽然这只是酒后之言,但看他每醉必提的架势,这也未必是单纯的玩笑话,他极有可能是认真的。暂且不说这个计划将来能不能实现,白井教授对匠仔的喜爱之情是任谁都无法否认的,应该说他们是忘年交。不过,我倒是能理解教授对匠仔的偏爱,这年头,能和自己在专业方面,而且还是相当偏僻的领域(可能只有我这么想)旗鼓相当的人可不多。



“但教授其实是想带琉琉参观新书库。”学长向匠仔泼冷水,“要是不带她的话,我们一窝蜂地拥去他家不好吧。”



“是吗,”高千用餐巾轻轻地擦了下嘴角,“老师真的会介意琉琉到底去不去吗?”



“老师为了掩饰他的失望,肯定在嘴上说没事什么的,但心里会想,琉琉在哪里呢,怎么净是你们这帮人来,shii酱,真悲哀,唉算了算了——他自己在心里闹别扭呢。”



“shii酱又是谁啊?”



“要是因为这事,明年匠仔的毕业论文不合格可怎么办啊?”



“为什么?就因为这次聚会没带琉琉来?太傻了吧。就算匠仔没有通过答辩,也轮不到你操心吧,小漂?不过,暂且不说这跟他明年毕业到底有没有关系,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琉琉能来就最好了。”



“就是!对吧?对吧?”学长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果然高千跟我一个想法吧?”我不理他的挑衅,兀自默默地喝着柚子果露。



“对了,琉琉的老家在哪儿来着?是在本地吧。离这儿远吗?”



“嗯……开车去的话大概不到一小时吧。”我边舔勺子边说。



“什么嘛,”高千扫兴似的说道,“那样的话,你去把琉琉请回来不就得了嘛。”



“对啊,就是嘛。”溪湖卷起一些番茄意面,“木下知道高千来的话,肯定也会兴高采烈地过来了。她对高千的狂热可不逊色于我。”



啊呀——我迷惑地望着开怀大笑的溪湖。难道是我想多了?溪湖对高千的迷恋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追星心理。就是说,她只要接近名人就心满意足了。虽然高千只是个学生,算不上什么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她的大名确实响彻校内校外,就算说她是演员或者模特都有人相信。



“反正,我们总归是要住在教授家里的。虽然我不该这么一厢情愿,但照以往的经验来说,我们总是喝着喝着天就亮了。”



“就是就是,这样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学长真是的,总觉得一切都是我不好。



“但是,琉琉应该出不来。至少现在出不来。”



“欸?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详细情况,但好像她是不得已才回去的。”



“为什么呀?”



“具体不太清楚,不过琉琉本打算留在这打工直到盂兰盆节,因为一些事才匆忙赶回去的。”



“那我可得好好问问你。”学长用手里的洗涤剂瓶子轻抚下颌,“是不是因为她的家人生病了?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觉得应该不是。怎么说呢,比起担心,我现在更加感觉迷惑不解。”



“你在说什么呢,我还是没听懂。”



“就在她回家之前吧,她住的那所离学校不远的公寓大楼,好像出了点怪事,会不会和那件事有关呢?”



“怪事?什么怪事?”



“都说了……”我刚想说我不知道,一个声音意外地响了起来。



“难道说……”匠仔侧头探了过来,“是那件事?”



“欸?”我吃了一惊,“匠仔,你从琉琉那儿听说了什么吗?”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具体情况。嗯……那是上个月的事吧?她来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嗯。然后我就给了她些建议——这么说有些夸张了,但从结果看就是这么回事。”



“等会儿,等一会儿——”漂撇学长用满是泡沫的手抓住匠仔的肩膀,把他扳向自己,“为什么是你给琉琉建议?啊?你明明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嗯?那又是怎么回事?”高千问道,于是我又将匠仔把三个姑娘的名字和脸弄混了的事跟她讲了一遍。



“你都不相信吧”,高千听完后对着嗤嗤发笑的溪湖说,“不过,你也不用太介意,这事放在匠仔身上可一点都不稀奇呢。”



“欸——这话有点伤人呢。”溪湖带点戏弄的眼光看着匠仔道,“但是你肯定一下子就记住高濑的名字了吧?”



高千听了这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溪湖的眼神,她解释道,“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



“欸……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