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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Ⅱ(2 / 2)


「……日、日斗,这还是……」



———————————噗滋



随着一阵非常恶心的声音,嘴唇从榻榻米上被拔了下来。我捂住脸,叹了口气。嘴唇哗啦呼啦地流着血,而在嘴唇的背面,长着几株灯芯草。日斗慎重地将嘴唇放进了裤子口袋里,从外面轻轻拍了一下,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要是跟裤子的布料同化可就麻烦了呢」



「别开这种没意思的玩笑」



听到日斗说的话,我沉吟起来。但是,我也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



异界的产物,似乎能够轻易地无视常识,与没有生命的东西相互融合。我在日斗手里的断脚还有他鼓起的口袋,以及我怀中抱着的装了内脏的藤篓之间交互着看了看。



某个陌生人的身体七零八落,恐怕连原型都没有剩下。



他是被碎尸之后,才忘记自己已死的事吧。



我们留下不断蠕动的嘴唇,离开了建筑物。



然后,我们又开始漫无止境地兜起圈子。



* * *



—————————————————————咔嚓



在身后咫尺之隔,传来断头台的刀落下来一样的声音。



头发被咬断了,轻轻地落了下去。如针扎般的锐利视线向我刺来。



红花变得更加凶残,背后的视线也越来越强。这是预料之中的变化。我叹了口气,看向前方。本以为已经无以复加的红色,变的越来越浓,感觉空气本身都染上了颜色。空气潮湿,发粘,说不定连成分都变化了。我在不安的驱使下,向走在前面的背影投去了一个愚蠢的话题。



「话说,冲过百分之五十的高浓度氧气,对人来说是毒气吧」



「那又怎样,小田桐?你话说完全没有条理哦。而且,现在空气里所充斥着的可不是氧气,而是其他的某种东西。要推测实质只会白费力气」



「什么嘛,你不是知道么?这个感觉吸进去会很不好的有色空气究竟是什么?」



「没管什么关系吧。异界的风是什么构成的,我们怎么知道。不过,用血取代空气注满之后,人也能像鱼一样游泳,连逆水都不被容许。没必要担心,不过……毕竟这里的确是不伦不类呢」



是不是真的能够继续呼吸,这个问题确实很有意思。



我们谈着这种无聊的话题,到达了碗状凹陷的边缘。



巨大的坑洞,已经侵蚀了茧墨家院地的相当一部分范围。而这个面具,说不定已经超过本来院地的面积。我们消耗了近似永恒的时间,下到了洞底。这一带完全被红色的花瓣所掩埋,仿佛大地本身就是红色花瓣堆积而成的一般。日斗再次跳上了连廊,还是老样子,干脆利落地打开了障子门。



————————嘶啪



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挂着。



扭曲的圆球,从天班上垂下来,就好像超过了使用寿命的老灯泡一样。头上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浑圆的形状,以及散发不出生命力的摇晃方式,总感觉不像是活的东西。不过,又不知为什么,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聚集着大量肉虫的巢穴。装满虫卵和粘液的巢穴,摇摇晃晃。日斗抓住那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拉扯。



————————噗滋、咕唰



相互纠缠的绳子被扯断,表面被手指用力按压,被压烂。连着视神经的眼珠被他收入掌中。那瞳孔接收到外界的光,忽然缩小。这东西果然也会是活的。我慎重起见,打开藤篓的盖子。盖子刚一打开,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东西摇晃起来,一边发出声音一边相互碰撞。盖子上也挂着眼珠,篓子里装满了眼珠,就像待售的橙子一样。



日斗苦恼了一阵,将第一个抓下来的眼珠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来源不明的液体渐渐打湿他的衣服。我跟他相互看了看,转身离去。



这是第四次了,我想不到什么该说的。



就这样,我们迈出脚步,继续兜圈子。



* * *



「我说,日斗。我为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



听到我说的话,日斗抬起脸。我和他一起坐在连廊上。



在我们身后,障子门敞开着。身后的屋子,这已经是第五次来了。我们毫无意义地兜着圈子,渐渐恶化的风景让我实在有些疲倦,于是暂时休息一下。



房间内的黑暗中,铺满了浓重的黑色的某种东西。融化在黑暗中的那东西,跟海藻差不多。我看看身旁的那东西。那是日斗刚才拔下来的,现在放在了装内脏的藤篓上。在红色的天空下,黑漆漆的女人头发,反射着光。长发发束在地板上勾勒出黑暗的河流,尽管看上去十分光艳,但完全不能称作美丽。这些头发的根部,连着血淋淋的头皮。日斗没有回答。我看着头发,思考我们这一路兜圈子的意义。前面,我们收集到的人体部位有脚、内脏、嘴唇、眼睛、头发。



看来我们正在某人的身体上攀爬,并回收了其中的一部分。我们一路上,从脚开始收集着某人的遗体。但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



不管我等多久,日斗还是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解除盘腿的姿势,在连廊的边缘坐下,放下去的脚埋进了花瓣之中。这种触感就像干燥的纸,但又有些潮湿,表面是温的,却又很冰,充满了矛盾。



与连廊几乎相同水位的红色花瓣向我们逼近。眼前的景色变得更加荒凉,碗状的凹陷又扩大了,这里现在简直就像一个陨石坑。红色花瓣在半空中勾勒出各式图案,永不停息飘落下来,不断在坑底堆积。白色的影子时不时从眼角窜过。那只野兽还是老样子一路跟着我们。此情此景恍如地狱,然而跟本来的异界比起来却也算不上夸张。



这个地方,立于现实与异界之间的境界线上。并且,这个地方很浓重地反映着身在此地之人的内心。我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香烟,点着,叼在嘴里。我身旁的日斗,表情露骨地扭曲起来,用眼神让我把烟灭掉。但是,我这一回没有理他。突然,日斗伸手,从我手上把烟盒抢走了。



「啊、喂」



我以为烟要被他扔掉,殊不知日斗拿出一根,叼在了嘴里,又极为自然地把空出来的手向我伸了过来。估计这是在让我借火给他。我无可奈何,把火机交给了他。日斗把烟点燃,吸了一口,表情颦蹙。下一刻,不出我的所料,他激烈地咳嗽起来,把烟盒和打火机朝我扔了回来。不过他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开始十分平静地吸烟。不久,他仰望天空,轻声说了起来



