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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之所以引发骚动,不仅仅由于HHFA的关系,跟老冈劫持公交车、行天的手指像火箭般飞走也有关系。如果裕弥想见的话,最起码,老冈的联系方式他是能够告诉的,但多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虽然不确定发生了怎样的化学变化,但看情形,在裕弥心中,那个夏日似乎成了一段美好的记忆。要是在波澜不惊的情形下见到老冈,夏天那段记忆的价值恐怕有暴跌的危险。



尽量使孩子远离怪人并守护他们的梦,是一个成人的职责所在。任凭多田独自“嗯嗯”地直点头,裕弥又接着说道:“当然,我认为小春还会再来玩吧,行天先生也会回来的。”



这回轮到由良“嗯嗯”地直点头了。他居然沦落到要孩子们为自己操心的地步。多田默默地露出苦笑。



“不过,哪怕再也见不到了,”裕弥说,“我一定会记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说过的话、为我做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的口吻平静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裕弥。



“行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还说,可是,要经常怀疑觉得正确的自己是否正确。”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裕弥说着向多田摆了摆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了有书店进驻的商业设施内。



在南口转盘的人群中,多田伫立了良久。



——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



没想到裕弥也说出与行天对曾根田老太太说的话相同的话来。



喏,行天,听见没?那孩子说永远忘不了你。你说过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记着。可是,看来不行了。



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仅仅抱着自己黯然的记忆沉入深渊,办不到。任凭行天如何祈求。



为什么?因为行天活在这世上,同众多的人紧密相连。不仅无法彻底摆脱这些人独立于世,而且企图这样做,就是傲慢。



多希望把裕弥的话转告给行天!多田心想。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这个城市,跟某个人虽然既非亲人也非朋友,却千真万确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活着。不,就算死了以后,我们的身影肯定也会淡淡地残留在由良、裕弥和春的记忆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现的、令人怀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们迎来自己的生命终点时,有关我们的记忆也将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而那时,记着由良、裕弥及春的,理应另有人在。就是这样,人承继着生命而来,并将有关生与死的记忆托付给下一代。



欢喜、哀伤、幸福、痛苦,并不会因个体的死亡而尽皆归为虚无。正如有关夭亡的儿子的记忆至今仍然存活在我体内。由他带来的巨大的欢喜与幸福、无与伦比的哀伤与痛苦,尽管一点一滴地在变化,却仍旧在我心头喘息着。就算我死了,肯定也会有某个人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怀抱痛楚与欢喜的我吧。



所有生物均各自怀抱着甚至连死亡也无法完全夺走的某些东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尽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连;为了对抗死亡这一残酷的东西,为了证明生命并非只是徒劳地活着然后死去。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内在的黑暗这件事上,似乎都失败了。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多田笑了。尽管曾经那样地不乐意同任何人产生关联,那样地祈求独立于世。



一旦经营起了便利屋,一旦在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着,不知不觉中就又变得不是独自一人了。



抬头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里行动迟缓的南口转盘的鸽子,也扑棱着翅膀飞向广场四周的大楼的另一侧,飞向透出淡淡阳光的云层的彼岸。



除夕来临,行天在此期间一直未归。



多田取下挂在窗边的红色风铃,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去了灰尘。在多田手中,风铃丁零零地响起轻微的声音。该把它收到哪里去?他想了片刻,从床底下把电饭锅扒拉了出来。五只袜子应该能起到缓冲作用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访,是在傍晚时分。没心思进行过年准备的多田,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喝威士忌,这时急忙起身。



“哎哟——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我们带了荞麦面、过年菜和杂煮。”



露露和海茜都带了一堆大包小包。一踏进事务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几,海茜用带来的大锅烧开水。露露和海茜饲养的吉娃娃小花则兴奋地满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从沙发上拽下来使劲地嗅着。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间,海茜已经焯好荞麦面,热好了杂煮。她俩连大碗也带来了。露露把装着过年菜的保鲜盒在矮几上满满当当地摆开,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萝卜丝。



望着过除夕和迎新年浑然一体出现在矮几上,多田问道:“又是做多了吗?”



