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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2 / 2)




“是Ⅱ阿……唔,既然如此,那虎竹的死就是中学毕业以后的事了……”能势越说越轻,声音中再没了自信,“自打初中毕业以后,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第一次收到同学聚会的通知。因为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在同村上的高中,只有我一个人举家搬来了东京,所以高中时候他们都没有专门搞什么聚会。”



“筱原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不知道虎竹自杀了。”



“真是这么说的吗?”帕布莉卡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大吃了一惊。”



“为什么?就算他自杀了,也是中学之后的事情,不是已经和你无关了吗?”



能势黯然。“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的错呢?”



“那是因为你压抑了自己对虎竹的爱,”帕布莉卡一边收拾培根煎蛋的盘子一边说。看起来她是为了不给能势造成冲击,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是为了压抑对难波的爱吧。这些感情受到压制的时候,情愫的能量就会转化成焦虑了。”



“情愫?”能势觉得一阵眩晕,“就是那种,和同性恋一样的?”



“嗯,这种东西,谁都多少会有一点,”帕布莉卡轻描淡写地说,“再加点咖啡?”



能势陷入了沉默。帕布莉卡不禁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位母亲看着自己刚刚接受了初次性教育的儿子。



“啊呀,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嘛。不过呢,刚刚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解释,其实焦虑症的原因并没有这么简单。分析方法有很多,看选用哪一种而已。”帕布莉卡摆弄着手里的汤勺,想了一会儿,又对着能势说,“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或许是文化学派的观点更容易理解。这种观点是以人际关系理论为框架,焦虑也被放在这个框架之内解释。在幼儿期,人只有痛感和恐惧感;只有到了人生初期,也就是少年时期,焦虑才会作为第三种不愉快的体验出现。你在人生初期遇见了那个名叫虎竹的重要人物,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而到了成年期,那个你一直恐惧的、拒绝了你的形象,就不再是少年时期的重要人物,而是转成了其他人,抑或是某种抽象的社会规范等等。总之,所谓焦虑,就是产生于人际关系之中的、并在这一维度中不断发展与消灭的感情。”



能势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在难波葬礼的那个梦里,出现了他的夫人。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他夫人,你把这个叫做阿尼玛?”



“是啊。”



“那个女性也是我?也就是爱着难波的那个我?”



“对,是存在于你潜意识中的女性。”帕布莉卡说。



“原来如此。再给我点咖啡吧。难波的事情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



“等等、等等,你对难波的爱觉醒了?”帕布莉卡笑着给能势又倒上一杯蓝山咖啡。



能势苦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只不过我想起来资延可能会让那孩子受不少罪。”能势把前天晚上在酒吧里和资延之间的对话告诉了帕布莉卡。还有当时社长也在的情况,以及他怀疑资延有所图谋的预感。



帕布莉卡意味深长地一笑。“这答案似乎也在梦里啊。”



“对了,我已经完全治好了吗?”



“嗯,治疗结束了。”



帕布莉卡如此宣布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舍的留恋。这一道眼神没有逃过能势的眼睛。虽然迄今为止他也有过不少被年轻女性爱慕的经历,但还是觉得那道眼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治得这么快,全怪你的意志和理性。”帕布莉卡说,“不过还剩下一点事情希望你能处理好。一个是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这件事就不多说了;另一个是虎竹死亡的真相。这一点很重要,不能丢下不管。你能做到吧?”



“嗯,我会再给筱原打个电话看看。那家伙如今好像挺喜欢我,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要我回去参加同学聚会,哪怕一次也行。”



“受欺负的孩子会永远记得当年的经历,可欺负人的孩子却忘得干干净净。这种事情很常见。”



离开帕布莉卡房间的时候,能势再也无法抑制对她的不舍。他在门前回过头,恰与帕布莉卡的眼神撞上。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这种现象叫做‘感情融通’(rapport),是患者对医生产生的爱恋情感,”能势的外衣上,胸口部位粘着一个线头,帕布莉卡帮他取下来,接着说,“不过这样的现象同样有可能发生在医生身上。我也忘不了你的个性。”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能势的胸口。



“唔……眼睛肿成这样,我自己也知道很难看,不过既然就要分别了,能不能最后给我一个吻呢?”



16



“能势竟然送了一千万过来。”



千叶敦子一走进所长室,就听见岛所长的声音从桌子后面传来。他刚放下电话听筒,脸上满是笑容。



“啊,那么多。”



“是资本家嘛。这么说治疗很顺利了?”岛所长站起身,让敦子坐在会客用的扶手椅上,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窝进了沙发的一角。



“我想差不多应该痊愈了吧。”



“难怪能势那么高兴。话说回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治好他,真不愧是帕布莉卡啊。”岛所长拉扯了一会儿闲话,还是拐弯抹角地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你是怎么给他治疗的?唔,作为个人而言,我还真是挺想知道的。”



“这个嘛,”敦子笑了,她明白岛的兴趣所在,“治疗过程中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他患的是焦虑症,所以只是做了梦境分析,并没有像理事长那时候一样,您不用担心。不过,道别时有过一次轻轻的亲吻,一次而已。”



“哦……你说的亲吻,”岛寅太郎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懊恼,“那个,和我那时候一样,是在梦里的吧?”



“不,是在现实里。能势先生很有魅力,让我有了一点小小的逆向‘感情融通’。”



“哎呀,真是岂有此理。”



“对不起。”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同时笑了起来。只是岛寅太郎的笑声并不能掩盖他表情中的嫉妒。



“理事长,”敦子换了个姿势,“前几天理事会上的事……”



“啊,”岛寅太郎的表情也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他自下而上抱歉地斜望向敦子的脸,“让你和时田不开心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事态已经到了那种地步。的确像你说的一样,早该开一个理事会了。”



岛所长似乎不太愿意触及这个话题。他打心底排斥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类话题,”敦子用抱歉的语气说,“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想个善后的办法。”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单单是津村,连柿本都变成那样了。乾副理事长和其他理事当然也都应该知道了。”



“非常对不起。”



柿本信枝精神错乱,开始在研究所里大闹,以至于不得不把她拘禁在医院的一个单间里。而且柿本又是自己的助手,敦子责无旁贷。下次理事会上肯定会有人追究她监督不严的责任。



“联系过她的家人了吗?”



“这……”敦子有点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我想这只是暂时的精神错乱,没说她发病,只说是过于疲劳,需要休养。”



柿本信枝一个人寄宿在猖江,她的家人都在青森。



敦子抬起头补充了一句,“我来给她治疗。很快就会恢复的。”



“嗯,交给你了。”岛寅太郎诚恳地望着敦子,“我不想看到你被理事们指责。”



“我一定治好给他们看。”敦子想到等一下需要去找时田浩作,柿本信枝用过的反射仪里还保存着数据,要让他赶紧对里面的图像做个分析,“还有一件事,理事长。关于接任山边先生总务一职的人选……”



“哦,那件事情不是已经全权交给乾副理事长去处理了吗?”



“我还是希望由理事长来决定人选。对于副理事长,我始终无法信任。”



“是啊,”岛寅太郎深深地皱起眉头,显出额上的川字纹,“他好像不单单想要让我下台,还想把你和时田也一起赶出研究所,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和时田很可能拿到诺贝尔奖,这对研究所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岛教授,”敦子用上了从前的称呼,身体向岛所长的方向倾了一下,说,“乾先生曾经也是诺贝尔奖的候选人吧?”



“嗯,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像是集中爆发一样,出现了大量罹患心身疾病①的病人,正是他确立了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一功绩也使他成为最有竞争力的候补人选。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医学界对精神医学远远缺乏理解,最后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把他的方法引入自己的理论当中,结果获了奖……”说着说着,岛寅太郎似乎也开始渐渐领会了敦子的言下之意,“是啊,从那时候开始,乾副理事长就变得越来越偏执,对人也越来越刻薄……对了,他还开始主张正义啊、医德什么的,还有科研人员的职业道德等等,简直都像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了。”整个人几乎都横在沙发上的岛寅太郎终于坐起了身,“好像这种倾向尤其强烈,晤……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们成了诺贝尔奖候选人的事情被大家传得沸沸扬扬,让他倍感打击吧。”



岛所长说的这些,敦子早已经想到了。她继续把脸靠近岛寅太郎,后者此时已经因为他自己的话而瞪圆了双眼。敦子自觉地运用起自身的美貌和毒药②的芳香,同时以一种教诲般的声音说,“乾先生的狂热正义感非常危险,而且他现在充满嫉妒。他的人格已扭曲到什么地步,您是看得出来的吧?”



“是啊,是啊,”岛寅太郎简直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眼神呆滞地望着敦子,只知道随着敦子的话点头,“最近他的脸看起来就跟恶魔一样。”



“时田从技研购入的LSI明明很少,可是葛城偏偏说‘量大得不正常’,这件事情背后肯定也有问题。”



“嗯,嗯,”岛寅太郎再一次随着敦子的话点头,仰天朝后倒了下去,“难道说连葛城……”



“肯定也是同谋,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时田。我看,需要请一个信得过的人查查账目。”



岛寅太郎陷入沉思。



善良的岛所长本来有一颗平静的心,然而自己强行灌输给他的疑惑却硬生生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敦子对此感到很是内疚。她整理了一下情绪,找回自己刚刚来到所长室的时候带有的热情,“显然所里有人在搞阴谋。我怀疑津村和柿本都是牺牲品。我们也正在调查反射器和收集器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敦子将手放在岛的大腿上,“岛教授,和我们一起,战斗吧。”



“嗯,好,好,”岛寅太郎站起身后,步履蹒跚地走向窗边,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让我好好想想,唔,是啊,好好想想。”



岛寅太郎反复絮叨着,望向窗外。敦子行了个礼,“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向您汇报。”



“嗯,嗯。”



岛寅太郎回过身,带着一丝微笑向敦子点了点头,随即便朝着所长室隔壁的小房间走去。那个房间里有张小床,每当他太过疲惫,或者遇上什么烦心事情的时候,都会悄悄钻进去打个盹。这种习惯带有一点逃避现实的孩子气,但却也是他自己的精神安定法。从理论上分析,确实也很符合他的性格。



然而对于敦子来说,岛寅太郎的性格太过温厚,简直可以说是懦弱,作为一同战斗的伙伴而言,实在太让人难以放心。敦子一面沿着走廊走向病房楼,一面暗自思索如果岛所长无法战斗又该怎么办。从刚刚的表现看来,岛所长实在不是个可以依靠的战士。



医院与研究所之间有一条短短的游廊相连。敦子乘电梯上到五楼,一出电梯门,便可以看见面朝大厅的护士站窗口。敦子来到窗边,五楼的护士长向她点头示意,走了过来。



“千叶医生?”



“羽村小姐,我想看看柿本的情况。”



“哎呀,”穿着一身白衣、体型微胖的护士长面露难色,“小山内医生吩咐过,不能让她见任何人。”



“嗯?他说的不只是探视的人?”



“是的。特别强调了包括其他医生在内。”



敦子哑然。



“怎么回事?谁让小山内担任柿本的主治医师的?”



“不知道,不过这一层的负责人本来就是小山内医生。”



借着前去探查柿本信枝病情的机会,把她转移到五楼的病房,这肯定是在柿本发病之前就计划好的。也是敦子失策了。



“不管怎么说,柿本是我的助手,理应由我负责治疗。”



“您这么说,我们会很为难……”护士长的脸有些发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一样。然而敦子听说过她和小山内之间有着不正当关系的传闻。她比敦子大两三岁,也算是个美女。



“您应该知道,我有权诊断医院里面所有的病人。”



“是的,但是小山内医生说,这一次例外。他说尤其不能见千叶医生,不然病情会恶化。”



小山内的目的是要让护士们相信完全是敦子导致了柿本信枝的发病。一阵愤怒让敦子感到有些眩晕,但她还是保持住表面的平静,微笑着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误会。柿本发病的原因并不在我。算了,我直接和小山内说。电话请借用一下。”



小山内不在研究室里。敦子放下了听筒,心想,还好不在。护士长和另外四个护士都在场,要是在电话里和小山内争执起来,只会导致敦子在医院里的权威下降。



回到研究所,敦子又向时田浩作的研究室走去。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搁下了研究的事,转而去追求诺贝尔奖的荣誉,更为了毫无异议的政治四处奔走。这算是本末倒置了吧。乾精次郎的批判或许也并非毫无道理。敦子一边想着,一边苦笑起来。好吧,至少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敦子自我安慰着,走进了时田浩作大门敞开的研究室。然而里面的情况却让敦子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冰室不在房间里。显示器依旧闪烁着暗淡的光,到处都是散乱的容器、小盒子,连地上都堆满了芯片之类的玩意儿,就好像有人在找什么东西、把房间翻的乱七八糟,又像是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打斗似的。通向里屋的门也大开着。一进去就看见时田浩作蓬头散发地瘫在椅子上喘粗气。这个房间的样子也和外面差不多。



“怎么了?”敦子胆战心惊地问。肯定出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



“迷你DC不见了。”敦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时田浩作的眼睛这么红。是他自己把房间翻成这样的吗?



“一定是被偷了!”敦子的尖叫和哭喊一起发出,“肯定是被偷了,再怎么找也没用了。一共有几个?”



“五个……不对,是六个。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你做了几个?一共就六个?”



时田无力地点点头。



“那怎么办?!”敦子发出自己平时最为痛恨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就是那种女性向男性求助时的声音,“冰室呢?”



“不知道。早上来的时候就不在。我找过他,但是哪儿都没找到。”时田以一种无能为力的眼神望向敦子,点着头说,“他失踪了。”



①心身疾病(Psychosomaticdisorders),是指以心理、社会因素为重要病因引起的某些躯体疾病,如神经性呕吐、偏头痛等,但与神经症等是有区别的。——译者



②毒药(Poison),克里斯汀·迪奥公司的香水系列。——译者



17



早晨的董事会上,资延提出议案,调难波担任无公害汽车第三营业部的部长。除了能势之外,其他所有与会人员都赞成这个提案,能势龙夫只能带着郁闷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社长特别叮嘱能势,要他以直属上司的身份来和难波沟通。能势仿佛已经看到难波脸上愤慨的表情了。



这就是资延的报复吧?能势一边心中嘀咕,一边透过窗户俯瞰下面道路两旁的房屋。时至正午,天色晴朗,然而能势却不得不苦笑起来。这样的报复确实很符合资延一贯的作风。董事会上,老奸巨猾的资延还提出要让社长的外甥担任开发室主任的职务,那口气就好像这个提案完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一样。而且,依照难波的性格来说,本来谁也不可能认为他能胜任销售工作,但这个不合情理的调职案也得到了绝大多数的赞同,显然是资延事先做过了手脚。他之所以没有与能势商讨,当然就是要追求一种心理上的报复感吧。说起来资延还真是孩子气得很哪。



资延心里很清楚,能势不可能强烈反对这项调动,因为向社长提出“开发室主任的人选,欣市这个人怎么样”的正是能势。虽然社长应该也知道难波不能胜任营业部长一职,但想到能让外甥就任开发室主任,他当然也不会表示反对。至于难波是不是愿意接受这种调动,反正会有能势处理,社长基本也没放在心上。



其实能势自己也觉得这是自作自受。自己实在太过轻率了。仅仅为了应对资延的攻击,未加仔细考虑便做出了那样的反击。不过,他当初说那句话的时候,事先也是知道社长的外甥很快就会调到生产领域,如此一来,难波在开发部势难立足。这一步与公司今后的发展关系重大,而且除了开发部之外,能让难波一展才华的部门依然数不胜数。



只是没想到资延会把难波调去做营业部部长。这家伙想的还真周到。开发室主任是副职,营业部部长是正职,看起来还是升职。既然是你自主研发的无公害汽车,那就交给你自己销售吧,而且又是升职,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原来如此。其实对于无公害汽车的销售方法,难波一直都在提出自己的建议。能势继续望着下面的道路,摇头苦笑。



能势想起了几天前在帕布莉卡的房子里见过的梦境。那时候难波是在卖菜。现在看来,那个梦应该是在预示难波将会被调去营业部门。诚如帕布莉卡所言,自己对于资延会做何种报复还是有些在意的,所以梦境便将答案展示给自己看了吧。在梦里,难波卖的蔬菜是他自己种出来的,那么答案自然就是让难波负责他自己开发的无公害汽车了。



能势忽然挺起身子,放声大笑。说起来,无公害汽车的昵称正是“蔬菜”啊。他为梦境、也就是潜意识的不可思议轻叹了一声,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总不能一直这么感叹下去。不管再怎么拖,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能势回想起帕布莉卡曾经让自己处理好“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于是让秘书找难波过来。



不管难波如何顽固、如何具有工程师气质,他毕竟也是开发室的主任,若是连一些最基本的礼仪都不遵守的话,这个位置绝对坐不下去。因此,难波一改往日身处开发室的时候那种不修边幅的装扮,好歹梳理了一下头发,换了一身正经的西服来了。



“专务董事找我有什么事?”



“唔,今天的董事会上,讨论了一下人员安排的事。决定调你去做第三营业部的部长。来,坐。”



能势迅速说完,赶紧伸手指向会客沙发。一直到与难波面对面坐下,他都故意避开难波的脸不看。等两个人都坐下来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对方的表情。只见难波眼中闪烁着说不清的光芒,眼球正在滴溜溜乱转。看来好像心中有些迷惑,不知道如何应对才是。



“是专务推荐的吗?”难波的语气似乎有些生硬。



“算是吧,虽然也不能说心甘情愿。”能势不愿落下一个推卸责任的印象,含糊应了一句。



“非常感谢。”难波脸上显出的笑容看起来阴森可怕。他微微垂首施了一礼。



这种隐藏在冷静言辞背后的讽刺,在平时的难波身上真可谓难得一见。能势不禁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这件事还是很久以前拜托您的,而且说的也不甚明确,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早就忘了。”难波忽然又开口说话,语调一变,充满了愉悦,“虽然说,要进营业部,还是在无公害汽车刚刚完成的时候过去更好,不过我也知道,升职总是要花时间的。或者应该说,为了让我升职,您应该花费了很多时间吧。总而言之,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专务在其中所费的工夫,我也铭记在心。其实说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曾经有一阵子还以为专务您忘记了我的请求了。过去的半年里,为了让您记起这个请求,我做了好些让您不快的事,实在是非常抱歉。因为这件事关乎我的未来,反而不方便对您当面直说,只能采取那种很是别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难波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是一个资深的技术骨干在解释只有他一个人理解的复杂系统。



听着听着,能势禁不住心中窃笑。他想起早在开发的初期,难波便曾经隐约流露出一些想法,似乎是在暗示,对于无公害汽车该如何投入实际运用,他有自己的一套销售策略。那意思显然是想调去营业部。那时候的能势以为那只是他的一时冲动,也就没有当做一件正经的请求对待。如今看来,后来难波之所以处处与自己顶撞,还对营业方针横加指责,应该都是由于他的自身愿望无法得到满足而产生的不满情绪吧。



“专务觉得有这么好笑吗?”难波嘴上指责,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天生不是干销售的材料,居然也当上了营业部长,这还真是件滑稽的事——您是这么想的吧?事实可能也是这样吧。在久经沙场的专务看来,我来当这个营业部长,肯定是既荒唐又危险的。”



“哎呀,不会不会。”



“专务就不要安慰我了。我好歹还知道自己的分量。只不过有一点,专务董事,就算是像我这么蠢的人,对于自己的将来,也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考虑呀。”



这家伙并不像自己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啊,能势想。他不是单纯的技术人员,而有着更加聪敏的头脑和更加强烈的成名欲。他也认为自己不应该一辈子只做个小小的主任。这样的人若是当上了营业部长,以他一心搞研发时的那种求实态度,带着想要成为业务专家的那种强烈信念去探索业务方针和销售方法,再加上有意识地运用自身能说会道的特点去锻炼身为营业部长必须具备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也许他会出人意料地成长为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业务人才啊。



难波的眼睛因为喜悦、安心和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辉,在那里兴奋得说个不停,他的脸庞,与能势记忆中的虎竹的脸相重合,不禁让能势感到了一股颇为强烈的怀念。



“接替我职位的是欣市先生吧?”