「很瘆人吧?发现里面情况的时候,想必定下他们肯定吓得发抖吧」



「确实很瘆人。也不对,更准确的说是凄惨。但是,我感觉诅咒本身性质也不会如此恶劣。内脏、眼珠、嘴唇确实很恶心,但也仅仅是存在于那里。虽然身后的野兽令人在意,不过我感觉其他的东西放着不管也没关系。竟然把这个地方放着不管,定下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小田桐?你难不成以为是我每次都选择相同的路线在走么?以为我是在规规矩矩,毫不犹豫地兜圈子么?」



日斗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我感到纳闷,但几秒种后,我渐渐注意到他说的这些话是多么的可怕。我不禁脸色铁青。日斗只不过是在随便乱走。也就是说,我们每次离开这座房子,又会被强制性地带回到相同的地方。



「没错,小田桐。走进这个院子,最终就会陷入不断兜圈子的陷阱里。听说,第一批奉定下命令进入院地内搜索的那些部下,下场非常凄惨哦。他们坚强地使用手机,时刻与定下保持联络,同时一路挣扎,但不管离开多少次,还是会回到这里——那好像是在发现嘴唇的阶段吧。然后,通话就中断了」



日斗平淡地讲述,将烟灰敲落在地。我叹了口气,将还没抽上几口的香烟在连廊上摁熄,深深地皱紧眉头。我充分地明白,定下是真的想到我们会死在这里。我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感觉比先前更加可怕。



看来是有日斗这个领路人,让我潜意识中掉以轻心了。我实在太小看这个地方了,我都想笑出来了。我们并不是自愿在这里兜圈子,只是出不去而已。



「…………怎么会这样。要能平安回去就好了呢」



「我可无法保证能回得去。不过,我确实也不想死在这里」



「想方设法解除诅咒,到时候……就潜入异界底层试试吧。到达小茧身边后,她总有办法的……要是能肯帮忙就好了,不过估计会被拒绝」



「一边甩开追上来的诅咒,一边到达红衣女子身边,将她的宝贝夺走并且逃脱?小田桐,你知道这种事有多么困难么?你这想法,只能让我觉得你的脑神经已经彻底烧坏了。若要到达她身边,就需要找到足以与红衣女子对抗的超强超能力者,不过估计这是不可能的呢……然后,或者是……」



日斗的言辞突然含糊起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我的肚子。但是,他一声不吭地将香烟在连廊上摁熄,将烟蒂扔进了花海中。烟蒂画出一道抛物线,被红色所吞没。日斗拍了拍裤子刚才坐过的地方,站起身来,然后嘟哝了一声。



「这可不行,因为已经约好了。我们走吧,小田桐。能不能回去,结果马上就会得出来了。我们正受到热烈的欢迎。而且,尽管看上像在相同的地方兜圈子,实际上却近似于走下螺旋阶梯,所以,这里是有终点的吧」



而且,野兽也差不多要行动了。不论我们是否愿意,终结都要来了哦。



日斗细声道出不祥的话语,迈出脚步。我也踩着红花,跟在后头。



我们明知会再次回到这里,还是离开了屋子。



而这个时候,一对尖锐的兽眼,正对我们虎视眈眈。



* * *



「………………………………」



「…………原来会这样变化么」



我看着屋顶残骸之间,不禁发出沉吟。眼前的小花帘子,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它溶化之后相互粘附在一起,化成了一堵柔软的肉壁。那肉质几乎是粘膜状。颤抖的桃色肉膜挡住了倾斜交叠的瓦砾中间的缝隙。但是,我能预想到,一旦莽撞地戳破它,很有可能会陷入被吃掉的境地。日斗无力地嘟哝起来



「感觉不仅恶心,而且还很猥琐呢」



「你能有这样的感觉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进行脱线的对话,一边望着肉壁。那张脆弱的膜正在颤抖,但我们只要前进一步就会玩完吧。我们决定确认一下有没有办法可以不用通过这里。



我们兜了个大圈子,绕到了屋顶背面,但发现我们又回到了膜的前面。看来除了穿过它,没有办法到房子那边去。日斗叉起手,点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这是明显的杀人机关呢。那些进来探索的人,原来是死在这里的么」



「谁知道呢。这也是那些内脏、头发、嘴唇的主人制造的陷阱么?」



「不清楚。说不定只是红花借用这个地方,在猎物的必经之路上设下的新陷阱。而且,不管陷阱是谁设下的,结果都是一样。要想不被吃掉,我们必须找出通过这里的方法……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小田桐?要向我许愿么?」



「不,没这个必要。只用这样就行了吧」



我将藤篓放在脚下,将手伸进屁股的口袋,从里面把钱包抽了出来。



我挂在手上的包里面虽然也有火种,但我不能用那件东西。我无奈之下,准备拿出钞票,可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有一叠收据。我真感谢自己的马虎。



我将几张收据放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将火伸到了膜的下方。我看准相对干燥的屋顶相接触的部分,让火顺利地蔓延上去。花就像在惨叫一样,一边发出难听的声音,一边被烧掉。最开始的收据化成灰之后,我就补充了新的火种。最后,我洒下打火机油补上致命一击。被淋到的花开始熊熊燃烧。弄成这样之后,剩下的只用看着就行了。我借熊熊烈火点了支烟,叼在嘴里,想了想之后,又点燃另一支递给日斗。日斗把烟接了过去,可不知为何露出打心眼里感到厌恶的表情



「我说小田桐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个人没救了呢」



「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麻烦说具体点」



「就是你误以为我杀了妹妹君,冲到废弃大楼来的时候啊……你发飙的时候,是不是行为会变得非常过激?感觉根本不顾一切啊」



「没那种事,我就是这种人」



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找茬也得有个限度。我抽光一根烟的时间里,花被烧得一干二净,然后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洞。我再次抱起藤篓,小心翼翼地从洞里钻了过去。



这个时候,我停下脚步。我扫视眼前的景象,心中萌生一阵感慨。原来是我这样进来的啊。



空中飞舞的无数花瓣,静止了。



那些花瓣在下落中途定住了,就像被封入冰中的金鱼一样。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刚一触碰那些花瓣,那些花瓣就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颤抖起来,掉到地上。我们的前方,只剩下没有花瓣的通透空气,地面上也铺开了一条红色的道路。我们一边让花瓣落下来,一边继续向前头。日斗忽然细声说道



「怨灵是有存在理由的。所有怨灵都希望被人们看到,所以才残留在现实世界中。不想要目击者或牺牲者的怪异少之又少。这也在情理之中。越往深处走,原型的身影就会越明显吧。我想出的方法,究竟能否奏效呢?」



小田桐勤和茧墨日斗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事件么。



「既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既是开始也是结束。起点和终点都在一起了,要是以失败告终的话,岂不是糗大了。虽然这并不客观就是的……我说,小田桐」



你跟妹妹君一起解决事件,开心么?



