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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1



透过朝北的天窗仰望黑咕隆咚的苍穹,没有星星,也没有比夜空更暗的云朵,斜嵌在房顶上的天窗那深蓝色玻璃上映着那单调而又平淡的夜空,单调得就好像自己的人生,除了工作和偶尔的谈情说爱以外。



四十五岁,单身女人,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没有孩子,父母亲早已经过世,没有其他亲属。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条体重三十余斤的雄性阿富汗猎犬。这条名叫保罗的狗现在一定已在客厅的铺盖着温暖摊子的“专座”上睡着了。



“我这里忧心忡忡,它却能呼呼大睡。人也好,狗也好,雄性动物都没有什么两样。”



内田咲世子盯着传真机,插图的截稿日期所剩无几,但报纸连载小说的稿子却还没来,那个小说家向来以笔头慢而出名,自己手头总是只有连载三天的稿子,而这回好像连库存都没有了。咲世子看了看挂在工作室墙上的北欧风格壁钟,白色字盘上的淡灰色指针往前动了动,马上就要到半夜十二点了。



咲世子打开手机,正想给文字部负责人打电话抱怨几句时,传真机发出嘶哑的喘息声开始往外吐稿纸,是这几天一直在等的小说稿子。咲世子拿起放在工作台上的老花眼镜,走到墙边的传真机旁,白色的墙上用半透明胶带凌乱地贴着一些能激起创作灵感的写生画。咲世子念起了第一张稿子:



“什么?还在酒店的大堂啊。”



咲世子不禁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上个星期的稿子里就已经写了男女主人公在位于东京中心的酒店大堂里严肃谈话的场面,这次还是继续写这个场面。只会严肃地面对面说话的男女有什么意思。还不快到酒店开个房间,这样就有无数可画的东西。



咲世子把稿子塞进黑色真皮拎包里,今晚必须构思出一期连载的插图,实际大概动手要到明天,但是必须先得决定画什么,否则今晚就别想睡好。其实,即使没有这样的工作,咲世子这一年来的睡眠也一直不好。



咲世子站在工作室门边的穿衣镜前,黑色牛仔裤加一件工作服一样的黑色毛衣。就连脚上的室内皮拖鞋也是黑色的。平时穿的衣服大多为黑色,这样油墨溅到身上也不会太明显。版画家,与其说是艺术家,还不如说是每天就像小作坊里的工匠。如果把鼻子放到毛衣的肩头,就一定会闻出女人的气味中夹杂着刺鼻的油墨味儿,作为女人,咲世子的大半生都已经与香水无缘了。



镜子里是一张勇敢微笑着的脸,太阳穴边上隐约有了几根白色的东西。“没什么,虽说截稿时间已所剩无几,小说内容又没什么意思,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创作能力。”毕竟咲世子是一个已经有二十年经历的职业画家。



咲世子拿起车钥匙,穿上今冬新买的银狐领子黑色短大衣。她个子很高,体型也保持得不错,这件大衣显得很相称,至少是那个几乎可以当咲世子孩子的年轻侍应生这么称赞的。咲世子对着镜子,把大衣领子半竖起来,然后用皮带紧了紧腰身,皮带擦着衣服发出“咝咝”响声。咲世子走出了北向的工作室。



门口边停着心爱的小型车。咲世子对汽车的规格和牌子没有什么特别讲究,对机器之类的东西也不太关心——小巧,能拐小弯,在高速公路上也能专心踩油门开出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就行。



她选择的是大众的“POLO”。大众,顾名思义就是“大家的车”,这个公司名不错,最让她中意的是米黄色皮椅。汽车就跟男人一样。令人舒适的内部装潢比外观更重要。



咲世子的作品色彩以单色为主,所以她选择的汽车也是闪耀着珍珠光亮的魔术黑色。为什么不选择黑色金刚,咲世子自己也不太明白个中理由,但是想起年轻时常听的桑塔纳的曲子,觉得这种名称的黑色也不坏,更因为开这车的自己就是一个“BlackMagicWoman(黑色魔女)”。



