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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复仇(2 / 2)


抚着额头的手伸到头上,她的手指缠绕住广海的头发。



广海了解到体温的不可思议及伟大。就连若是平常,一定会不晓得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的时候,只是被由贵美一摸,广海就能变得大胆。他默默地,继续聆听她的声音。



「我母亲不仅不是村民,还是从县外嫁过来的,是跟这里毫无瓜葛的人。我觉得她是个不知事世的傻女人。十几岁的时候迷迷糊糊跟了我那去镇上工作的父亲,就这样一路跟来了睦代。结果就连我父亲死后,也没办法离开这里回去外头。她说那是形同私奔的结婚,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回去老家了。」



「嗯。」



由贵美淡淡地述说,声音就像机械朗读出来的。这令广海心痛。



「她讨厌村子,讨厌古老的陋习,跟婆婆也处不好,却只喜欢我这个女儿。」



「只是工作——」面对面的她,嘴唇薄薄地动着。



「只是出去工作,就被说成是不顾家、是个没用的媳妇,常跟祖母吵架。我妈最痛恨织布了。」



「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准护士。她说是高中的时候考到资格的。她在六岳市的医院那里工作。」



由贵美不知为何含着笑说。



「我祖母生气地骂,说又不是正式护士,丢脸死了,连个睦织也不会织,成天只想往外跑。她总是骂我妈,说她的工作根本不算什么。莫名其妙。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却也觉得厌恶、觉得祖母的虚荣心太荒谬了。这年头靠织那种布,怎么可能养得活一家四口?」



「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你母亲没有想过要离开吗?」



「因为有我在,所以没办法离开。老人跟亲戚叫我妈留下孩子离开,我妈跟他们大吵。我妈没有丢下我,选择了在这里跟陌生人一起生活。她本来就是个个性软弱的人。即使明白没有自己的收入,



这个家就过不下去,却还是觉得不织布很丢脸,抬不起头。这常让我觉得很不耐烦。——父亲死后,祖父马上病倒了,接下来才是地狱。」



她以徐缓的声调,不露感情地继续说。



「家里的气氛总是一片暴戾。明明就连祖父的看护,妈都好好努力到最后一刻了。我离家几年后,这次换祖母病倒,直到她向我妈低头恳求照顾,家里的氛围才好转一些。」



「……你说要向村子复仇,是为了你母亲吗?」



广海问,由贵美闭起嘴唇。



对于外来者的强烈批判,不论家庭内外都有吧。语气冷漠地谈论父亲与祖父母的由贵美,只把母亲视为家人亲昵地称呼。想想在这里生活的苦闷,还有国中一毕业就离开家里,由贵美在这个村中,和母亲两个人应该都是异物吧。



「不是的。」



由贵美说,撑起身子。白色的肌肤在黑暗中发光似地浮起。



「——我妈没办法离开这里,是她自己的责任。我妈保护了我,她是我最亲的人,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无法原谅她。我好几次叫她离开这里跟我一起住,可是她就是不肯。」



广海也撑起身子看由贵美。她呢喃。



「我不甘心。」



张着的眼睛,眼角突兀地鼓起泪珠。表情没有变化,那颗泪珠就好像是有人天外一笔地画上去似的。



「我从小就一直看着我妈受苦。我妈总是没道理地遭受折磨,然后向我哭诉。——每一次我都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出这里。我要去上东京的高中时,祖父母跟亲戚都反对,就只有我妈一个人支持我,叫我离开这里没关系。」



「嗯。」



「可是就算我要她跟我一起走,她也不肯答应。说她不能丢下明明形同仇人的组父母,说街坊邻居会说话。她让我一个人离开,做为代价,她怀着受到更严厉的白眼看待的觉悟留在村子里。就连祖母死掉以后,她还是不肯跟我一起住。」



「……你祖母什么时候过世的?」



「四年前。脑溢血倒下后开始痴呆,进医院就这样死了。」



后来直到去年过世为止,由贵美的母亲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一直住在这个家。可是以直到冬天都还有人住的房子来说,这个家不会荒废过头了吗?