他在跟我挑事么?我眉头一纵。害我扑进那些凄惨的事件里,向我灌输「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茧墨日斗。但是,他的侧脸上,并没有扭曲的表情。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只是出于兴趣,毫无意义毫无理由地问出的这个问题。



我好好地想了想。如果问我开不开心,我根本不可能开心。我并没有那么泯灭人性,会对那一桩桩凄惨的事件觉得开心。那是茧墨的乐子,绝不是我的乐子。



而且如今回眸过去,感受到的只有悔恨。投海的男人的脸,我撒开手的少女的泪水,日伞悲痛的呼喊,灯小姐的笑容……这些东西在我脑海中重现,继而消失。除了这些,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感到后悔。因为我的缘故,究竟害死了多少人呢?我沉重地张开绷紧的嘴



「我从没有开心过。那是一段只有后悔,低级而糟糕透顶的日子。但是」



那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



我这样回答了曾经将我推入事件的男人对我的提问。纵然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忘记跟茧墨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吧。我今后的一生都将时刻背负这份记忆活下去。



明明是日斗自己先问的,但他却一语不发。我们再次回到无言的状态。日斗在远远出乎预料的近处停下了脚步。我从他背后向前窥视。



在他脚下,是一片陡峭的悬崖。



不知为何,本来平滑的碗状斜坡变成垂直的了。眼前仿佛有一座大都市陷落了一般,是一片万丈深渊。然后,悬崖的边缘铺满了红花,一望无际的红花甚至可以说成是一片新的大地。看样子完全无法踏进去,一旦扑进被踩实的花瓣之海,恐怕难免窒息而死。看着被花瓣不留缝隙填满的地平线,我向后退了一步。



日斗向我转过来,露出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东西时的表情。他旋转深蓝的纸伞,呆呆地弯起嘴唇。然后,他就像奉小孩子一样,对我轻声细语



「小田桐,你在害怕什么?」



这个地方几乎就是异界哦?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双脚离开了悬崖的边缘。



他就像跳崖自杀一样,身体勾勒出一道弧线。



然后,茧墨日斗的身影被吞进了花瓣之中。



* * *



花瓣没有扑起来,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日斗的身影。



这个样子,就像一颗小石子静静地消失在水面之下。



于是,我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深渊的边缘。我的肚子蠕动起来,雨香就像是回应我的不安,动了起来。我不能让她担心,于是调整呼吸,盯着红色的水面。



我拼命地将想要回头的冲动按捺下去。我想要寻找经常会出现在怪异发生之地的那个人的身影,但茧墨不在这里。如果这个委托是由我跟她接受的话,茧墨会怎么说呢?她肯定会摆出吃惊的样子,催我下去吧。但很可惜,这是我跟茧墨日斗的事件。对于茧墨来说,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所以我能够轻易地料想到她的反应。茧墨会嗤之以鼻,然后非常烦闷地耸耸肩,说



『哎呀哎呀,真没办法。不愿意的话回去不就好了?不过,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呢。就算是我也感到很惊讶哦,你竟然一点觉悟都没有就跑到这里来了呢』



小田桐君,你很搞笑哦?你脑袋里究竟都塞了什么?



尽管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么想有些古怪,但我很想对她的蛮横言论倾泻不满。



我明明是去救她,为什么非得被她贬的一文不值不可。我摇了摇头。说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情我给忘了。不管我怎么死抓着不放,到头来她也只会恶心我。我尽量不能去想多余的事情。而且,我们确实已经回不去了。



尽然如此,后面的事情想也没有,只能在先行动起来了。



要死要活我都不管了。



我抱着自暴自弃的感情,将藤篓暂时放了下去,转了转肩膀,适当地做了做准备运动放松身体。雨香可能也在学我,在肚子里蠕动起来。我觉得她的举动很可爱,但希望她不要毫不留情地把我肚子撕开。我再次抱起藤篓,借着这股气势一跃而起。



我以不敢恭维的姿势朝着花海掉了下去,硬化的花瓣直逼眼前。我感觉我就像扑进了血池之中,甘甜的铁锈味将我包围,但在下一刻,这一切忽然消失了。我的肩膀撞到地面,藤篓的盖子和头发一起弹了起来。我连忙拼死地调动所有能用的身体部位,将它们按住。盖子一旦打开,恐怕那些活着的内脏会泼我一身。我可不想弄成那样。我死命地抱住藤篓,一边与垂直的地面发生碰撞,一边下落。



地面很坚硬,又很柔软。感觉这里像一片草地,又像满布岩石的荒野。不久,我到达了底部,抬起沾满灰尘和滑板的脸。可谓是天经地义,洞底的面积跟这个洞一样宽大。在远处,能看到大屋的顶瓦。到那里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周围一片鲜红,然而那些并不是花瓣,而是从地面上生长出来的无数花朵。在孤岛上看到的花,形状类似玫瑰,但这里可能也受到了诅咒的影响,从地面笔直生长的花朵,就像彼岸花(曼珠沙华)一样。撑着深蓝色纸伞的日斗,正在数以万计的红花之上。他斜起纸伞,表情僵硬地注视着这片花田。



—————————————————————————哗唦



在视野的前方,花田的一部分以不自然的动作摇摆起来,但动静如同开始时一般突然,又停了下来。远处的花摇摆起来,但同样立刻停了下来。然后,另一个地方摇摆起来。



摇摆,停止。重复的动静以猛烈的势头加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以可怕的速度在花丛下面移动,行动轨迹就如同一只巨蟒正在花田中蛇行。



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哗唦



咕噜咕噜,日斗旋转纸伞,极为冷静地细声说



「—————————要来了」



———————————哗唦!