咲世子将POLO车慢慢驶出停车场。位于高地的别墅是咲世子父亲留下的遗产,从这里能眺望逗子海湾,披露山庭园住宅一向被看成是高级住宅区,有很多著名家电公司的老板或者走红演员住在这一带。



但是,咲世子的别墅是在南端的一个小区里,没有什么高级感,顶多就是扔垃圾的规矩多一点,或者是有人抱怨晚上噪音太大。



咲世子强忍着想踩油门的念头,缓缓地开着心爱的POLO。开到披露山的中心部分,就能看见像比佛利山庄一带那样的豪门住宅。其中有几家已经在房子周围点上了圣诞节照明,在黑夜中闪烁着、闪耀着。十二月的夜空,凛冽而又清澈。怕冷的咲世子把暖气开到了最大,但脚还是冷得直打抖。



穿过住宅区,眼前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小道,从小道就能一气开到距离一百米左右的山脚下。咲世子振作起精神,身子微微前倾紧握方向盘,使最大劲踩足了刚才想踩而未踩的油门。黑色小型车的圆形车头一下子扎进了阔叶树丛搭出来的森林隧道里。



2



咲世子通常把工作分成两步来考虑,自由构思画面的时间和实际在工作室进行铜版画的时间。创作铜版画的工艺很复杂,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所以构思创意时往往离开工作室到外面去,如果构思也在工作室的进行的话,那么,工作室就变成牢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别想出门了。



人有了什么习惯以后,就变得不可思议。就说今天晚上,虽说稿子是半夜才到的,但是为了构思画面,也还是要到外面去。艺术家,听起来好听,可作为一个顺从习惯的奴隶,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



黑色POLO沿着逗子的海岸线快速往下走。咲世子在开车时很喜欢看偶尔进入眼帘的夜幕中的地平线。晴朗的夜空是近于深藏青色的黑色,而大海则是带灰的黑色,水天交界处有一条深深的淡淡的直线,就好像是拥有很多细线条的赌盘画出的轮廓一样,咲世子的铜版画以单一的色彩为主,虽说是黑色,其中也包含了无数的层次和情调。



黑色中有无数的色彩,有的带红,有的带绿,有的带银色,也有的带着紫色,既有让人感到亮的晃眼的黑色,也有毫无光泽的黑色,还有带有颜色大集合的热热闹闹的黑色。咲世子能自由自在地使用各种黑色来创作铜版画。在美大读研究生时,同学们给她起的绰号就是“黑色咲世子”,这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绰号。



驶过平缓的弧状逗子湾,车就开进了叶山市,开过诹访神社和森户海岸,沿着空荡荡的西海岸大道一路南下,在叶山公园前的红绿灯处往右拐就是海边,目的地就浮现在了夜幕中。



蓝色的霓虹灯光“碧露咖啡”辉映在夜幕中,停车场的积水中倒映着同样的霓虹灯光。“碧露咖啡”看上去就像是个没有装修过的立体水泥箱被搁在海面的悬崖上,临海的一面是格子纵横交错的落地窗。逗子,叶山一带一到旅游淡季,就有好多商店停止营业,但是这家咖啡店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照样营业到凌晨四点。



停车场只停着寥寥数辆车,咲世子把POLO停好后,就马上下车推开双重玻璃门走进店里。用白色石灰涂成的短短的过道上映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打过来的蓝色荧光照明,使人有一种行走在海底的感觉。



“欢迎光临,请随便坐。”



小个子侍应生迎上来打招呼,他皱皱的腰上系着围裙,看上去像少年,侍应生是住在附近的大学生,在这儿打工。咲世子向他点点头说:



“西崎君,晚上好,就要和平常一样的饮料。”



落地窗在靠左边的L形吧台前头,从那儿能眺望夜幕笼罩下的大海。店堂里还有几张圆桌,却没有客人。从地面打上来的灯光落在白色桌布上,映射出磷光,桌子如同漂浮在冷冷清清的大海上的海蜇一般。如果是夏季,即使在深夜,也要排队等座位,可是一旦远离旅游旺季,避暑地就变得门可罗雀。