“是啊。连这个你都猜到了啊。”



“这个,我也不是傻子嘛。”



难波再度笑了起来。似乎很久以前他便已经预料到自己开发室主任的职位会被社长的外甥抢走,所以早就做好了转向新工作的思想准备了。



难波曾经告诉能势说,他想销售自己开发的——也就是种植的——无公害汽车——也就是蔬菜。而那个梦似乎也是在提醒他注意这一点。直到难波离开之后,能势才第一次真正领会到梦境的真实含义,不禁再度赞叹了起来。原来在梦中,所有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啊。能势摆脱了罪恶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太好了。”能势低声自语。



这样看来,接下来就该给筱原打电话了。虽然帕布莉卡也曾经提过这件事,但能势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恐惧,害怕得知什么不愉快的真相,一直犹豫着不敢给筱原打电话。



他回到家,翻出中学同学会名册,册子上写着筱原的电话号码。上次和筱原通电话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故乡的村落已经变成了小镇,筱原他们在小镇上的饭馆办了场老同学的聚会。那一次的电话就是为了通知自己出席的,虽然最后自己并没有去。



筱原好像继承了父亲的五金商店。他接到能势电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哎呀,真是难得,大家可都很想你啊。”



“一直都没空回去看望大家,非常抱歉。”对于曾经一直欺负自己的筱原,能势也终于可以平静对待了。“对了,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嗯,什么?”



“虎竹死了几年了?”



“虎竹什么?”



能势提高了音量。“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的吧。最近我一直想起那家伙,所以想去祭拜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呢?虎竹还活着啊。他身子骨结实得很,现在在做旅馆老板哪。”



“真的吗?”能势哑然。



筱原笑了起来:“竟然说虎竹死了,这也太荒唐了吧。你到底是打哪儿听说的这个消息啊。”



“咦?不是你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打过那种电话?你上大学的那会儿我倒是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不过那时候是通知你同学聚会的事儿,顺带还说了高尾死的消息。”



能势哑口无言。整整三十年,他一直都把“高尾”和“贵夫”弄错了①。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虎竹的全名是叫虎竹贵夫。当年他们关系很好的时候,彼此之间一直以“贵夫”和“龙夫”相称。



“能势,是你搞错了吧?”



能势避开话筒,轻轻长吁了一口气。“噢,是我弄错了。”



“虎竹听到了会生气的哦。那家伙一直很想见你来着。”



这么说,贵夫对于自己当年的那场背叛应该已经释怀了吧。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能势心中,一直束缚着他的那些隔阂,在已经发展为城镇的故乡里、在故乡的那些老朋友中,似乎早已经被解开,消散在故乡的共同体所包含的新的人际关系中了。



“高尾怎么死的?”



“啊,他啊,他很惨的,破伤风。”



看起来,自己以为的自杀,大概也是自己给自己灌输的盲信吧。恐怕筱原本来也没跟他说过高尾的死因。



筱原逼着能势答应下次一定要来参加同学聚会,这才让能势挂了电话。能势也终于明白,虎竹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臆想。而他的梦境其实早就揭示了这一点:虎竹旅馆走廊上的那只老虎,象征的不正是活生生的虎竹贵夫吗?而且儿子寅夫所象征的贵夫不也进了房间吗?



今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就能见到贵夫了啊。刹那之间,能势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很想找一个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显然,这个人只能是帕布莉卡。自从分别以来,能势一直期盼着能有机会再见帕布莉卡一次、再与帕布莉卡说一次话。他带着些许愧疚的心情,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次非常单纯的情况汇报,然后向帕布莉卡的住处拨了一个电话。



这时候还是白天。正如能势所预料的,帕布莉卡并不在家。



①日语中“高尾”和“贵夫”发音相同。——译者



18



这个人太善良了,他的善良简直都要成为一种罪恶了。小山内守雄端详着沉睡在床头昏黄灯光下的岛寅太郎的侧脸,又一次这样想。他刚刚悄悄潜入了所长室里的休息问。性格坦诚的岛寅太郎从不锁门,就连小睡的时候,所长室和休息间的门都是不上锁的,小山内就这样轻而易举潜了进来。



作为打工一族,最无法体现自身价值的莫过于碰上一个毫无原则的领导。小山内十分痛恨这个但求万事太平的所长。这个略微显出上了些年纪的男人,在沉睡中发出平稳的呼吸,室内弥漫着他的气味,略带温暖却又令人厌恶。望着岛寅太郎安详得直如撒娇一般的睡容,小山内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足以让身体颤抖的愤怒。如此迟钝的废物,竟然也能算是精神医生?!



既然是以不设防的心态自豪,那就尝尝你自己种下的恶果吧。只有如此,你才能看清唯有你自己才正是万恶的根源。你只不过碰巧收到了两个优秀的学生,差不多完全依靠他们的功绩,你才坐上了所长的位置,而今天更是坐享他们获得诺贝尔提名的荣誉,并且恣意放纵他们恶魔般的背离逻辑与道德的独断专行。你的目光之短浅,于此可见一斑;而你的心智之愚钝,更体现在无论他人如何规劝也置若罔闻的行为之中。



小山内完全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人的一切,自他的本质开始,至他所有的侧面。小山内从口袋里掏出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



你连自己支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鼓励这个恶魔之源的开发。你看不出这是一种如何反人道的器械。既然如此,你就自我牺牲一下吧。



小山内秉承继承自乾精次郎处的信念,心中毫无愧疚,将枇杷核大小的迷你DC插入了熟睡的岛寅太郎的头发。他已经从冰室的口中问明了迷你DC的用法、功能,甚至连这些机器尚未附加限制访问的开关都摸得一清二楚。岛寅太郎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迷你DC勉强卡在他的头发里。



小山内退回到所长室,把自己带来的本用于查房的采集器接到办公桌边的电脑主机上,接人了熟睡中的岛寅太郎的意识。岛寅太郎曾经有过焦虑症的病史,很容易受到分裂症患者妄想内容的影响,不过要想让他也像柿本信枝和津村那样慢慢显露异常状态,反倒需要花费更多的功夫,不然很容易遭人怀疑。所以来之前小山内就已经让冰室做了一张磁盘,目前要做的就是用这张磁盘,对岛寅太郎间歇性投射专门为他制作的轻度分裂症患者的梦境。



小山内设置好之后,出了所长室,锁好门,来到走廊上。所长室的门钥匙一直放在所长办公室的抽屉里积灰。就算有员工对这扇门忽然上锁感到诧异,但也不会单纯因为奇怪就强行闯入吧。



穿过走廊回医院的路上,小山内想起了千叶敦子。他已经知道千叶和时田曾经一起拼命寻找失踪的冰室和迷你DC。当然是找不到的。但是每当他想到敦子和时田之间有着如此亲密的精神联系,他的心情就禁不住烦躁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小山内心中对于千叶敦子的爱恋愈发强烈,差不多已经到了苦闷的地步。但同时,他也因为自己无法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而懊恼。对于千叶敦子来说,自己只是副理事长的心腹,是敌对一方的走狗而已吧。所以,不管自己对她的爱有多炽烈,在千叶的眼中,那份爱必然会被扭曲成别有用心的行为,譬如说是为了利用诺贝尔奖而做的表演吧。



小山内看到时田在医务室里。他没有停步,径直走了过去。在他的眼里,时田浩作只是个由自卑感堆积起来的巨大肉块而已。时田之所以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器械,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消除他心中的自卑感罢了——至少小山内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正因为那是一种扭曲的能量,所以才会无视道德伦理的制约,一个接一个地生产出无视人性的机器。



精神分析决不能受科技的污染。这正是小山内与他的恩师所共有的信念。



从根本上说,想要以科技的手段去治疗那些因为科技文明而发病的现代精神疾病,这本身就是违反伦理的错误想法。当然,小山内并没有抹杀PT仪的应用价值,他也遵从研究所的方针,在医疗中使用PT仪。同时,他也认为,像千叶敦子那样毫无节制地潜入患者内心进行粗暴治疗的方式,乃是违背精神医师行医准则的非人道的行为。这样的行为若是获得了诺贝尔奖,那就意味着精神科学彻底沦为技术性的学科,所有的患者都将被当做“东西”来对待,小山内辛苦学到的那些充满人性化的温暖的精神分析治疗手段,都会像古代炼金术或者巫术一样逐渐失去理论根基,不再被人们视作医学。因此,除非人们能够重新审视PT仪的效用,将之限制在合理运用的范围之内,否则的话,他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目前的事态发展,不让时田浩作与千叶敦子之流领取诺贝尔奖。小山内的这份信念,便如乾精次郎想要将研究所的方针拉回到正途一样坚定。



不过,相比于时田浩作来说,小山内好歹还是能原谅千叶敦子的行为。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女人。女人没有信念,所以对于时田搞出来的PT仪,她满脑子所想的只会是它们的使用价值和应用范围等等。所谓女科学家,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不能对她们太过苛求。这当然不是在贬低女性。只是资质如此,强求不来的。



然而越是如此想,小山内越是无法抵抗千叶敦子作为女性的魅力。啊——那小麦色的肌肤,虽然无缘得见她的裸体,但那一定是紧致而健康的肉体吧!小山内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当自己把她紧拥在怀的时候会有的欣喜之情。小山内根据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断定,只要自己认真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意并提出肉体要求,她便一定会充满欢喜地作出回应吧。不管怎么说,他的美貌甚至连男性都为之目眩神迷。那是一种充满了不可动摇的智慧的美,绝非空洞而浅薄的浮华可比,丝毫不会引人厌恶。二十九岁的女子,正是具有旺盛性欲的时候,加上表白的又是小山内,千叶敦子怎么可能不陶醉在他的怀抱之中?



小山内一想到这里,就禁不住由此想到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一些场景,于是又会感觉到自己的爱意愈发亢奋。他喜欢一边想象着自己把敦子揽在怀里的感觉一边自慰。那双充满知性的、闪烁着清澈鲜明目光的明眸,饱含着灼热的爱欲;微微开启的两片朱唇,勾勒出充满欣喜的曲线;充满智慧的自我,在被紧拥的快感与性爱的最高潮之中彻底崩溃。



同河马一般的时田浩作在一起,敦子能干什么?最多也就是通过PT仪共享一下感觉而已吧。但是和我在一起的话,得到的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哦,那会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快乐。小山内心中暗想。对自己来说,与抱着羽村操子那个皮肤苍白、有些松弛的肉体相比,何尝不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呢?



只要小山内有需要,五楼的护士长羽村操子必然随时候命。而且只要小山内一声令下,她也会去陪伴单身且性欲旺盛的乾精次郎。乾精次郎的交合对象本是小山内,然而他的欲望强烈得连小山内都无法承受,哪怕后者发自内心地敬爱着乾精次郎。所以迫不得已,小山内只得献出自己的情人,分担一些自己身上的负荷。不过羽村操子的加入并未对乾精次郎与小山内之间身心交错的爱情造成丝毫损害,他们相互的爱恋本来始于师徒关系,并且随着越来越多地拥有共同的秘密,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变得愈发炽烈。



进了医院大楼,小山内一边警惕是否有人跟踪,一边从厨房内部的楼梯下到地下二层。这里有几间早已废弃的拘禁室。那是过去的时代留下的遗迹,曾经用来拘禁凶暴的患者。大部分研究所成员都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小山内掏出钥匙,打开拘禁室锁在楼层最外面的巨大铁门,穿过冰冷的走廊,向里面走去,一直走到拘禁冰室的房间门前。那是一间只有3个平方的小屋,冰室身上穿着工作服,躺在连床垫都没有的铁床上,床边的桌上放着采集器。此时的冰室正因为安眠药的作用沉睡不醒,头发里插着迷你DC,正被投射着分裂症患者的梦境,不过从屏幕上可以看出,他正拼命想要潜回到自己舒适的梦里去。



小山内压抑着恶心的感觉,仔细端详冰室肥大的脸和躯体。虽然是为了拉拢他背叛时田,但一想到自己把身体给了这样一头猪,让他享受到那种近乎背伦的快乐,小山内就感到非常郁闷。自己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有这家伙出场的恶梦了吧。真是该死。就让我把你自己制作的程序投射到你的潜意识中吧,混蛋!然后你就会忘了和我一起的事了。什么事都会忘了。



小山内看了看显示器,冰室此刻显然是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同一个差不多相当于真人大小的日本人偶娃娃玩耍。设置在采集器内存里的看起来应该是以前用在津村和柿本身上的那套潜意识投射程序。那两个人是桥本根据小山内的命令,用了反射器和采集器投射的。



“单这样还不够。”



小山内撇了撇嘴。



让冰室偷出迷你DC的正是小山内。他把冰室诱到自己的房间,让冰室以为又可以享用沙发上快感的嘉奖,骗他喝下安眠药,然后喊来桥本,把昏昏睡去的冰室一起运到了这里,再命令桥本对冰室也进行潜意识投射,就如同当初对津村和柿本做的一样。只不过津村和柿本接受的是每三分钟一次二十分之一秒长度的投射,其效果仅仅是造成津村等人的心理创伤,最多只会导致他们产生关系妄想,并不会引起人格上的巨变。不管怎么说,津村和柿本只是崇拜千叶敦子的精神医师而已,只要让他们染上关系妄想症,成为研究所负面消息的来源就行了,没必要做得太过分。但眼前这个冰室却不一样,他参与了小山内的计划,熟知小山内的一切阴谋,这种人,当然不能留下。



小山内从反射器里取出存储卡,那里面保存的都是重度分裂症患者的梦。他决定直接投射这些内容。把这些东西埋进潜意识的最深处,让冰室再也无可以逃避的地方。他的人格必然会崩溃的吧。



投射开始之前,小山内再一次检查了冰室全身上下的口袋。迷你DC一共应该有六台,冰室却说只有五台。小山内怀疑他是不是自己偷偷藏了一台。可是只有工作服口袋里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巧克力,其他口袋里什么都没有。冰室总不可能把迷你DC藏在巧克力里吧。



重度分裂症患者的梦境极度可怕,就连小山内自己都不太敢直视显示器。他开始对冰室的意识进行直接投射之后,冰室立刻变得四肢僵直,表情狰狞,孱弱的尖叫声之中夹带着呻吟。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两分钟,冰室突然睁开眼睛,对着小山内咆哮起来,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似的。那副惊恐的表情和恐惧的声音,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正身临绝境,而想要杀死自己的人正站在自己眼前一样。小山内的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冰室扭动躯体,不停嚎叫,直到最后才终于闭上眼睛,嚎叫也逐渐转为抽泣。他的神情渐渐变得痴呆起来,看上去意识似乎已经被强行拖入了潜意识的深渊之中,又在那里被可怕的梦境慢慢异化一般。再过一会儿,冰室的脸上显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已经接触到了最本质的快感。那是快乐这一感情的最为根本的实质,绝非那种经过文明的洗礼而变得索然无味的东西。虽然那种快乐必然是邪恶的,但只要见识过它,无论是谁都会觉得,现实原来是如此的枯燥乏味。冰室开始发出低沉的诡异笑声。



“嘿嘿……嘻嘻……嘿嘿嘿……嘻嘻……”



19



“粉川,喂,粉川!”



能势龙夫照例在业界聚会上露个脸就想抽身,结果在沿着酒店走廊去向门厅的时候,忽然看到粉川利美从旁边一处宴会厅的门里出来,立刻出声招呼。



粉川是能势大学时候的挚友。个头很高,身体健硕,十多年前就开始蓄小胡子。



能势发现他和自己两年前见到他的时候相比瘦了许多,不禁感到很惊讶。



“最近怎么样?很没精神嘛。”



粉川抬头微笑回应的时候,能势问。两个人的交情早已深得不用在乎一切客套了。



“是啊,”粉川苦笑起来,抬头望着天花板,“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啊。”



“废话,你都瘦成这样了。今天来这儿于什么?还穿着难得的便装。”



粉川利美是警视厅的高级官员,也就是俗话说的特权阶级的精英之一。他和能势同一年毕业,通过了高级国家公务员考试,在见习警部补①的位置上干了半年,然后依次升任警部、警视,再被调去警视厅任警视正,现在已经是警视长了。这也是精英们通常的发展路线。



“警视总监②让贤了,”粉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垂下头,压低了声音说,“警视厅内部开了个欢送会,就在这儿。”



“哦,就是那个众议院的候选人吗。欢送会开完了?”