某种东西一边弄散花瓣,一边出现在我们面前。凝重的寂静罩住耳朵。



耷拉着手的白色影子,像幽灵一样从花田里站起身来。



那小小的身体上,贴着意见破破烂烂的白色哥特萝莉式连衣裙,她的头发上缠着原本似乎是头饰的碎布,浑身上下沾满了红斑。



比以前更小的身体,就像一具被抛弃的人偶。她缓缓地抬起脸,浑浊的红色眼睛就像宝石一样映照出我们的样子。她用小小的手抓起裙子的下摆,弯下一只脚,非常优雅地行了一礼。



这是狐狸最喜欢的,非常装模作样的动作。



那个好像人偶一样的东西,我们非常了解。她以前被日斗捡到,被弄成了一个白色人偶,负责猎犬一样的工作。在废弃大楼里,她应该被红色的手臂推向了异界底层。在那之后,她应该在异界里游荡。我不觉得那会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在茧墨本家被花吃掉之后,与茧墨日斗拥有着『缘』的她,追寻他的痕迹,爬到了这里。被抛弃的狗,很可能会憎恨饲主。



孩子将手从裙子上放开,布轻悠悠地落了下去,同时,她抬起脸。



以前经由白峰的情念而诞生的鬼——被异界所吞噬的白色孩子,灿烂一笑。



————————————————————————嘻嘻



「要跑咯,小田桐。先提醒你一声,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



下一刻,日斗跑了起来。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在我们身后,只闻花田摇摆的声音。



我不禁转头向后看,孩子正在追赶我们。她的速度快若疾风,瞬息之间便与日斗并驾齐驱。她以惊人的柔软动作弯下膝盖,蹴地而起,如同一只猛虎,向日斗扑去。她的嘴变得非常大,足以将人头囫囵吞下。



我准备立刻把雨香从肚子里放出来。



——————————————哗



与此同时,随着一阵声音,日斗的身体分崩离析,像雾一样溶解消散,只剩下那柄深蓝色的纸伞落在了花田里。我惊讶地张大眼睛,可定睛一看,发现纸伞内侧写着什么东西。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的准备呢?烟灰在伞的内侧写下了复杂的文字。我太过吃惊,差点停下脚步,但我想起了他刚才说的话。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下。



我向前一个趔趄,但还是让脚动了起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真正的日斗正在奔跑,已经在我前头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看来他在跟我说话之前就已经跑起来了。竟然若无其事地抛下我自己跑路,不愧是茧墨的哥哥。白色孩子拿起纸伞,大惑不解地歪着脑袋。看来她的头脑根本上实际发生的状况。她脑袋转了几下,然后张开大嘴



——————————啊嗷



——————————咔嚓



滴着口水的嘴,将纸伞咬碎了。折断的伞骨,撕碎的伞面,都消失在了孩子的嘴里。



孩子想也没想便吃掉了纸伞。那恍惚的红眼之中,毫无理性。我想起了一件事。她肯定已经饿得不行了。那个样子,就像只快要饿死的野兽。



妈妈,狗狗生病了么?不是的,乖乖,狗狗是饿了。



曾经听到过的话在我脑海中闪过,我咽了口唾液。恐怕是因为饥饿的野兽很危险,雨香在肚子里哼哼起来,就像在戒备一样。我抱着藤篓,拼命地驱策双脚。直接日斗已经到达了连廊。他转过头来,我向后望去,眯起了眼睛。



————————————唔?



能够感觉孩子在身后行动了起来。我每跑一步,我脚下的话就会被踩烂。但即便被踩烂,花还是会立刻重新绽放。那些花忘却了死亡。一旦被这个地方吃掉,将在真正的意义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一边忍耐着腹痛,一边急冲冲地跑过这好似永久的距离。



日斗已经把障子门打开,正在等我。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我肝火往上冒。我跑不快都是这家伙害的。我将藤篓高高举起,连同放在上面的头发,一并朝房子那边奋力扔了过去。那东西从日斗身旁擦了过去,以猛烈地势头在空中飞舞。过了片刻,日斗转向身后。内脏洒在了榻榻米上,但这总应该比掉半路上要强。我将胳膊上挂着的包也扔了出去,自己也朝着房子纵身一跃。



我摔在了榻榻米上,转向身后,白色的孩子也跳了起来。发粘的大量唾液拉着丝,在空中闪闪发亮。从她丧失理性的样子上,完全看不出人性。我们四目交合,饥饿难耐的眼睛,开心地看着我。



——————————————————嘶啪



在孩子已近在咫尺的瞬间,日斗关上了障子门。



白色孩子重重地撞在了障子门上,恐怕她身上粘满了花蜜,在障子纸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孩子慢慢地滑了下去,掉在了连廊上。随即,孩子似乎想要破坏障子门,那头发出了剧烈的声音,然而障子门纹丝不动。与外面的声音相反,里头鸦雀无声。



简直就好像,长子的内侧与外侧是不同的空间。



「因为这里是另一个诅咒的巢穴呢。要进入别人的体内,是很困难的哦」



日斗细声说道。我向周遭环视,然后注意到了某件事。这间房子跟先前的不一样,一个藤篓也没有。在榻榻米上,我刚才扔出去的内脏与头发,凄惨地散乱着。我连忙把掉在旁边的包捡了起来。只见内脏的上面,掉着一个刚才并不存在的圆形影子。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然后惊讶地张大双眼。



不知何时,一把深蓝色的纸伞正以打开的状态摆在那里。



伞的内侧干干净净,并不是日斗扔掉的那柄。



深蓝色的纸伞突然出现。日斗对此不为所动,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了眼珠,就像扔球一样丢了出去。眼珠撞到了内脏,停了下来。接着,他把嘴唇掏了出来,也扔了出去。嘴唇像舞蝶一样扇动着,沉进了胃酸的海洋里。最后,他把左腿扔了出去。腿打着转,灵巧地站在了榻榻米上。



「这些东西被拆散后又错误地拼接起来,然后正确地重新还原,再把里外翻了过来,最终崩溃了。但是,被招到异界后,并没有经过多长时间。虽说,时间的概念在异界根本毫无意义就是了。这形态比起前面几代,应该算保存得较为完了好吧。这东西看到了敞开的门,以为幸运地从地狱中逃离出来,于是便在这里筑造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巢穴」



