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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5 宵山迷宫(2 / 2)




母亲歪头看了电视,喃喃地说:「是啊。」







这天,我没有离开画廊。



要是为了什么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种场面就在我脑海中复苏。与河野大师的对话,金鱼死尸的触感,从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复的宵山记忆不断沉积。要把这些当作一场漫长的梦的记忆实在太难了。但是,要是不这么想,我又该怎么想呢?



画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将过去。几乎没有客人。



下午四点刚过,展示室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我一出去,千鹤小姐就站在那里。「好久不见。」她低头行了一礼。



「哦,你好。」



「我想来看看画。」



「那真叫人高兴。你慢慢看。」



她静静地四处看画。这种时候,我都不太与客人交谈。



看完画之后,我们加上母亲,三人一起喝红茶。感觉得出千鹤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视她的侧脸。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吗?



由于没有客人上门,我们便悠哉地闲聊。发觉千鹤小姐精神不佳,母亲更加刻意说些愉快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母亲离席之后,千鹤小姐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说。



「想请柳先生帮个忙……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里吗?」



「现在吗?」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摇摇手。「不,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画廊交给母亲,与千鹤小姐来到街上。



山鉾的灯笼逐一点亮,云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经入夜一般,位在深处的大师家门口的灯显得凄清。



千鹤小姐打开拉门叫舅舅,大师却没有回答。屋里很暗,而且静悄悄的。「不在吗?」她低声说。然后她脱了鞋,打开走廊的灯,走进去。探头看了面庭院的房间和餐厅之后,歪着头感到纳闷。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请坐。我来泡茶。」



这里几乎听不到宵山的喧闹。



上次和大师谈话是几天前的事呢?自从宵山一再出现以来,我就没有见过河野大师了。一直坐在安静的房里,眼前似乎就浮现出大师在微弱日光下的脸。



我和千鹤小姐坐在房里,等大师回家。



「其实,我本来打算早点来的。」



干鹤小姐抬头看着钟摆挂钟,担心地说。「偏偏就是提不起劲来。」



「对不起,还把你留在画廊。」



「哪里,别这么说。」



「提不起劲来,是因为宵山吗?」



「……是的。都已经十五年了,我也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结果还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听先父说过。」



她抬头看放在传统斗柜上的照片。



「虽然我也记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时候,我和表妹都才七岁。」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担心。」



忽然间玄关传来开拉门的声音。



「啊。」千鹤转头面向玄关。「好像回来了。」



竖起耳朵细听,玄关却没有任何声响。只感到什么人的气息不断膨胀放大。我和千鹤小姐对望,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一会儿,传来一个小声的声音说「请问有人在吗」。她说声「请问哪位」,想站起来,我阻止了她。



我来到玄关,杵塚商会的乙川就站在白炽灯灯光下。他低着头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点点头。「刚才我看到您进了这条小巷,所以虽然明知失礼,但我们终究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心……」



「这我知道。但是你们这样纠缠让我很困扰。」



「对不起。」



「今天你就先请回吧。」



乙川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点头。「那么,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



「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然后乙川一鞠躬,打开玻璃门走了。



我一回到房间,千鹤便问:「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可怕。」



「没事,遇到来推销的。」



屋里唯有时钟作响。庭院已经被暮色淹没。



「如果有明天的话……」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如果明天?」千鹤小姐歪着头问。







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果然在仓库。不用看电视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双肘撑在餐桌上以手掩面,听到母亲走来的声音。「你还好吗?」她担心地问我。我抬起头来,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看得出来,你脸色也很差。」



「好像是这阵子太累了。」



「没关系,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楼的寝室。



由于窗上挂着细竹帘,早晨的阳光像水光一样闪闪烁烁。我躺在凉爽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不久,听到母亲出门去画廊的声音。每当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体就会因为突然僵硬而醒来。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安稳地睡着,努力叫自己尽可能忘记自己正在度过宵山这一天。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望着透过细竹帘射进来的光变强,颜色愈来愈浓。



下午四点左右,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



「柳君。」是河野大师的声音。



「大师。」



「我有点担心你。上次你不是带有马特产来给我吗,那时候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就像大师所说的,我今天在家里休息……」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回去。