“就是哦!”露露显得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说。



“小花又不吃醋拌萝卜丝。”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说。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们俩是因为惦记一直独自生活的他才过来的。



三人围矮几而坐,将饭菜和酒收入腹中。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叹息道,“自从见不到小春之后,我,总觉得都没干劲了哦!”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不是?”海茜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况且说等天暖和了,再来玩。”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同时没忘急忙再次辩白,“顺便说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这一点我们明白的……”与海茜对视一眼后,露露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开口问道,“便利屋的朋友那里哦,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没有。”



“到底怎么样了哦!便利屋都这么垂头丧气了他也不管不顾,压根儿不像朋友哦!”



我可没像你说的什么垂头丧气啊!醉意开始微微上头,多田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我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顾忌吧。”



面对这样一个话题,露露和海茜没理由不起劲。



“不知不觉地就……!怎么样一个人?”



“太绝情了哦,便利屋!还一门心思以为你会跟我结婚哦!”露露嚷嚷着探过身来。



多田往后一缩,说道:“这样的承诺,我一次也没对你许过吧?”



露露噘着嘴应道:“是没许过哦。这种事,哎呀,不是说心领神会的哦?”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心领神会吗?



在两个女人联袂盘问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说出亚沙子的个人情况。连今天也邀请过她来事务所,可被她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对不起,还有点事”给拒绝了的事也说了。



柏木女士或许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家。多田企图通过这样想来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边的家去露个面,褊狭的嫉妒虫便开始作痛。也因这层缘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嗯唉,美女加女社长。便利屋,她会不会是在玩你哦?”



“露露,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她会不会是在玩我呢?”



“多田先生也是,别这么快就当真。”海茜说着劝养了嫉妒虫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们俩别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个痛快吧!”



夜深了,酒宴仍在继续,就在日期即将改变、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事务所门外骤然喧闹起来,响起有人上下楼梯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碰撞墙壁的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哦?”露露醉意蒙眬地看向门的方向。



“不会是搬家吧?”多田猜测道,“前几天,隔壁的屋子空了。”



“这么晚了,而且还是除夕夜,不可能搬什么家吧。”总算有一点理性尚存的海茜断然否定了多田的话。



就在这时候,事务所的门猛然打开,行天说着“我是刚搬到隔壁来的”走进屋里,“啊,请吃这个,乔迁荞麦面。”



露露和海茜目瞪口呆地望着行天。多田也是大吃一惊,惊得都没法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荞麦面已经吃过了”。



“再吃一点不就得了?Happy New Year!”



行天把一包荞麦面与迷你门松搁在了矮几上。看他右手的小指,虽然残留着新鲜的伤痕,但好像已经好端端地接上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在手指根绕了一圈。



“还差一点点,年还没过去。”多田在惊讶得站不起身的状态下仰望着行天说,“除夕摆门松可不吉利!”



“没关系。”行天笑着说,“你的倒霉运,我会帮你全部赶跑。”



行天的笑脸,他看着看着,就产生了矛盾的心情,既想揍他,说亏得我还担心你;又想拥抱他,说你能回来太好了。另外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行天。但多田无论哪一样都没付诸实施。他只是活像个傻瓜似的呆坐在沙发上问他:“我问你,你之前待在哪儿?”



“在我家。”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穿了一身运动装的亚沙子站在那里。在她背后,星带领着伊藤、筒井和金井来了,个个笑容满面。



“行天先生就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起居。多田先生难道丝毫没察觉吗?”