日斗高声说道。除了他的声音,周围再无动静。回过神来,孩子冲撞障子门的声音也已经消失了。在凝重的沉默中,深蓝色的纸伞反射着暗淡的光。



「这东西,连自己已死的事情都忘记了,甚至连自己的形态都分不清楚了。尽管那东西在隐蔽的地方重现了自己的卧室,但身体各部位已被四分五裂,只能为它们逐个逐个地建造收纳场所。那东西除了自己的卧室,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在那幕情境中被分割出了一片突兀的地方。一切都乱七八糟,随随便便。而花也借了这个方便,创造出了地狱般的世界」



这东西很困惑,而我们周而复始地兜圈子,正是其困惑的写照。



日斗以有些轻蔑的动作,用指甲戳了戳深蓝色的纸伞。在下面,内脏、眼珠、嘴唇、头发等人体部位凑集在一起。这根本凑不够一个人的,但姑且头到脚的部位都有。看来这个地方出现的诅咒源头,在于连自己身体部位的正确数量都弄不清楚。日斗露出残酷的笑容,说道



「我就遵照你所希望的,让你想起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想起来吧。在被搬走的时候,你的身体的下半身和上半身是分家的。



日斗就像唱歌一样轻声细语之后,钳口不语。沉默弥漫开,随即,内脏剧烈地蠕动起来。肉就像被放在炽热的铁板上一样,逐渐萎缩。但下一刻,那些肉柔软地舒张,就像在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一般,心脏喷出血来。头发就像准备进行捕食一样,缠在嘴唇上面。望着人身体的躁动,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也知道一个全身被玩弄,如从藻屑一般消失的存在。记得,她是茧墨家的人。而且……



「喂,日斗!你下去,让我来!你就在一旁坐着,把眼睛捂住!」



「你很吵啊,小田桐。你所想的我大致明白,可你以为,杀她的人是谁?不要把自己的伤感强加给别人,收敛收敛你那伪善吧。机会难得,尽管她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但我还是有件事想问一问」



你对她那凄惨的下场要是有什么话想表达,随你去说。死抓着世俗常理不放的你,有什么资格评论被人时刻灌输『要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我。



——————————你也该醒醒了。



日斗无视我的劝阻,甜腻地细声说道。在眼前,那些内脏一边颤抖,一边开始接合。一团团肉丑陋地相互吞食,渐渐融合。眼珠埋进了心脏里,胃从左脚长了出来,嘴唇附着在了肠壁上,可忽然间,错误的融合停了下来。



这一次,胃开始吮吸榻榻米,食道的一端从榻榻米中被拉了出来,一边柔和地晃动,一边消失在胃里。然后,当它被吐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另外的器官。



那些内脏就像癌细胞一样,进行着乱七八杂的分裂,开始抛弃不需要的部分。心脏增加到两个,后又消失,长出鳃来,后又溶解。如同在恶搞人类进化过程一般恶趣味的变化进行到最后,灰色的脑细胞被收入头骨之中。被分别制造出来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动了起来。纠缠在一起的肠子相互牵拉,伤口长拢。



躁动结束之后,地上躺着一名女性。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兽,抬起身体。她把深蓝色的纸伞放在肩上,可怕的表情这才渐渐舒缓,长长的黑发搭在了苍白憔悴的脸上。她用茫然空虚的眼神向日斗看去,张开薄薄的嘴唇。



短短的话语伴着一线唾液零落而出



「……你、是?」



「没错,是我」



好久不见,母亲大人。



茧墨日斗露出美丽的微笑,俯视自己杀死的女性。



在锐利的视线那头,上代茧墨阿座化——日斗的母亲,肩膀颤抖起来。



* * *



「没错,母亲大人。是我。是您一直把成为茧墨阿座化的梦强加的,弑母之人哦」



日斗理直气壮,毫不羞耻地这么进行自我介绍。上代阿座化不知到底听到没有,一个劲的发抖。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就像要把贫弱的乳房压扁一般。而且,她就像冷得要死似的,蜷缩着身体,偷看日斗。她一脸害怕地摇了摇头,罗列出不流畅的语言



「你、你你你你长大、了呢。嗯?可是,你、真的是、那个你、么?茧墨阿座阿座化、化化、化、红衣女、不要,茧墨阿座化是、活祭、活祭?我、我不要变成那那那那种东西,我不要当当玩具,杀了我杀了我快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放心吧,母亲大人。您无需如此混乱。您已经死了,红衣女子也抛弃你了。她找到了比您更加出色的新玩具,正爱不释手呢。您已经卸任了」



「卸任、卸任了?是么?我逃出来了?可可以以么?诶?你?嗯?」



「没错,您现在大可从这个世上消失,不会再有人折磨您了。您还是老样子,总以为别人都围着自己转,却像小丑一样哗众取宠,最后独自经受折磨」



女人听到日斗说出的话,不再喃喃呓语,开始苦思冥想。



一缕黑发滑落到她的鼻子上。她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日斗。日斗耸耸肩,看着茫然的她,一边伤脑筋,一边就像在笑一样说了起来



「难办了啊。我没有妹妹君那样的能力,无法强行让她消失。要是她继续在这里发呆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你肯许愿让她消失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不过我知道。对伪善的你,不管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吧」



「…………日斗,你难道什么感触都没有么?」



「嗯?要什么感触?」



日斗歪起脑袋。我想起了一件事。之前在孤岛上,他听到上代阿座化的悲惨下场之后,仍旧毫无反应。但是刚才,我们还目睹了活生生的内脏。



现在比起那时候,我们应该能更容易地想象到她所遭受的待遇。然而,日斗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仍旧挂着那种看着脆弱无力之人时的嘲笑。



我了解狐狸的一部分过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有把冰冷的刀子插进了我的心窝。



眼前的情景,是那么令人恶心,那么令人痛心。



「那个人…………………………那个人可是你的母亲啊」



「而且也是我杀掉的女人。是把这双手弄脏的第一个人」



也是将对茧墨阿座化的疯狂执着灌输给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的畜生。



日斗平静地做出回应,然后伸出手,抓住了上代阿座化搭在肩膀上的深蓝色纸伞。



她一动不动。日斗把伞拿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深蓝色的纸伞,终究是冒牌货,撑起它,也不过是在模仿真正的茧墨阿座化。茧墨日斗做着没有意义的行为,同时向我转身。他微微地歪起脑袋,发自内心觉得不可思议地开口说道



「小田桐,你究竟懂什么?」



你只知道,你什么都不懂。



茧墨日斗朝上代茧墨阿座化指过去。日斗恐怕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吧。他指着现在已经没有姓名的女人,淡然地道出事实



「归根究底,你腹中诞生的执念,就是由这个女人创造的。虽然一切都是我做的,但那一切都不是自然产生的。而且,你竟然还要可怜被我杀死过的人?别说傻话了啊。你这样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你的怜悯对她起不到任何好处」



那种东西算不上任何慰藉,而且这种事情,你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吧?