「你知道我妈的死因吗?」



突然地,由贵美这么问。



广海摇摇头。这么说来,去年的葬礼,还有后来村人的谈话,都没有提到她母亲的死因。广海也没有跟光广谈过。



这个日渐高龄化的村子,葬礼本来就多。父亲几乎每个月都要包好奠仪,打上黑色领带,去某个众落参加葬礼。



由贵美说了:



「我妈是自杀的。」



房间的空气一口气降了好几度。假寐的时光效力已经烟消雾散。「为什么?」广海忍不住问。「不晓得。」由贵美摇摇头说。



「是在屋后的竹林上吊的。这一带的人都不敢靠近那里,所以我才可以从那里出入。」



「自杀的话,不是会闹得更大吗……?」



这是座小村子,更何况她是织场由贵美的母亲。



那片竹林。广海想起刚才翻墙进来的那座颓墙,鸡皮疙瘩爬了满脖子。



由贵美微微摇头。



「我回来的时候,亲戚跟左邻右舍只说『不必担心』。他们极力隐瞒是自杀,不让消息上报或是传出村子外头。表面上当作心脏衰竭处理了,所以完全不必担心,虽然算是非自然死亡,警方可能会来问话,不过你要忍耐唷——他们假惺惺地这么安抚我……,当时我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脑袋深处蹦出葬礼时的情景。「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柔声劝解由贵美的女人们。



「这座村子过事隐瞒的程度,就是到了这种地步。虽然很丢脸,但我当时也任凭他们摆布了。那个时候我想到万一被媒体报出我妈是自杀,确实会很困扰。——我好后悔。事后我想到自己居然帮助那群我应该是痛恨到骨子里的家伙们瞒天过海、自己跟他们根本没有两样,惊愕不已。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怎样做对我妈才是最好的。没有遗书,结果自杀的动机无人知晓。我等于是把母亲的死封印起来了。所以我回来了。」



「——欸,广海。」



由贵美转过身体,抓起广海的手握紧。她甜蜜的气味变浓了。



「我告诉你复仇的内容。」



她在床上跪起,把床压出吱呀声。



「我最不甘心、最觉得窝囊的,是国中快要毕业,我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妈恳求我说:『由贵美,只有住民票【译注:日本以市区町村为单位制作的居民个人户籍资料卡。】不要办迁移。把住民票留在村子,不要迁到东京去。』我问为什么?其实住民票什么的,我妈没提,我根本就忘了要办手续,它对我就是这么不重要。」



由贵美一口气说完,脸颊逐渐潮红,握住广海的手的那双手更加用力了。



「我妈的回答是,住民票迁出去会领不到钱。只要住民票在这里,就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钱。我妈拼命地说,这一带的小孩都可以领到钱。——一家四口领到的钱,甚至可以买到一辆中古小货卡。」



由贵美笑了。



「我不晓得那是多少钱,但那话听起来好赤裸裸。但这下我知道原来那是一直持续的事。我发飘了,跟我妈吵到几乎要互砍,可是最后……」



由贵美第一次欲言又止。她难受地咬住下唇。



「我妈说了,说我还是小孩子,不懂。她的表情就像拿我没办法、像是在哄我、瞧不起我、笑我。」



不眨眼的眼角这回没有渗出泪水,可是眼睛越来越红。



「我真是觉得窝囊透了。我发现应该是一直努力帮忙把我送出村外的人,居然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了村子的一部分。我的话她完全听不进去,我目瞪口呆,大哭大闹,然后死了心。后来我终于没能把住民票迁移出去。我的住址还在这里。只不过是住民票罢了,却被那种东西囚禁的自己还有我妈,都滑稽透了。」



「钱是指什么?」



广海从一出生就一直住在睦代村,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由贵美垂下视线,慢慢地把广海的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应该已经细细端详过的乳房,用手一摸,触感柔软,和用看的截然不同。



手猛地一震,性器官再次硬挺起来,连角度都被由贵美看得一清二楚。



「祖母一死,我好几次要我妈搬到东京跟我一起住。我妈对于离开住惯的土地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要等到下次选举结束。我妈提出这样的条件,而我答应等。」



