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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银幕(1 / 2)



「真幌电影院」的菊子是家喻户晓的美女店花。



「美得连原节子也被比下去了。」



木工公三说。



「啊哟,公叔叔,你拍马屁也没用。」



菊子在撕票的同时四两拨千斤地敷衍了一句。



「才不是拍马屁。」



公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拿出皮夹,买了电影票。



公三很喜欢看去年上映的〈我的青春无悔〉,已经来看过三次了。并非只有公三一看再看,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省吃俭用地省下钱,在忙碌的生活中挤出时间来「真幌电影院」看电影。



菊子的祖父在大正时代建造的这家电影院,即使到了现在,看起来仍然觉得是一栋很时尚的欧式两层楼建筑。石头外墙带着弧度,及腰的位置镶着蓝色磁砖,色彩鲜艳的鲤鱼旗在电影院门口飘扬。「大作名作,尽在真幌电影院!」对开玻璃门周围的木框在开关的时候,绞链都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走进大门,是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小型大厅。



电影放映之前,菊子站在大厅内撕票或是卖汽水,电影放映时就抓紧时间打扫大厅和厕所、计算营业额,研究下一次上映的作品。因为这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只有菊子和老板兼放映师的菊子父亲两个人,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但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去二楼的放映室偷看银幕。〈我的青春无悔〉也利用工作空档看了总共五递。



银幕上的原节子天生丽质,难怪公叔叔看了着迷。女主角即使沾到泥巴,脸上的表情仍然绽放着光芒。这部片子既不是新闻片,也不是赞颂国威的电影,充满了期盼已久的、属于电影剧情本身的精彩。



她在剪票台角落开了一瓶汽水,悄悄递给公三。



「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越看越像英格丽·褒曼。」



「别整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菊子笑着想要推公三的肩膀去观众席,但公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问:



「小菊,建材店的儿子回来了吗?」



公三看着菊子长大,从小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虽然整天说笑,但总是很关心她。



菊子默默摇了摇头,公三叹了一口气,立刻振作精神安慰她说:



「很快就会回来了。」



宣告电影上映的铃声响了,大厅内只剩下菊子。



我当然无法成为原节子,虽然被称为「真幌美女」,但这并不光是脸蛋的问题。我和〈我的青春无悔〉的女主角不一样,没有勇气开拓新生活,只能默默等待。事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欢他,但仍然默然等待着生活有一天发生改变。



菊子把电影票捆在一起,看着大厅角落放在地上的大时钟。



糟糕,差不多该去市场买晚餐的食材了。



打开玻璃门,夏日傍晚的风吹在手臂上。



「到底在说什么故事?」



行天偏着头纳闷。



「好像是哪一条回路连结起来了。」



多田小声地说。



曾根田奶奶坐在轮椅上,他们正推着她在真幌市民医院的中庭散步。此刻并非吹起凉爽晚风的夏日傍晚,而是快把人晒昏的盛夏正午过后。行天撑着黑色蝙蝠伞当作阳伞为奶奶遮阳,推轮椅的多田为奶奶带了装麦茶的保特瓶。



「这么热会把脑子烧坏掉吧。」



行天脱口说了很没礼貌的话,多田也在内心觉得「搞不好」,所以把轮椅推到榉树的树荫下,追在身后的蝙蝠伞影子无力地在草地上晃动。



多田把吸管插进保特瓶递给曾根田奶奶,奶奶一口气喝了半瓶已经羹熟的麦茶。喝茶的时候没有说话,但嘴巴一离开吸管,又开始说起她年轻时的往事。



「啊,等一下,等一下。」



行天收起了伞蹲在奶奶面前。「我没听过『真幌电影院』,那是在哪里?」



「就在箱急真幌车站旁边。」曾根田奶奶说,「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真幌车站的尖屋顶,电车轨道对面就是曾根田建材行。」



「尖屋顶?」



目前的箱急真幌车站是常见的巨大箱型车站,行天露出充满狐疑的眼神向多田求助。多田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有机会听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聊往事,所以可以推测出大致的位置。



「大约在昭和三十年代,那里好像是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山型车站,听说现在的曾根田土木工程行在战后还只是一家建材行。」