“唔……”粉川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还要拉我去喝下一场,我推掉了。”



他好像很是消沉,连能势的脸都不敢直视。这家伙病了吧?能势想。



“走,咱们去RadioClub,”能势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我也是刚从酒桌上逃出来。”



不能这么扔下粉川不管,能势心中暗想。上大学的时候,能势很喜欢和一帮朋友泡夜店,经常喝得烂醉,隔三差五就会跟无赖地痞干架。那时候多亏有这位剑道四段的粉川在身边,化解了一次次的危机。要是没他的话,自己恐怕早就连胳膊腿都保不住了。现在回想起来,能势常常还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还是算了……”



粉川似乎没什么兴致。按理说,能势的邀请他应该不会拒绝才对。然而面对这位本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粉川却几乎一言不发,能势感到其中很不正常。



“哎呀,难得遇上,就坐一会儿,行吧?我叫的车正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坐车过去。阵内和玖珂也很想你啊。”



“是吗……那好吧……”



在去六本木的路上,能势从沉默寡言的粉川口中得知他在半年前已经升任警视监了。



“哎,已经变成三星了吗?那可要恭喜你了。下回就该是警视总监了吧。”



这位昔日好友正在向社会上层攀登,甚至可以说是正在步向巅峰。对于能势而言,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种欲哭无泪的感慨。



就在这时候,粉川叹息了一声。那声音有着异样的深沉,能势不禁觉得像是出自粉川的心底,并且带出了无尽的悲哀和悔恨,甚至还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和拒绝。能势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有关晋升的烦恼。他感到自己需要倾听粉川的倾诉,想办法挽救这位对自己来说无可替代的朋友,同时也是即将屹立于社会顶峰的重要人物。



RadioClub播放的依然还是“Laura”、“Fool”一类充满了怀旧气息的乐曲。柚木装饰的室内保持着令人怀念的暗红色氛围。这里没有一位客人,寂静得一如既往。



“您……”玖珂看见粉川,脸上显出犹如佛像一般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粉川先生,好久不见了。”



“我们一直恭候您的再度光临。”吧台后面的阵内也招呼道。浅黑色的脸上露出洁白得引人注目的牙齿。



平日里两个人喜欢坐在吧台前,带上阵内一起边喝边聊,然而今夜只想两个人促膝长谈。直觉很准的玖珂一看两个人的模样就猜中了几分,直接将他们带去了靠里的座位。整个酒吧只有那里才有点包厢的样子。



“好了,怎么回事?”十二年陈的野火鸡威士忌加冰端上来之后,能势单刀直人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晚上睡不着。”粉川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然而笑容一直都没有变化,反倒让能势觉得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就是问你睡不着的原因。”



粉川显出诧异的神色说:“没有啊。”



“咦,找不到原因吗?”



粉川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咀嚼能势话里的意思,然后挺直身子,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找得到找不到的,根本就没有原因啊。”



能势当初患有焦虑症的时候曾经查阅过大量精神病理学相关的的书籍,听到此刻粉川这么说,他脑海里当即出现了“抑郁症”三个字。不过,单凭找不到原因这一点就断定粉川得了抑郁症,显然为时过早,而且能势还记得精神医学上的一大禁忌乃是不得将病名告诉患者。



“感觉怎么样,都还好吧?”



“身体吗?”粉川反问了一句,斟字酌句地说,“每年都有一次定期体检……”他点点头,像是显示自己对此很有自信一般,“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倒也是。”能势知道粉川是个近乎禁欲的家伙。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审讯我啊。”



能势放声大笑,然而粉川脸上依然只挂着浅浅的微笑。



“睡不着觉可不好办啊。”



粉川也终于难得地显出悲哀的神色,点头附和说:“是啊,很头疼。睡觉完全找不到规律,也没有什么食欲。”



“食欲也没有吗?”能势终于明白粉川为什么瘦成这样了,“那可连工作都会受影响了啊。”



“是啊,”粉川用自嘲般的语气说,“幸亏我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总能按照固定的程序升迂。”



“是么……”能势静静地望着粉川。他知道警视厅绝对不是像粉川说得那么轻松自在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非常优秀的人物,很容易就会犯下粉川口中的“大错”。



两个人默默喝干了杯中的酒,玖珂无声地捧上第二杯加冰威士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工作还顺利吧?”



“一般吧,”粉川的脸上显出不愿多说这个话题的意思,但还是勉强开口说,“警视总监在任的时候有很多政府的人脉关系,可是接任他的副警视总监为人就很粗俗,而且还不会说话,所以很多厅里厅外的应酬就会让我去,多了很多事。”



“因为你一表人才嘛。”粉川相貌堂堂,很有男子气概,恰是所谓日本好男儿的形象。能势打量着他的模样问,“你很头疼这些吗?”



“唔,妨碍我的本职工作了啊,”粉川说,“而且我也算不上会说话的人。”



“那恰恰是你的优点啊,”能势笑了起来,“不会夸夸其谈,甚至有点沉默寡言。警视厅要的正是这样的人嘛。”



粉川没有搭话。很明显,他对自己并不满意。



过了一会儿,粉川开口说:“要是在本职工作上能干出点成绩倒也罢了……”



“咦,你不是有成绩的么?”能势有点惊讶,他试图回想自己这位好友昔日的丰功伟绩,“上北沢的那起连续枪击杀人案什么的。”



“破案的只有那一件,”粉川苦笑着说,“翻来覆去能说的只有那一件事,这个也挺让我尴尬的。”



“我说你这家伙,对自己要求也太高了一点吧?你自己不是刚刚才说过,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升官的吗?”



粉川再度陷入沉默。能势感觉到单靠自己对付不了粉川的病症,他小心挑选措辞向粉川问道:“难以人睡、食欲不振,这些应该是由于精神紧张导致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好像是吧。”粉川无精打采地点头同意。



“那,你没打算找个地方看一下?”



“是啊,一直这么下去是挺难受的……”对于能势的热情,粉川的眼中泛起一丝戒备。



“既然如此,交给我来安排如何?”



“帮我找精神科医生吗?”粉川感到事情蹊跷,打量了能势一下,摇摇头说,“还是打算给我做个精神分析什么的?不行哟。我要是去那种地方的话,一旦被人知道……”



“我明白,我明白,”能势重重点了点头,“恰恰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说交给我来安排。难不成你以为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根本不考虑你的立场吗?放心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你哪怕就当做被我骗了一回,去见一次我给你安排的人如何?”



“你说得倒是很有信心嘛,”粉川笑了起来,似乎放下了戒心,“是谁啊?”



“是个精神医师,”能势倚在桌子上,凑近粉川,“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粉川又恢复了漠不关心的模样,摇了摇头。



看起来他没听说过在社会上层人士中这个口口相传的流言。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家名叫精神医学研究所的财团法人?”



“啊,那个我知道,”粉川略略显出一点兴趣,看着能势说,“那家研究所好像有个附属精神病院,技术能力在日本首屈一指,其中还有两个医生是争夺诺贝尔奖的热门人选。”



“对,就是那个。你知道那家研究所的所长岛寅太郎吗?他是我高中时候的好友,大学时候念的是医学院。”



“我可没有医学院的朋友。”粉川说。



“那个叫帕布莉卡的姑娘,就是岛寅太郎一手培养起来的。她可是个很优秀的精神医师啊。”



“姑娘?”粉川脸上顿时露出明显不放心的表情。能势知道粉川一直都对女性抱有不信任的态度。



“我的病就是她治好的。岛寅太郎介绍我认识的。”



粉川“嗯?”了一声,似乎又被激起了兴趣,随后又一脸严肃地问能势,“你得过病?精神病?”



“不用担心,只是很轻微的焦虑症。”



能势开始向粉川说明事情的原委。



①警部补位列日本警察九级官阶的第七位,负责担任警察实务与现场监督的工作。警部(第六位)、警视(第五位)、警视正(第四位)、警视长(第三位)、警视监(第二位)和警视总监(第一位)均为日本警察官阶。另外,官阶与职务不同,简单来说,前者是虚职,后者是实职。——译者



②警视总监是日本警察官阶中的最高一级,是警视厅的最高权力者,仅有一人。——译者



20



晚上十点半,千叶敦子疲惫不堪地回到公寓。她和时田浩作一直在找迷你DC和冰室的下落。冰室和他的父母一起住在千叶县,时田给他家里打了电话,也没找到他人。敦子认为他肯定是被囚禁起来了,但尽管她也从值班室偷偷拿了备用钥匙潜进别的研究员的房间搜索,却还是没能找到冰室的下落。而时团又确定迷你DC上并没有加入限制访问的功能,两个人都明白一旦外界得知如此危险的器械被弄丢了会引起多大的骚动,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四处寻找。



如果明天还找不到,那只能去找岛所长商量了。虽然所长不是很靠得住,但他至少也能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吧,而且他肯定也不会泄露秘密。如果能有他的命令,今天被拦着不让进的五楼各病房应该也能进去搜查了。敦子一边想,一边把时田塞进自己的马基诺的副驾驶座,载着他开回了公寓。



时田浩作和他的母亲一同住在十五楼视野最好的套房里,差不多刚好位于敦子房间的正下方。



敦子泡在浴缸里,心里一盲想着冰室的下落。她忽然觉得冰室也许就被关在这幢公寓的某个房间里。小山内、桥本,或者乾精次郎的其他心腹,都可以把他带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山内和桥本都是单身,一个住在十五楼,一个住在十四楼。只不过人住公寓的高级职员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尊重隐私的默契,一般都不会去别人的住所拜访。敦子和岛寅太郎也只是在研究所的时候会在一起谈话交流,从来没有去过位于十五楼的岛所长的房间。



其实真正说起来,遇上这样的事情,敦子眼下最想见的并非岛寅太郎,而是能势龙夫。此刻的敦子所能想到的最可靠的人只有能势。这当然不是因为敦子对能势心生爱意的缘故,她一直在想请能势来做监察,让他调查研究所的账目。虽然敦子不清楚要担任财团法人的监察需要怎样的资格,但她已经打算好了,明天就向岛所长提出建议。对于能势来说,查找账目中的非法勾当,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至于眼下,敦子也很想找能势好好倾吐一番自己脑海中盘桓不去的所有烦恼,借用他的智慧帮自己斟酌。他应该会很愿意把他的智慧借给自己,帮自己快刀斩乱麻地解决研究所及理事会中那些纠缠不清的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无聊事情吧。至于原因,敦子非常清楚——能势爱着自己。他一定会仔细倾听自己的陈述,也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



但是不行。



敦子猛然用力摇头。



恰恰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不能找他求助。这么多年了,我不是一直都自己一个人坚持过来了吗?我怎么能去找自己过去的患者帮忙?这多丢人啊!能势有能势自己的烦恼,我不去帮他分担也就算了,怎么可以利用他的好意要他伸出援手?那样的话,我和如今那些利用女性身份,只想着不劳而获的女生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在敦子的内心,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担心。若是再次见到能势的话……天知道自己会和他发展出什么关系。敦子下定决心,要彻底断绝对能势的一切幻想。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只有媒体相关的人。他们白天打给研究所的电话会被总台挡住,只有在晚上趁自己回家的时候骚扰。敦子裹上浴巾,穿着拖鞋来到客厅接起电话。



“千叶。您是哪位?”



“我是能势。”



出乎意料。刚被自己赶出脑海的能势龙夫竟然打来了电话,就好像不甘心被自己遗忘似的。幸好刚刚敦子的声音因为极度疲惫而显得如老太婆一般嘶哑不堪,能势没听出接电话的就是敦子本人。



“您是找帕布莉卡吗?请稍等,我去叫她来接。”



敦子将计就计,愈加嘶着嗓子应了一句,回到浴室匆匆擦干身体,换上家居服。刚刚能势没听出帕布莉卡的声音,那他把自己当成谁了呢?敦子一想到这一点,就禁不住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能势应该看到过门口铭牌上写着的“千叶”两个字,应该能猜出帕布莉卡就姓千叶,那他对于帕布莉卡和诺贝尔奖候选人千叶敦子之问的关系又会如何推测呢?他不知道千叶敦子就是研究所的员工吧?或者说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



敦子强忍着笑拿起听筒。



“您好,我是帕布莉卡。”



敦子一改扮成帕布莉卡,声音也随之自然而然提高了半度。加之能势意料之外的电话带给她的喜悦,更让敦子的声音显得开朗。“刚才那位是谁?”——敦子猜想能势肯定会这么问,她已经准备好搪塞他说是自己的母亲,不过能势很谨慎,什么也没有问。



“帕布莉卡,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要花点时间,现在方便吗?”



“方便啊,我正好没什么事。”



敦子虽然想问他现在在哪儿,不过还是学他忍住了没有问。电话那一头,听不到音乐声,也没有说话声,可能是在自己家的书房之类的地方打来的吧。



“那太好了,我有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另外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啊,什么事?”



“嗯,说正事之前,先得要谢谢你。我的病好像已经全好了,公司的人际关系也融洽了,另外啊,之前说过的那个虎竹,也还活着。”



“是吗,”变身为帕布莉卡的敦子感觉到能势话语中传来的喜悦之情。她不禁也受到感染,仿佛身在梦幻之中一样,“果然是能势先生过虑了呀。”



“是啊,是啊,”能势没有把时间浪费在进一步描述获知真相的经过上,直接切人了正题,“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的社会地位也相当高,我想请你给他治疗。”



能势好像认定她是个专门使用PT仪从事精神分析的职业医师了。敦子本来就打算以帕布莉卡的身份与他打交道,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可是,眼下的敦子没有余暇去接受个人性质的委托,这一点让敦子心生犹豫。



不过梦侦探的性格与千叶敦子截然不同。身为帕布莉卡,她没有理由拒绝能势的请求。



“什么情况?”不妨先问一下看看,也许病人的症状不需要出动帕布莉卡。



“据本人说是睡眠不足、食欲不振,但按照我的观察,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简单。他非常忧郁,沉默寡言,交谈的时候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你试过激励他吗?”



“我拉着他一起喝酒,然后又问他有什么烦心事,也试过激励他,但都没有什么反应。他说他并没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这是典型的抑郁症表现。抑郁症一旦发作,就会对外界的安慰、鼓励,以及喝酒、消遣等等变得无动于衷,甚至对劝说和威胁都没有任何反应。



“那您认为是有什么原因引起您那位朋友的变化吗?”



“是的。依照我的业余眼光来看,他的升职可能就是原因之一。”



“升职?”



“是Ⅱ阿,最近刚刚升迁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抑郁症的发病一般都是毫无理由的,要么是一些日常琐事,要么是升职这类本该高兴的事。



“帕布莉卡,你觉得这是抑郁症吗?”能势在电话里问。



能势果然掌握了不少精神疾病相关的知识啊,敦子心想。他的解释和自己的太吻合了。



“我也觉得是,不过你对他本人说了吗?”敦子问。



“没有,我知道不能说。”



“那就好。不过我还是要见到本人才能确诊。”



敦子知道在公司里,尤其是中层干部当中,近年来有许多未携家眷单身赴外地上任的管理者常常会产生抑郁症。她怕能势看多了这类人,先入为主地夸大了他那位朋友的表现。



“我也是这么想,还是你亲自见一见他的好。不过……帕布莉卡你不是很忙的吗?”



卸下坚强的敦子面具的帕布莉卡,因为能势这温柔的一问,差一点哭了出来。



“怎么了?”



“啊,没什么。你这个电话还真是打对了。真要是抑郁症的话,可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自杀的。”



电话那一头的能势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就麻烦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到时候也能见到能势吧。敦子感到自己不正常了。不久之前刚刚还在拼命否定那个想要向能势求助的自己,现在却想把一切都告诉对方。这大概是因为能势主动打来了电话,不用她再为自己是不是给他打电话而纠结的缘故吧。



“明天晚上怎么样?和我那时候一样,晚上十一点,老地方RadioClub?”



一想到RadioClub的舒适环境,敦子就感觉那里好像是自己唯一的避难所一样。



“好呀。您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粉川利美。警视厅的警视监。”



这回轮到敦子倒吸一口冷气了。



“警视监?”



“嗯,仅次于警视总监的位置。据他说现在都是在代理警视总监的工作。”



“很大的官吧?”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



敦子的腿有点发软。在这种人面前,怎么能向能势倾诉研究所的内讧?那些事情说严重点都是涉及犯罪的啊。至于迷你DC的丢失这种事,基本上更是刑事案件了。不行,不能说。原本连帕布莉卡的存在本身就是违法的。



“能势先生,我其实是精神医学研究所的正式员工。”



“哦,这个我猜到了啊。”



“那您也应该知道,个人性质的治疗,本来是属于被禁止的行为。”



能势笑了起来。



“啊哈哈,你在担心这件事啊。放心吧,粉川那小子可没有耿直到这种地步。说起来,粉川自己也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接受你的治疗啊。”



“话是这么说……他真的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



“他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平易近人,待人处事相当温和,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受过他不少照顾。他当了警察以后,我也找他帮我解决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



“哦,是这样的人啊。”



敦子虽然稍稍放了一点心,但戒备之情还是挥之不去。不管多么通情达理,如果被他知道了诸如迷你DC的丢失这一类会造成严重社会恐慌的事,身为警察,他怎么也不会听之任之吧。



21



帕布莉卡到达RadioClub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



那个名叫松兼的记者曾经告诫过她,媒体圈里已经在流传帕布莉卡会在六本木出没的传闻了,所以她在来的路上相当小心。不过,虽然明知道大红T恤和牛仔裤是非常显眼的标志性服装,但她总觉得不穿这一套就找不到变身帕布莉卡的感觉,因此还是穿在了身上。幸好这一次不像之前为了找RadioClub徘徊许久,进来的时候倒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哎呀,”玖珂对帕布莉卡还留有印象,他挺起大肚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好久不见了。”



“欢迎光临。”吧台里的阵内也对她微笑示意。



吧台前面坐着一个男子,他回头看到一身打扮与酒店氛围格格不入的帕布莉卡很是吃惊,向阵内打听起来。



“粉川先生还没到,”玖珂一边说一边将帕布莉卡领到上次的雅座上,“另外,能势先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他今晚有事不能过来,粉川先生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帕布莉卡略微感到有些失望。她心里暗想,这大概正是能势龙夫的慎重之处吧。也可能是他有点小自尊,不愿意借用粉川这个机会来同帕布莉卡见面。帕布莉卡恰恰就喜欢这样的能势。而且有警视监粉川在场,她本来也没办法找能势商量事情。



玖珂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像微微闭着双眼的佛像。他站在一边,亲切地垂眼望着帕布莉卡。帕布莉卡也报以微笑,不知怎的,这家店虽然只来过一次,却很意外的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店里放的背景音乐是“SatinDoll”。



帕布莉卡说想喝点好酒,玖珂便在吧台的阵内与帕布莉卡之间往来传话,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这似乎也让吧台前面坐着的客人很惊讶。



帕布莉卡找到了名为“BlackJagg”的极为罕见的17年陈百龄坛。玖珂加上冰块端上来之后,帕布莉卡便眯起眼睛细细品尝起来。就在她喝酒的时候,酒吧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男子。帕布莉卡一眼看出他应该就是能势所说的那位粉川利美。从玖珂和阵内对他的态度看来,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您好,我是帕布莉卡。”



帕布莉卡站起身,恭谨地开口说。这个人显然与能势不同,不喜欢年轻女孩表现得太过亲密。



“你好,我是粉川。”



见到帕布莉卡的粉川,也没有露出一般男性常有的惊艳神色,他同样恭谨地回了一礼。帕布莉卡决定用敬语与他对话。其实对于年长的男性,本来也是用敬语更符合她的习惯。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帕布莉卡这才注意到粉川身上的男性气概。她之前就听能势说过,警视厅经常会让粉川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出席各种场合。难怪如此,帕布莉卡也不禁深有同感。粉川体格矫健,削瘦的脸庞微微泛黑,嘴唇上的胡须留得恰到好处——凭借这副男子汉形象,就算跑去欧美电影里当主角也不足为奇。帕布莉卡虽然接触过许多男性,但心中不禁也生出了一丝飘忽的感觉。尤其是眼前这位警官虽然患病,眼神依旧锐利无比,被他的眼睛一扫,帕布莉卡更有点坐立不安了。



“唔……能势先生有事不能来了。”



“是吗。”粉川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看了帕布莉卡一会儿,随即似乎失去了兴趣,转头与玖珂讨论起要喝什么。



粉川最终点了与帕布莉卡一样的威士忌。帕布莉卡趁他停下来的机会,立刻问道,“您的工作很忙吧?”