顿了一顿,大师以平静的声音说:「你拿有马特产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师。」



「你也一直在重复吧?」



我什么话都没说。



「明天,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的。」



「柳君。我想,这八成也和你父亲的死有关。」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直觉。但是,既然同样在宵山发生了好几起不可思议的事,自然想归咎于同一个根源。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后大师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坐起来。父亲的死。父亲的遗物。



我起床到仓库去。



仓库里凉凉的,甚至有点冷,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遗留下来的大衣箱之外,就只有几件母亲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剩。大衣箱里是父亲的藏书,我想找时间看而留下来的。我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查点衣箱里的东西,但里面没有乙川所说的玻璃球。我也把母亲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也没有那种东西。



我在旧行李箱上坐下。



敞开的门外渐渐变暗了。待在仓库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望着半开的门,思索每天早上母亲进仓库的事。母亲说的是「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时,一阵恶寒爬过背后。



我竖起耳朵。



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祇园囃子。







叡山电车一走,鞍马车站月台便人影全无。周遭笼罩在蓝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灯的光照亮了月台。从山上降下来的寒意将我包围。



父亲为何来鞍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亲是否为了逃离幻听般传入耳中的祇园罗子,蒙头往北走?父亲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马不可,只是想逃离穷追不舍的宵山幻影?换句话说,父亲是否和我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脱离的办法之前便死了?



父亲和我被关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亲的遗物。



我想先在车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这时候,一个红色的东西闪进我的视野。一回头,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独自坐在对面月台的尽头,晃动着双脚。我觉得好像听到祇园罗子。一个气球从我眼前飞过。



「柳先生?」



背后有人叫我。



一回头,一个男子穿过收票口走过来。「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是你杀的吗?」



「您是指令尊吗?我怎么敢。」



乙川连忙摇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可是我父亲……」



「据杵塚说,令尊是因病过世,并不是死于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吗?」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面。然而,您却认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真是抱歉。」



说到这里,乙川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想这样您应该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点,在三条室町往南的仓库碰面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面玄关是开着的。」



「我不能保证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么,您就只是会再过同一个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捡到,却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东西。我只能说,令尊受到了报应。」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连我都要受到报应?」



「需要理由吗?何必呢?」



乙川灿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东西还给失主,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清早的仓库里寒浸浸的。晨光从小窗户微微透进来,仓库中遗留的种种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旧行李箱上等。门留着半开。



不久,有脚步声靠近。来人似乎为半开的门吃惊。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伸一郎?」来人说。



「我在里面。」



门开了,露出了母亲的脸。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等妈。」



「为什么?」



「希望你把水晶球还我。」



我双手环成一个小球的形状。「妈现在正准备藏起来的东西。」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你爸爸好宝贝这个球,一直不肯交给杵塚先生,就算对方不断纠缠也一样。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这个留下来。」



「妈,这样做让我很困扰。」



「为什么你会困扰?」



「原因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很困扰。这个一定得还给他们。这东西不该是爸的。」



母亲盯着我的脸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样。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样,我要做什么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这个还给他们就没事了。」



「我很怕。」



「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东西在哪里?」



「就在你坐着的那个行李箱里。」



我站起来,打开行李箱。



里面有一个布包起来的透明的球。







那天下午,我到大师的画室拜访。大师什么都没说,领我到房内。缘廊射进来的白光照在胡子没刮的大师脸上。大师从茶壶里倒了茶给我。我看着传统斗柜上的相框。里面是大师的女儿的照片。



大师拿出黑色的万花筒,说是在宵山的地摊买的。他告诉我,透过这个万花筒,他看到十五年前失踪的女儿,就此闯入这个一圈又一圈不断循环的世界。



「我啊,柳君,认为我停留在这个宵山的世界也无妨。但是,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误闯进来呢?你做了什么?」



「老师,您看过这个吗?」



我解开包袱巾,把仓库里找到的水晶球放在杨杨米上。大师一脸讶异地拿起来,透光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不,我没印象。」