「所以,『真幌电影院』是在第二平交道附近,奶奶,这样对吗?」



行天问道,奶奶用力点头。



没想到曾根田奶奶是电影院老板的女儿。对男欢女爱没有兴趣的行天似乎没有察觉,但多田从曾根田奶奶刚才那番话中,完全猜到了「真幌电影院」的所在地就是以前专门放映情色电影的「新真幌浪漫剧场」。多田读高中时经常光顾那里,但那栋乏善可陈的灰色建筑物和时尚完全无缘,既没有对开的门,也没有蓝色磁砖。



「新真幌浪漫剧场」在十年前倒闭了,如今那里建起了公寓。听奶奶说「真幌电影院」是男女老幼都可以安心观赏的电影院,只是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新真幌浪漫剧场」,可能在电影产业逐渐走下坡时老板换了人。



「话说回来,说什么像原节子,奶奶,你吹牛吹过头了吧。」



行天说着明显没礼貌的话然后笑了起来。奶奶不服气地嘟着嘴,满是皱纹、像大福般的脸颊微微鼓起。



「我才没吹牛,我年轻的时候,真幌的男人都很喜欢我。」



「啊?是喔。」



行天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蹲在地上仰望着奶奶,「哪一个男人?那个叫公叔叔的吗?」



「开什么玩笑,公叔叔已经快七十岁了。」



奶奶这时似乎才发现一件事,她仔细打量着行天的脸说:「咦?长得和你有点像。」



「公叔叔吗?」



「不是,是和我有罗曼史的对象。年轻、忧郁,别说有多帅了。」



「奶奶说你很帅。」



多田调侃行天。



「能够被原节子这么称赞真是无上的光荣。」



行天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奶奶从刚才开始用春心荡漾的眼神看着他,行天有点无力招架。



「行天。」



「你想听我的罗曼史吗?」



「不想。」



「你不必客气。我第一次见到行天是在……」



「为什么变成我了?」



「因为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对方的名字,所以姑且称他为行天。」



奶奶独自做出了决定。她在害羞。其实她并没有忘记名字,而是珍藏在心里,多田心想。



战败后过了两年,虽然仍然无法和战前相比,但民众和城市都渐渐有了活力。



横滨中央交通公司车头突出的公车一路按着喇叭,在真幌大道的拥挤人群中缓缓行驶。菊子躲进干货店的屋檐下让路,目送公车远去。小孩子追着公车跑,像小狗一样相互打闹,一路笑着跑过去,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玩。



当公车驶过后,暂时退到马路两侧闪避的人再度挤满整条马路。每次看到像是复员兵的年轻人,菊子就无法不回头确认,然后每次都忍不住叹气,再度转头看向前方。一个身穿无袖圆点洋装的年轻女人与穿着和服的母亲正在蔬果店的摊位前专心挑菜。



菊子感到手足无措,忍不住低下了头。即使马路两侧的商店在店门口洒了水,没有铺柏油的马路扬起的沙尘仍然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木屐上蓝底白点的鞋带也都蒙上了一层灰。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短袖衬衫和自己动手缝制的单调蓝色裙子,即使他回来这里,看到自己这身打扮可能也会感到失望。



市场内传来热闹的声音,菊子立刻甩开了自卑的想法。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购买晚餐。只要能够买到少许酒父亲就会眉开眼笑,但不知道今天的价格如何。听说只要解除酒类管制,就可以自由贩售,但目前市面上还是很难买到酒。



真幌町幸运地躲过了战灾,把东京烧成一片荒野的美军轰炸机应该无暇顾及这个以农民为主的小城镇。



但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春天,真幌站前发生了火灾。以省线真幌车站为中心的道路两侧将近六成的商店,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幸好发生在白天,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仍然对经理战争后身心俱疲的居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即使没有受到轰炸,战争仍然对生活带来了影响。菊子曾经多次去箱急真幌车站和省线真幌车站送真幌的男人出征上战场。



他们并不是军人,只是住在附近的大叔、同学的哥哥,或是从小在同一个社区一起长大的人,然而有一天,他们穿上军服,在欢呼声的欢送下搭上电车离开。



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出征时,菊子已经忍无可忍。虽然无法大声说出来,但她希望这种愚蠢的事可以早一天结束。



战争期间,「真幌电影院」仍然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偷放映外国电影和日本老电影,那些都是因为战争的纷乱而来不及归还给发行商的片子,以及向持续在地下放映的横滨名画座借来的片子。在因为灯火管制而漆黑一片的夜晚,秘密的银幕发出白光,城镇的居民都偷偷从电影院后门进来,坐在观众席上观赏。