咲世子把大衣托在手臂上,走向自己的“专座”。吧台的尽头有几个台阶,下了台阶,地面就从木头变成了瓷砖,瓷砖部分和户外的木板阳台相接,因为中间隔着落地窗,所以,瓷砖部分就变成了阳光居室。咲世子夏天在户外阳台上冬天则在阳光居室里构思画面。



咲世子一共有五个进行创意构思的地方,都是在别墅附近找到的。去什么地方,则因这个时候的心情或客人的多少而定。逗子游艇基地边的饭店、渚桥的丹妮斯餐厅、叶山大酒店“音羽之森”,最近还加上了御用邸旁边的近代美术馆里的咖啡厅。无论是哪个地方,每当找不到灵感时,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窗外无边无垠的天空和大海。这种视觉上开阔的场所不知为什么总能给她带来灵感,也许是景观里的无限奥妙使她的视野和身心都能获得自由的缘故吧。



咲世子从包里拿出了连载小说稿和B5大小的速写本,自动铅笔是施德楼牌子的,笔芯是B6型,这是因为B6比较接近铜版画的黑色。咲世子用手托着腮帮子,眺望着窗外。



“您要的是大杯的皇家奶茶吧。”



咲世子抬起头来,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没见过的侍应生。两人相视的一刻,侍应生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的表情。黑色的(侍应生?)服,带襟的白色衬衫,宽宽的肩膀就好像帆船的主帆,围裙系在腰的高处,可见此人个子很高,最近的年轻人腿越来越长了。



“谢谢。”



“失礼了。”



是那种稍微带点鼻音的柔和的声音,大得像啤酒杯那样的大马克杯里装满了奶茶。侍应生用骨节分明的手抓起杯子把手,把杯子放到咲世子面前的桌子上。修长的手指、有力的肌腱、凸现的青筋,都是咲世子所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手。



她又重新抬头看了看男人的脸,并不是特别英俊的那种,但是眉头和眼角透着冷静,嘴角显出一种似欲说还休又不屑一顾的困惑表情。咲世子觉得,困惑也许是这个人脸部的基本表情。



也许是觉察出了对方在打量自己,年轻的侍应生明显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您还要别的什么吗?”



咲世子什么也没说,只把手在眼前挥了挥。把自己干燥的手背和年轻男人富有弹性的手相比时,咲世子感到有点不耐烦,怎么着,这个青年都要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左右。



之后的三十分钟,咲世子一直凝视着窗外。



3



咲世子总是要花上半个小时来使身体慢慢适应店里的气氛,也为了使焦躁的心境冷静下来。这也是她开始工作前的一个仪式。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咲世子任凭自己流连在自由遐想的世界中,以稳住因为截稿日期逼近而变得焦躁的心情。在焦躁中构思出来的作品就会显得线条粗硬,画面仓促,发表以后总会后悔不已。



这家咖啡店吸引她的不仅是临海的落地窗,还有它的背景音乐。店里常常放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流行过的古典摇滚乐和黑人歌手们唱的灵魂乐曲。有“尘土,风和火”乐队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杰夫.派克的《悲哀的恋人们》,老鹰乐队的《总有一天》,说起来叫人难以相信,这些全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潮流行的歌曲,那时咲世子才十七岁。



从那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年头,咲世子一如往常独自一人深夜在这个海边的咖啡馆里工作。那时的梦想有一半已经消失,作为一个版画家虽获得了小小的成功,但是另一半是失败的,人生的一半时光已经消逝,自己却还是孑然一身。



“这就是世之常情”,菲利普.贝利用他如天鹅绒般柔和的假声这么唱道。咲世子微笑着喝了一口已经冷下来的奶茶,拿起了属于她的第六根手指——蓝色的绘画自动笔。



咲世子开始工作起来。她先仔细地确认着小说稿的开头部分:一对二十七八岁的男女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间;大堂尽头的吧间没有窗,也看不到外面。咲世子不紧不慢地念着,既不费力也不兴奋。悬挂吊灯,外国游客,明信片架子,吧间周围的东西,在上个星期的稿子中都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再往下念,不知为什么小说中突然写着男主人公敞开的衣襟下挂着一根银质项链,一定是没东西写了,小说家加上去的吧。前几回只字不提这个细节。这次却特意注明是一根心形吊坠的项链。