“还好。”粉川苦笑了一下说。



“嗯,当然这种事情不问也是知道的,不过请不要认为我是在问些愚蠢的问题,这与警察的例行问讯不一样。”



“有道理。”粉川重新打量了帕布莉卡几眼,稍稍坐正了一些。



“我对您的了解仅限于能势先生对我说过的内容,所以……”



粉川有点疑惑了。帕布莉卡的措辞与她的打扮截然不同,非常得体。粉川不禁对她的年龄产生了怀疑。



“那就请随意问吧。”



帕布莉卡发现粉川的言语并不自然,似乎并不想说话,而只是勉强回答一样。而且,精神医师为了让患者放松心情的一些常用花招看来也没办法用到粉川身上。帕布莉卡不禁感觉有些棘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具有这种身份的患者。



她定了定神,尽力撇开对粉川的畏惧。如果他真的患有抑郁症的话,那他就应该具有很强的自负心理,同时也很依赖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有幸能与警视监面谈,而且还是要为您做诊断,这可真是很有难度啊。”帕布莉卡说。



粉川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是么?”



“是啊。”



粉川的酒端上来了。两个人沉默下来,静静地品了一会儿威士忌。



“你做的也是挺有意义的工作啊,”粉川第一次主动开口说,“精神治疗什么的。”



粉川似乎是想让帕布莉卡安心。像他这样的男子,竟然会表现出对她工作的关心,实在是很少见。由此看来,他大概认为他自己的工作不是“有意义的工作”吧——帕布莉卡推测。



“您的工作不也是……”



粉川又一次苦笑了起来。帕布莉卡确定自己的判断没错。来这里之前,她已经做了一番调查:警视监这个官阶并不是像警视总监那样官阶与职务合一的名称。①由此可以推断,粉川很可能被迫处理一些并非本人愿意去做的事。



“我听说您很少能好好休息,”帕布莉卡切入了主题,“您对此很头疼是吗?”



“是的,的确。”



“第一次接受治疗?”



“第一次。”



“另外我还听说,你没有食欲?”



“是的,没有食欲。”



“您缺乏睡眠或者没有食欲之类的表现,具体来说,如何影响到您的工作呢?”



粉川沉思良久。他并非是在思考该说什么,而是在思考如何表达。



“我……”粉川终于开口说,“本人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不擅长言辞。但是作为警视总监的代理,职责所在,不得不在人前发言。但恰恰因为缺乏睡眠,发言的时候很难会有机敏的表现,更谈不上随机应变了。而这些本都是大家对我的期待……”



粉川又沉默了。



“唔,发言这种事情,您本来也不是……”



“喜不喜欢和胜不胜任是两回事。”



粉川用力瞪了帕布莉卡一眼。



完美主义。这是很容易引发抑郁症的典型性格。对自己提出过高的要求,制定了完全无法实现的目标,然后又因为未能完成而深感内疚。不管有多少工作,对于其中的每件事情都要求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就算有人指出说这样不行,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作为完美主义者,他只会认为,不管什么工作,既然自己在做了,那就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



“那么,为什么难以入睡,您自己清楚原因吗?”



“嗯,总有些很无聊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



“您说的所谓很无聊的事,能举个例子吗?”



“就是很无聊的事啊,”粉川笑了起来,“很无聊很无聊,连说一说都会显得很无聊的事。”



原来如此。像粉川这样的男性,当然不可能把那些无聊的事情宣之于口的。帕布莉卡曾经诊治过别的抑郁症患者,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所谓“很无聊的事”,就是比如说躺到床上以后,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然后就会一直想着那个声音下一次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于是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之类。



对于粉川的私生活,帕布莉卡一无所知。但是要想从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那就必须多提问才行。这样的话,诊断就会演变得像审讯一样。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暂且先问一个看看。



“粉川先生,您住在哪里?”



“警视厅的房子,是间公寓……”粉川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感觉到帕布莉卡不方便追问,主动补充说,“我和妻子一起住。儿子在大学旁边租了个房。”



子女独立。抑郁症发作前经常会有这一类家庭成员的变动。粉川的抑郁症基本上可以确诊了。然而帕布莉卡却更感到为难。抑郁症的治疗通常都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但是眼下的自己正陷在研究所的种种纠葛里,更不用说千叶敦子本来也有千叶敦子自己的工作,怎么能腾得出时间给他治疗?



但是话说回来,置之不理总是不行的。



“一般来说,对您最为有效的治疗方法是……”说到这里,帕布莉卡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粉川的眼中充满了对专家意见的期待。



“好好休息几个月。”



“这样啊……”粉川流露出明显的失望,眼睛望向帕布莉卡头顶上方。



“不行吗?”



“不行啊,这个。”



“其实,要和失眠作战,正面硬碰是不行的,还是要从繁忙的日常生活中抽身出来比较有效。不过既然您说这个不行……”帕布莉卡陷入了沉思。



上班摸鱼这种事情,对于粉川这样的人物,显然是不可能的。本来就是因为不会摸鱼才得了病。帕布莉卡终于决定,只有给粉川治疗了。



“那只有请梦侦探出场了。能势先生应该对您说过吧,被称作梦侦探的精神分析治疗法?”



“嗯,”粉川的回答中带有明显的无奈与灰心。显然他完全不相信梦侦探的效果。



“我会辅以药物治疗,确保尽早见效。”



“药物?”粉川对服药似乎也很反感。



“使用药物辅助治疗精神疾病,可能会使您感觉不快,但像您这样的症状,单靠精神分析治疗很难起效,所以在传统上都是依靠全面的药物治疗。”



“药物是说安眠药吗?”



“是抗抑郁药。”



“哦?我得的果然是抑郁症吗?”



“是的。”



粉川显然受到了打击。帕布莉卡故意没有使用一些安慰性的语言,她是将重点放在消除粉川对于治疗的不安上。



“因为会有梦侦探的协助,我会尽量少用抗抑郁药的。”



“那,你的药吃了会有什么反应吗?”



帕布莉卡用充满信心的笑脸望着粉川。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始对他进行充满理性的陈述。这也正是她最为擅长的领域。



“药物有许多种,每一种药物的效果如今也已经区分得非常清楚。”在开发PT仪的过程中,通过扫描患者的精神内容,便可以准确把握药物所起的效果。“药物在神经突触间隙发挥作用,当刺激由一个突触传导至另一个突触时,需要一种叫做单胺氧化酶的物质。大多数抗抑郁药就是对这种单胺氧化酶起抑制作用的……”



①警视总监是日本警察法中规定的警察官阶的最高一级,但同时也是警视厅本部长的职务名称。——译者



22



抑郁症是一种很难在短期内治愈的精神疾病,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休息。抑郁症的病因历来都是一大难题,即使对患者进行精神分析,往往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弗洛伊德认为抑郁症源自患者对于口唇期的胶着,皮埃尔·雅内①认为原因在于生物心理学上的性心理能量衰退。在这两种学说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理论,然而无论哪一种理论,都不能做出充分的解释。



帕布莉卡采用自己特有的方式,使用PT仪对抑郁症进行治疗,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抑郁症的治愈率。她的办法是,首先通过精神分析确定抑郁症患者在发病前处于怎样的生存状态,再找出由于内源指向性状态引发内源波动的时间点,也就是发病的时间点,然后针对这一点注入内源式的能量。所谓内源,指的是既非压力刺激之类的心理因素、亦非感冒患病之类生理因素的第三类因素。抑郁症也因此被称作内源性抑郁症。内源意指颇为玄妙的宇宙间生生不息的自然机理,这种机理在人体上的表现便是所谓的内源。所以,抑郁症也有叫作宇宙内源抑郁症的。



当天晚上,粉川利美因为要去帕布莉卡的公寓接受她使用PT仪给自己进行梦侦探治疗,整个晚上不能回家,便借用了RadioClub的元绳电话,当着帕布莉卡的面给自己的夫人打了个电话,然而电话里说的也仅仅只有“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不过粉川还没挂上电话的时候,听筒里好像就已经传来了夫人挂断的声音。虽然说粉川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作为夫妻也未免太过冷淡了。帕布莉卡不难想象他们之间冰冷的关系。可是,看粉川的样子,似乎他一点也没有这样觉得。



这时候坐在吧台前面的那位客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两个人正要离开RadioClub的时候,阵内轻轻向帕布莉卡说了一声,“粉川先生就拜托您了”。与此同时,玖珂对粉川说的一句“请多保重”也飘进了帕布莉卡的耳朵。能势龙夫不是那种会随便泄露帕布莉卡职业的人,看起来是他们两个人凭自己的直觉察觉到帕布莉卡是医生吧,虽说他们不大可能猜到她是精神医师。帕布莉卡不禁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看成是一个在成年男性之间相互介绍的援交少女。



在RadioClub门前,帕布莉卡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粉川一同去自己的公寓。司机从他们交谈的语气当中听出两个人并非父女,言谈之间不禁对粉川开始冷嘲热讽。“哟,这个小姑娘是买来的还是拐来的啊?”——然而粉川对于司机的话无动于衷,看起来简直好像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情感一样。容易罹患抑郁症的正是这种性格:屈从于规则,回避与人的争斗,在即将发生冲突时采取退让的懦弱态度,如此等等。帕布莉卡不禁怀疑他怎么能胜任警察职务的。不过也许遇到罪犯的时候会换一副面貌吧。



到了帕布莉卡的公寓,对于房间里的豪华景象,粉川也并没有露出特别吃惊的神色。那副一无所觉的冷漠态度仿佛是在说:你说你能治好我的病,那我就让你治治看吧。不过,帕布莉卡知道,粉川心中其实连这种赌气般的想法都不存在。她知道粉川不可能马上睡着,但还是让他躺到了床上。



对于帕布莉卡让自己脱得只剩内衣的要求,一向注重服装整洁的粉川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当帕布莉卡以一贯的态度将各个方面都安排好之后,他也就放下了心,冲了一个澡,乖乖地只穿着内衣躺到了床上。



帕布莉卡把采集器的记录时间设置为八小时。患有失眠症的粉川在入睡之前本来就要经历漫长的煎熬,加之又是第一次来到年轻女性的住所,更不可能轻易入睡。不过一旦他睡着了,记录装置就会自动开启,把他的梦境记录到采集器里。反过来说,在清醒的时候,不管医生怎么向患者保证说自己只会将梦境记录用在正当的地方,实际上患者的潜意识中还是会有强烈的抵触,最终记录到的只会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图像。



“我知道您很难入睡,但还是请您无论如何想办法睡一觉。”



一边这样说着,帕布莉卡一边将戈耳工戴在了粉川的头上。粉川没有表现出像能势那样问东问西的兴致,而是听凭帕布莉卡的摆布。服用安眠药的话,就算睡着了也不会做梦,所以也不能吃药。帕布莉卡一边祈祷着粉川千万别干耗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一边自己去了客厅的沙发上睡下,留下粉川一个人在卧室,好让他安心睡觉。



然而帕布莉卡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该吃安眠药的是我啊,她颇为自嘲地想。作为千叶敦子的自己,在研究所里一直没有找到冰室,更不用说该写的论文没有半点进展。卧室里很安静。帕布莉卡觉得他应该是在强迫自己忍受无法入睡的痛苦,坚持着一动不动,不发出半点声音吧。她觉得这种彬彬有礼的行为很是可爱,不禁开始比较起能势龙夫与粉川利美这两个成年男性的魅力之间有什么不同点了。就在比较的过程中,她终于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粉川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餐桌前了。帕布莉卡意识到之前他可能都在注视自己睡着的模样,不禁羞得面红耳赤。



“啊……那个,您已经洗过澡了吗?”



帕布莉卡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起身穿衣服。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半。



“您睡着了吗?”



“嗯。”



“那……做梦了吗?”



“不知道。”



也许是对做梦毫无兴趣,也许是做了梦又忘记了。



“您喝咖啡吗?”



“嗯。”



帕布莉卡泡好咖啡,端着杯子走向卧室,放在卧室里的桌子上。粉川也帮忙把糖罐和奶罐拿了进来。



“那我现在就重放您的梦了。”



一边说着,帕布莉卡一边调出了采集器里存储的影像。



从显示器下方显示的数字来看,粉川是在凌晨四点二十分开始做梦的。恐怕之前他一直都没睡着吧。两个人喝着咖啡看了一会儿画面,粉川渐渐显示出兴趣。



巨大的机舱。像是在大型喷气式飞机的内部。机体左右大幅摇晃了几次。乘客没有一个惊慌,全都安稳地坐着。帕布莉卡觉得,像这种大型客机,一般来说不管倾斜到什么程度,乘客都不太能感觉得到吧。



接着画面切换到室内,昏暗的日本式住宅内部。穿过走廊,来到两扇隔板之间的厨房,一个中年女性正在那里洗东西。帕布莉卡把画面暂停下来。



“咦?还可以暂停呀!”



粉川有些惊讶。



“这是哪里的房子?”



“不知道。”



“那这位女子是谁?”



“不清楚啊……”



“有谁长得和她比较相像吗?”



“唔……”



“您能想出有谁会在这种旧式房子里做饭吗?”



“这……”粉川想了一会儿,“可能还是我母亲那一辈吧……”



他似乎想说“但这并不是我的母亲”。



“是个美人啊。”帕布莉卡说。



“是吗。”



帕布莉卡觉得,粉川并不认为这个女子美丽。也许是他的妻子换了一个模样在这里登场了吧,不过眼下并不需要弄清楚她和这个女子是否相似。帕布莉卡继续播放画面。



某处的庭院。出现了一条狗,但立刻又消失了。西洋风格的房间内部,有人倒在地上。血流到走廊里。好像视角又来到房子外部,这栋房子着火了。



这里好像是案件现场。但粉川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帕布莉卡感到有些棘手,不过这种事情其实她也经历过许多次了。



一处豪华的大厅。厅里正在举办宴会,粉川想要进去,可是门口的守卫不肯放行。



画面暂停。



“这是谁?”



“这个我记得。是某个大使馆,馆里被人装了炸弹,我要进去排弹,但是这个守卫不放,他认为是我想混进宴会。”



“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没有,”粉川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对了,我当时又正好穿着赴宴的礼服。”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受到邀请的啊。但是我忘记带邀请函了。”



“也就是说,这个守卫认为您没有邀请函,故意找了个借口想要溜进去?”



“但是,装了炸弹的事情是真的。”



粉川看起来有点不满。



下一个画面。守卫看起来大吃了一惊,怔了半天。



“这是怎么回事?”



粉川笑了。



“因为我告诉他,装炸弹的就是我。”



下一个画面。粉川好像被放进大厅了。眼前是宴会现场。但是会场却放着许多图书,简直像在举办一场图书展会。



突然,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脸的特写。帕布莉卡看到这张特写,大吃一惊。毫无疑问,那是乾精次郎的脸。



“这是谁?!”她大叫起来。



粉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声音,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啊。”



“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是才想起来这张脸刚刚曾经在我梦里出现。但是我一点都不认识这个人。硬要说的话,他长得和我父亲有点像,但是我父亲没有他这种胡须。”



为什么乾精次郎的脸部图像会混入粉川利美的梦里?



是从别的患者处采集来的梦境记录溢出了?就PT仪的构造而言,这种可能性可以说完全不存在。而且帕布莉卡并没有登入,她的意识也不可能显示在粉川的梦里。



“怎么了?”粉川对于帕布莉卡的困惑感到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请稍等一下。”



帕布莉卡把占满了整个屏幕的乾精次郎的脸打印了出来。



“呵,打印也可以啊……”粉川再一次赞叹道。



“往下看吧。”帕布莉卡继续播放画面。



不过看起来粉川对于自己的梦里突然出现了与自己父亲相似的乾精次郎的脸也感到很吃惊,梦在这里就中断了。似乎是醒了。接下来的只有偶尔闪烁的破碎画面。



“您几乎没怎么睡啊,”帕布莉卡叹了口气,“您很辛苦吧。幸亏您的身体状态良好,总算还能支撑得住,换了一般人,恐怕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了。”



粉川望着打印出来的乾精次郎的脸,沉思着什么。



“怎么了?”



帕布莉卡问。



“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你很吃惊,”粉川说,“这个人你是认识的吧?”



①皮埃尔·雅内(PierreJanet),法国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译者



23



吃早餐的时候,对着沉默寡言的粉川利美,帕布莉卡只能主动向他尽量不露声色地暗示梦境的潜在含义。



“喷气飞机摇晃得很厉害啊。”



“是啊,”粉川虽然没有食欲,但出于良好的修养,强忍着吃下了面包和培根煎蛋,没有剩下半点食物,“我没坐过几回喷气飞机。不过话说回来,那种飞机一般也不会摇晃得那么厉害。”



“是吧。”



帕布莉卡还在等着粉川接着往下说,可是他却又在细嚼慢咽培根煎蛋了。



“那,是不是可以比方说,您工作的地方,也在发生动摇呢?”



粉川微微一笑。看起来他对于精神分析也有所了解。“你是说,那架飞机是在暗示警视厅?”



“不过好像飞机里的人都没发现飞机在摇晃啊……”帕布莉卡说。



“唔,”粉川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陷入思考中。



这里看来是无法突破的了,帕布莉卡只好转到下一项,“后来有只狗出现了一下?”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狗,父亲养的。”



“就是梦里的那只?”



“好像是。”



“您很喜欢那只狗?”



“是的,不过……有一次我不听话,非要带它出去,结果被车撞了……”



“死了吗?”



粉川点点头。



“这样啊……”



帕布莉卡观察了一下粉川的表情,却看不出他是否对此怀有罪恶感。



“里面还有一个场景,好像和您负责的案件有关?”



