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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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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有旅人从袋子里取出线装书来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瞧。因为我很在意那会不会是我的友人和泉蜡庵所写的旅游书。



虽然身为他的随从,替他背行李,造访各处温泉地,但我还是不习惯旅行。我一直无法忍受虫咬,也记不住那些能吃的草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方言不管听再多遍,还是听不懂。我原本是个很懒惰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处在何种情况下,我都只想躺在房间里喝酒。就算听到有人喊「失火了」,我一样嫌麻烦,一点都不想动,直到真的感觉到火的热度为止。尽管如此,我还是会陪同和泉蜡庵一起旅行,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前些日子我赌博欠了赌债,请他帮我还钱,所以现在只能乖乖听他差遗。



在旅行的过程中,遇过形形色色的人。曾经在茶屋休息时,认识一对父子,与他们意气相投,后来成为旅游伙伴,一起同行了一阵子。这对淳朴的父子,看起来很良善。不过与他们道别后,我检查行囊,发现我重要的东西全部不翼而飞,这才明白是被那对父子偷走。



也曾在干道上遇见两名坐在地上,一脸愁容的男子。他们是代为参拜的旅人。所谓的「代为参拜」,是住同一栋长屋的人集资抽签,抽中的人代表众人前往知名神社参拜的一种做法。然而这两人在途中把众人集资得来的钱全赌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赌博要适可而止」我提出忠告,他们回答「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一副深切反省的模样。和泉蜡庵找来了草蓆和水勺,送给他们。



「这么一来,就算身无分文,一样能旅行。」



卷成一捆的草蓆,意思是露宿野外,提醒他们别住客栈。水勺则是可以用来喝水,或是向人要钱、乞食。背着草蓆、手持水勺的人,都是贫穷的旅人。以这身打扮前往神社参拜,会被视为修行者,世人都会亲切对待。



「只要你们懂得反省,有毅力、能吃苦,那就在桥下或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接受人们的施舍,继续展开你们的旅行吧。」



和泉蜡庵说完后,那二人组深深低垂着头。



此外,我们遇见的也不全是人类。



为了写旅游书,我们持续展开造访温泉地之旅,而事情就发生在旅行中的某天。我与和泉蜡庵决定在宿场町附近的茶屋稍事休息,顺便用餐。茶屋里能吃的东西,不光只有丸子,有些店家甚至会提供蔬菜拌饭、乌龙面、荞麦面、串烧豆腐等。有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独特的地方美食,每当茶屋里摆出没见过的食物,和泉蜡庵一定会点来品尝。然后写进日记中,以备日后写书之用。



这天和泉蜡庵在菜单上发现从未听闻的食物,因而点了一份。我还是决定点茶泡饭比较保险。所谓的茶泡饭,是以白饭泡茶。我正坐在椅子上扒着饭,不知何时,脚边来了一只白鸡。它双眼紧盯着我正在吃的茶泡饭,一动也不动。



「你想吃吗?」



我向它询问,那只白鸡微微叫了一声。声音像笛声般清亮。我留下一些剩饭,把碗摆到白鸡面前。它的脖子比普通的鸡还来得细长。打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一只母鸡。它就像在道谢般,低下头,开始啄食碗里的饭。我问茶屋老板,这只鸡是不是附近居民所饲养。老板摇摇头,说他是第一次看到。还说它可能是因为前几天那场大风,从远处吹来这里。



离开茶屋后,我与和泉蜡庵再次走在干道上。走了一会儿,感觉背后有动静,我回身一看,发现刚才那只白鸡紧跟在我们身后。我与和泉蜡庵互望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最后还是决定不予理会。白鸡一直紧跟在我们后头。本以为在旅店住上一夜,等天亮后,它应该就会消失了,但最后我们却是在鸡啼声中醒来。它似乎在旅店的庭院待了一晚,一直在等我们离开。



白鸡站在我们身旁,就此和我们一同展开旅行。穿越人多的场所时,它都差点被人踩着。不得已,我只好一把抓起它那覆满白羽的身躯,抱着它走。



我替它取名红豆。原因有二。一是我喜欢吃的羊羹,用的就是红豆馅。二是这只鸡曾经发现从农夫的手拉车上掉落的红豆,上前啄食。当时它好像是一面走,一面啄食红豆,结果转向另一处转角,和我们走失,等我发现时,已不见它踪影。「没想到就这样跟它挥别了。」我与和泉蜡庵笑着说道。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鸡叫声。不得已,我们返回原路查看,发现那只白鸡一直在转角处绕圈。它一见我们走近,便使劲振翅朝我们奔来。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外观煞是好看,甚至呈现出一股优雅的气质,不过这只鸡有点憨傻。



与红豆同行后,我们的旅行变得出奇顺利。虽然在路痴和泉蜡庵的带路下,还是会来到不知名的地方,但我们既没受伤,也没生病。不过,旅途总会伴随不少辛劳。在某个滂沱大雨的日子,我们抵达一座奇怪的渔村,被迫在那里盘桓数日。







