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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把替换衣服塞进纸袋,帮春坐上副驾驶座的儿童安全座椅,多田驾着小皮卡直奔市民医院。春抱着熊熊和为曾根田老太太买的长崎蛋糕,表情严肃地直视前方。



都办完住院手续了,行天仍旧在手术台上。多田心里不踏实,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和春一起等着手术室的门打开。



“行天,很讨厌我吧?”



听春咕哝了这样一句,多田大吃一惊,问她:“怎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没法解释清楚,春支支吾吾地说。



“要是讨厌的话,他就不救小春了。”



“行天,救了我吗?”



“对呀。刚才救了你不是吗?”



“我没看见。因为我怕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了。行天一瞬间也没有犹豫,就冲到小春前面去了。”



然后,挡在大木前面的那只手,小指飞到了空中。



“为什么,行天会救我呢?”



因为你是行天的女儿。险些这样说出口,多田急忙闭上嘴。同时也觉得,因为是女儿这一点,对行天而言,并不是什么理由。



不要思考,去感觉!



多田给出的答案,最终是:“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平日里净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装作对人情的微妙一窍不通,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是在默默地观察着,有时付诸大胆的言行,绝不会弃濒临危机的人于不顾。紧要关头,他甚至会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守护某个人。



所谓行天春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行天的手指,能接上吗?”把鼻子埋进熊熊头部的春咕哝说。



“能接上的。”多田像要给她打气似的搂住了春的肩膀,“接上过一回。再来一次怕什么,能接上。”



“以前手指也断过吗?”



“嗯,上高中的时候。手指砰地飞了。”



“真的——”



“吸取了那个时候的教训,今天我把断指马上浸在冰里了。肯定能接上的。”



虽然他认为对一个幼小的女孩子说这些,未免太血腥了,但春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肯定没问题的吧。”



这样说着,她把身体朝多田靠过来。感觉着春的体温,多田蓦地察觉到了:她在给我打气呢。



拿来了行天的替换衣服,自己反倒忘了换衣服。沾在多田衬衫上的行天的血,变色后成了黑色的污渍。多田颤抖着双手合十。尽管不信神,但他还是忍不住祈祷。



手术时间比想象的更长久。



多田感到肚子越发地饿了,祈祷也好担心也罢,均已达到临界点。他带上春,前往位于真幌市民医院顶楼的食堂。



买了餐券,多田吃了大份咖喱饭,春吃了鸡肉鸡蛋盖浇饭。食堂三面镶嵌着落地玻璃,视野很好:天空呈现一片淡淡的橘红色,丹泽群山浮现出黑影,开着车前灯的迷你版汽车行驶在远处的街道上。



不到三十分钟就吃完晚饭,回到了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等了又等,行天就是不出来。



虽然相比以前腹部被捅了一刀的时候,这回还算是轻伤,但不会在我吃咖喱饭期间因为出血过多……多田展开不好的想象。电视剧里面不是常说吗,“要输血,拜托亲属协助”。早知这样,就应该忍着不吃什么饭,在这里候着。不过我不是行天的亲属,首先,不知道这家伙的血型。小春的话,跟行天血型相配的可能性很大,但恐怕不能从幼儿身上采血吧……



刚巧路过的一名护士,“哎呀”了一声,告诉他们:“如果是接小指的那位,已经做完手术转移到病房去了。”



行天的手指,据说暂时接上了。话虽如此,由于接上的血管有可能堵塞,所以医生今晚要对他进行严密观察。好像需要住院一个礼拜,同时必须打一种点滴,使血液不容易凝固。



“同一根手指切断两次的人,没几个呢。”



主刀医生也是一脸愕然。听他说是把骨头稍微削去了一点,把神经和血管小心翼翼地连接好以后,再把皮肤绷紧缝合的。



做完这台细致手术的医生,眼睛显得很疲劳了。他一边向多田作说明,一边揉按着眼睑。



“患者抽烟吗?”



“是的。抽得很凶。”



“这样的话,没准很难接上呢。因为血流不通畅呢。”



“我可以给他按摩,干什么都行。”



多田看着躺在床上的行天,右手被夹板和绷带固定住的行天睡着了。不知是因为麻醉药效没过,还是单纯因为太困而睡着了,一副可说是没心没肺的安详表情。



“在确定完好地接上之前,不要触碰患部,动作必须轻一点。”约莫四十来岁的医生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因为是全面看护,所以两位可以回家去了,没问题。”这样说完,他一边给护士下达一些指示,一边离开了病房。



多田和春面面相觑。透过窗上挂的窗帘,能感觉到夜色的逼近。病房里摆着八张床,行天的床靠近走廊。在隔壁那张床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悠闲地看着漫画杂志,吊起的腿上打着石膏。



“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



春说。多田点点头,把带来的替换衣服收进了床边的小柜子里。春把两条胳膊支在床上,让上半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然后上下摇了摇,轻轻震动了床上的弹簧。



行天不见醒来的迹象。春无聊地把脸颊搭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歪着头,目光对着行天的下巴。



“看得见鼻孔!”