“嗯,醒了以后本来已经忘记了的,看到了才知道,我原来还做过这个梦。”很奇怪的,粉川忽然开始充满热情地说了起来,“八王子的一幢别墅里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一个佣人被杀了,一直没破。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没破的案子我梦见过不少回了,破了的案子倒是一次也没梦见过。”



帕布莉卡笑了。“那是因为您热心工作啊,梦里都想着破案。”



“是吗,”粉川一脸严肃地看着帕布莉卡,“梦里也能破案吗?”



“是啊,在梦里找到破案的关键线索,这种例子可不少。”



“哦,这种说法我也听到过,”粉川又一次沉思起来,“但是,那幢别墅在现实当中并没有发生过火灾。”



“说起火灾,您能想起什么吗?”



“我没有经手过纵火案……”粉川似乎喜欢把一切都联系到工作上。



“那您平时有没有遇到过火灾呢?住处附近什么的,很久以前的也可以?”



“没有。”



只要帕布莉卡不提问,粉川就不会主动开口。两个人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



“大使馆里举办宴会了啊。”帕布莉卡又问。



“嗯。”



“那幢建筑,是现实中的哪里的大使馆吗?”



“不是。我只是做梦时那么想的。”



“对那幢建筑您有什么印象?”



“没什么印象,可能在哪儿见过吧。那种建筑本来也常见的很。”



这时候,帕布莉卡忽然有些诧异地意识到,感觉那幢建筑似曾相识的其实是自己。它是哪里的建筑呢?那个场景看来也要打印出来才行。



“您经常出席宴会?”



“不,我很少出席,虽然接到的邀请很多……”粉川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接下去说,“后来就慢慢变成妻子代替我去了。然后每次宴会的时候好像她又会不断认识新人,邀请也越来越多。”



“每个晚上都有?”



“这个……还不至于那么多。”粉川苦笑起来。



“这是最近的事吗?”



“不是,大概已经有六七年了吧。”所以现在我的失眠不是这个原因——粉川望着帕布莉卡,似乎是想这么说。



但是好不容易粉川自己提起了这件事,帕布莉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在这之前,夫人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粉川陷入了思考。帕布莉卡试探着问:“莫非是读书什么的?”



粉川扬起头,“啊,难怪会场里有那么多书啊。虽然谈不上是爱好,不过她以前确实经常看书。唔……难道说是暗示我不喜欢她去参加宴会,想要她呆在家里看书吗?”粉川很罕见地笑了起来。



“是吧,”帕布莉卡也露出笑容,“请问夫人家的情况呢?”



“她父亲是警官,”粉川颇为自豪地回答,“我父亲也是。”



双方的家庭氛围都很严肃吧,帕布莉卡想。



谈话在这里又中断了。帕布莉卡觉得,自己如果再接下去说的话,肯定又会变成查问粉川家庭状况,她不禁犹豫起来。



“哦,对了,我买了意式青椒夹火腿,要不要尝一下?”



粉川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被帕布莉卡看在眼里。看来他并不是一个无视口舌之欲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交谈引发了他的食欲吧。



“梦侦探很有趣啊。”粉川一边吃火腿一边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说。



“是啊。今天是对梦境做分析,只算是个开始。”



“我听能势说,你会进到我的梦里来?”



“是的,从下一次开始。”



“刚才打印出来的那个人,”粉川用手帕擦着嘴说,“你说他是你们研究所的副理事长,不过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那张图能给我复印一份吗?我想调查一下看看他为什么会出现我的梦里。”



“好的。”帕布莉卡觉得,他会去检索犯罪记录什么的吧。



乾精次郎曾经犯过罪、警局里有他的案底,所以那张脸才会保留在粉川的记忆当中——这种可能是绝对不存在的,帕布莉卡凝视着放在桌角的那张乾精次郎的脸部特写想。与平时自己的记忆不同,这张纸上的乾精次郎正在微笑,眼神里满是和蔼,几乎可以说是近乎慈爱的神色。帕布莉卡从来没有见过乾精次郎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特写是从他的额头一直拍到络腮胡须,整个画面都被脸部盖住,不知道后面的背景是什么。



“这不是罪犯的脸。”粉川接过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很严肃地下了结论。



帕布莉卡忍住笑说,“您不是说这和您的父亲有点相似吗?”



“严厉的眼睛和嘴角是很像。”



“您在梦里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了吗?”



“记不得了,但是应该没有吧。差得太多了。”



“可是您随后就醒了。”



粉川有点讶异地看着帕布莉卡,“你是说,这张脸和我父亲比较像,于是我受到了刺激?”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呢?我以前也经常梦见父亲,但从来也不觉得受刺激啊……”粉川望着那张纸,又陷入了沉思。



“咖啡还要加点吗?”



“不,不用了。”



帕布莉卡觉得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去给您开药。现在就服吧,持续一周。”



她递给粉川一周剂量的抗抑郁药。



“下次的治疗什么时候?”吃了药之后,粉川问。



“您说呢?”



“我很想尽早痊愈,所以随时都可以……”粉川知道帕布莉卡早就看出自己昨天晚上并没有对她的治疗抱有什么期望,所以这时候说起这种话来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看起来他开始相信治疗的效果了,对于梦境分析也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样的话,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如何?”帕布莉卡问。



“好的,还是昨天晚上见面的时间,我可以直接来这儿吗?”



“那就麻烦您了,我会和管理员说的。”



“那么,今天的诊断就到这里结束了是吧?”



“是的。今天是第一次,暂时就到这里吧。”



粉川有点依依不舍地扫视了房间一圈。



帕布莉卡再次忍住笑,问:“怎么了?”



“今天的诊断……唔,有没有弄明白什么东西?比方说,做什么事情会有利于治疗什么的……”



“哦,这个啊。其实所谓梦境分析,本身就是一种治疗。说起来,您现在的心情如何?”



“原来如此,”粉川第一次露出明朗的笑容,“从刚才开始就轻松多了,我还在奇怪到底怎么回事呢。头一回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这是肯定的吧,帕布莉卡心想。



“本来是打算让您再多说一些的。梦境分析需要对您有更多的了解。不过今天是刚开始,一开始就刨根问底有点不好,弄不好会让您觉得自己是在受审一样。”



“我明白了。原来坦白之后会感到轻松的不止是罪犯啊。下次不管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我再多说一些吧。”



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不约而同地笑了。帕布莉卡的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略微生出一些被粉川的魅力感染的情绪。



“您要去上班吗?”帕布莉卡问。这时候粉川已经站了起来。



“不,我先回趟家。”粉川回答。



或许是要回自己床上再睡一觉吧,帕布莉卡心想。他这时候的心情应该平静了一点,加上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现在是感到有些困倦了吧。也许这份睡意来自于难得的丰盛早餐?还是说,他只是为了让妻子安心才非要回去一趟呢?帕布莉卡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慨——那是一种独身女性对于成功的已婚男士的妻子通常都会抱有的情绪——下意识地以精神医师的直觉断定,粉川的妻子并没有把这么优秀的丈夫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上。



粉川被帕布莉卡目送着离开她的住处。她脸上的灿烂笑容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帕布莉卡说,下一次会进入到自己的梦里,那进来之后会做什么呢?粉川一边想着,一边穿过走道,来到电梯间。那个可爱女孩说过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重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警视厅正在动荡。没错,正在剧烈动荡。这一点,不是只有不属于任何派系的自己才注意到的吗?



至于在梦里得到破案线索的说法,似乎也确实如帕布莉卡所说的那样。八王子别墅谋杀案,自己的梦境可能真的向自己提示了线索。粉川记得,在杀人案发生之后不久,案发现场附近曾经有过一场火灾。这场火灾同谋杀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有必要调查一下。



粉川沉思着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开始下降,不过刚到十五层便停了下来。



一个青年男子走进电梯。粉川抬眼一看到他,不禁吃了一惊。不知怎的,粉川心中生出一股自己仿佛在做什么坏事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近来可从未有过。这个青年男子美貌异常,简直令人想起古希腊时代的雕像。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络腮胡须,但眼神和嘴角都与自己大衣口袋里的复印件上那个名叫乾精次郎的男性几乎一模一样。这个人恐怕也是研究所的职员吧,粉川想,难道他是自己梦里见到的那位副理事长的儿子吗?



青年男子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粉川一眼。这幢公寓除了研究所高级职员及其家属之外,其他人应该是禁止入内的吧,粉川想到这一点,不禁有一点不自在,不过他也并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而且,不知为何,粉川觉得这个青年男子在和自己对视的时候也显出一丝惊慌的神情。



24



电梯门一打开,小山内守雄和里面的男子打了一个照面,刹那间就认定他是一个警察,因为他的眼神和那些因为过度疲劳引发慢性神经衰弱而前来就诊的警察一样。不过接下去看到他身上穿的西装分明是最高档的质地和剪裁,举手投足之间又缺乏一点自信,毫无表情的脸上在看到自己的一刹那又显出有点惊慌,所以小山内又感觉他应该不是警察。



大概是住在十六楼的某个人的亲戚吧。难道说是千叶敦子的?或者是岛寅太郎的?不对不对。从他的装束和气质上看,搞不好可能是千叶敦子的情夫也说不定。这个时间才回去,分明是过夜了。小山内本来打算在电梯下降的时候盯着楼层指示牌,装成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但是一想到千叶,不禁又生出一股兴趣,回头看了这个身子靠在电梯角落里的男人一眼。



可是小山内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也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再次和对方的目光相遇,小山内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没来由的惊慌。



电梯到了一楼,男人出了电梯。小山内对于自己被他弄得惊慌失措感到很不忿。如果能确定他真是千叶敦子的情夫,最好还能再次看到他到公寓里来。那样的话,自己就给大朝新闻的松兼打电话,让他带着摄像师一起过来,守在门口等着拍那家伙和千叶的好戏。



小山内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地下室。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千叶的马基诺还停在车库里,可见她并没有上班。小山内今天倒是早班。



开车去研究所的路上,小山内感到有些疲惫。昨天晚上和副理事长在梦中的嬉戏似乎有点过头了。



与小山内的公寓仅仅隔着四条街道,有一条寂静的小巷,乾精次郎的医院就坐落在巷口,那同时也是他的家。单身的乾精次郎就住在这座四层建筑的最高一层。小山内曾经多次拜访过那里。自从拿到被乾精次郎称为“恶魔之源”的迷你DC以来,小山内和他每次交欢之后,使喜欢一同戴上迷你DC于梦中再度同寝。就在这样的游戏之中,他们逐渐摸清了迷你DC的功能。小山内有时候也会怀疑,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之所以开发这种机器,该不会也是因为色情游戏的启发吧。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昧昨夜梦幻般的精彩体验。即使是一点微乎其微的回味,也仿佛让他的疲惫烟消云散了一般。



危险!



小山内猛然踩下刹车。



混蛋!又不是人行道,干嘛突然蹦出来?!堂堂大都市的中心地带,你们这种穷鬼、白痴、乡巴佬、小瘪三,乱窜什么窜!你们这种货色,拿来给我擤鼻涕都不够格。身份悬殊着呢,蠢货!



混蛋!这是什么?!一辆破出租也敢抢我的道?你以为我是谁?地位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吓死你!我可是极有修养的小山内守雄!你去打听打听,我乃是马上就要拿下诺贝尔奖的精神科医生!蠢货们,都给我跪下吧!我可是背负太阳的人,我身后站的可是乾博士!他是神,是世界的中心,是太阳的中心!和他比起来,时田、千叶什么的只不过是小小的流星罢了。而我呢,就是受太阳庇护的首席弟子啊!马上乾博士就要当上研究所理事长了,到那时候我就是理事了,啊哈哈哈!



小山内从自己的梦中进入乾精次郎的梦,在受到乾精次郎的怜爱的同时,也接受着新的熏陶。虽然是梦,但也显示出乾精次郎广博的修养和深厚的底蕴,更使小山内认识到他强烈的意志力。对于小山内而言,那是一种压倒性的力量,让他在享受欢愉的同时更生出一种恍惚之感。



乾精次郎博古通今,小山内被他引导进一个未知的异世界,在充分体味惊异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迷你DC具有免疫性和过敏性,同时也明确了迷你DC的有效范围可以继续扩展的潜在功能。从此以后,小山内便不必再去乾精次郎的住所了,他在相距仅仅几百米的自己家中入睡,同样可以进入乾精次郎的梦境,反之亦然。



乾精次郎认为,如果附近有PT仪,也许他们的梦境图像会被监听。研究所里有许多PT仪,所以他们从来不在研究所附近两公里的范围内使用迷你DC,而且深夜之中,研究所里也不会有人做研究。另一方面,虽然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的住处都有PT仪,不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都觉得,仅在夜里使用迷你DC,应该也不会被监测到。



来到研究所,小山内先在自己的研究室休息了一会儿,随即去了医院,领着值班室的实习生和护士们一同查房。确认过柿本信枝的病情正如自己所料地慢慢恶化之后,小山内顾不得再次涌上来的疲惫感,又去分裂症患者的病房巡查。然而受到这里患者们的病态行为刺激,他忽然生出了极其黑暗的性欲,这股性欲强烈得让他感到痛苦。小山内的视线越过实习生,向正紧紧盯着他的羽村操子递了个颜色。那意思是说,中午休息的时候来我办公室。



午休的时候,小山内守雄很难得地在职员办公室露了一个面。他一直对自己的桌子被安排在职员办公室耿耿于怀,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放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处理。但是乾精次郎交待给他监视时田和千叶的任务,他只好来这里转一转。他的桌子距离理事室很近,就靠在理事室从来不关的玻璃门旁边。这恰好也方便了他趁着午休的时候窥探时田他们的动向。



理事室里只有时田一个人在吃午饭。小山内和坐在他对面的桥本几个人闲聊了几句,又看了看日程表,这时候千叶敦子手上拿着三明治和咖啡走了过去。她的办公桌恰好正对着小山内,坐下之后,看到小山内,她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啊呀,吓了我一跳,”千叶笑了起来,说,“小山内,你的脸和乾精次郎先生越来越像了。刚才我还以为是副理事长来了。”



“夸张了吧,”小山内也笑着回了一句,“还不至于连长相都同化吧。”



两个人虽然是敌对关系,但在别人的面前还不会公开争吵。



其实小山内自己也在想,或许自己和乾精次郎确实越来越像了。结婚的男女之间不是会有夫妻相一说吗?这几天自己与副理事长日日交欢,犹如蜜月,更不用说还受到了触及心灵深处的感化。



“咦?你在吃什么?”千叶敦子忽然一反常态地惊呼了一声,“这不是便利店里的盒饭吗?”



“我妈妈回去了,”时田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乡下的亲戚过世,她回去参加葬礼了,大概要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哎哟,真可怜,怎么要那么久。阿?”



“乡下的葬礼很繁琐的。”



“唔……你这个盒饭在哪儿买的?”



“有乐町。那里的盒饭最好吃,不过要排很长的队。”



“是吗,那还是算了。”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不过也不用小山内竖起耳朵听。他的座位离他们两个很近,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两个人谈话中显然一点都没有提及任何重要的事情。难怪冰室和迷你DC失踪的消息并没有流传开来,两个人都守口如瓶啊。



但是小山内也知道,必须尽快下手对付他们两个。再这么放任下去,他们迟早会反击的。说起来,一开始从津村、冰室、柿本这样的小角色下手或许是个错误,让他们产生了警觉,不过就算放在以前,他们也都小心得很,小山内一直也没有得到下手的机会,只能先收拾碍手碍脚的津村之流。反过来说,岛寅太郎现在不是也……



“嘭”的一声,小山内的脑袋上被人狠狠敲了一记,耳朵里一阵轰鸣,眼前一片模糊。对面的桥本惊讶地望着他。



小山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回头一看,只见岛寅太郎站在自己的身后。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是抱歉,但小山内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则是:哎呀,不好。在他看来,岛所长的脸上分明带着恶作剧之后的诡笑。



难道说,他发现自己对他做了潜意识投射,这是来报仇了?不可能。真这样的话,这种做法也未免太幼稚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历来喜欢从身后敲打员工的肩膀,这一次只是失手敲错了地方而已。看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已经轻轻笑了起来。



但是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没有笑。两个人注视着岛寅太郎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似乎发觉了其中的异常。小山内一边摸着脑袋一边露出苦笑。



“所长……您这个玩笑开的……”



岛所长并没有回答,脸上依然挂着笑,一声道歉也没有,就这样哼着曲子踱出了职员办公室。



小山内明白了。岛寅太郎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了。不过其他的员工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等岛寅太郎一离开办公室,大家便哄堂大笑起来,纷纷询问小山内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唯有时田和敦子两个人坐在理事室里面面相觑。看来只有他们两个感觉到了异常。



难道说,岛寅太郎虽然神志不清,但还是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企图,半带憎恶、半带敌意地敲在自己脑袋上了?小山内的脑子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随即便又否定了。不可能不可能,通过“恶魔之源”对他进行的潜意识投射,不可能被他察觉。自己一直很小心,都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才给他戴上迷你DC。如果被他发觉的话,当时应该就摘下来了,没有道理继续放在头上不管。而一旦迷你DC开始潜意识投射,岛寅太郎就会立刻陷入REM睡眠阶段,更不可能醒来。小山内一般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再溜进所长室取走仪器。每次取走的时候岛都是熟睡不醒的状态。



时田和敦子不知道小声在说什么。有点危险。今天就不去所长室了吧。万一他们起了疑心,打开门锁强行闯进去的话,看到岛所长头上的迷你DC,肯定会怀疑到自己头上。反正岛寅太郎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家伙,有的是机会搞定他。小山内起身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小山内又想起了迷你DC的事。这玩意儿非但自身没有限制访问的功能,而且会影响到附近所有访问过来的采集器。时田和敦子知道这一点吗?不会知道的吧。他们两个应该没时间好好研究它的功能。它还具有很多能力,恐怕连时田浩作这个开发者自己都不知道。它小小的体积里潜藏着无法估算的可能性,真不愧是所谓的“恶魔之源”。而这些可能性的研究开发,不久之后就将成为我的囊中之物了,哈哈哈——一想到这里,小山内就不禁亢奋起来。



小山内在食堂吃了一碗难吃的荞麦面充当午餐,然后去综合诊疗室露了个面,随即便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这间宽敞的研究室本是津村、桥本和小山内三个人共用的,不过津村已经不在了,桥本下午要去综合诊疗室值班,研究室里只有小山内一个人。



他倒了一杯咖啡,一边品咖啡一边等羽村操子。等着等着,他渐渐兴奋起来。每次见到千叶敦子,尤其是近距离看到她那魅人曲线之后,小山内总会生出一股强烈的性欲,甚至会不可自拔地沉溺在自慰之中。幸好今天已经喊羽村过来了,可以用她的肉体来缓解自己身体的兴奋。



敲门声响起,羽村操子带着羞涩的微笑走了进来。小山内很喜欢她这种颇有些古典味道的气质,不像别的女人那么不知廉耻的样子。不过对于小山内来说,和这个女人做爱之前依然不需要那些麻烦的调情什么的,就和自慰一样省事。小山内锁上门,转身就把她推倒在沙发上。他喜欢她穿着护士服的样子。



“医生……”



羽村操子穿得比较多,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小山内扑在她身上,吻了她几下,便把手探进她的裙子,打算先把她的裤袜脱了再说。



“又要满身大汗了呀……”



羽村似乎是希望小山内能把她的上衣也脱了,不过小山内根本没有理会。他脱了半天,可是羽村因为怕冷,穿了好几条内裤,半天都弄不下来。他索性掀起了裙子。羽村操子“啊”的叫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脸。



25



粉川利美一直都很讨厌做梦。梦境总是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口,阻碍他的睡眠。就算醒来,那种不快的心情依然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连早饭吃起来都没有味道。他甚至一度认为,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甜美的梦境存在了。



但此刻的他却正安详地沉浸在梦境之中。这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又或许是因为帕布莉卡向他解释了梦的功能吧。他觉得自己已经连续做了好久的梦,眼下的梦里,他正身处在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虽然他还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就好像胎儿浸泡在羊水里沉睡一样……哦,是了,梦里的他正躺在浴池里。



好像是在公共浴室。瓷砖的墙壁上贴着沐浴露的海报,海报上的模特正在对着他露出微笑。不过,那个本应是古典美女的模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帕布莉卡。哎呀,难道是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吗?粉川虽然知道帕布莉卡会进入自己的梦境,却没想到会从这里冒出来。



“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就行了。”海报中的帕布莉卡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嘀咕。她向粉川竖起了一根手指说:“梦可不会一直都这么开心的,你知道的吧。”



“嗯,知道,恶梦更重要是吧,”粉川回答的时候不禁感到有些失落,“好吧,恶梦也没关系,有你陪着嘛。”



粉川想起之前自己是如何坐立不安地等待第二次诊疗的。那时候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帕布莉卡。患者会这么在意医师吗?而且粉川还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帕布莉卡,可是患者能喜欢医师吗?换句话说,医生可以被看成一位充满魅力的女性,以至于令患者爱到忘我的程度吗?真这样的话,治疗还能正常进行吗?——粉川甚至连这些都想到了。



“说不定正好相反哦。”是帕布莉卡的声音。



粉川正在一个房间里。好像是宾馆的房间。他看不到帕布莉卡的身影。在哪里呢?