完全没察觉。带有冲击性的真相大白之后,多田的嘴,只是徒然地一张一合。



“真是对不起。”亚沙子深深地低下头去,“好多回我都想说了,可每一回行天先生都恳求我‘希望你保持沉默’。”



据亚沙子说,南口转盘那场骚动发生后的第二天,右手夸张地缠着绷带的行天,带着一张煞白的脸突然上她家来了。在这天之前,亚沙子刚参加完盂兰盆会,而今大白天的来了这样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着实令她大吃一惊。她只能先将他迎进玄关内,请他在门口的进门台阶上坐下来。因为,也许是贫血的缘故,行天眼看就要瘫倒在地了。



行天一再恳求亚沙子收留他住一阵子。他说,他不想拖长住院时间,给多田增加费用方面的负担。只要让他使用起居所必需的空间,他保证老老实实待着,绝不妨碍到她。



住院费的话,我帮你垫付——对于亚沙子的这一提议,行天也固执地不肯接受,说是“不知道几时能还上”。



“我希望尽量不欠人家钱。”据说行天是这样说的,“因为我想要尽快攒够离开多田事务所的资金。要是我永远待在多田那里吃闲饭,亚沙子女士也没法来玩了不是?”



“这个……”被他委婉地指出两人在交往的事,亚沙子不由得感到难为情,“不行的话,在别的地方见面就好了。”



“哎呀哎呀,那样的话我会因为当电灯泡被马踢成复杂性骨折。”



行天脱掉鞋,快步沿走廊进去观察客厅。看到皮面大沙发,他立刻坐上去试试弹力如何。



“啊,莫非,你担心那方面?没问题!因为我,真的是人畜无害。”行天并不理会一旁瞠目结舌的亚沙子,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不行的话,切断也行!只要放进冷冻库,医院早晚能帮我接上吧。何况说到底就是跟小指差不多的东西,放心吧。”



见行天说着就一脸认真地将手放到了裤子的拉链上,亚沙子慌忙制止道:“够了、够了!明白了。就请在这里生活,直到伤势痊愈吧。”



亚沙子解释完事情的始末后,多田便利屋仍旧被沉默笼罩了半晌。



终于,露露和海茜齐声吼道:“怎么可——能!”



“到底是哦,乱来又莫名其妙的人哦!”露露露出带着困惑的笑容,“怎么就不到我们家来哦?”



“哥伦比亚人那地方的话,立马就被多田找到了不是?”行天平静地回答。



海茜的谴责之箭则对准了亚沙子这边:“还说是社长呢,你在威逼面前也太弱了不是?经营方面没问题吧?”



“还行。”亚沙子不悦地说,“因为对行天先生的节奏,还有点不习惯……”



“总而言之吧,”行天插到海茜与亚沙子中间说,“我没其他地方可去。不过,我跟亚沙子女士,什么事也没有。”



有还得了?!你呀,不是对我和柏木女士的关系有所顾忌吗?顾忌的结果,是混到柏木女士家里去了。虽说已经晚了,可我问你,你这叫什么逻辑?多田真想拿这些话砸他,可照旧只知道像条金鱼似的嘴巴一个劲地一张一合。



“就这样,我开始在亚沙子女士家叨扰。”这回,行天讲起了他在柏木府的生活,“亚沙子女士忙于工作,基本上不在家,所以我闲是闲得……除了偶尔打扫打扫,上一趟医院,独自去找个地方吃饭,没事可干。实在是太闲了,白天,我有时候就偷偷潜入亚沙子女士家附近的豪宅,在庭院里站着假装大理石雕像。”



多田由于自身的精神力量尚未恢复到能够发出声音的水平,只能在内心骂他“谎话精”。



“正当我考虑从今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卖砂糖的就来告诉我说,事务所隔壁空出来了。”行天接着说,“他给我建议说‘开一家侦探事务所怎么样’,我就叫他帮我搬家了。”



多田的声带这时终于恢复了功能:“可是我问你,开业资金呢?”



“租一间屋子做事务所,得花费相当一笔保证金呢。虽然有你给的五十万,可还是心里没底,就找卖砂糖的要了一点资助。”



“你说什么!”



多田终于能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了,“住院费你都在乎,怎么五十万说用就用了!”对站在门口的星有所忌惮,多田小声地对行天步步进逼,“原来,你是让黑社会出钱给你开侦探社?鬼知道到时候叫你干什么样的工作!”