你对曾是狐狸的我,究竟要寄予多久的期待?



日斗咕噜咕噜地转着纸伞。我咬紧嘴唇。他的难过,痛苦,对母亲的怨恨,我确实都不懂。反之,我也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理解他母亲的遗憾。我要说我明白,肯定是自欺欺人。通过雄介那件事,我深刻地明白了。我要人的悲伤和痛苦,是绝对办不到的。而且,对以前杀死的人投以怜悯,根本就是昭然若揭的闹剧。那不过是满足观众的要求。然而,我还是攥紧了拳头。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错。



我回想起我以前跟狐狸说过的话。狐狸如果不能发自内心的后悔便毫无意义。他对待母亲的行为,不管基于怎样的感情,都是不正当的。不,正不正确其实根本不重要。这是我最直接的想法,想必根本就不对。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停地思考。正因为我杀过人,所以我不能盲目地去怀疑,必须坚信这一点。



人不能杀人,这是做人最后的底线,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逾越。



狐狸还没有理解这一点。



我张开嘴,但在我说话之前,狐狸转过身去。他背对着我,俯视上代阿座化。日斗的母亲再次颤抖起来。面对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狐狸露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容。他旋转纸伞,就像在嘲笑自己的母亲。然后,他细声说道



「母亲大人,我原本以为啊,我再也不会见到深蓝色的纸伞了。这是次宝贵的机会,且听听您的戏言也不错吧。反正只要您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被困在这里。您要是不消失,就根本没办法从这里这回去。我们将永远被关在您的困惑所形成的迷宫里。母亲大人,我再问您一次」



您面对自己这凄惨的下场,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如果有就说说看吧。



日斗尽管在煽动,却不抱任何期待,以狐狸的方式冷笑起来。他仰起头,笑,嗤笑,哂笑。看到他的侧脸,我眯眼睛。他的反应,与以前的狐狸式的嘲笑有着微妙的差别。她的表情已经不再是虚伪的东西。于此,我发现。



混乱的人,不仅仅是日斗的母亲——上代茧墨阿座化,狐狸——茧墨日斗自己,精神的平衡也崩溃了。他念念有词地说着,一次又一次地煽动他的母亲。这样的行为,就跟不断重复着「对我说点什么啊」并无二致。当然,这不过是我主观上的感觉。但是,我无法将他的想法不当一回事,简简单单地否定掉。茧墨日斗,是由人的欲望所形成的生物。至少,他本人不承认自身的欲望,一直相信着这一点。



他一口咬定,他是为了别人而存在的,他的人生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而且,最先将欲望强加给他的,就是上代阿座化。日斗本不可能在见到已死的她,可事到如今,她出现了。在茧墨日斗对茧墨阿座化执着崩溃之后,他便厌倦了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断地重复——



「好歹对我说说啊」「什么都好,说说看啊」



我朝着日斗的肩膀伸出手。道歉也好,新的理念也好,憎恨的话语也好,全都是一样的。不论日斗从母亲口中得到什么,他应该都不会接受,只会平添更深的愤怒或是难以驱散的空虚。我准备让他算了,可就在这时,上代阿座化的颤抖忽然停了下来。她点点头,然后抬起脸,脸上的混乱之色于顷刻间荡然无存。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理解了什么。表情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上代阿座化,抬头看着日斗,用空泛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然后不屑地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



吐出来的话语飘向空中。日斗停止了笑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现在的表情,就像鼓着脸的孩子一样。日斗的母亲也直勾勾地注视着日斗,然后用空泛的眼睛看了看周围,摆着一副好像爬虫类一样毫无感情的表情,点点头,简简单单地只说了一句话。



「…………………我走了」



随后,她一下子就消失了。



——————————唦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站在了红色花田中。温热的风吹拂着花海。



那所房子也跟其他建筑物一样,变成了残骸。之前伫立于此的大屋,恍如是一场梦。现在的我,有种睡在稻草上,蘧然梦醒的感觉。日斗撑着深蓝色的纸伞,呆呆地站在红色的花田中。他张大双眼,注视着虚无的天空。



他的背影正细微地颤抖着。强烈的感情真实从那双澄澈的双眼中传递出来。



他很愤怒。茧墨日斗现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啊啊,原来如此啊」



日斗喃喃自语。然后,他准备接受一切,准备将他自身所感受到的失望与愤怒当成不存在,咽回去。但是,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愿,他的脚高高地抬了起来,奋力地踩在了红色的花朵上。花刚被踩烂随即又绽放开来。日斗机械地踩踏地面。花一被踩烂,又缓缓地绽开。他一边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行为,一边细声说道



「最后,原来是这样么。竟然什么也不说啊。她本一心希望我能成为茧墨阿座化,但现在明白功败垂成,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原来如此,真像她的风格。哎,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实在太正确了」



日斗像中了邪一样喃喃自语。他的脸激烈地扭曲起来。我一直没办法向他搭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我要是说错一句,恐怕就会被他杀死吧。



没想到他竟会气成这样。我默默地站在原地,但这个时候,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怪声。白色的影子在花的海洋中如同鲨鱼一般在我们周围回旋。她仿佛在表示这次不会再让我们逃跑,小心翼翼地缩小包围圈,向我们逼近。我不禁呼吸为之一窒。茧墨家的诅咒有两个。其中之一,上代茧墨阿座化理解自己已死,消失了。但是,白色的孩子依然健在。



她盯上了以前的饲主。



「向你寻求话语的我,简直是白痴」



他低声细语。与此同时,附近的花摇摆起来。白色孩子像野兽一样扑了过来。



孩子从红花之上一跃而起,白发像鬃毛一样随风翻飞。呆呆站在原地的日斗,看到了向他扑来的白色孩子。然而,面临危险的他,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他就像在小瞧我,用充满煽动情结的目光向我刺来。我如触电般领会到他视线的含义。他不准备自己行动,而是在看我如何行动。