“我其实并不算是什么优秀的医师,只是在治疗当中有意运用了自己的女性魅力而已。可能也就是靠这个才有了一点小成就的吧。说得严重点,这其实是有点违反职业道德的。”床边收音机的音乐声中传出了帕布莉卡的声音:



“你连我在想什么都知道啊。”反正是在梦里,虽然自己的想法暴露在帕布莉卡面前,粉川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惊慌。



不过他弄不清楚床上睡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很明显不是帕布莉卡,但也不是妻子。



粉川试着伸手碰了碰那个女人。女人翻了个身,脸转向了粉川。那张脸正是他在上一次的梦里见过的那个名叫乾精次郎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帕布莉卡叫道,声音听起来很生气。乾精次郎露出一个极为震惊的表情,随后整个人都消失了。



粉川也受到了一点打击,不过乾精次郎的出现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根本性的刺激,并没有就此醒来。



话虽如此,乾精次郎的出现还是让粉川联想到了父亲,不过粉川自己的父亲并未登场,取而代之的是妻子的父亲。在某处不知名的寺庙里,妻子的父亲坐在正对着寺门的椅子上,络绎不绝的观光客一个个在他面前交钱,钱在地上堆成小山。他的空洞笑声在伽蓝顶上回荡。



看到粉川,他开始说:“我买进了,我买进了。”那似乎是在说他的女儿。可什么叫“我买进了”,粉川不禁有些生气。



寺庙变成了股票交易所。里面充斥着嘈杂而无意义的声音。接着交易所又变成了证券公司的内部办公室。他的妻子正在买股票。原来如此,是在拿刚才的钱做投资啊。可买的全是垃圾股,损失惨重。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住手!那是我的钱!”



梦中的粉川很容易动怒。怒气的对象都是他在现实中不会对他们发火的人。现在他也对自己的妻子发火了。不过,只能在梦里发火,也是一件挺可悲的事吧。



他身处在一片田野中,茅草枯黄,身边趴着一条大狗。



“您的夫人在现实里也做股票投资吗?”那条狗以帕布莉卡的声音问。



“是的。不过你怎么变成狗了,”粉川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太吓人了。”



于是狗的脸变成了帕布莉卡,其他地方还是狗的样子。这样反而更吓人。



“这条狗是您召唤出来的呀。”



“啊,我可不知道,这么大的狗……”粉川忽然感到一阵罪恶感袭来。



“我不是说了不准再有下一次吗?!”粉川正在挨训。这是警视厅的某处。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训斥粉川的竟然是他的下属,是个叫菊村的警视正。“储藏间搞的□□□□,你怎么就记不住啊?!”



“这小子什么意思,居然敢训你,”一边的帕布莉卡对粉川叫道,“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是粉川的身体动弹不得,帕布莉卡举起折凳,朝菊村打过去。



“喂,住手!”虽然知道是做梦,但粉川还是慌慌张张地想要阻止帕布莉卡。



“□□□□!”菊村警视正一脸惊愕,大叫起来,好像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打。



粉川心中一阵畅快,但同时也生出一股罪恶感。为什么要打他呢?他还是个不错的家伙嘛。



粉川利美很难得地两点多钟就睡着了。帕布莉卡一直在观察他的梦境。到了凌晨的时候,她差不多也掌握了粉川的梦境里大致会出现那些潜在内容之后,便化身作海报女郎,登入了他的梦里。不过这一次的登入却有些难度。和治疗能势龙夫焦虑症的时候不同,只要把梦境的潜在含义分析给他,就可以和他一同弄清病因了。然而实际上这依然还是精神分析的范畴,根本不是治疗。其中虽然也要用到现象学中的人类学知识,但就算是找出了比经验式联系更深入的先验式结构,对于抑郁症的治疗还是没什么裨益。



现在粉川利美站在墓地里,正看着熊熊燃烧的坟墓发呆。无能为力,他心里想。



“又是火灾啊,”帕布莉卡向粉川强调了一句。火灾的场景今天晚上也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好几次。



“啊,这场火灾是□□□□的……”



这不可能是一场单纯的火灾。和他的联系恐怕不只案件线索这么简单,帕布莉卡想。说不定是他小时候引起了一场小火灾,地点多半就是储藏室,和弄死小狗的时候一样,被父亲狠狠骂过一顿。但是,所有这些都没办法直接向粉川本人确认,要他真的理解其中的联系,不靠他自己去发现是不行的。帕布莉卡只能继续不露痕迹地暗示。



不过帕布莉卡也明白,粉川自己正在逐渐理解这些“被遗弃感”的意义。因为在和帕布莉卡一起痛打那个扮演父亲的角色来责骂他的菊村警视正的时候,他的心里虽然也有罪恶感,但同时也有明显的畅快感。



过程虽然缓慢,但治疗确实也在进展,帕布莉卡想。



粉川站在百货商场的女性内衣柜台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火冒三丈,把那些妖艳的情趣内衣撕得粉碎。帕布莉卡站到他的面前。



“别生气,别生气,我来穿。”



虽然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但帕布莉卡确信自己绝对没有做错。她在粉川面前裸露出自己的身体。而在粉川眼中,帕布莉卡曲线优美的裸体却渐渐化作他妻子的身体。我的线条可没有那么松弛哦,帕布莉卡一边强化着平日在镜子里看到的自身裸体的模样,一边将一件最具色情意味的内衣穿在身上。那件内衣的颜色虽然是粉红色的,但却并非单纯的粉色,而是一种极具挑逗意味的粉红。帕布莉卡在现实中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东西,不过,粉川的妻子或许很喜欢用它来进行“诱惑战略”。



粉川显现出对这种挑逗性粉色的畏惧情绪,但在畏惧的同时,他也开始被帕布莉卡的裸体吸引,陷入颇为恍惚的状态。眼前若不是帕布莉卡,而是妻子的话,大概又要嘲笑他不够持久的性能力了吧,正是这一点,导致他丧失了自信。



“真是帕布莉卡吗?”对着眼前这具完美的躯体,粉川燃起了男性的欲望。



“是我哦。”



这是一间小房间,差不多三块榻榻米的大小,看上去像是女佣住的。地上摊着薄薄的棉被,周围乱七八糟地堆着藤框之类的杂物。这种寒酸的地方恰好能够刺激粉川的性欲。



父亲严厉的家教和他施加于母亲的相当残酷的精神压迫,使得粉川的妻子通过对粉川利美的报复而进行她自己的复仇。父亲的婚外情也使她蔑视丈夫的情感,粉川正是由此丧失信心的。所有这些,帕布莉卡都已经明白了。



“可以吗?”在茫然中,粉川笨拙地说出了自己对帕布莉卡的欲望。



“可以啊。”



在精神分析医师当中,确实也有人堂而皇之地主张,在治疗某些女性癔症的时候,与患者性交可以取得不错的效果,并将此作为学说发表,甚至还整理了成功案例进行介绍。但即使在今天,这些一般还是被视作超越医师权限的行为,受到道德伦理上的非议。



但是此刻终究是在梦里。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医师与患者之间理当保守的秘密罢了——帕布莉卡总是这样说服自己。不过,她的内心深处也始终抹不去一丝疑虑,比起相爱的患者与医师之间真正的性行为,这样的行为是否更加罪孽深重呢?帕布莉卡的独特治疗方法之中,一直都存在这样一种负疚感,这让她想到,单从释放性欲和恢复自信上来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与风月场所的性服务工作者相去不远吧。



但即便如此,能够使帕布莉卡压制自身罪恶感、进行这种色情式治疗的原因,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所谓的“逆向亲和感”,也就是她口中的“对患者的爱恋”。大多数社会成功人士都具有极富魅力的个性,常常会令帕布莉卡沉醉其中。当然,患者当中也不是没有惹人生厌的人物,遇到这样的病例,就算是在梦里,帕布莉卡也不会产生奉献肉体的想法,而不用这种方法进行治疗,总是要过很久才能治愈。



如果这种治疗方法是罪恶的,帕布莉卡心想,那就到现实中和他做一次带有真挚感情的性爱吧。如果他因为兴奋而从梦中醒来,那么自己就在现实中与他相拥吧。



然而粉川却和经历过同样情况的大多数患者一样,沉湎在甜美的梦境之中,并没有醒来。这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薄薄的棉被上,正要抱住帕布莉卡。若是一个并非真心爱他的人,也许会因为他笨拙的动作而对他产生不满,恐怕就连他的妻子,也会在这个时候生气的吧。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粉川才丧失自信的。



不过帕布莉卡很喜欢这样的笨拙。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帕布莉卡想。或许,这恰是男性最为原始、最为纯粹的魅力吧。



粉川利美的情欲爆发了。他开始了激烈的运动。帕布莉卡心中作为医师的自我意识已经脱离了半清醒的状态,彻底消失了。她被情愫紧紧包裹着,心驰神往,不知身在何处。尽管两个人并没有真正的肉体接触,但帕布莉卡却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之间似乎已经淌下了巴托林腺液。



“你是帕布莉卡?真的是你?”



粉川反反复复地问。就像梦中性交时经常遇到的那样,他害怕眼前的人忽然就不再是帕布莉卡,而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也许,他最害怕的就是帕布莉卡突然变身成为他的妻子吧。



“真的是我哦,是和我在做爱哦。”



刚刚说完这句话,帕布莉卡便忍不住呻吟起来。粉川对于帕布莉卡的声音立刻产生了反应。帕布莉卡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激情。第一次在对方的梦中沐浴里迎来了自己的高潮。



粉川射精一结束,便醒了过来,就像梦遗的时候一样。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呀?没关系的,只是治疗而已。”



“唔……把床单弄脏了。”



“没关系的。”



粉川利美羞愧难当,正要去浴室的时候,帕布莉卡从采集器前站了起来。



她唤住了他。



黑暗中,两个人的嘴唇合在了一起。



26



差不多一周以前,小山内偷偷拿了公寓的万能钥匙配了一把。现在他已经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间房间了。不过在去敦子的住处之前,他还是决定先给她打一个电话。他知道,只要自己说有事情要找她,她肯定不会拒绝他过去的。



晚上十点,小山内从自己房里打电话给敦子。敦子已经回来了。她果然很爽快地同意了小山内的拜访。由此也可以推断,今天晚上她的房间里应该不会再有别人了。小山内立刻出门,去敦子的房间。



三天前的晚上,小山内和乾精次郎照例使用迷你DC进入相互的梦境,共同进行“对根源性事物的求道式探索”。但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发现千叶敦子正在自己的住处使用PT仪。乾精次郎在惊愕之余警告了小山内,小山内立刻醒了过来,但并没有断开迷你DC的连接,而是躲在暗处观察千叶敦子如何给某个不知名的人实施“梦侦探”治疗。乾精次郎似乎也是一样。然后,今天乾精次郎来到研究所,对小山内说,



“做掉千叶敦子。”



乾精次郎的命令绝对是要无条件服从的。而且小山内常常感到,透过他的命令,自己所期望的行动可以得到一种先验式的逻辑证明,行动起来自然也就更加勇往直前。



小山内和乾精次郎推测,敦子化身帕布莉卡,在她自己的住处治疗的患者,应该就是之前小山内在电梯里见过的中年男性,而且很可能是警视厅的高层官员,他们两个因此也颇为紧张。其实,乾精次郎和敦子的行为都与社会道德相悖,一旦双方的斗争表面化,谁能得到象征制度的警察支持,谁就能有更大的胜算。



小山内也看到了敦子在治疗中与那个叫粉川的男人性交的过程。偷窥的时候,他忽而采取粉川的视点,忽而采取帕布莉卡的视点,但不论哪种视点,小山内都甩不开自己心中情欲的折磨。敦子所做的事,对他来说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刺激。也许乾精次郎也了解此时的他正是情欲高涨的时候,这才下达了强奸敦子的指令吧。在乾精次郎对女性的落伍观点中,只要暴力占有了女性的肉体,女性便会百依百顺了。这一点,同样也是认为自己充满魅力的小山内所深信的。无论如何,此刻他的情欲之火已经点燃,这促使他坚定不移地付诸行动,逼迫敦子顺从自己。



小山内站在千叶敦子的门前,按响了门铃。



敦子刚刚到家不久,刚刚简单吃了一点晚饭。



“有件事情要和你当面说一下。”



小山内在电话里这么说的时候,敦子猜不出他的意图。时田浩作已经两天没在研究所露面了,她有些担心,本来正想着要往楼下的他的住处打个电话,突然遇上小山内要来找自己,她不禁怀疑是不是会与时田有关。那就更要见面不可了。



而且小山内与乾精次郎关系密切,敦子也预料到他迟早要和自己谈谈。在化身梦侦探治疗粉川利美的时候,敦子也察觉到他们在用迷你DC偷偷躲在一旁窥探。不过,乾精次郎和小山内应该都不希望争夺迷你DC的事情演变成公共事件。可以推测,只要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全面支配精神医学研究所,那么对于时田和敦子,他们应该会采取怀柔政策的吧。然而这时候的敦子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把曾经用来对付津村和柿本的反人道手段用在冰室和岛寅太郎身上了。



“真是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小山内满脸堆笑,走进房间。



来到客厅的时候,小山内大大称赞了室内的陈设一番,又夸了家具和装饰,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扶手椅上。他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毛衣,在敦子看来,与他在研究所的时候大不相同。房间里一时显得气氛相当温和。



“喝咖啡吗?”



“好的,麻烦你了。”



小山内盯着放有洋酒的移动台看了一会儿,不过并没有出声说要喝酒。



“我一直想要找个机会和你谈谈。”



“我也是哦。”



两个人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厨房。两个人都觉得,一开始还是这样相互试探一番的好。等找到共同的话题再面对面地说,进展会更快。



“你今天晚上来找我,是副理事长的指示?”



“一部分是。”



小山内避开敦子的视线,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迷你DC。迷你DC的过敏反应已经使它甚至可以在清醒时候都能捕捉一闪而过的意识。乾精次郎和小山内也正在试验这种连接。乾精次郎自己不能侵犯敦子,所以想通过这种方式远程体验小山内经历的一切。



“那么,”敦子一边喝咖啡一边问,“你说有事要和我说,不知道是关于谁的事?”



“是关于时田的。”



冰室的失踪已经成了研究所里的一件大事,但小山内似乎并不打算从这件事开始说,而是直接从更重大的问题说起。敦子端着咖啡杯回到客厅,放到玻璃桌上,自己坐到沙发中央,和小山内隔桌而对。



“你的意思是说,研究所里的纷争都是因为时田?”



“谢谢。”小山内故作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注视着敦子说,“时田确实是个天才,但也是个很危险的天才。”



“危险人物还有很多吧。”



小山内没有理会敦子的讽刺。“他最危险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没有一丝邪念,而且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他的天性确实像孩子一样天真单纯,如果是普通人,这样会很好,可是不幸的是,他却是个天才,他在不断发明各种东西。千叶教授也应该明白这里的危险性吧?”



“不是这样的吧,危险的不是时田,而是周围那些利用他的天真、滥用他的发明的人。”



“你说的不错,”小山内爽快地赞同敦子的说法,但却把她口中的“周围的人”偷换成了“世间的一般人”。“如今的社会时田并不了解,他的发明固然是对社会的贡献,但也会让社会受到更大的威胁。如果有人想要把他的发明用于罪恶的企图……”



“那样确实会很危险,所以才需要我们来保护他和他的发明。”



“我也有同感。这么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小山内露出一个自认为魅力十足的笑容。“可是让人难办的是,岛寅太郎所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身兼研究所所长和理事长两个要职,却和时田一样天真,这可并非好事,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是觉得,理事长没有打算利用时田,实在是很难得,”敦子笑着说,“不过倒也是要提醒他别太单纯了。说起来,迷你DC的丢失还没向他汇报呢,就是你从时田的研究室里偷走的那些。”



“啊哈,那是叫迷你DC吗?”对于敦子突然的质问,小山内并没有打算掩饰,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准确地说,把它们偷出来的是冰室。那么危险的东西可不能让他拿着,所以就由我暂时代为保管了。”



敦子苦笑起来。不能发火,她告诫自己。“不单单是暂时保管吧。你和副理事长每天晚上好像都在用迷你DC做什么事情吧?”