「选举?」



「前年夏天的村长选举。」



听到这意想不到的词汇,喉咙深处发出「咦」的声音。他再次注视着由贵美的脸。



前年夏天没有选举。没有人出来竞选,父亲飞雄无投票当选了。



由贵美困窘似地笑了。



「在这座村子,不管是选举还是无投票当选,都有钱在背后操作。许多人都在等选举年,期待候选人进行盛大的买票活动。我想要揭开、毁掉的,就是选举的弊案。——我妈死了,这下子我总算可



以不必客气了。」



手心听到由贵美的心跳声。



广海茫然地、不可置信地听着她的话。他感觉五感全数远离自己,就好像漂浮在水中,但只有一件事他清楚地明白。



所以她才会挑上自己。因为广海是现任村长的儿子。



「帮帮我,广海。」



由贵美灼热的呼吸灌入耳中。



(五)



「不可能。」好半晌之后,他才挤出这样的声音。「可是,我们家没有那样。」



由贵美不回答,只是回视广海。



「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过去的村长或许真的做过那种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前年应该没有像那样买票才对。」



用了买票这种字眼的自己,好像小孩学大人说话,连自己都觉得哪里不对劲,脸几乎就要笑出来了。



由贵美的话实在太突兀了。



他听摇滚祭上认识的听众说,位于乡间的他们的睦代村,被都市人形容为秘境。秘境的村中,在秘密的人际关系里暗中推动的选举弊案——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感觉确实有可能。



可是这次的村长是飞雄。是广海家的家长。



「我爸——,怎么说呢,是上班族村长。他一直是村公所职员,上一任村长退休的时候,因为没有人要出来接任,我爸才被大家拱出来,无可奈何地担任候选人。你只要见过他就知道了,他完全不是那种人。我爸还很年轻,也没有为了抢到村长的位置而买票的热忱还是干劲。」



广海说着,觉得焦急死了。



「以前作风老派的村长跟我们家完全不一样。就连摇滚祭也是,招揽摇滚祭的左东村长可能连摇滚祭是什么都不懂,但音乐方面,我爸甚至比我还要了解,他年轻的时候还会出国去参加演唱会呢。他那种地方也跟这座村子的感性天差地远。就算真的就像织场小姐你说的——」



「由贵美。」



沉默许久的由贵美终于开口了。她没有表情的眼睛即使在比广海还低的位置,感觉也像是俯视着他。



「不要叫我织场,叫我由贵美。」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小姐说的……」



「就叫你叫我由贵美了。」



她笑了。冰凉的手再次伸向广海的脸。



「真好笑。刚才都做了那种事,说话的时候却又会变回原样吗?你连衣服都还没穿呢。」



脸颊一阵火热。由贵美天真无邪地把嘴唇贴近他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让身体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反应。大腿使劲,脚筋绷直。



「就算、真的就像由贵美说的,这座村子的选举有弊案——」



「嗯。」



广海自觉到自己正对她唯命是从。可是即使知道,也不认为逃离得了她。



「我爸当上村长,也等于是终结了那种陋习吧?况且你说就算没有投票,也有金钱在运作,是什么意思?没有竞选人的话,买票就没有意义了。」



「好像是为了不让自己以外的人出来竞选唷。关系者之间全部私下谈妥,然后包括原本要出来竞选的人家在内,向有选举权的人家买票。」



「可是我们家——」



「能够当村长的人家,在村子里面也是固定的。如果我调查到的没错,总共有四家。你们涌谷家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好几个亲戚当过村长对吧?」



「这——」



「好几个亲戚」这部分令人想反驳,但广海的确听过曾祖父在近三十年前当过村长。这也是飞雄会被推举为村长的理由之一。而且,对,光广的父亲须和家那边应该也有人当过村长。因为不是广海的直系血亲,所以之前没怎么意识到。



「村长的职位由涌谷、须和、左东、御仓这四家轮流担任,不过期限只有两任,总共八年。不管对村长的职位有多留恋,每个人都只能当两任就退出,我说的不对吗?」



「我不晓得。」



广海的祖父当过议员,父亲也是村公所职员,所以他自然了解睦代的行政经营及相关状况。可是广海本人连选举权都还没有。



「可是不选举基本上不是好事吗?不会在小村子里留下芥蒂。」



若是前任指名后继人选,疏通完毕之后再辞职,这反倒近似于功成身退、不恋栈。御仓村长也是在前年明确表达出对飞雄的支持以后才辞职的。那个时候,广海也对那名村长刮目相看。