他不只是在试探我,更是在试探人类自身。与此同时,我确信了一件事。



这件事,我曾多次地感觉到,而现在能够肯定了。人会有极少数的情况,制造出绝对不能背叛别人的瞬间。而此时此刻,就是这种时候。



这一刻,我们的背叛能够轻易地摧毁对方。然后,自己这一辈子都将一直拖着这份代价。以前,我对待雄介和久久津的时候,也感受到过那个瞬间。但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对日斗萌生这种感情的一刻。



我向前迈出脚步,没有迷茫,没有迟疑。此时,我要是背叛他,他就是被我害死的。这份罪责将强制性地叩在我的背上。但是,我从来不想去拒绝它。他自然而然地看着我,我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义无反顾的道路。



此时我若不行动起来,茧墨日斗恐怕将在绝望中含恨而死。他将带着对所有人的诅咒,带着对世间一切的憎恨离开人世。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无法理解自己所做之事的含义,无法领会他曾瞧不起的东西是多么的珍贵。我岂能容忍这种事发生。所以,我抓起了日斗的手,将他拖倒在地。霎时间,孩子的目标转到了我身上。那双闪耀红光的眼睛注视着我,嘴变形扩大,准备将我生吞下肚。与此同时,我的肚子传来一阵剧痛。



某种东西猛烈地扑向了我跟白色孩子之间。



————————————————爸爸!



红色的血拉出丝来,雨香跃向空中。黑色的头发瞬间生长变长,美丽的乌黑秀发遮住了我的视线。在黑发形成的隔帘那头,雨香成长完毕。长大的身体在花田上着陆。她当即飞奔起来,化作一阵暴风,将那些红花连根拔起,同时扑向白色孩子。她用纤细的手腕勾住孩子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她吊了起来。感情头一次在孩子那丧失理性的双眼中闪过。孩子看着雨香,那对红眼睛在恐惧之下抖动着。她是从白峰的情念中诞生的鬼,以前曾完全压制过雨香。可现在的雨香,比以前长得更大了。



然而,孩子却完全没有成长,反而缩小了。雨香向掌心轻轻施力。



—————————————————————————嘎啦



雨香只用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毫不费力地折断了孩子的脖子。



孩子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身体不住地痉挛,随后失去力量。这一幕实在过于刺激,令我诧异地张大双眼。我的思维跟不上这出乎意料的情况。正当我呆呆站在原地的时候,雨香张开大口。当我看到唾液从她唇齿间缓缓溢出的时候,我发觉我失策了。



我估算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白色孩子很饿。但雨香也同样很饿。既然双方之间的战斗力如此悬殊,我就必须在雨香扑出去的时候就指示她别下杀手。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雨香拿到了肉。我明知如此,却还是大叫起来。



「雨香!停下!」



————嗙咕



与此同时,雨香合上了嘴。白色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她的嘴里。某种东西在她扭曲膨胀的下颚中遭受挤压,发出压碎的声音。从厚实的膨胀的嘴唇之间,流出一注鲜血。只闻嘎啦嘎啦的恶心声音,某种东西被碾碎了。她顺滑地将嘴唇之间挂在外面的头发给吸了进去。我放声大叫,让她吐出来,可她完全不听我的指示。



她是我的女儿,但也是一只鬼。我回想起我不久前自己曾思考过的事情。饥饿的野兽是很危险的。她已经将大餐放入了口中,现在再叫她吐出来,她根本就不可能会听。



而且,雨香吃下去的,是一只鬼。



那是一块极为稀少而且扭曲的肉。



下一刻,雨香的身体就像泛着波浪一样,颤抖起来。她张大眼睛,困惑地向我看过来。对此,我无法回答她,我只是摆着丢人的表情回望着她。



我明白。她刚才吃下了不能吃的东西。



雨香露出不安的表情,眼皮纵向裂开。随着岩石碎裂一般的声音,眼珠凸了出来。她的皮肤出现了数不清的孩子的手印,就像内脏被手掌推压一般,皮肤被渐渐拉长。她好像很害怕,双手撑在腿上,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把地面砸裂。她想要大喊,脸鼓了起来。嘴里的东西就像拉长的年糕一样,柔软地伸向地面。从她张大的口中,唾液如洪水般流下来。她拼命向我呼喊



——————————————————爸、爸



她发出粗野而低沉的声音,向我伸手。她的手指粗得跟肉虫一样。



她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但是没人知道那个变化究竟是什么。那个变化,看上去像是有着目标形态的有规律的变形,也像是单纯而杂乱无章的膨胀。



眼前这一幕不由分说地让我真切地体会到茧墨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要是长太大了,是无法保持人形的呢。



生长完成的鬼不可能是人的形态。怪物纵然是小孩子,但终究是怪物。我的女儿就像苦苦哀求一般看着我,但她的眼睛里也蕴含着明确的食欲。巨大的脚踏在地上,抬起来之后,脚印周围留下焦黑的痕迹。



她一边摇晃着巨大的身躯,一边朝我身边走来。



没有眼皮,裸露在外的眼珠,凶恶地看着我。



我全身汗毛竖起来。她的眼睛里,有着让现实世界的一切生物都感到害怕的某种东西。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大叫起来。雨香听到我的声音,大大的眼珠颤抖了起来。在她垂下的脸上,大颗的液滴滑落下来。几秒钟后,我才注意到那是眼泪。



她哭了。雨香一边变成异形,一边落泪。



———————————爸、爸。爸爸



她就像在胡搅蛮缠一样,手脚乱动。她胡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地面开裂,让花朵压扁。被她压过的花,没有再次绽放。她一边杀死本来死不了花,一边不停地流着唾液和眼泪。我无法断定她呼喊我究竟是出于食欲还是爱。她自己肯定也无法区分这二者了吧。她发出浑浊粗野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样的话语。我听着那难以分辩的语言,忽然发觉了其中的含义。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



雨香在道歉。她觉得她无视了我的指示,变得面目全非,所以被我讨厌了,于是拼命地在向我道歉。但是,她的本意并不想去做任何坏事,只是想救我。阻止她是我的义务,错都在我身上,然而雨香却哭个不停。她一边哗啦哗啦地流下豆大的泪珠,一边向我倾诉



————对不、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讨厌我,爸爸,爸爸。喜欢你,我喜欢你,不要讨厌我,对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爸爸