小山内的脸腾地红了,心跳也加快了。敦子开始浮想联翩,但她担心继续追问这件事的话会把话题岔到无关紧要的方面,于是换了个语气问。



“不管你们做什么,总之是该还给我们了吧?要我拿什么做交换呢?你就是为了和我谈这件事而来的吧?”



“并非如此哦,这东西还是要由我们保管一段时间,非常抱歉。你怎么样暂且不说,至少时田拿着这东西会非常危险。”



“放在你和副理事长那边才是更危险吧,”敦子笑着说,“你们到底在拿迷你DC做什么?在玩吗?”



“啊……那个……研究功能什么的……”小山内不禁有点语塞。他嘟囔了两句,瞪着敦子反击道,“那东西没有限制访问的设置啊。”



“是啊,因为还在开发阶段啊。所以你们还是早点还回来吧,这功能只有时田能加,你们做不到的。”



小山内很不高兴,像个孩子似地鼓起了腮帮子。“那就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来谈谈交换条件。”



“好啊。”



“第一,同意乾精次郎担任理事长;第二,将迷你DC作为全体人员共同开发的成果。”



“你说的‘全体人员’,好像不打算包括时田在内吧?你那两个条件都没有说到时田啊。”



小山内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你还真是爱着时田啊。”



“是啊,我是爱他啊。”



小山内本以为自己那么一说,敦子会感觉很耻辱,然而她的回答如此坦然,让他火冒三丈。“你居然会喜欢那种又肥又蠢的家伙?智商只有小孩子高的男人?难以置信!你还好意思说你爱他,真不知羞耻!你可是千叶敦子啊!别这么作践自己行不行,算我求你了!”小山内越说越愤怒,握紧了拳头砸在扶手上。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小山内深深吸了一口气,放轻声音说:“我是为你而生气啊。”他抬头凝望敦子的脸,站起身,“你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一下?你真认为时田适合你吗?”小山内绕过桌子,坐到敦子身边。“你没发现吗?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请别这样,”敦子把身子移到沙发的角落,“这么说也太虚伪了。难道你是想说,每一次和我作对,都是在反向表达你的爱意吗?”



“不是反向表达,那就是我的爱。”小山内搂住了敦子的肩膀。



敦子想要拨开小山内的手,但是小山内加重了气力,紧紧搂住她不放。



“喂!你在于什么!你想强奸我吗?”敦子发怒了。



“需要的话我是会强奸的。”



“什么叫需要的话,需要什么?!需要激怒我吗?”



两个人推推搡搡乱成一团。



“为了让你爱上我的需要。”小山内想把敦子推倒在沙发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伸进敦子的裙子里,摸向她的下体。



“滚开!别惹我发火!”敦子一边大叫,一边手脚并用,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了小山内。



被推回沙发另一边的小山内,因为敦子的拒绝勃然大怒。他的脑门上爆出了青筋。



“发火的是我!”



他握紧拳头,一拳打在敦子的下巴上。敦子的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27



敦子重新恢复意识,似乎只过了几秒,但是小山内已经把敦子的短裤拉到了脚踝处。



“无耻的家伙!竟然对同事这么干!”敦子的怒火之中夹杂着失望,“你这也配说是医生?”



敦子挣扎着想要起来,小山内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又把她推了下去。她的下巴火辣辣的痛,胸口也被压的喘不上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小山内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正准备脱自己的裤子。他喘着粗气,什么也不说,肯定是无言以对。这样的暴力行为,就连他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解释的,就算要解释,大约也只能是在侵犯了敦子之后吧。那时候也只是狡辩而已。既然他已经用上了暴力,也就无法再靠语言沟通了。对小山内而言,不管敦子说什么,他也都是要强奸敦子了吧。



敦子咬紧牙关继续抵抗了半晌,衣服被撕了开来,脸上也挨了几下,嘴角都渗出了鲜血。



“别闹了!”也许是看到了敦子的血,小山内忽然以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起来,“我不想让你受苦,我很喜欢你的!我爱你啊,别闹了,求你了!”



用这样的声音说这样的话,难道说他是真心的吗?可是,他的爱终究只是一种靠着暴力维持、通过暴力获取的爱。无论他怎么恳求,和歹徒叫嚣“给我老实点,不然有你好看”并没有什么区别。



敦子有些犹豫了。这个小山内,看起来已经抱定了决心,就算把自己揍得半死,也是铁了心要强奸自己的。衣服也就罢了,但是为此受伤就有点不值得。她暗自决定,就让这个男人得逞算了。与其说他是个惹人厌恶的男性,不如把他当作一个带孩子气的男人,这样应该可以忍受的吧。其实敦子并不讨厌孩子气的男人。小山内也并没有什么疾病,也没有口臭,更没有邋里邋遢的。虽然是敌人,但到底也是个男人,恐怕也有不得目的誓不罢休的念头。自己可是女人,没必要学男人那种誓死抵抗的愚蠢精神。



“好吧,好吧,”小山内正要粗暴地压下去,敦子敲了敲他的背,“我听你的,别打了。我和你做就是了。”



“啊,”小山内的脸上本来是一副被逼上绝路的表情,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你总算想通了。”



“是啊,可是你要好好做啊,不让我满足可不行。”



小山内的表情有点尴尬,“你放心吧……”



敦子差点笑起来。这家伙,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自信啊?



除去在梦里与患者做爱的经历,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被男人抱过了?整天忙着研究治疗,但偶尔她也会感觉到自己蠢动的欲望。反正是迟早的事,就在这里释放了吧。



敦子站起身,脱下衣服,心中已经把这一切想象成是自己诱惑了小山内,并且把他强行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这或许也是因为小山内是个美男,美得甚至让人想到了娈童。而且抛开手段不论,他也并非不爱敦子。事实上,这时候的小山内已经很满意于敦子的表现,他对敦子的吩咐言听计从,致力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使敦子能够尽情享受即将到来的性爱。哪怕这个男人的真诚只能持续到射精的那一刻,但至少在眼下,他是真诚的。



小山内望着千叶敦子的裸体深陷在沙发里毫无抵抗的模样,迄今为止他所想象的那些与敦子一同享受的乐趣,眼看就要实现了。然而,当他重新确认自己状况的时候,一阵寒意蹿上他的背后,令他的下半身震颤不已。虽然他一直以为,到这时候他应该像是迎接战争的战士一般威风凛凛,但他那男性的象征却仍然是萎靡不振的状态。自己的大腿根处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面,小山内焦躁地想,不会吧……他偷偷伸手去摩擦,去抚弄,但是依然毫无反应。小山内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抱紧敦子。他不敢吻她。他害怕自己看到对方的脸庞之后会更加畏缩。他也尝试着呼唤对方的名字,敦子,敦子……乾精次郎很可能正在用迷你DC捕捉这里的情况,虽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小山内的耳朵里却似乎听见他正在训斥自己,“你在干什么?像点样子!”



可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过去,考珀液白白溢出,然后冷却,仿佛是在提醒他们,两个人下体纠缠的阴毛是一种多么恶心的存在。



敦子发现了小山内现在的状况,非常恼火。她也知道,男性在与自己过于爱慕的对象首次做爱时,或者对象过于美丽的时候,有时会出现这种的现象。难道说小山内真的这么爱慕自己,甚至说是畏惧作为人的敦子吗?虽然这也算是小山内真的把自己当做活生生的人来看待的证据,但敦子本来期待着他能将自己带上高潮,单单一句“畏惧”来解释小山内的无能,那也实在太羞耻了。



“这算怎么回事?!”敦子叫了起来,“太过分了吧?!你到底想不想做啊?想做你自己倒是先准备好了再来啊!”



“对不起……”小山内怯懦地说,“你太美了……”



敦子一把把小山内推开,先穿上内衣,然后向浴室走去。



“你就只能爱爱毛绒娃娃,根本是个屁孩子。”



本来一脸沮丧的小山内,听到这话立刻恢复了平素的白恋,愤愤地骂了回去。“全是你不好!你就跟个善变的中年妇女一样,一会儿反抗,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指手画脚的。”



“得了吧,是你自己不中用。连那玩意儿都控制不了,我都替你寒碜。你做治疗师也不中用,做人也不中用,做男人更不中用。”



“你才不中用!”小山内开始叫喊了,“你是个不中用的女人!长得再漂亮也不是个女人!你只喜欢让男人听你摆布!你那些病人全都被你耍的团团转!”



敦子厌恶这种孩子一般的谩骂。身为心理治疗师,不该有如此的行为。她转身去收拾散乱的咖啡杯了,小山内继续骂了一会儿,最后也觉得无趣,自己灰溜溜地走了。



敦子将浑身疼痛的身体浸泡在放满水的浴缸里,冷静了一会儿,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作为心理医师,她刚刚的举动实在是太失职了。小山内不行的时候应该安慰他才对,这倒也不是什么博爱主义,而是关系切身利害的问题。本应该趁这个机会把他拉到自己一方来的。不过,敦子也并不打算因为自己一时冲动骂了他而自责。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才好?被点燃的情欲无处发泄,若是平时,忙浴缸旁边墙壁上的电话,给楼下的时田房间打过去。



“啊,啊,您好,这里是时田家。”时田的母亲接的电话。不知怎么,声音里似乎有些慌乱。



敦子有点失望,不过还是问道:“阿姨您好,怎么了?”



“啊,千叶医生!医生……”时田的母亲听出了敦子的声音,说话更加语无伦次了。“医生啊,我们家浩作,啊呀,浩作的样子很奇怪,好像很不正常啊。”



她哭了起来。敦子从浴缸里站起身。“怎么回事?”



“行为很奇怪,太奇怪了。”



看来不是受伤或者生病。



“我马上过去。”敦子胡乱冲了冲满身的泡沫,赶紧跑出浴室。最坏的可能性不断在脑海中闪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到了时田的住处一看,果然和自己最坏的猜想一样。时田的母亲牧子刚刚从乡下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她领着敦子来到浩作的房间,这里和他在研究所的研究室几乎没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只是多了一张适合他庞大身躯的床。浩作穿着睡衣,正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紧盯着眼前的空间,对敦子的招呼也没有显出任何反应。



敦子将陷入自闭状态的浩作安顿睡下,回到客厅,向牧子打听事情的原委。



“我刚刚到家不到半小时,”牧子哭着说,“浩作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那样子坐了多久,”牧子擦了擦眼泪。她的体型和浩作相反,身子瘦小,只有一双善良的眼睛与儿子相似。只是这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了。



“门是锁着的吗?”



“是的。我按了门铃,浩作也没开门,我以为他不在家,自己拿钥匙开门进来的。”



“那就是说,里面的保险栓没有拴上?”



“嗯,门会自动上锁,浩作和我都很少用保险栓。”



母子两人都不够警惕啊,敦子想。浩作一个人住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完全不关门的情况呢?敦子感到肯定有人溜进来过,不过牧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只是一个劲地哀怨着。



“浩作太用功了,整天都只知道研究研究研究,每天想的都是那些复杂的要命的东西。天天都想着那些东西,谁都会变得那么古怪的呀。这孩子又比别人单纯得多……”



敦子再一次去浩作的房间看了看。就算想在这里诊断也没有PT仪——其实是应该说,没有敦子熟知的那种PT仪。这个房间里的机器说不定都是最新型的PT仪,可惜敦子根本分不出它们的用途。房间里全是组装到一半的仪器和工具,大大小小的显示器画面上闪烁着设计图和立体像。



因此敦子断定,让浩作陷入这种状态的人,并没有在这间房子里使用PT仪,而是带了迷你DC来的。做这件事的只可能是小山内。说不定也是受了乾精次郎的指使。敦子检查了浩作的头发,没有找到迷你DC。应该已经被拿走了。小山内是偷偷潜进浩作的房间,给熟睡中的他戴上迷你DC,然后回到自己房间,用那里的PT仪连接操作,将浩作逼入精神自闭的状态,再潜回来摘走机器的吧。



对于天使般纯洁的浩作,小山内到底干了什么?想到这里,敦子不禁愤怒得心口剧痛。她又一次检查浩作的头,忽然发现,在他头顶上有一处伤痕。这是迷你DC的圆锥形顶端刺出来的吗?可是,如果佩戴迷你DC的时候需要刺出这样的伤口,那不管他睡得有多死,应该也会醒来的吧?



28



天快亮的时候,敦子终于结束了对浩作的诊断。



虽然时田处在严重自闭的状态,他的身躯也过于庞大,靠女性的力量搬运是不可能的,但毕竟不是毫无办法。敦子叮嘱牧子务必锁好门窗之后,把时田带回了自己的住处,等他睡着之后,给他戴上戈耳工,通过采集器对他的梦境进行了分析。



发现他还没到人格崩溃的地步,敦子稍稍放了一点心。这应该是急性分裂症的一种,不过还没有进入急性发病期。时田本身并没有潜在的分裂个性,外部施加的强烈妄想刺激对他来说终究是一种异己成分,虽然现在状况比较严重,但只要假以时日,肯定可以治疗痊愈,只要小心进入缓和期之后的复发及慢性化倾向就可以了。



浩作受到的投射,基本上都是来自分裂症患者的梦。可爱的玩偶娃娃,味道甜得腻人的糖果和巧克力棒,幼稚的游戏机世界。由这些内容敦子推测,除了冰室不会再是旁人。这也就是说,冰室也已经患上了分裂症。敦子进一步推测,冰室应该是受到了某个重度分裂症患者的直接投射而发病的。说起来那个患者,敦子也曾经为了治疗进入过他的潜意识世界。“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晚上也会出太阳”、“越南战争中我被父亲带到日式酒馆,在那里体味到性的气息”、“伊势湾台风登陆的时候我正和中曾根首相一起泡澡,然后我就呼地飘上了天”,诸如此类。玩偶娃娃用德语说个不停,自我封闭的时田睡醒以后也在专心听着玩偶娃娃的饶舌。



也就是说,罪犯在用重度分裂症患者的梦境投射给冰室、使他患上分裂症之后,又录下冰室梦境的若干片断,投射给了时田。虽然智力有差别,但同为宅男,冰室的梦境可以相对轻松地融入时田的潜意识——由这种天才般的奸诈看来,应该是有乾精次郎插手其中的,敦子想。



在给时田浩作进行诊断的时候,敦子所用的PT仪也接到过好几次迷你DC传来的乾精次郎和小山内的交合图像。那大多是一些带有异教密宗气息的图片,看起来乾精次郎正在梦里对小山内实施某种性方面的宗教式教育,不过能看到的只是些碎片,抓不住确切的内容。敦子的采集器没办法连接到他们的迷你DC上,要想连接乃至登入从而了解他们的梦中交欢是怎么回事,必须要有迷你DC。敦子痛切地感觉到没有迷你DC的不便。如果有这个东西的话,就能察知他们的企图,躲开他们的阴谋,甚至还可以转而反击。



至于浩作,敦子已经承认了自己对他的爱,他却去了一个自己连声音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敦子还是感到悲伤。然后,她对于那些把时田害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更是产生了深深的憎恶。不管是元凶还是爪牙,他们都知道自己对浩作的爱吧。明明知道,却还是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我一定要报仇。敦子的脑海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只要有迷你DC,我就可以报仇。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要报仇。不管对方是谁,我一定会报仇的。敦子反复考虑该如何反击,连自己也正面临着危险都忘了。



早上小睡了一会儿,九点钟的时候,敦子起床给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换掉房门门锁。罪犯很可能弄到了公寓的万能钥匙,可以自由侵入任何一个房间。接着她又给时田牧子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在自己外出的时候过来照看浩作。为了防范可能的危险,她事无巨细地仔细叮嘱牧子,甚至让后者都觉得奇怪。她又想到危险也可能正在逼近岛寅太郎,便又向他的房间打了一个电话,不过岛所长好像已经上班去了,电话没有人接,切换到了录音状态。



敦子想起自己曾经考虑过要找岛所长好好谈一谈眼下的各种情况,但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随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紧急事件,一直都没有抽出时间去找他。敦子开着马基诺驶上市中心拥挤不堪的道路前往研究所,她打算一到研究所就去找岛所长。



但是,敦子刚进研究室,就接到报告说冰室被找到了。电话是在大约十分钟之前从医院打来的。有个护士看到冰室混在医院一楼大厅里等待就诊的大批患者当中,摇摇晃晃地来回闲逛。敦子立刻赶去医院。



在医院一楼的事务处,好几个医生护士以及总务人员正围着冰室,大家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什么。冰室身上散发出异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全身脏兮兮的。他身上的白大褂看起来就是失踪那天穿的,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上面的污垢似乎还有粪便的痕迹。他下身连裤子都没穿,脚上也没穿鞋子。在接待处被发现之前,他到底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出现在医院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



好在这时候小山内还没来上班。敦子让两个护士暂且先把这个完全处于自闭状态的冰室送去研究所里自己的诊疗室。冰室始终面无表情,对周围的骚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一直乖乖地听从周围人的指挥,说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然而整个脸庞都已经变了形。原本胖乎乎的犹如气球一般滚圆的脸,这时候却变得让人不寒而栗,很难想象这张脸会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把冰室圆滚滚、软绵绵的身体安顿在自己诊疗室的床上躺好,敦子打发走护士,等冰室睡着,自己去了隔壁的研究室,首先用扫描仪扫描了冰室的意识区。柿本信枝不在,设置之类的工作只能自己来做。



看到显示器上的画面,敦子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上面只有一些意识的碎片,整个意识区域几乎一片空白,残存的是一幅荒凉的景象,偶尔会闪过一颗腐烂的果子、坏掉的显像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像是纽扣、订书机、玩具碎片、糖纸之类的小东西,还有女厕所的标记、地铁标志之类的记号,在时间间隔中一点点散开。更诡异的是在他意识区域的一角,还有一个狰狞诡笑的玩偶娃娃,正在机械性地鞠躬不已。



接着敦子用反射仪采集了一些更详细的脑部图像,得到的依然只有些让人理不清头绪的记忆碎片,看不到任何可说是思考的部分。敦子不禁有些恐惧,放弃了用反射仪登入的想法。人类的特征已经崩溃到了如此地步,如果深入他的意识,恐怕连自己都会变得失常吧。



将冰室残害到如此地步的人,一定知道他的人格已经完全破坏了,才会放心把他从监禁的地方放出来。这样的冰室,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恢复正常了,当然也就不会做出不利于他们的证言。但要抹去一个人类生命的所有人性,那到底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要进行多么强烈的投射啊!由这一点,敦子感觉到那些罪犯的凶残本性。这已经是与杀人无异的恶行了。她又一次想到,只有反击才能制止这些接连不断的罪恶,也才能阻止即将危及自身的阴谋。



敦子紧紧咬住嘴唇,透过强化玻璃窗注视沉睡中的冰室。过了半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从隔门走回诊疗室,检查冰室的头部。虽然罪犯不大可能在释放冰室的时候任由迷你DC留在他头上,不过头上也许会留下类似时田浩作一样的痕迹。



作为男性,冰室的头发又软又稀。敦子拨开他的头发,发现头顶上有一处直径七、八毫米的秃块,而且这里的头皮颜色也与别处不同,呈现出铅灰色。敦子想起时田浩作说过,迷你DC用的是可自我复制的蛋白质材料,驱动能源也是直接来自人体的生物电流。紧接着她又想起迷你DC的颜色和形状。



敦子发出一声惨叫。



这不是冰室头上的秃块,而是迷你DC的圆锥形底面。由于佩戴时间过长,它已经被冰室的头部吸收了。这是在分子级别上的融合,不但摘不下来,就连做手术都分不开了。同样,时田浩作的头皮肯定也开始吸收迷你DC,他头上的小孔就是迷你DC被强行拔除之后留下的痕迹。



敦子的尖叫声持续了多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然,研究室里一直在响的电话铃声她也没有听到。



29



终于从冲击中恢复过来,敦子回到隔壁的研究室。倒咖啡的时候,敦子试图保持平静,思考对策。喝完咖啡,她给医院的护士站打了一个电话,请护士长给冰室安排一间空病房,帮他洗身子、喂他吃饭等等。



接着敦子给所长室又打了一个电话,但是岛所长好像不在。



真的不在吗?敦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于是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就在她站起身的时候,电话响了。



“对方可能是媒体的人,一大早就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总台的女人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比较为难。刚才打电话过来应该也是这件事。



“帮我回掉吧。和平时一样。”



“那个人说事情很重要,而且不是要采访。对了,他说他叫松兼,说您认识他。”



“哦,松兼啊,我是知道。那就转过来吧。”



敦子一接电话,那位大朝新闻的松兼便急迫地说,“千叶教授,我现在就在研究所附近,能抽时间见我一面吗?”