「是钱维持不下去。」



由贵美干脆地说。



「担任候选人的一族,一次只负担得起两任的钱。所以即使恋恋不舍,也得离职,进入几十年后轮到自己的儿子或孙子出来候选村长时的充电期。所以自然会形成只限两任的规则。」



「我们家才没那种钱。」



广海家是标准的普通家庭。说什么一族,一点都不匹配。



「那如果是你以外的人家——之前的御仓村长他们那一代,你觉得他们有资金吗?」



由贵美问。广海纳闷地寻思。



「不晓得,可是他们比我们家有钱。御仓跟左东都是建商,须和家的公司也很大。」



「哦?」



「什么?」



「你果然厉害。像你这种年纪,别人家在做些什么,一般是不会知道的。就算村子再小,随便就能讲出建商这两个字,不愧是好人家的儿子。」



「才没那种事。」



「至少跟我们这种平民之家不一样。」



看过这个家的荒废以后,广海无法轻易去否定这句话。他承受不了尴尬,喃喃道:「我们家也是平民啊。」但她没有反应。广海忍不住变得像在辩解。



「你说的四家里面,只有我们家相差太多了。不可能啦。」



「涌谷家是教师世家吧?」



是调查过了吗?由贵美若无其事地说。



「你当过村长的曾祖父,还有当过村会议长的祖父,都是学校老师。两个都是当到校长的人。」



「是啊。」



「老师在以前不是备受尊敬吗?经济上或许不一样,但是在当地,会被当成名士看待。所以才会有不少老师当上议员或议长。」



广海沉默不语,由贵美忽然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长长的黑发从脖子滑落到胸脯。纤细的锁骨线条凹陷进去,好似可以储水。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父亲。」



由贵美在床上弯膝,忽然说道。



「来这里之前,我在东京看过村子的网站了。有你父亲的部落格。」



「哦。」



村长部落格是飞雄就任之后开设的。引用喜欢的小说和音乐的词句,与村子的问题连结在一起谈论,文字脱俗,一点都不像出自行政人员之手。



「你们不太像呢。你长得跟你父亲不一样。」



会吗?父亲与母亲,若问像哪边,广海的长相压倒性地像父亲。就在广海要回答的瞬间,由贵美忽然使劲拉扯他的手臂。



要被压倒了——这么想的瞬间,广海无法抗拒这股诱惑,身子一软。他变成面朝天花板,由贵美骑在上面望过来。



刚才他才看过由贵美仰躺时毫无防备的表情。广海还想看看那张脸,这次要换他按住由贵美。他明知道选择这个时机询问很卑鄙,但他还是问:「你想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我爸确实是现任村长,但就像我刚才说的,由贵美,你没办法从我这里问出任何可以帮你复仇的材料。」



她微笑。下一瞬间那双眼睛倏地眯缝,嘴唇一下子噘起。



「由贵美?居然这样叫人家,真可爱。」



全身的热度集中到脸上,呼吸停止了。冷不防地,他涌出一股冲动,想要一掌掴向面露嗤笑的她的脸。他因为羞耻就要别开脸去,被由贵美强而有力地捧住了。



「别生气。对不起,广海。」



由贵美躺着,身子往右扭,嘴唇按在拉过来的广海右手上,含住他的手指舔吮。撑在床上的手臂使不上劲了。



「……我帮你。」



想要占上风的心情支配了心胸,广海满脑子被这个想法占满了。



「可是那应该跟我们家无关。我只能帮你查到上一代,这样也行吗?——况且有没有弊案,我也还觉得半信半疑。」



「谢谢你。」



明明刚才还满不在乎地嘲笑人,同样的嘴唇现在却温柔地呢喃。她的手臂将广海引导到乳房上。手一触及,膝盖就抖了起来。



「我一直担心如果你拒绝该怎么办。这话不是假的,是千真万确。谢谢你。」



「光广表哥呢?」



广海说,由贵美随即一笑置之。



「那家伙不行。」



那瞧不起光广的表情让广海内心一阵畅快,这让他惊讶极了。自己总是像影子般追随在后的优秀表哥一直是广海的骄傲,他从来不曾想要疏远光广。



「我不会给你父亲还有光广添麻烦的,放心。」



过去怎么样不晓得。可是就连光广也无法像现在的广海这样触摸她。



由贵美的手掌从广海的脸颊滑向喉咙。广海感觉到催促,把嘴唇覆盖上去。如履薄冰的生硬亲吻再次触碰那柔软唇瓣的瞬间,他再也无法自持,明明是才刚第一次体验的触感,他却已经疯狂地怀念不已。舌头伸了进去。



