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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远旅程的开始(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福御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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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中抄经,听见雨点打在庭院草叶上的声音。由于干旱持续已久,我祈祷这场雨能为村子纾解旱象。一会儿后,有人敲打大门,传来女人迟疑的唤声:



「麻烦、麻烦您……」



女人站在屋前,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抖个不住,见我应门,以空洞的神情开口说:



「请超渡这孩子……」



女人抱着一个死掉的孩子。我把女人领进堂内,让孩子在我准备的草蓆躺下。孩子浑身泥泞,但脸被母亲擦干净了。我诵经的期间,女人紧握着孩子冰冷的手。



「他失足掉进河里……」



「是村子北边的河吗?」



「是的,就是那条河。」



我把手搁在一动也不动的孩子胸口,寒意悄悄地渗透整个手掌。孩子瘦骨嶙岣,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触感。



「以前有一对我认识的母子在那里投河自杀了。是在更湍急的上游处。」



我低诵记忆中的经文。



「跟刚才的经文不一样。」



「是投河的孩子生前诵的经。」



「是师父教那孩子的吗?」



「那孩子没有人教。他一出世就会诵经了。」



***



当时我刚来寺院不久。那年因为饥荒和传染病,死了许多村人。整座村子被尸臭所笼罩,没有一天听不到苍蝇嗡嗡声。我走在村里,在每一户拜访的人家诵经,超渡死者,于是村人们总算露出宽慰的表情。



我邂逅少女,是在一个静夜。当时我正准备就寝,有人敲打大门。我应门一看,月色下站着一名少女。说是少女,看上去年纪也界于大人与孩子之间。那张脸很陌生,我猜想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救救我!」



「怎么了?」



「我们遇到坏人,爹爹被杀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少女的小腹插着一把小刀,在地面落下点点红印。



我让少女在大堂躺下,托村里脚程快的年轻人去镇上请大夫。大夫冲进大堂里,用针线缝合了少女肚腹的伤口。大夫一直抢救到隔天早上,保住了少女一命。



「那孩子不是这一带的人。她说的不是当地话,打扮也像是旅人。一定是遇上强盗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夫背起包袱,回镇上去了。



村人到山里去找少女的父亲。中午时分他们回来,说在深山远离道路的断崖上找到疑似少女父亲的尸体。尸体的耳鼻被割下,全身被砍得支离破碎。村人没有把尸体运回来,而是挖了个洞埋了。



「我觉得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什么时候?」



「不晓得。」



「怎么会不晓得?」



「我自己的事模模糊糊,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躺在被褥上的少女以明确的语调答道。寺里有空房,我把少女安顿在那里。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少女完全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叫起来不方便呢。」



帮忙照顾少女的妇人说。



「请帮我随便取个名字吧。」



「那么就叫你小宫好了,可以吗?」



我提议,少女点点头。



「你和父亲两个人旅行,对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宫摇摇头。



「可是我记得爹爹的名字。」



小宫说出父亲的名字,但那似乎是遥远地方的语言,我听不真切,也无法发音。



「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小宫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爹爹带我各地旅行。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引导我该往哪儿走。爹爹一边带我旅行,一边为人们念诵有功德的经。」



「带着孩子旅行的僧侣?这还真稀奇。」



「爹爹不是僧侣,可是他从以前就会诵经。我喜欢爹爹诵的经,只要听到,内心就会平静下来。」



小宫说着,想要从被褥爬起来,却痛得皱起了眉头,无法起身。



「你最好还不要乱动。你的肚子被刀刺伤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师父,刺伤我的小刀在哪里?」



「我收着。」



「坏人用它刺死了我爹爹。」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是的。」



小宫说起父亲遇害的情况。歹徒身形魁梧,没有同党,是一个人犯的案。



「你可以画出那个人的长相吗?」



「可以。」



小宫闭上眼皮,泪珠沿着她白皙浑圆的脸颊滚落下来。



半个月过去,小宫能站了;一个月过去,她已能像平常那样生活。一开始小宫睡在寺院的大堂里,但可以独立生活后,就搬进了村子一隅的废屋借住。小宫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村人都欢迎并接纳了小宫。



小宫来到村里三个月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师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



小宫来到我这儿,跪坐下来,有些困惑地向我坦白。太可怜了,一定是父亲遇害时,被歹徒给玷污了。可是小宫似乎察觉我的想法,摇了摇头说:



「师父,我没有被坏人怎么样。」



「那么对象是村里的男人吗?」



「我没有那种对象。」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身了吗?」



「我感觉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事。」



「你连自己的名字和故乡都记不得了,怎么能确定?」



「其他事情我都还记得。」



「好吧,我介绍接生婆给你。」



我带小宫到村子的接生婆那里。把少女交给接生婆后,我回寺院里打扫。



黄昏时分,接生婆到寺里来了。她是个几乎无法自由行走的老妇人,但似乎有什么事非告诉我不可,才特地走了这么一趟。接生婆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



「师父,我看了那孩子的身体,她确实有身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还未经人事。」







秋季的某一天,我在院里打扫落叶,小宫来了,我和她一起上山。我们走在一块儿,眺望远方景色,看见村人正在田里干活。他们把割下来的黄色稻穗收集成一束,用几根稻草代替绳子捆起来。



「你还在帮忙田里的活吗?」



小宫的手沾满了泥巴。



「这样不好,不可以。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的。」



「看看你的肚子,你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吧?」



小宫的衣物前方高高隆起,一走起路来,浑圆的肚子便随着左摇右摆,看得我提心吊胆。预产期已经到了,婴儿随时都可能出生。



「其实我连山上都不想让你去的。」



「如果师父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



小宫说要在生产前去给父亲的坟上香,怎么样都劝不听。



「小宫姐姐!小宫姐姐!」



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声。住在村里一个叫小铃的少女挥着手走来了。她伸手钩住小宫的手,「我们来玩。」



「姐姐现在有事。」



「那我可以摸小宫姐姐的肚子吗?」



小宣让小铃摸自己的肚子。



小宫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动,但我无法像孩子们那样欢喜。



「请师父别再烦恼那么多了。」



和小铃道别,继续前进的时候,小宫这么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在入山的坡道上了。



「你不怕吗?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呀。」



「这孩子不是我死去的丈夫的遗腹子吗?」



「若不这么说,村人会害怕啊。」



小宫说她以前有丈夫,但伤风过世了。我和接生婆套好说词,对村人谎称小宫的肚里怀的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我们在山路的途中停步了。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



小宫咬住下唇。这里是镇上与村子的交界处,路很阴暗,苍郁的树木仿佛从两侧包夹上来。旅途中的父女在这里被男子持刀威胁,逼入丛林深处。



小宫离开道路,走进树林中。我跟上她的和服背影。那是一条兽径,厚厚地积着一层落叶,我深怕大腹便便的小宫跌倒,忐忑不安。



「那个人命令我爹爹,说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杀了我。」



我们来到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那里是陡峭的断崖边缘,底下有条溪流,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凶案就是发生在这个空间。



小宫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注视着父亲的墓地。隆起的土堆上插了一根简单的墓标。



「我绝不放过那个人……」



她所画的歹徒肖像已经交给了镇上的官吏。可是镇上也窃案抢案频传,官吏没时间多花心思去追查外来旅人的命案。



我和小宫回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黑暗的地面火光零星散布,那是人家窗户透出来的灶火光芒。临别之际,小宫「啊」了一声,叫住了我。



「可以帮我请接生婆过来吗?」



那个时候,小宫破水了。



师父,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孩子们的叫声,出去外面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老人似乎正在旅行,要求在寺院里歇歇脚。从檐廊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寺院境内玩捉迷藏。雪融后的水在境内形成水洼,孩子们轻巧地闪过积水,四处奔跑。



「既然都来了,可以让我膜拜一下佛像吗?」



旅人用一种慈祥老人的表情说。我领他到大堂,他看到木制的观音像,顿时吃惊地说:



「多么老旧啊,脸部都龟裂了。」



「可是这是历史悠久的佛像。」



老人摇了摇头说:



「佛像那个样子,是渡不了众生的。请等一下,我身上正好有样好东西。」



老人摊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约需双手环抱的金色观音像。



「这是我在旅途中得到的。大师,如何?要不要买下?」



老人的表情变成了商人的笑。我没有意思要买,但即使我婉拒,老人也不肯退让。我们在大堂里僵持不下,此时一旁传来孩子的声音:



「老爷爷,就送给师父吧。」



有个少年光着脚站在大堂门口。



「村里很多人病死了,就把它送给师父吧。」



少年的声音咬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里。老人有些困惑地说了,



「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给钱就不肯救我们吗?」



少年似乎光脚在外面跑过,脚上沾满了泥巴。他用脏脚踩过大堂走来,以一双纯真的黑色眼眸望着老人说:



「爷爷,你是哪边来的?」



「北边。你知道吗?北边会下大雪呢。」



「知道。这村子不常下雪,可是会下大雪的地方,雪会一直积到腰这么高。待在家里,就可以听到屋顶被雪的重量压得吱吱叫。」



老人一脸佩服地回望我说:



「这孩子是在大雪的地方住过吗?我小时候住的家,就像他说的那样,会被雪压得吱吱叫呢。」



「爷爷,不是啦……」



少年想要说什么,但我插口打断他。



「没错,这孩子是北地出生的。好了,去那边玩吧。」



我指着外面对少年说。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还是去了外面。老人不再向我推销佛像,拎起包袱,再次踏上旅途了。



「今天也在打扫?」



我正在擦地板,入口传来小宫的声音。



「不是,是你儿子踩脏了地板。」



我指着地板上的点点足迹说。



「你跟那孩子提过在雪国的生活吗?」



「我又没去过雪国,要怎么告诉那孩子雪国的生活?」



小宫在我旁边拧抹布说。她把儿子踩出来的脚印一一擦拭干净。当时小宫的孩子五岁,在寺院境内四处奔跑的模样,就跟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小宫为自己的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可是村里没有人能发那个名字的音,因此都喊少年「小宫的孩子」。



「那孩子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就像亲眼目睹似地说了积雪地区的生活。」



「他连这村子都还没踏出过一步呢。」



小宫咯咯笑着说。



少年偶尔会向村人描述他应该未曾见过的大海,或是都城街头艺人的事。问他是在哪里得知的,少年说,「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为他描违得太详尽,村人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村里只有一个人亲眼看过大海,他说少年描述的大海情景千真万确,完全不像是幻想出来的。



小宫与她的儿子已经成了村中的一员。除了耕种自己的田地以外,小宫还兼了好几份工作,帮忙老人家下田,或是照顾没有母亲的孩子。生产之后,她依旧维持着少女的容颜,让人看了心境平和。



当地土质多砾石,能收获的米粮不多,村人总是难以温饱,但自从小宫生下孩子后,流行感冒绝迹,人们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可能是因为如此,当村里死了一个孩子时,众人都深受打击。我嗅到遗忘了一阵子的死亡气味,忆起了人是如此地虚渺。



「找到小铃了。请师父去为她诵经吧。」



小宫来寺院叫我。我和她一起前往小铃家。这天傍晚,十岁的小铃在河川下游被人发现漂浮在水中。



小铃家位在村子边陲,村人们众集在门口吱吱喳喳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到我,便都一脸困惑地噤声不语了。



「怎么了吗?」



我走近问道,发现屋里传出喃喃声。那是陌生的经文。小宫一脸苍白地说:



「是我爹爹生前诵的经。」



她冲进屋里,我跟着进去,却没看见小宫的父亲。屋中只见躺在草蓆的少女和她的父母,以及小宫生下养大的少年而已。在诵经的是小宫的孩子。他看到母亲,停止诵经,回过头来。



「娘,小铃姐姐死掉了。」



小宫问她的孩子:



「你刚才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那是娘的爹爹平常念的经。」



少年跪坐着,静静地说:



「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了。」



少年俯视着小铃的脸,吸了一下鼻水。他所说的话音色纯真,听不出半点虚假。



「我记得当时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我爹爹再世。我也知道我怎么会怀上那孩子了……」



超渡小铃的夜晚,小宫在我耳边如此低语。可是一直等到小宫的孩子长到十四岁,我才从她的口中得知详情,而那时也成了我和小宫母子诀别的日子。







「最近我老是梦到可怕的事。」



小宫的孩子坐在寺院檐廊说。他看着孩子们在院内游玩的情景。他的体型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不是可以混在孩子堆里一起玩耍的年纪了。我停下打扫的手,在他旁边坐下。



「在梦里,我被一个男人杀死了。我也记得地点,是外公的坟地那里。娘被刀子抵住,我动弹不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站起来,去了当卧房使用的房间。我从架上取出用布包裹的小刀,拿着它回到小宫的孩子那里。



「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在梦里刺了我的刀子。」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



「我记得这刀柄上的焦痕。是用火灼烤的痕迹,目的是烧掉上面的文字吧。梦即将结束之前,男人用这把刀刺了娘的肚子。娘的肚子插着刀子,逃到树丛另一头去了。」



「你做梦的事,不要告诉小宫。她会担心的。」



我说,他沉默之后点点头。



「我的梦,一定是娘和外公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