“嗯。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



“好——的。”春转头告诉被行天的血弄脏的熊熊说,“要保持安静哦!”



多田站在春身边俯视着行天。好在手术总算成功了。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疲惫感猛然袭来。真是一个叫人心惊肉跳的盂兰盆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天他们才会出现在那个场合?



“小春,你今天做了什么事?”



“嗯——乘上了公交车,和行天,还有背后灵一起。”



“然后呢?”



“去了很大的公园。还有,有人给了我糕点。”



春笑眯眯地说。令人吃惊的是,这似乎是愉快的一天。要是这样的话,唉,也不错吧。多田心想。



“行天好像也不会醒,回去吧。”



多田提议说,春顺从地点点头。春抱着熊熊,多田拿着长崎蛋糕,两人手牵手来到了走廊上。开着小皮卡抵达医院的时候,也许是惊慌失措了吧,带上替换衣服的同时,把蛋糕也一起带来了。



在走廊上迈开步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房。行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我想去探望一个人,过去一小会儿可以吗?”



“嗯。”



穿过没有人的大堂,前往另一栋内科病房。



曾根田老太太早早地就吃好了晚饭,端坐在六人间的病床上,弓着背,既像在打盹,又像在侧耳倾听来自灵界的声音。



老太太今天的记忆是怎样的状态呢?是把我认作便利屋多田,还是错认成儿子,还是必须假扮佐佐木医生之类?完全无法预测。多田犹豫一番后,心一横,打招呼道:“曾根田太太。”



老太太抬起了头。除老太太以外,另有三个老人也抬起了头。剩下的两个,也不管还不到熄灯时间,就打着鼾睡着了。



“哎哟,佐佐木医生,大晚上的查房,辛苦您了!”



难道非得拖着疲惫的身子扮演佐佐木医生吗?见多田稍显畏缩,曾根田老太太笑了。



“骗你的,骗你的,多田先生,我知道是你哟。”



“您就饶了我吧。”多田也笑着拉过老太太床边的折叠椅说,“对心脏不好。”



把长崎蛋糕递给老太太后,他抱春坐在膝头,在椅子上坐下了。老太太拿着长崎蛋糕,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



“多田先生的孩子?”



“不是,是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叫三峰春。”



春被多田催促着,有些害羞似的问候道:“晚上好!”



“你好!晚上好!”曾根田老太太面对春郑重其事地点头致意,“多田先生的那位搭档好像不在呢。”



“那家伙受了伤,今晚开始在这里住院。”



“怎么回事?”



“只不过割到了手指,不要紧的。”



多田转述时淡化了事实。



“行天,救了我哦!”春说,“说是砰——地飞了。”



“飞了?什么飞了?”



曾根田老太太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春刚想说“手指”,多田急忙对她展开挠痒痒攻击,截住了她的话。春在多田膝头扭动着身子。好像想笑,但似乎还记得刚才对她说的“要保持安静”,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拼命忍笑的样子。



“唉,没事就好。”曾根田老太太放弃了追问,摇了摇长崎蛋糕的盒子,“你的那个搭档,说过会记得我。他要是比我先死就伤脑筋了。”



“看样子不会死。”回想起行天那张没心没肺的睡脸,多田说,“曾根田太太,长崎蛋糕请放在明天吃。”



“感到胃里充实,就觉得很幸福呢……”老太太辩解着,感觉不情不愿地将长崎蛋糕放到了床上,“好的好的,现在不吃。”



膝头接触的春的身体,突然变热了。她好像困了,把脸靠在了多田胸前。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一点,多田把春重新抱好。看着这样的多田,曾根田老太太蠕动满是皱纹的嘴角说:



“多田先生好像长大了呢!”



“是吗?”