「由贵美。」他再三呼唤。



用双臂搂住那小巧的头。散发出灰尘气味、很快就会被重量压垮的脆弱床垫发出吱呀声。在那吱呀声里听见由贵美回喊广海的名字,广海就像落入黑暗森林中更漆黑的沼泽似的,再次被诱入她的体内。



一会儿后,模糊不清的呼吸自然地泄出。广海忍耐不住,停下动作的瞬间,底下传来「欸——」的呼唤。先前搁在头顶的她的手,温柔地,钻入似地一掌抓住他的浏海。



「好想快点教你让我高潮。」



咬住广海耳朵的由贵美的呼吸中断了。就连喘息都与肌肤相系,听起来好近。



(六)



三点半过后,广海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带股锈味的由贵美家的莲蓬头,每隔几分钟就会从热水变成冷水。广海受不了,冲一下就出来了。



他边穿衣服,边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她,回到客厅一看,由贵美只披着一件及腰的衬衫迎接广海。



夜晚忧郁而浓稠的馥郁,即使在被照明打亮的房间里,依然只有她的周围持续生香。



不想回去。



伸手搂过她的纤腰,默默地彼此亲吻。



一直到广海翻越连接竹林的围墙,由贵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广海。「路上小心。」在声音送别 下,广海离开屋子。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她的笑容仿佛照亮了归途。



正因为如此,在夜色中返家,看到家中亮着的灯光时,那种失望,无以名状。



失望。



紧接着从心底涌出的是愤怒,以及几乎令人眩晕的徒劳威。



玄关灯的强光照亮门牌上「涌谷」二字。雾面玻璃门的另一头,有人醒着的声息。



咂舌。



知道没必要蹑手蹑脚,广海粗鲁地停好自行车,结果屋中的人有了动静。



看看手机。幸好设成静音模式了。从三十分钟前,就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打开没锁的老旧拉门,「广海!」美津子喊着,一眨眼飞奔而来。



「你去哪儿了!你这样不是教妈担心死了吗?居然突然不见,三更半夜的,你跑去哪儿了?」



慌乱,却又顾虑似地压低音量的话声,让广海的视线变得冰冷。



这要是平常,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家中一片寂静,广海也熄了房间的灯才出门的。在应该已经熟睡的、熄了灯的房间里,母亲怎么能察觉儿子不见了?



母亲这种生物在不凑巧这方面,实在是一种天才。



「你怎么会知道?」



他不认为责备的声音是耍赖。穿睡衣的美津子蹙起眉头。



「我半夜醒来,忽然想到,瞄了一下你房间,结果发现你不在。」



「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



动怒似地、认真起来似地,美津子重复这话。



声音越是堂而皇之,美津子的个头就缩得越小,身影变得渺小。尴尬地下望的眼睛下定决心似地又望向广海。



「你去哪儿了?去达哉那边吗?」



「我睡不着,去散个步而已。」



广海没用手便脱了鞋,就这样准备进玄关,却被意外的声音叫住了。



「欸,广海,你刚才出门——跟门音没有关系吧?」



回头。表情扭曲了。他不想做出那种立刻就把感情显露在脸上的幼稚举动,美津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无法原谅。



「嗄?」



真想告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自己是从哪里回来、去做了什么。想让她知道对方是谁,还有自己拥有她花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世界。



「回答我,广海。」



明明都已经被儿子吓到了,却只有声音是强硬的命令句。叹息与嘲笑在鼻头混合融化。他吐出轻蔑的鼻息,母亲的脸涨得通红。



「广海!」



「会吵醒爷爷他们的。」



广海冷静地说,母亲沉默了。吵架的时候,先激动的人就输了。



「跟门音无关。我只是一个人去走走。我之前或许就说过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今后也不想跟她当男女朋友。」