她一边流着口水,向我诉诸食欲,一边哭着向我道歉。泪水不住地夺眶而出,富有粘性的液滴在地面上凝固成球状。都是因为我,她才会变成如此丑陋的样子。我为了一己之私不断地利用雨香,一致雨香变成了怪物。我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我的本能正大喊着让我逃跑,但我不加理会。我的眼皮下面浮现出了一张笑脸。我对着那张笑脸,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



「……………………………………………………………………对不起,小茧」



我朝着雨香迈出一步。我斥责颤抖的双腿,靠近雨香。磨子一般的巨大牙齿逼近眼前。雨香弯下细得不正常的脖子,将那张现在膨胀得跟我人一样高的脸凑了过来。她明明自己在不停地喊我,却摆着困惑的表情,就像在表达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朝她走过去一样。我颤抖着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呼出的腥臭气息啪嗒我全身。即便我内心在声嘶力竭地呼喊,恨不得拔腿就跑,我还是把手伸了出去。我所能做到的,终归只有这种事。



所以,我竭尽我的力气,紧紧地将她抱住,将我的脸,埋在了她腥臭湿润的脸颊上。抱紧哭泣的孩子,是为人父母的义务。然后,我缓缓地跟她说



「——————————————————不讨要哦,爸爸不讨厌你哦」



这是谎话。她非常丑陋,非常可怕,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不讨厌她。但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吐出了涂满伪善的谎言,以及发自内心的真意。我怕她,我讨厌她,但同时……



「————你,是我的孩子」



我又岂能讨厌我自己的孩子。



雨香轻轻地将脸颊向我凑过来。巨大的脸,缓缓地蹭着我的身体。她垂下脸,理性短暂地从眼球中闪过。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笨拙地,注意着不把我压烂,小心翼翼地将脸靠过来。她张开嘴,粗野的声音震耳欲聋



——————————爸爸



「嗯,雨香」



———雨香,最喜欢爸爸了



「嗯,爸爸也好喜欢雨香哦」



雨香用喉咙低沉地哼哼,就像一只撒娇的猫咪,往我身上蹭。尽管彻底变成了异形,她的举止还是没有变。她的口中不停地流着唾液。温热发粘的液体落在我的肩膀上,让我身体摇晃。她一边不住地流着唾液,一边轻声说道



——————————不要



她一边说着不要,一边张开大嘴。腥臭的哈气扫过我的脸。厚实的舌头在咫尺之隔的距离乱摆。她一边向我投来被食欲扰乱的目光,一边无处发泄地哭着。然后,她低声叫喊



—————雨香,不要这样



她不情不愿地哭着,但还是将嘴套在了我的头上。正当她的嘴要合上的瞬间,有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讶地张大双眼,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日、斗?」



一个细瘦的背影站在我的跟前。就像刚才我自然而然地挡在他面前一样,这次他挺身而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俯视了我一眼,眼睛里闪过难以言喻的感情。他表现出后悔与愤怒,但同时也表现出了自暴自弃的感情,再次面对雨香。



「要是听得见的话,那我问你。你有什么愿望?」



日斗快速地低声说着,伸出手。他用他的右手,包住了雨香膨胀起来的手指。雨香停止了动作,她的眼睛里再次恢复了明确的理性,就像在祈祷一般,小声说了些什么。



这一刻,日斗的额头上涌出大量的豆大汗珠。



「———————————————唔、唔」



日斗露出了从未表现过的痛苦表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准备放开雨香的手。日斗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依旧一直牵着鬼的手。



不久,雨香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的皮肤表面溶化了,变成烂泥的肉流到地面上。仿佛涂了煤焦油的黑色痕迹,呈圆形在周围扩展开。



恢复人形的雨香,从散发恶臭的烂泥中出现了,但这个变化没有停止,她渐渐变回了胎儿,最后就像被脐带拉走了一样,飘向空中,最终收进了我的肚子里。与此同时,就像有颗炸弹塞进肚里的异物感向我袭来。过大的重量让我趴在地上。过了片刻,日斗也开始摇摇晃晃,没有任何防备,直接跪坐在了花田中。



我连忙扒着土,扯着花向前爬,靠近倒下的日斗,向他呼喊



「日……斗、日、斗,回答我!你么事吧,要不要紧?还活着么?」



「……你……我要是……这么死了……可怎么办?劝你……最好不要……什么觉悟都没有就……喊我……右手变成……这个鬼样子……这还是头一次」



他轻轻地把右手举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烧伤严重,就像皮肤本身沸腾过一样,表皮覆满了无数水泡。



「你没事吧?这伤,疼不疼」



「疼啊,疼死了,可我也没办法……你的鬼也做过了一番古怪的抵抗啊」



日斗边说边向我的肚子看去。他惊讶地张大双眼,表情少有地绷紧,然后扬起视线。我们四目相会。他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将完好的左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就这么一动不动了。他默默地发出一些感叹,我也什么也没说。就算什么也没说,对于这件事,我自己也是最清楚的了。我抚摸肚子,全身放松,向后倒在了红色的花田中。



那些花朵柔软而坚硬地接住了我的背。过了一阵子,近处传来了沙沙声。看来日斗也躺了下去。他仰望红色的天空,呢喃起来



「小田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你想去异界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哦」



「………………………………………………………………嗯,是啊」



「去接茧墨阿座化回来是愚蠢之举」「完全没有方法跟红衣女子对抗」之类的话,他已经不再对我说了。我对他的提问,轻轻地点点头。诅咒总算是除掉了。我想离开这里,我们就算离开茧墨本家的大屋,也还是有办法去接茧墨的吧。我抬起身体,向四周望了望。我把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包捡了起来,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先回趟家吧」



试着把实际说出来后,发现这句话比我所想的还要强力地震撼我的胸口。即便我必须尽早去接茧墨,我还是想回趟家。泪水自然而然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有地方想要回去,是一件幸福的事。



如今,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用沾满血的手擦了擦脸,站起身来。我向日斗伸出左手,他用完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将他拉了起来,两人面对着面,抬起头来。



我忽然想抽根烟,不过打火机油已经用完了。现在已经没有东西能够掩饰我颤抖的声音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嘹亮地说道



「还有一些人,我必须向他们道别」



「…………………你就是这种人呢」



听到日斗冰冷的话,我点点头。我有一些想见的人。在我前往异界之前,我想见见他们。我回想起那一张张怀念的面孔。



对我来说,他们是弥足珍贵的,也是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