〈虽然从大学毕了业〉、〈河内山宗俊〉、〈鸳鸯歌大战〉、〈叹息的天使〉、〈黑暗街的名人〉、〈街灯〉,出现在银幕上的是和平的日子、喜悦和残酷,令人雀跃的电影。



菊子最喜欢的是〈一夜风流〉这部电影。那是在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放映外国电影的时期,最后上映的优质作品之一。深夜的秘密上映会上,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斗嘴的男女、动人的恋爱、没落的饭店、美国。公开上映时她曾经和未婚夫一起观看,当时的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战争结束之后仍然有很多人没有回来,菊子的未婚夫也还没回来,生死未卜,她只能默默等待。



被火灾烧毁的商店街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未重建。因为目前只剩下老人和妇孺,连当初灭火都缺乏足够的人手,更何况没有精力,没有体力,也没有财力,只有几家店搭了临时组合屋,重新开张营业。



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许多男人复员回到老家,再加上外地来到真幌的人手很快就在商店街建起一排组合屋,形成了市场,位在河流对岸神奈川县的陆军机场接受了驻军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省线真幌车站铁轨的另一侧很快就出现了流莺。掌管红灯区的黑道兄弟、带着妓女的美国兵也会在真幌大道上出没。无论警察再怎么取缔,市场内的黑市商品仍然卖到手软。



如果不买黑市商品就无法满足三餐,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菊子用放在购物篮里的一升空瓶买了半瓶白米,又买了切块的不知名白肉鱼,今晚可以煮红烧萝卜鱼。不知道哪家店的角落有卖便宜的私酿酒。



「阿菊,今天有不错的二手衣。」



「要不要来看杂志?」



菊子用笑容回应了各个店家的招呼,沿着组合屋之间的狭小通道一直往里面走。



在以真幌为根据地的冈山组安排下,市场在不久之前加了拱顶。虽说是拱顶,其实只是在通道上方搭了铁皮而已,下雨的日子买菜的确方便多了,但像今天这种晴朗的天气就很不通风,走在市场内会很闷热。



菊子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经过菊子身旁时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



菊子轻声惊叫,身体摇晃了一下。她以为有人抢劫,立刻把空着的手按住了购物篮。



「不好意思,帮我掩饰一下。」



男人低声说完,把菊子拉到市场的岔路——一条小巷内,让她站在那里挡住巷口。男人蹲在菊子身后巷内的黑暗中。



「他跑去哪里了!」



三个看起来像混混的男人怒吼着跑了过来,生气地踢着金属器皿店的铁盆。店老板和购物的客人都吓得缩起身体,观察那几个男人的动向。



那几个混混用肆无己i惮的眼神看着菊子,咆哮着问:



「喂,小姐,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年轻男人经过这里?」



菊子举起右手,指向市场另一侧出入口,用颤抖的声音说:



「他跑去那里了。」



三个男人消失在通道上,市场内终于恢复平静。



「呃……他们走了。」



菊子战战兢兢地看向小巷内,终于仔细看清楚造成这场骚动的男人。



男人靠在组合屋的墙上蹲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着「和平烟」,吐了一口烟后站了起来,对菊子笑道:



「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年纪应该比菊子稍长,穿了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黑色长裤,看起来不像是黑道份子,但从他削瘦的脸颊上可以隐约感受到浪荡的味道,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知性。



「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表达谢意?」



「不必了。」



菊子警戒地向后退,但看到男人的手臂上流着血。「你受伤了。」



「啊?」



男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受伤,舔了舔手臂上那条细细的红线。「他们竟然挥刀子。」



菊子不想靠近,所以并没有表示要为他处理伤口,但从购物篮里拿出了手帕。



「给你。」



「没关系,我已经舔过了,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要,」菊子再度说道,把手帕塞进男人手里。「那我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在背后问道,但菊子不理会他,快步沿着来路往回走,「我叫行天,改天再见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被混混追赶的男人见面?菊子这么想道,但仔细思考后才想起手帕上印着「真幌电影院」几个字。



今天的晚餐没有酒,和父亲一起吃晚餐时,父亲敏锐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才没有心神不宁。」