我应该没长胖,况且生长发育期也早已经过了。



“苦难与骚动使人成长。”



老太太严肃地说出一句类似于“创业社长的金句格言”的话来。多田报以苦笑。



整个夏天干着干不惯的带孩子的活,为公交车劫持事件担惊受怕,在大太阳底下被迫卷入群殴当中,末了,亲眼目睹吃闲饭那家伙的小指飞掉。遭到如此之多的骚动一桩接一桩地袭击,确实也是应该开悟的。



多田而今已步入波澜不惊的境界。



只要行天在,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落不到我头上。这一点已经无计可施。就跟附着在家中的座敷童子22一样,再怎样求他“希望你给我出去”都白搭。你一回神,座敷童子就在那里。想出去的时候才出去。人界的理论和道理对他不通用。对多田来说,无非给他提供房间,对他说“请尽管自由行动”,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境:反正我也尽量自管自的。



只要想到是被一只奇特的妖怪喜欢上了,也就能断了念想。轻轻拍打着春的背,多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来。



“多田先生的旅行,说不定差不多要结束了呢。”曾根田老太太静静地说。



“是什么意思呢?”多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问道,“是说我要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哦!”老太太摇摇头,“是说你抵达了你想要去的地方。虽然恐怕有一天又要开始旅行,可是在这之前,你只需要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散步。”



尽管不大明白,多田还是点了点头,随后抱着春温热的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下回再来。”



“好的,晚安。谢谢你的长崎蛋糕。”曾根田老太太郑重地寒暄并道谢,端坐在床上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真幌市民医院的停车场上,已几乎不见有车子停着了。多田的小皮卡反射着街灯的白光。



他先让睡梦中的春在儿童安全座椅上坐好,接着调整空调出风口的朝向。在等待车内温度下降期间,多田用手机联系了柏木亚沙子。



铃声响过两遍,亚沙子接起了电话。



“我是多田。现在,你讲话方便吗?”



“方便。我刚刚从我先生的——”亚沙子说着调整了用词,“从已故柏木的父母家回来。”



“今晚,去不成您那儿了。对不起!”



“是吗……”



有一段不长的时间空白。莫非多田改变心意了?在已故丈夫的第一次盂兰盆会,就同别的男人相见,很少有人会对这样的女人抱有好印象,不是吗?多田猜到亚沙子正在这样那样地胡思乱想,急忙想要解释,不料亚沙子先他一步以明快的声音说道:



“那么,挺遗憾的,下回再约吧。”



想来她是决定了不让多田感到有心理负担吧。她打算强行要自己理解,多田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累了的缘故。多田蓦地获得一种直觉:“不能就此作罢!”



亚沙子很坚强。此前她也曾咽下如此之多的不满与哀愁,在职场、在家庭,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可是,不完美又如何?表现得善解人意,只在对方方便时见面——用不着谈这样的恋爱。不想这样恋爱。



“我想见你,哪怕一小会儿。”眼看亚沙子要切断通话,多田发自肺腑地说,“大半夜的,很抱歉,不过你能来我的事务所吗?”



“好的。”亚沙子说。她似乎是被多田的气势压倒,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的。能感觉到她对这样的自己不知所措,终究有几分犹豫。



“行天受伤了,住进了医院。”多田慌忙说明情况,“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事务所,因为小春在。”



“我过去吧。”亚沙子干脆地说,“行天先生的伤,严重吗?”



“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等见了面再说。”



多田正要告诉她事务所怎么走,却被亚沙子打断了话头:“没问题。我也是真幌的居民,站前的话,光凭地址就有数了。”



说起来,行天在他俩重逢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多田感到无比怀念。



行天的手指必定能接上。今晚第二次有此直觉,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脸上。



春在副驾驶座上打着鼾。马上就能和亚沙子见面了。在驾着小皮卡奔向事务所的路上,多田发觉自己感到特别幸福。



多田抱起春,从包月的停车场踏上了通往事务所的不长的一段路。途中,他拐进便利店买了饮料。由于不晓得亚沙子的喜好,他买了瓶装茶、无糖罐装咖啡、微糖罐装咖啡、牛奶咖啡、罐装啤酒,量相当之大。



在亚沙子到来之前,也应该先打扫一下事务所吧?多田心里想着,脚下快步前进,根本不把春加饮料的分量当回事。欢喜雀跃的心情一受到压抑,步调却变得异样不自然起来。



步伐尽管难抑兴奋,眼睛却依然看见了站在事务所入驻的那栋商住楼前面的星和金井二人。



在楼梯旁,星双手抱胸倚墙而立,金井则以堵塞楼梯口的姿势伫立不动;这一组合,恰似大小不均衡的一对金刚力士像。



楼里除了多田便利屋外,还有其他人入住。虽然邻居之间完全没有来往,但多田便利屋时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男女老少进进出出,他下意识也能感到其他居民认为他这里很可疑。不料,这回变本加厉,以妨碍居民通行的形式,出现了金刚力士像。



平日里明明自说自话进屋的,怎么今晚就偏偏站在楼门口碍眼呢?多田皱起眉头,走近星和金井。认出多田的身影后,星挺身离开了墙壁。



“哟,便利屋,你搭档的手指接上了吗?”



“手术做完了。虽说目前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多半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