“您在哪里?有什么事吗?”



“我正在研究所正门这边,有一家名叫‘Corcovado’的快餐店。这事情在电话里不太好说……”松兼似乎以为敦子要挂电话,急忙加了一句,“您那边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您说的怪事是什么意思?”敦子不禁警觉起来,换了郑重的语气反问。眼下谁也不能相信,不过听凭情绪左右也并没有益处,只会多树敌人而已。



“没事就好。唔……那个,现在我在电话里能说的只有,我是小山内的朋友……啊,不对,还算不上是朋友,我们是同学,”松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是等千叶理解其中的含义,“所以之前我说我的消息来源是研究所里的‘某个人’,指的就是小山内。”



“是吗。”



果然是小山内把帕布莉卡的真实身份以及所内医生罹患分裂症的情况告诉了松兼。



“那么,您现在是又得到某些新的消息了,是吧?然后开始担心我的情况?”松兼依靠小山内提供的信息提升了自己的业绩,显然小山内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得意洋洋地把进展中的阴谋计划告诉了他。



“这个电话安全吗?”



“不安全。”敦子不敢保证总台的接线员没有窃听的癖好,“但也没有直线电话。”



“唔,我知道研究所禁止外人人内,能麻烦您到我这儿来吗?”



“医院的护士经常会去那家快餐店,我不方便过去。三十分钟以后,您到车库的出口处等我,就是我们之前说话的那个地方。先上我的车,就在车里说吧。”



“好的,我知道了。”



敦子放下听筒,立刻站了起来。松兼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她不禁更加担心岛所长的情况。她忽然想起之前在职员办公室里看到的岛寅太郎的怪异行为。松兼说的“怪事”,不会就是指的岛所长吧?敦子暗自心惊,快速向所长办公室走去。



所长室的门和平时一样微微开着一条缝。这样可不行啊,敦子叹了一口气。最近她甚至还看到有职员连门都不敲直接闯进去的。虽说岛寅太郎的性格让人感觉亲切,但有些职员多少还是做得过分了。



敦子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可是所长室里却空无一人。换了一般员工,看到没人也就回去了,但是敦子将门反锁上,来到里面的休息室。



她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眼前穿着内衣坐在床上的正是岛寅太郎,他和昨晚的时田浩作一模一样,视线呆滞,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右手向上斜举。不管敦子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从岛所长的姿势看来,罪犯对他投射的内容,应该与津村身上的相同。想到津村是轻度分裂症,敦子稍稍放了一点心。她又检查了一下岛寅太郎的头部看看有没有迷你DC,结果发现和浩作的情况一样。罪犯应该是给他临时性戴上迷你DC的,这样至少还有治愈的可能。



和对付冰室的做法不同,罪犯似乎并不打算一下子把岛所长的人格彻底破坏,而是要慢慢让他发疯。他们大概是想在职员眼中造成一种假象:本来就性格懦弱的所长,因为不堪研究所内部争斗的压力而自然发病。在被投射的过程中,他在职员办公室上演的那一幕古怪行为当然也落在员工们的眼里,这也正中罪犯们的下怀。可以说他们的阴谋已经大获成功了。



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不管。连所长都受到了分裂症的传染,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必然会引起巨大的骚动,连带着研究所里的纷争也会公诸于众。敦子想了想,决定把岛所长带回自己的住处。治疗什么的暂且不说,眼下首先是要把他藏起来。这是一场战斗,而且正在演变成相互破坏对方人格的短兵相接。接下来自己要做的是预测对方的进攻方式,不过在那之前,首先要确保岛寅太郎的安全。



敦子拿起所长室的外线电话,打去114问到“Corcovado”的号码,然而再给“Corcovado”打去电话。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敦子暗暗祈祷松兼还没离开。店里的服务生接了电话,找到了松兼。



“确实出事了。不过这件事我不想让所里的任何人知道,您能帮我吗?”



“听候您的吩咐。”松兼的回答让敦子感觉到他身为大报记者所具有的矜持,还有身为男子汉而具有的正义感。



“我想把所长带出研究所,但是不能让人发现。”



“嗯,这是直线电话吗?发生什么事了?”



“所长的表现比较怪异。”



“啊……”听上去松兼差点脱口而出“果然”两个字。“该死,晚了一步。要我怎么做?”



“您会开车吗?”



“会。”



“我的车在车库。您认识的吧,深绿色的马基诺。我想请您帮我把它开到研究所后门的货运入口。”



“车钥匙呢?”



“我会送去车库,但是我不能离开所长室太长时间。这间房间的钥匙我不知道在哪里,从外面锁不上,我不放心让所长一个人呆着。”



“我明白了,我一定想办法过来。货运入口是不是谁都能进的?”



“那边有个小门可以进来。进来以后您就到研究所大楼后面的院子里来,所长室的后窗正对着这个院子,我会在窗口招手。我想把所长从那边放下去。”



“知道了,那就这么办。我十分钟以后到。”



和松兼商量好以后,敦子去找房间的钥匙。可是她翻遍了岛所长的办公桌抽屉也没发现钥匙。她推开正对后院的玻璃窗,先看了看七八米开外的小门处的动静,然后向下面望去。从窗台到地面的高度大约2米。敦子拿起一把给访客坐的简易椅子扔下去,给松兼垫脚。



十分钟之后,敦子拿着车钥匙穿过走道走向车库。走道的尽头就是通往车库的玻璃门。她焦急地等待着松兼的出现,但松兼却没有来。敦子感到奇怪,她凑到门前,透过玻璃观察车库的情况。



小山内正从车上下来。他是刚来上班的。



正是因为小山内在,松兼才没能进入车库的吧,敦子想。



30



“粉川警视监,柴又隆二终于坦白了。”菊村警视正笑着走进警视监办公室,对粉川利美说。从他的神色可以看出,为了向粉川汇报这个消息,他已经等了粉川很久了。



在粉川的梦里,菊村警视正因为像他父亲一样训斥粉川而被帕布莉卡和粉川狠狠揍了一顿,不过在现实之中,他和粉川一直都保持着良好的上下级关系。



“果然不出我所料,”粉川也笑了,“熊井谋杀案的事他都承认了吧?”



“还有纵火案和保险金诈骗案,”菊村看似中年的圆脸上还保持着大学运动社团学生的气息,脸上显出亲切的笑容。他瞪着眼睛向粉川连连点头,“熊井良造和他的关系本来很好,之前也是一直都在附和他那些颇有犯罪色彩的言辞,结果他越说越得意,就把自己的计划说漏嘴了。然后熊井发现他是要来真的,特别是听说他要放火烧掉自家的房子骗取保险金,可就吓坏了,开始拼命阻止。这种人很常见,平时开玩笑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商量怎么作案,可是一到真要付诸实施的时候就吓坏了。”



“然后柴又不听熊井的劝阻,执意要做,是吧。”



“对,”菊村虽然是下属,但也毫不拘泥,自己坐到了粉川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当时他欠了一屁股债,火灾之后全还清了。我们查明了这些事情,拘留了他进行审讯。他交代说,熊井曾经警告过他,要是真做的话会去报警,他没办法,只能把熊井干掉。”



“嗯……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火灾发生的时候我们都还在杀人现场调查的吧。”



菊村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否定粉川的感叹,“住在那幢别墅里的人员成分相当复杂,您是被误导了,大家都是。不过,警官们全都钦佩您的尽职,这么些日子了,您还在想着这个案子呢。而且警视监您又不居功,山路警视他们都很高兴,不过更觉得不可思议,全都在问您到底是怎么把杀人案和火灾联系到一起的。一开始您让我去找人调查熊井,我还一点都没反应过来。”



“是梦给了我提示,”粉川泯然一笑,“你信吗?”



菊村警视正一脸严肃地点点头,“我信,我信。我听说过真有那种事的。不过话说回来,您能做那个梦,本身也说明您一直在关心如何破案啊。”菊村好像也有一点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向粉川凑了凑,“是什么样的梦?”



粉川有点犹豫。和下属说自己的梦,终究有点难为情。不过粉川还是决定说给他听。“其实这个梦我做了好几次,每次都梦到八王子那幢别墅的杀人现场,然后必然又梦到火灾。我小时候有一次调皮,把储藏室弄失火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吧,反正我后来就突然想到,谋杀案发生之后,附近有一所民宅发生火灾的事。”



“啊,就这样?”菊村一脸的钦佩,“您一开始就想到梦境可以成为破案的钥匙吗?”



“不不不,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的。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是某件事情给了我启发……”粉川难得地羞红了脸,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样啊,”菊村依然一脸钦佩的表情,“要是上面那帮人都能像您这么热心破案就好了。”



他显然是在说警视厅里一直忙于勾心斗角的那些人。



菊村警视正一离开粉川的办公室,粉川立刻给能势打了~个电话。自从他向自己介绍了帕布莉卡以来,自己还没有向他汇报过治疗的进展。能势接起电话之后,粉川首先为此向他道歉。



“精神好像很好了嘛,”能势说,“讲话也恢复到以前那样了。”



“真是多谢你了。心情都轻松了很多,晚上也差不多能睡着了。”



“治疗结束了?”



“这倒还没有。”



“帕布莉卡怎么给你治疗的?”能势的语气中隐藏着他的兴趣。



能势龙夫也是刚刚到公司。他也一直想问帕布莉卡的治疗情况,好几次都想给粉川打电话,可是终于都忍住了没有打。他怕粉川利美看穿自己对帕布莉卡的感情。当然,其中也夹杂着一丝对粉川的嫉妒。



“唔……总之很复杂。”粉川似乎难以启齿。



该死的家伙,帕布莉卡肯定是为他做了什么好事。能势压住心头汹涌的艳羡,尽力平静地说:“治疗过程很享受吧?”



“嗯,每次治疗都很放松。”似乎是察觉到能势的情绪,粉川选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帕布莉卡是个很有魅力的姑娘吧,你觉得呢?”能势试探道。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她到底是谁呢?”



“咦,你不知道?”粉川有点出乎意料,不觉提高了声音,“她就是千叶敦子啊,唔,就是那个精神医学研究所的医生,和科学家时田浩作一起开发了精神治疗仪的。因为这个仪器,她和时田浩作一同被提名为诺贝尔医学奖的候选人了啊。”



能势轻轻哼了一声。“岛寅太郎什么也没跟我说。果然是她啊。我只知道她姓千叶。你是问的她本人吗?”



“那倒没有。不过不问也能猜得出来啊。”



“原来如此。不过,这么厉害的人物,她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我说能势,你不会真以为像她那么厉害的精神治疗医师,就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种年纪吧?她的真实年龄是二十九岁。我调查过千叶敦子的履历,也看过她的照片。肯定没错。帕布莉卡就是千叶敦子。”



能势心中早有预想,所以此刻粉川的话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冲击。年纪比自己预想的大又如何?自己心中的童话就会因此破碎吗?不会的。帕布莉卡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她鲜明地活在自己的心中。她不是千叶敦子。



“让你失望了?”粉川意识到能势的沉默,问。



“哪有的事,”能势嘴上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啊,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可是连声音都不一样的,明明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不过房间里却看不出有人同住的痕迹。所以我也有点怀疑。”



“嗯,是啊。对了,有件事情想要问你,”粉川的语气之中有些担心,“她有没有对你说过她遇到什么麻烦事?”



“哦?怎么了?说起来倒是真有一次,她的眼睛肿起来了,像是被谁打过。当时我以为是被患者打的。”能势想起有段时间帕布莉卡曾经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样子,情绪也比较消沉。“发生什么事了?”



粉川解释说,“有一次,她们研究所的副理事长的脸出现在我的梦里,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帕布莉卡对那个男人有什么想法,带进我的梦里了的。”



“哦?这可是件怪事。”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就请她帮我把那张脸打印了一份,然后我对这个名叫乾精次郎的人作了一些调查,”与一周之前截然不同,此刻的粉川显得既话多又热情,“他是一所精神科医院的院长,从地址上看,和帕布莉卡的住处离得并不远。正好我昨天开车经过那附近,就顺便去转了一下。那所医院虽然建在比较偏僻的地方,但是盖得很气派,让我吃惊的是,那家医院和曾经出现在我梦里的某幢建筑一模一样。在梦里的时候,那幢医院是个大使馆,也就是说,它}昆到我的梦里来了。而且我可以肯定,之前我从来没去过那一带。而帕布莉卡在给我做诊断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那就是乾精次郎的医院。”



“也就是说,不可能是帕布莉卡的意识干扰。”



“是的。所以我在想是不是研究所里出了什么事。你有没有觉得她正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其实今天晚上约好了十一点再做治疗的,我打算在治疗的时候直接问她。”



“这样好吗……”能势沉吟起来,“如果你一问她就会说的话,那不是应该早就来找我说了吗?”



“她从来没找过你吗?”



“嗯。其实我一直都感觉她好像在犹豫该不该和我说,那副样子像是在隐瞒什么事情,所以我也有点担心。”



“她要是连你都没说,那更不会和我这样的警察说了。研究所里的事情,一旦有警察插手就会很麻烦吧。”



“是啊,我现在也告诉你吧,当初我把你的职业告诉她的时候,她确实吓了一跳,差点拒绝为你治疗。因为在研究所之外使用PT仪进行梦侦探治疗的事情本身就是非法的。”



“不管怎么说,她是得到诺贝尔奖提名的科学家,不但会有人冷嘲热讽,而且也避不开争权夺利的事。我可以派人去查查研究所是不是有什么非法行为,不过如果本来没有什么大事,警视厅随意介入调查的话,反而会让帕布莉卡的处境恶化。所以我才打算先找她本人问问清楚。”



对了,还可以去问岛寅太郎。能势刚想这么说,电话机上亮起了蓝灯。是秘书打来的。



“等我一下,”能势把秘书的电话转了进来,“什么事?”



“您该去青山精密仪器所了。”



“是那家请我去看新产品的公司吗?不去也没关系的吧。”



“可是您已经答应了的。”



“是吗?那好吧。”能势说了一声马上就去,让秘书准备好自己常坐的那辆车,然后转回粉川问,“今晚加班吗?”



“说没有也没有。帕布莉卡的事最优先。”



哎呀,这个男人也爱上帕布莉卡了吧,能势心想。刚才这句话完全就像是在说“为了我心爱的帕布莉卡”。



“总之,可以确定是有什么事让她很头疼,”能势说,“我想帮帮她。咱们两个先讨论一下吧。”



“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晚饭之后,诊疗之前,九点钟怎么样?还是去RadioClub。”



“好的。”



能势放下电话。他难以抑制自己想见帕布莉卡的心情。正因为想见她,才不能把一点小事过分渲染啊,能势提醒自己。我是真的在担心她。



开车的司机就是以前见过能势发病的那个男人。后来能势还坐过几次这辆车,不过就算是能势一个人坐的时候,司机也绝口不提他发病的事,就连“您的病如何了”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说过。能势感觉他很值得信赖。



一上大路就遇到堵车,过了红绿灯也没办法往前开。隔着路中央的绿化带,一辆深绿色的马基诺正在对面的车道上等绿灯。能势无意识地看了车后座一眼,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后面坐的分明就是岛寅太郎。不过他的模样显然很不正常。双眼呆滞,眼神空洞,什么都没在考虑的模样,身体看起来像是僵硬的,而且右手伸向斜上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似乎是在做一个纳粹式敬礼的动作。



“帮我按下喇叭。”能势一面摇下车窗,一面对司机说。



“嗯?是在这里吗?”



“是的。我想让那辆车注意我们。”



司机按响了喇叭。两辆车相距不过三四米,岛寅太郎却动也不动。



不过驾驶席上的女子似乎注意到了这里。能势轻声呼唤,“帕布莉卡?是帕布莉卡吗?”



那好像是并未打扮成帕布莉卡的帕布莉卡,也就是千叶敦子。她穿着一身OL①的套装,脸上也没有可算是帕布莉卡特征的小雀斑,发型也完全不一样,整体给人一种优雅而非可爱的美丽。不过不管是充满知性的气质也好、略带危险的美貌也好,这个人显然还是帕布莉卡无疑。



能势试着大声叫道,“帕布莉卡!”



可是她似乎没有听到。她好像正在思考什么问题,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这和平日里那个一向都很警觉的她很不一样。



对面车道上的车流开始缓缓启动。马基诺过了红绿灯,向前驶去。



能势这边的车道前面有一处绿化带的缺口,看来可以掉头。他们这边的车流也开始动了。



能势向驾驶座探头叫道:“刚才那辆车!追上去!就是那辆深绿色的马基诺!”



①OL,日式英语OfficeLady的简称,意为女白领。——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