「那就好,妈很担心,担心到睡不着觉啊。」



「对不起。」



睡不着的理由。担心的理由。美津子总是把对一切的不安怪罪到儿子身上。他实在快受不了了。



转身背对仍欲言又止看着这里的母亲时,他在最后尽可能慢慢地说:



「……或许你无法理解,在夜里散步可以让我平静。也是有人像我一样,喜欢一个人走在没什么东西的地方。」



确定母亲再也无法回嘴后,他老实地道歉:「对不起,晚安。」



这温柔的借口是学飞雄的。「或许你无法理解——」听到这样的拒绝,对那个母亲伤害有多大?在无意识的氛围中摸透这一点的父亲,不愧是她的丈夫。



回到房间,在椅子坐下,俯视皱巴巴的衬衫跟牛仔裤,总算喘了一口气。



母亲的嘴里冒出门音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失笑。——明明总是那样大力宣传自己跟门音还有她母亲有多要好。是担心儿子对别人的女儿动手吗?还是担心儿子被别人拐去?



外头传来脚步声,美津子用异样温和的声音对门里唤道:「快睡了唷。」广海没有回话。



隔天早上,飞雄出门上班前对他说:「你昨天被抓包了呢。」



广海转头看他,飞雄拍他的肩说:「别太惹你妈担心。」「可是——」广海就要辩解,父亲婉转地忽视,没有再问什么。



「发生什么事吗?」



祖母悠哉地问着,端来冒着蒸气的味噌汤碗。飞雄缓缓摇头应:「没事。」祖母还很介意的样子,但很快便点点头说「这样」,不再追问了。



在这个家里,从以前开始就是男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能是送男丁外出工作的意识强烈,早餐总是只准备祖父、飞雄和广海的份,祖母和美津子偶尔才会一起吃。而且美津子一起用餐的时候,虽然会一起准备祖母的份,但祖母从来不会准备美津子的份。其他家人的碗筷都在桌上了,但只有美津子的份,除非她自己摆出来,否则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小时候广海也感觉过只有母亲受到轻视,祖母冥顽不灵。他想起昨晚由贵美的话。我们家或许确实是个观念传统的家庭。



设定成随机播放的随身听流出来的曲子播到NAGI,瞬间手指就要伸向停止键,广海吃了一



惊。



清晨的车站月台,长椅上还没有别人。



聆听着浮游般轻盈的音符徐徐加速,他犹豫着要不要跳过这首曲子。他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因为个人感情因素而无法欣赏音乐。



一会儿后,门音来了。



「广海。」



广海拿下耳机,瞬间瞄了一眼手表。距离电车发车时间还有一大段时间。



坐在长椅俯视广海的门音一手拿着果冻饮料包。



「要吃吗?」



门音把东西递到前面,广海摇了摇头。



他没吃早餐。他觉得至少得空着胃,否则残留在体内的昨晚的余热无法消退。



「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门音在旁边坐下说,瞬间广海又诅咒起美津子。



「我妈打电话去?」



「大概两点半吧。我在睡觉没发现,早上看到手机有未接来电,是阿姨打来的,我吓一跳。刚才我打电话听她说了。」



他不晓得母亲跟门音居然有彼此的手机号码。他在内心咂舌。



「我睡不着,去散步。」



「散步?去哪里散步?我说广海,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念书念得太认真了?你这样撑得到大考吗?」



门音把深蓝色百褶裙底下露出来的脚在地上磨擦着问。广海在不耐烦之余,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



门音的脸变得通红。



近十年之间,彼此都没有提起,瞹昧地带过这件事。然而自己却在这个时间点践踏了它,广海置身事外地感到残忍。门音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



「广海很帅嘛。你很成熟,又聪明。」



她把就要一股脑儿说下去的话踌躇似地吞回去,含糊地说:「——我觉得你很好。」应该大方快活的她居然会如此扭捏,广海觉得她也是认真的。



「广海,我们要不要好好交往一下?我对你——」



此时几个人从无人车站的剪票口走了进来。后面也有市村的影子。门音注意到广海的视线移动,也抬起头来。市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开心地向广海和门音高举右手靠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交往。」