在攀登山路时,大雨骤降,我与和泉蜡庵从行囊里取出以桐油纸做成的折叠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风避雨,但走在我们脚下的红豆就可怜了,我们溅起的泥水全往它头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将踩着碎步快走的红豆抱起,塞进袋子里,背着它走。它从袋子里探出头来,睁着浑圆的眼珠,抬头仰望我。



「大海好像离这边不远。」



和泉蜡庵以不输雨声的响亮声音说道。雨滴打向我们的身躯,眼前只看得到蒙蒙霭气。窄细的道路两侧树木相连,明明是白天,却暗如黑夜。竖耳细听,传来像地呜般的隆隆声响。那肯定是浪潮声。



我们在雨中继续攀登山路。这时,道路突然中断,来到一处沙滩。灰色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打向岸边。



「为什么会来到海边?」



我们应该是在攀登山路才对。从山脚走向山顶,途中完全没走过下坡路。但上坡处竟然会有大海,这不是太奇怪了吗?这么一来,大海不就位在山顶上吗?海水不是会顺坡而下,使得整个山脚浸泡在海水中吗?虽然如此不可思议,但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这个路痴害的。抱歉。」



和泉蜡庵一脸歉疚地说道。



「这种不合理的事,我早习惯了。」



「凡事不该太过执著。」



「我学到的是,凡事不该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脚处。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着装有红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蜡庵身后。不断吞噬雨水的这片汹涌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发寒。我身体发冷,浪潮声不断在我脑中回响。惯于旅行的和泉蜡庵,虽然外表看来柔弱,其实身子骨出奇地强健。我虽然看起来比他有力,但其实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我无力地走着,心里直想哭,这时,我觉得手中的行李愈来愈温暖。原来是全身覆满羽毛的红豆,它的热气隔着行李向我传来。这帮了我一个大忙。



沿着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发现前方立在沙滩上的木桩以及系在一旁的小船。继续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里有二十几户人家。每户人家在门口旁边都缠着渔网,不让渔网被风吹跑。



我们就近敲着一户人家的大门。询问前来应门的村民,哪里可以供我们投宿。村民说,这里没有旅店,不过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们可以去那里过夜。此事我是后来听和泉蜡庵说明才明白。因为那位村民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我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



我们在村民的引领下,来到那座位于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会过村长,请他同意我们在那座屋子里借住一宿,并保证绝不会添乱。



那座屋子空间不大,还会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来得强。里头空空荡荡,没半样家具,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四周一片漆黑,像涂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带是土间①,屋内则是高一阶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触感粗糙。听村民说,几年前这里住着一对老夫妻,但自从两人过世后,屋子就一直空着。这也是事后和泉蜡庵告诉我的。



卸下行李后,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红豆从里头窜出,发出笛声般的啼叫。可能是觉得冷,它全身簌簌发抖。和泉蜡庵看到设置在土间上的炉灶,以及丢在一旁的木柴,马上开始生火。



「这里有茶锅,也有碗。我们来烧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议。我则是感到全身疲惫,坐在土间和木板地之间的台阶上。这时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转头而望。



四周一片悄静。每当漏雨处滴水,地板便会发出咚的一声。那处木板地已腐朽,转为青绿色。除了我、和泉蜡庵、红豆外,屋里再无旁人,也无处藏人。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屋里的墙壁单纯只是以木板拼贴而成,所以到处都是缝隙。会是有人从缝隙窥望吗?虽然疲惫,但我还是站起身,到外头巡视一圈,没看到半个人影。但那种有人在偷看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感觉愈来愈强烈。而儿不是只感觉到一道视线,而是像屋里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汇聚般。



「你会不会觉得不太对劲?」



我问和泉蜡庵。



「比如呢?」



「有种被一大群人监视的感觉……」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过的茶锅烧煮热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递给我,茶的热度传向手掌后,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纡解。我把碗凑向唇边,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准备啜饮一口时,我发现茶水的表面上映照着一张人脸。那张脸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没有表情。我大吃一惊,双手一滑,碗就此掉落。洒出的茶水在土间扩散开来,在我脚下的红豆似乎被我吓了一跳,频频振翅。



「刚才有一张脸!」



我激动大叫,但和泉蜡庵始终很冷静。



「你的意思是,茶里映照出一张人脸吗?」



「没错,那不是我的脸,也不是你的脸。」



「嗯,你看到的,该不会是那样的脸吧?」



和泉蜡庵语毕,指着天花板。我这才发现打从刚才便一直觉得不对劲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天花板和墙壁一样,是由木板拼贴而成。木板的木纹形成扭曲的复杂条纹,当中有些部分会让人联想到人脸。那就是刚才映在茶中的人脸。



我特别注意观察四周,发现屋内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纹有无数个让人联想到人脸的条纹图样。木纹的浓淡、年轮的条纹,两者在偶然的组合下,看起来与人脸有几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种不同的模样,有老人的脸、孩童的脸、年轻女子的脸、像恶鬼般凶恶的脸。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为这个。



「我早发现了。不过那只是木纹。」



和泉蜡庵如此说道,啜饮着热茶。



「耳彦,这在国外称之为『派睿里亚』②。算是错觉的一种。有时候云的形状、脱下的衣物绉折、岩石表面的阴影,看起来都像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