“别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便利屋。我不是黑社会。我是评估过能够回收资金才投资的。”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耳朵够尖的星说话了,“我想,你的事业也是时候再稍微扩大一点了。你的搭档,归根结底,就是开了多田便利屋的分店、侦探分部。”



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多田浑身无力,笑意却渐渐涌上来。说是说侦探,可他认为也不可能接到多少工作。行天铁定只肯干够付自己房租的活。就是说,多田今后仍将不得不继续背负多余的包袱。



“哎,总有办法的。”



行天以极其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丝毫感觉不到他对于前途有任何不安与恐惧。多田终于放声大笑。坐在沙发上的露露和海茜,伫立在矮几旁的行天,挤在门口的亚沙子、星及其手下,每个人都担心但又面带微笑地望着陡然发笑的多田。



没办法。谁叫便利屋是包揽麻烦事,在人们的生活中生存下去的呢?



多田轻轻拍了拍行天的肩膀,冲门口说道:“柏木女士、星哥和各位兄弟,你们也都请进屋。就让我们为了庆祝新年,还有行天的自立门户而干杯吧!”



在人口密度上升的事务所内,吉娃娃小花快活地跳来跳去。大锅里的水再次沸腾,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次性筷子和纸盘,酒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真幌市处处响起除夕夜的钟声,仿佛令看得见星星眨眼的冬日夜空越发澄澈了。



“欢迎回来,行天。”



“嗯,我回来了。”



多田便利屋伴随着热闹的欢笑声,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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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农林渔矿,从自然界直接获取财富的产业。——译注,以下同



[2]日本民俗,元旦至一月七日或十五日,在门前装饰门松,相传在此期间门神在家中。



[3]日本酒的酒瓶有720毫升和1800毫升两种,此为后者。



[4]日本山形县出土的一件女神像,被认定为日本陶偶类第四尊国宝。创作于四千五百多年前的绳文时代中期。



[5]日本民间正月供神的圆形年糕,一般为大小各一,叠放在一起。



[6]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仅持有饮食店营业执照而进行非法卖淫的饮食店街,警察在地图上以蓝线圈起。



[7]该名言来自麦克阿瑟发表的著名演讲《老兵不死》。



[8]一叠约1.6平方米。



[9]日本新年的一种传统游戏。蒙上眼睛,找出五官的卡片,贴在画在纸上的脸上。



[10]“大吃一惊”的日语原文“仰天”和“行天”在日语里发音相同,故有此说。



[11]多田口中的“小春”是行天和凪子的女儿,凪子则用来称呼行天,将自己的女儿喊作“春”。后文中多田用了两种称呼,都指行天女儿,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把行天称作“行天”。



[12]日本落语之一,描写一男子在夜鹰荞麦店付账时打算一边问店家时间一边试图少付一文钱,结果反而多付了钱。



[13]对身份、地位高的老人的敬称。



[14]日本江户时代武士吊在衣带上的装饰品,为三层或五层的平顶长圆筒形盒子,内放急救药等。



[15]“春”的日语发音是haru,类似“哈啾”一声喷嚏。



[16]原文为片假名ギョーテン。下文的春、小学生田村由良、松原裕弥因不知行天名字的汉字是什么,故他们对行天的称呼在原文中都写作片假名。



[17]语出《孙子兵法》“军争篇”,意为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18]《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朱丽叶的台词,朱生豪译本。



[19]日语写作“落雁”,日本三大传统点心之一。用糯米加糖,再拌入少量蜂蜜揉匀,用木型拓出。类似于中国的云片糕。



[20]一种电话诈骗。犯罪分子给被害者打电话,电话一接通,他们会说“是我,是我”,冒充熟人借机骗取钱财。



[21]李小龙名言。



[22]传说中出现于屋内、形同小孩的妖怪。在日本东北地区,被人们视为家神,虽然顽皮,但据说能给人带来财运。



[23]日本城市名,位于北海道北端。



[24]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的缩写,指家长老师沟通委员会,为非政府的青少年保护教育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