广海不想保留回答。



门音跟自己,看到的相差太远了。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广海或由贵美怀抱的郁闷吧。广海对门音和市村都有一种不屑。他们无法处在同一个空间。



门音的脸扭曲欲泣。突然地,「可怜」的感情涌上心头。



广海没有兄弟姐妹,但他以如果自己有妹妹应该会这么想的亲近,试图去同情她的话半点也打动不了自己的事实。他感觉遭到责备,就要别开脸去的时候,门音说了。



「是因为市村吗?」



广海愣住了。门音匆匆地接着说:



「因为他喜欢我。」



「早啊,广海,门音。」



赶上来的市村毫不知情地轻快打招呼。门音低头不答。



「嗨。」



话题中断,广海也向他举手。



广海用预约牙医这种老套的借口跷了第七堂课。离放学只早了一小时,但这样就可以不用跟门音他们一起回家了。



由贵美家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接。他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



搭上比平常早一班的电车回家后,广海低头踩着自行车。白天异于夜晚,不晓得会被谁看见。骑在沿着山壁开通的柏油路途中,他与好几辆河川和林业的工程大卡车擦身而过。



前往织场地区的路途,白天比夜晚更长。



把自行车停在由贵美家的竹林时,他环顾铺满了土黄色竹叶的一带。由于没有任何痕迹,完全看不出她的母亲是在哪个地点上吊的。竹林里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危险,只有傍晚时分的红光倾洒在地面。



翻越围墙再绕到屋后。后门没有锁。



白昼的屋子由于日光,无论是泛白反光的榻榻米上的灰尘、模糊而变得半透明的窗玻璃颜色,连一点细节都显得更加鲜明。不同于自家的别人家气味刺激着鼻腔。



不必喊名字,他也从屋中的感觉知道人似乎不在。她去哪里了?在这个村子,不管她去到哪里,应该都无处可以容身啊。



虽然觉得屋子没锁很不小心,但这里也没有任何被偷了会感到困扰的物品吧。



穿过客厅,磨损的黄色榻榻米上掉着由贵美的白色夏季针织衫。是昨晚广海从她身上褪下来的。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间,倦怠的热度一眨眼便从大腿根往下循环起来。



从美津子昨晚的样子来看,除非找到什么理由,否则广海暂时晚上是没办法溜出门了。他想当面直接告诉由贵美这件事。



他走上二楼她的房间。



不出所料,没看到由贵美的身影。眼睛忍不住就要飘向变得皱巴巴的昨晚的床铺。看见盖被只有一部分掀起,就要沉浸在甜蜜的感伤时,忽然他感到一股异样。



由贵美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



环顾房间,不只是行李箱,他发现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由贵美带来的新东西消失,剩下的只有平淡地与这个房间同调的褪色家具。桌上也只剩下蒙尘的老旧笔筒,昨晚应该还在那里的MacBook不见了。



由贵美的存在,仿佛在白昼日光下融化消失般变得稀薄。



冰冷的痛楚从胸膛与背部两侧滑下。



打开衣柜——怀着红色行李箱其实好好地收纳在里面的期待。可是柜里只塞着霉臭味的被子。吸到扬起的尘埃一部分,鼻腔深处痛了起来。



什么也不剩。



不管要去村中哪里,都没有必要连行李箱都一起带走。是回去东京了吗?广海什么也没听说。昨天两人才合而为一,她却什么也没说。



广海呆杵在四方被残破壁纸包围的房间正中央。



走下一楼,再次望向桌上、脱鞋处、榻榻米上。有没有她留给广海的东西?甚至打开冰箱,寻找由贵美的痕迹。



冰箱里装着喝到一半的瓶装可乐。在白天一看,红色标签都晒到褪色了。瓶身图案也是,这么说来,跟现在的不太一样,相当老旧。想到自己究竟喝了什么,广海茫然。



低低呻吟的旧式冰箱不晓得是不是故障了,即使整个打开,也几乎感觉不到冷气。



(七)