「这是先父的遗物。」



「是吗?」



我说明了与杵塚商会相关的一切经过。



大师听完我的话,再次拿起水晶球。「这也许是万花筒。」他说。然后指着自己的万花筒前端镶的小小水晶球,说:「就是这个部分。」



「有这么大的万花筒吗?」



「这就代表,拥有这个东西的不是人。」



我点点头。



「一切顺利的话,你就能迎接明天,不过那个明天里就没有我了。」



「真的会这样吗?」



尽管我自己也有过相同的经验,仍感到难以置信。我以为,大师迟早会脱离一再来临的宵山,再度出现在我们眼前。



「真的会。我也会好好向千鹤道别的。」



「千鹤小姐会很伤心的。」



「千鹤就拜托你了。」



离开大师家,我在因宵山而热闹不已的市区往南而下。如果能够迎接明天,我想我往后恐怕不会再踏进宵山一步了。



我来到产业会馆大楼的地下。



我坐在咖啡店窗畔的桌位喝了咖啡。红色气球在玻璃门之后飘荡。这是我看过的光景。不久,她经过了。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看到她的侧脸露出微笑,我内心一惊。



我为了叫住她而离席。







我依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乙川指定的町屋。



外面玄关敞开,有大批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看样子似乎是包下町屋要举办什么活动。我向戴着草帽、身上挂了好多工具的女子问:「请问乙川先生在吗?」



「啊,乙川先生吗?应该在仓库里。」



她说,然后为我带路。



我开了门进了仓库,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在令人窒息的一片黑暗之后,传来乙川明朗的声音:「柳先生吗?」



「是的。」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把门关起来吗?」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好的,请稍等一下。」



乙川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忽然间仓库里微微地亮起来。这个仓库和我家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往墙上一看,上面映出了不可思议的影像。各式各样的色块不断旋转,一下凑在一起,一下分开,形成种种不同的形状。那影像令人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



「这是投影式的万花筒,我拿到几个样品。」乙川说。



我把水晶球递给他,他接过去后眯起眼睛。



「确实是这个没错。」



「在仓库里找到的。」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能够这么简单地回来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里,乙川苦笑道:「啊,不简单吗?我是不知道的。再怎么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您。」



「我知道。」



「关于谢礼……」



我举起手。「谢礼就不用了。但是,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很抱歉,照规矩我们是不能谈论客户的。」



「这不是万花筒吗?」



乙川露出「喔?」的表情。「您竟然知道啊。啊,我说出来了。」



「是万花筒没错吧。」



「这个嘛,我只能说到这里,您请回吧?」



乙川为了送我来到仓库外。



刚才还很热闹的町屋突然冷清下来,只剩下明晃晃的灯亮着。「啊,大家已经去排演了啊。」乙川念念有词地低语。



「有件事我可以告诉您。」乙川拿水晶球透着町屋的灯光说。「据说这是世界外侧的球。今晚的我们,就在透过这个球被观望的世界里。」



我觉得水晶球中似乎有红色的金鱼一闪而过。



我一回头,应该空无一人的仓库里却有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仿佛溢出来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嬉笑着跑出来。







深蓝色天空下,山鉾的灯光如梦似幻地发亮。我靠着木板墙前一整排自动贩卖机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室町通那边传来一声「舅舅!」,是千鹤小姐的声音。我从自动贩卖机之后挺身而出,冲进人挤人的室町通。



灿然生光的鲤山灯光耸立在正前方,下面是川流而过的游客。千鹤小姐站立在人群中。河野大师站在她对面,回头往这里看。我正要跑过去,四周便像起火般闪现红色。穿着浴衣的小女孩从我两侧穿过,往鲤山跑。我看到千鹤小姐想抓住像金鱼鱼鳍般翻动的浴衣。



「舅舅拜托!抓住她!」



我看到红色浴衣的小女孩从大师身边一一穿过。大师伸手去构最后一人,却抓空了。



大师就这样准备朝鲤山的灯光走。临走之际,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对千鹤小姐说了什么。



千鹤小姐想追过去,脚步却蹒跚不稳。我赶到她身边,扶住她。她忘我地想甩开我的手。「千鹤小姐,冷静点。不能追。」



她喘息着,眼睁睁看着河野大师和小女孩们消失的人群。脸上虽然没有血色,但已经不再挣扎了。「慢慢来,慢慢来。」我这么一说,她的脸颊便靠在我的胸前,良久没有动弹。呼吸恢复平静之后,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只听她喃喃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



我静静地说。「我相信。」



「事情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我也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