咲世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写小说的人可真会乱编,场面中随时会出现突发奇想的东西,而自己却不得不把这些东西用具体的形象描绘成插图——首先,心形吊坠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光这个细节是成不了画的。



咲世子开始在本子上画起了能想象得到的各种心形图案。最近的银质首饰流行飞车族款式,看上去有点儿不太正经,而且,野蛮的主题也比较多,最常见的就是骷髅呀利剑呀什么的。咲世子不太喜欢那种虚张声势的东西,她一个劲地在脑子里寻找能和心形吊坠相配的其他东西。



花了十五分钟,咲世子完成了八张草图,但是没有一张是令她满意的。抬起疲乏的眼皮,寒冬的大海浩瀚无边,咲世子冷静了下来,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画集。那是让.考克多的画集,其中有一张是细线条画的美男子的侧脸。不知为什么,眼睛被画成了鱼,这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画。咲世子不由得在心中喃喃自语,人心亦如湿润的鱼一般,要想捞起来也是很费劲的。



灵感总是在刹那间到来,咲世子抓起笔开始用粗线条刷刷地画开了心形,心形当中有一条鱼在游。仅这些,画面还显得太单调,咲世子又把刚才看到的那个青年的手指画到了吊坠下面。为了使指尖看上去是在抓一个不容易抓到的东西,咲世子有意把手指画成往后翻曲的花瓣那样。



实际上画到速写本花了大概不过九十秒钟,这是咲世子最能感到喜悦的瞬间。可为了这一刻,要度过好几个郁郁寡欢的日子,还要像印刷工一样浑身溅满油墨,辛勤劳动一阵子。咲世子把头从速写本上抬起来,满意地看着画面:还不错,明天刻制到铜版上,用刮刀去掉不需要的部分,从温暖的黑色中就会浮现出一个刻着鱼的心形吊坠和一只男人的手了。虽说构思的时间不长,创意倒还不坏,二十年的职业画集生涯没白过。



咲世子含笑正要合上本子,就在这时,一颗汗珠从额头上跌落到了画画的手指上。汗珠接着点点滴滴地打在了小小的速写本上,画面起了皱。全身肌肤表面如碰到火一般发烫,汗水如冰雪突然融化。不只是额头上,汗珠还顺着脖子流到乳房四周,犹如被浇了一盆热水,背部也全湿了。



潮热盗汗,这大约是一年前突如其来的症状。据医生说,这是更年期综合症的一种,好像是很普通的。但是,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叫人难以平静接受。



咲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闭上眼睛。咲世子的潮热盗汗症状并不仅仅停留于身体发烫和急剧出汗,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的话,身体好像就会来个九十度旋转,明知不能去体验这种感觉,但还是不由得会闭上眼睛。



咲世子看到桌子的对面出现了一个穿着夜礼服的男人。汗水不仅是因为发烫的身体,还因为恐惧。这个普通男人的肩头扛着一个跟真马一样大小的马头,马头上清澈的眼睛大得如同台球游戏里的目标球。眼睛直直地盯着咲世子看。睫毛翘曲成半圆形,刚硬得好像能做挂衣架,眼睛周围有一圈棕色的细毛,再加上浮在长长的马脸上的静脉,现实到令人作呕的地步。纵向分开的鼻孔随着呼吸忽厚忽薄,把一股热乎乎的牲畜的气息碰到咲世子脸上。扛着马头的男人夜礼服胸口衣袋处能看见用丝绸手绢叠出的三个尖峰,亮得令人晕眩。



咲世子手上紧抓着速写本,“哐当”一声头撞在桌子上就倒了下去,马克杯也翻到了,冷冷的奶茶洒在毛衣上。不行,不能倒在这儿,不能倒在扛着马头的男人面前,这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咲世子就像是被绞干的海绵,浑身是汗,全身在恐惧中发抖,失去了知觉。



4



醒过来时,咲世子看见了涂着白色石灰的圆形天花板,从房间四角放射出来的蓝色荧光灯延伸到墙上,自己仿佛是从海底在仰望天空,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令人难受。难受的地方不仅是这里。牛仔裤、内衣、毛衣,凡是贴身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



“客人,不要紧吗?”