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的车站,电车正往睦代的反方向驶去。



约两小时一班的特急电车与县政府所在地的车站相连,如果要去东京,就必须从那里再转搭别的特急。



机械性地将黑板上的内容淡淡地抄进笔记本。立刻从这里飞奔而出的冲动好几次涌上心头,但无处可去的事实令他挫折。



她消失以后,一星期过去了。



广海先是为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而后悔,接着为轻易与她上床而后悔,最后饱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质疑所煎熬。他自以为明白对方不是可以寄予过度期待的对象。可是就是那样的逞强,让广海没有问她手机号码。



音讯全无。



被日光照亮的那个家,毫不留情地曝露出它的荒废。站在里头,广海有种被狐狸迷骗了的感觉,几乎要怀疑起她曾经在那里的事实。而那实际上也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路上小心,最后她这么送别。请你帮我,她还那么样地恳求。



或许是事务所突然命令她回东京。可是她的行李收拾得很仔细,没有慌乱的样子。



后来广海去了那个家好几次。不管是白天或夜晚。



可是由贵美都没有回来。



她离开村子的事,似乎连附近人家都没有发现。乡下的八卦新闻若是没有新发展,也无以为继。对于足不出户的织场家女儿,众人或许暂时失去了兴趣。



他想问问住在同一个地区的门音。那一带有没有人目击到她离开的场面,或是有车子来接?可是自从那次告白以后,门音就与广海保持一定的距离了。早上和放学都错开电车班次,然而每次见面,都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向他道早。



广海不懂她是想要把事情闹大还是不想。自从那天以后,广海在校舍好几次被甚至没有说过话的女生碎念「居然甩掉门音,不知好歹」,就像在故意说给他听。配合门音上学的市村最近也几乎不靠近广海了。



没有人可以说话。



广海好几次涌出想要去找光广的冲动,都按捺下来了。



如果是光广的话,或许知道由贵美在东京的连络方法。就不能去他家还是诊疗所,设法从他的手机弄到号码吗?想法在脑中越是具体,在想要立刻付诸实行的纠葛之后,广海赫然回神,越是陷入自我嫌恶。



短短几天,织场由贵美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爪痕究竟有多深?。



心情绕了一大圈后走进死胡同,他总算有余裕去思考别的事了。是关于她深信不移的选举弊案。



这边的爪痕深不可测,仿佛新伤一般阵阵发烫,残留在广海的胸膛。



特急在窗外的车站停下。广海能够轻易地想像自己上车的场景,然而实际上却坐在教室里动弹不得。



昨晚他偷看了父母的衣柜。



放存折和印章的地方,从广海小时候就没有变过。祖父母的房间有保管土地权状等重要文件的夸张保险柜,但父母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可以随时拿取的地方。



飞雄与美津子名义的存折各有银行和农协、邮局三本。也有从没看过、甚至从来不晓得的广海名义的存折。他注意不弄乱叠放顺序和位置,屏息一一翻阅,找到收放保险单的一层。



他看到「学资保险」四个字,停下手来。



厨房传来水龙头「啾」地关上的声音。「送的葡萄要不要当饭后水果?」美津子的声音。「那葡萄不太好。」祖母应答的声音传了过来。广海想像正在忙厨房活的两人动作,反射性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回去,关上衣柜抽屉。



胸口激烈动摇:心脏猛跳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喉咙。没有人看到——他再怎么环顾黑暗的榻榻米房间仍无法安心,又害怕起远处客厅传来的电视声。从走廊返回自己房间时经过祖父母的寝室,看见为不良于行的他们准备的看护床还有摇控器散乱的情景。那种生活感令他心头一痛,脚步瑟缩。



「下一题,好,涌谷。」



黑板前,老师一手拿着教科书看这里。



应该是在看别的地方被发现了,但广海并不焦急。隔壁同学要告诉他问题,他婉拒,向老师道歉:「对不起,我没在听,请告诉我是哪一题。」



教师皱眉说出问题,而广海轻易作答,这样的讽刺行径,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坐回去以后,他觉得好像看见抽屉里有小小的光亮了一下。



虽然还在上课,但他不管。急忙拿出手机一看,打开的画面上留下未接来电。是不认识的手机号码。发梢似乎发生静电,麻痹感扩散开来。



是由贵美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