「那就好。」



父亲喝完茶,「嘿哟」一声站了起来。父亲必须在第一卷胶片放映完之前回到放映室,在吃饭的时候,放映室的门敞开着,只有出入口垂着黑色帘子,万一放映机失火或是胶片放映完毕,就可以立刻冲进放映室。从母亲还在世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慢慢享受过三餐。



「菊子,你快要二十八岁了,差不多该考虑新的婚事了,曾根田先生也这么说。」



「爸爸,别说这种话。」



「早知道启介这么久都不回来,就应该在他出征前为你们办婚事。」



「启介会回来的。」菊子露出微笑,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必担心。」



菊子催促父亲回到放映室,洗好碗筷,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亲密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对她展露笑容。



赶快回来吧,我快不记得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她想起傍晚在市场遇见的那个叫行天的男人,回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臂那只有力的手、红色的血,以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那双暗夜色的双眼。



如果他真的来电影院找我怎么办?接下来的好几天菊子都坐立难安。



「啊,等一下,先等一下。」多田打断了曾根田奶奶,「把那个被混混追赶、看起来像黑道兄弟的人称作行天是无所谓啦。」



「怎么可以无所谓?我为什么变成黑道兄弟?」



行天嘀咕道。



「但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叫启介吗?你最后嫁给了未婚夫,所以现在才是『曾根田奶奶』,不是吗?」



「是啊。」



奶奶点着头。



「所以你刚才提到的未婚夫,应该是曾根田土木工程行上一代老板吧?」



「嗯。」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德一!根本不是启介!」



「有什么关系嘛,」奶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老公德一长得和你有点像。」



哪里像!多田回想起三年多前去世的德一爷爷,虽然身体很硬朗,但头都秃了,而且看起来很顽固。



奶奶似乎看穿了多田的想法。



「你们都个性温柔,但都很不机灵。」



奶奶补充道,行天「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便利屋的多田启介吗?」



奶奶大脑的回路难得连结起来,今天似乎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多田。



「是啊。」多田回答。



奶奶有时候把多田当成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明确知道他是代替儿子来探视她的便利屋老板,最近这一阵子说对的机率差不多是各半。以前她完全以为多田就是她儿子,但之前行天住院期间,多田以「便利屋的多田」这个身分和奶奶见面后,奶奶的意识似乎发生了变化。



多田很高兴奶奶认识他是「便利屋的多田」,虽说是工作,但假装是奶奶的儿子来医院探视还是像在欺骗,心里很不舒坦。



「所以,把故事中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叫成启介,你也没意见吧?」



奶奶强势地说道,多田虽然有意见,但还是被奶奶说服了。



「原来真幌以前也有黑市。」



行天似乎被奶奶说的故事吸引,感兴趣地问道。



「有啊,而且还不小,在都市规割时几乎都改建成大楼,只有仲通商店街那一带还有一点点当时的味道。」



「是喔。」听到奶奶这么说,行天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来,真幌车站前的风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露露和海熙至今仍然在「省线的对面」做生意,多田曾经在工作时听老人聊起往事,知道那里以前是美国兵经常出没的红灯区。



「所以,黑道份子行天后来去了『真幌电影院』吗?」



行天主动问道。



「去了啊。」



奶奶说完,抬头看着择树的枝叶。只有夏日的阳光和半个多世纪之前一样,洒在午后的地面。



「嗨,小姐。」



在市场相遇的一星期后,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当时菊子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所以惊讶得停下了正在擦灰尘的手。



「上次谢谢你。」



行天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手帕。手帕上已经没有血迹,洗干净后熨烫得很平整。



他一定和女人同居。菊子闪过这个念头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难过。



「谢谢你特地洗干净。」



菊子接过手帕后走去验票台,似乎不打算多谈。行天并不打算离开,看着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因为电影已经上映,所以大厅内并没有其他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隔着玻璃门看外面的马路。



验票台上突然出现阴影,菊子抬头一看,行天站在前面,菊子刚才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小姐,」



菊子不喜欢行天从容不迫的态度和表情,忍不住说:



「不要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阿菊,能不能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听到他熟络地叫自己「阿菊」,照理说应该生气,但看到行天无邪的笑容,菊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说喝咖啡吗?」