那个表情困惑的青年从上方探过身子来问。咲世子觉得自己可能被放在了角落的长椅上。



“咲世子女士,给您毛巾。”



那个老面孔的侍应生递过来一块干毛巾。咲世子平时不化妆,所以这种时候即使是别人给的毛巾,也能毫不在乎地用来擦脸。



“西崎君,谢谢你。”



见咲世子坐了起来,西崎说:



“要谢的话,应该谢德水。是他最早发现的,差不多一个人就把您挪到了这儿。”



咲世子抬起头来看着青年。那手很美的青年用一种更显困惑的表情回看着咲世子。西崎又说:



“我们差不多都想叫救护车了,发生了什么事儿?您哪儿不舒服?”



要说自己是更年期综合症的话,这个年轻的大学男生能理解吗?更何况,咲世子的潮热盗汗症状总是伴随着幻觉和贫血一起来。没有生过孩子的身体,一些尚未使用过的功能正在逐渐消失,这变化竟然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烦恼。咲世子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说:



“也许是工作太忙了吧,好久没发的贫血又发作了。”



高个青年的脸活像是一面照着自己的镜子,这种表情和自己的完全一样,是一种想要掩饰什么时的表情。对方可能也觉察出了这一点,困惑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容。咲世子产生了一种和这个青年分享了秘密的心情。



“西崎君,谢谢你。这位叫什么名字?”



“啊,对不起,你们是初次见面吧。他上个星期刚来儿工作,叫德水。德水,这位……”



青年很委婉地打断了西崎的话头:



“西崎君,不用介绍了。我已经听说了,内田女士是著名的版画家。速写本被奶茶打湿了,我用纸巾给您擦了一下,顺便看到了几张画。随便看画家的作品是不应该的,我向您道歉。”



这个叫德水的青年说的话就好像是一种音乐,有一种柔和的节奏感,听起来很舒服,语调虽然小心谨慎,但是也没让人觉得很卑微。



“我够重量级吧?让你受累了。”



在咲世子的同龄女性中,身高一米六五的人就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别人问的话,咲世子总是回答一米六八,而实际上她有一米七。虽然身材苗条,但是体重还是不小的。听了咲世子的话,德水第一次微微含笑:



“没什么,我年轻时在建筑工地上干过活,内田女士的体重还是没问题的。”



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说的“年轻时”是指什么时候呢?咲世子问这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我昏倒了多长时间?”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下后,西崎说:



“嗯,大概十五分钟吧。咲世子女子,真的已经没问题了吗?要不然,让德水送您回家吧。他也住在逗子那边。”



让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深夜送自己回家,咲世子还没有这样的念头。也许在西崎眼里,跟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不是女人吧。这时,德水把眼光落到白色的墙上,吊在天花板上的液晶放映机打出了灯光,映出了一幅雨景。这是年轻时的凯瑟琳.丹妮芙,美得令人窒息,不过她在《瑟堡的雨伞》中演主角时才十七岁,有点勉为其难。咲世子从一年前起对年龄变得非常敏感。德水微微点头施了一个礼,就走到吧台那边去了。西崎目送着他的背影说:



“自从德水来了以后,店里放的东西就丰富起来了,他每天都拎一公文箱的光盘来。”



结束画面一出来,马上就又开始了新的片子。就好像是个音乐节目,一个曲子播完了,又开始播下一个。映在白色墙上的是一个无声的新的画面,衣衫褴褛的比约克正在唱着什么,是影片《黑暗中的舞者》,这也是咲世子喜欢的作品。



咲世子从躺椅上坐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拎包和大衣。



“谢谢你,西崎君。今天我就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下次再向你们道谢。”



西崎像条温顺的小狗跟在走向收银台的咲世子身后,德水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短短的过道上,说:



“谢谢光顾。”



咲世子在德水跟前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脸,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微微抬头斜视的角度。德水比咲世子还要高出十厘米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