「没错,大街上不是开了一家『阿波罗咖啡店』吗?你去过了吗?」



「还没,但也不会去。如果单独和男人去咖啡店,左邻右舍会闲言闲语。」



「阿菊,你今年几岁?」



「虚岁二十八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二、三岁而已。我看人向来很准,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菊子一眼就看穿那是他的惯用手法,行天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很认真,但散发出「我在开玩笑」的暗号,所以感觉很无辜。菊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看到菊子态度放松,行天也很高兴。



「去咖啡店坐坐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有老公?」



「有未婚夫。」



「在哪里?」



菊子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现实,忍不住低下头。



「去打仗了……」



行天可能察觉了菊子面临的状况,所以并没有多问。放在验票台上的手随着大厅时钟的钟摆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关节也没有突出来。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在工作啊。」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在演什么电影?」



「喔。」



菊子拿出「真幌电影院」的上映预定表。「〈一夜风流〉,这个星期的傍晚和晚上各演一场。」



「耶利哥墙。」



「原来你已经看过了。」



「去打仗之前看的。」



原来行天也是从战地回来的,菊子心想。在这个年代,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都会被征兵上战场。菊子从行天身上隐约散发出的阴影,想到了目前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启介,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行天也许是察觉到菊子内心的想法,用刚才的语气继续说道:



「是一部好电影,我很喜欢,阿菊你呢?」



「我很喜欢。」



菊子也这么说,但总觉得好像不是在讨论电影,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会再来。」



行天收起放在验票台上的手,头也不回地经过玻璃门,走向外面的马路。



两天后,行天来看晚场电影。



大厅有其他人,所以他们在买票、卖票时假装不认识。行天在付钱时把一张纸交到菊子手上,上面写着「明天下午三点,车站前广场见」。菊子把纸放进了裙子口袋,顺便把手心的汗擦在裙子上。



不等电影结束,菊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行天看完电影后带着怎样的表情离开。菊子看着启介的照片,然后正面朝下放回了抽屉。



夏日的夜晚,菊子辗转难眠,好像已经背叛了启介。



虽然犹豫不决,但菊子第二天还是去了车站。下午场的电影刚开始上映,所以她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时间。她对正在放映室内的父亲说「我今天早一点出门买菜」,在昏暗的小房间内大汗淋漓地守着放映机的父亲只说了一声「路上小心」,并没有起疑。



行天已经在广场等候,坐在长椅上,看着公车发车。在这种地方太引人注意了。菊子虽然这么想,但烈日当空的盛夏下午,并没有太多人出入车站。



菊子坐在和行天同一张长椅的角落,和行天之间隔了一个人的间隔。行天用长椅的边缘灵巧地打开了夹在手指之间的瓶盖。



「给你。」



行天递过来的瓶子中装了黑色液体。



「这是什么?」



「可口可乐,来后车站的美国兵送我的。现在还很冰,你喝喝看。」



菊子接过瓶子,发现的确凉凉的。虽然看起来像咖啡,但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看起来不像是毒药,所以菊子鼓起勇气喝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拿着饮料瓶子直接喝。



「这是什么啊!」可口可乐流进喉咙时菊子立刻被呛到了,「有药的味道!」



因为有满满的碳酸气泡,舌头有点发麻,喝起来的感觉有点像药草茶加了糖和苏打水煮出来的。



「我就说嘛。」行天看到菊子不停地咳嗽,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美国兵很喜欢可乐,我老是搞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好喝。」



「不要拿可疑的东西给别人喝。」



菊子再度胆战心惊地尝了尝瓶里的饮料。



「虽然嘴上说难喝,但还是照喝不误。」



行天看着因为碳酸的刺激泛着泪光的菊子,似乎觉得很有趣。



「这种饮料让人欲罢不能。」



「不必勉强。」



行天伸手从菊子手中拿过瓶子,喝着还剩下一半的可乐,他的嘴唇碰到了瓶口。菊子移开视线。真幌车站的三角屋顶上飘着夏日的白云。



「〈一夜风流〉好看吗?」



菊子问。



「和以前看的一样。」



听到行天的回答,菊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当然啊,因为是同一部电影。」



「耶利哥墙一定会倒塌,比起稳定的生活,女人会选择所爱的男人。」



菊子觉得自己的心脏用力蹦跳,她看着行天,行天也看着她,两个人相互凝视。



「我是说电影。」



菊子说。



「对,是在说电影的事。」



行天说。



「你好像不是真幌的人。」菊子拉着裙子上的皱褶,改变了话题,「你在迈里做什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