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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稀松平常的悲剧(2 / 2)


少女没有勇气帮它收尸或掩埋。她从尸体移开目光,快步回家去了。途中她听见音乐盒传出的音乐,是〈My Wild Irish Rose〉在往后的人生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一首曲子。每次成功「延后」事情,她的脑海中就会开始播放这首曲子。等到演奏结束,伤害她的种种事实就会被「取消」。



她做完功课,独自吃完包在保鲜膜里的晚餐,想着:「那只猫真的是我认识的猫吗?」当然,在意识底层她知道那是不容怀疑的真相,但在意识表层她拒绝承认。



少女穿上拖鞋,偷偷溜出家门,来到了白天看到尸体的地方。但别说是尸体了,就连血迹也没看到。会是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了吗?又或者是有人不忍心而移走了?但她总觉得不对劲,现场的状况似乎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尸体与血迹。少女站在原地发呆,心想是弄错地方了,还是自己的脑袋出毛病了。



几天后,少女找到了灰毛猫,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是自己误会了。她一如往常地招手,猫就悠哉地走过来。当少女想摸摸猫的头而伸出手去,手掌外侧突然传来一阵烫伤似的疼痛。她赶紧缩手一看,手上出现了一道约有小指长的抓伤。



她觉得被背叛了。



过了一周左右,伤口不但并未愈合,反而开始红肿。她发高烧,还有想吐的症状,于是向学校请假。少女想到,那只猫多半是带原者。虽然忘了名称‘但就是十只猫里会有一只带有的那种病菌。相信是被猫抓伤时,这种病菌从伤口入侵了她的体内。



高烧好一阵子不退。她全身乏力,全身多处关节与淋巴结都在痛。



要是灰毛猫被撞死的这件事,不是我的误会就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少女就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那只猫还活着,自己应该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当她下次醒来,高烧已经完全退去。既不痛也不会想吐,完全康复了。



「我的高烧好像退了。」



她对母亲这么报告,母亲就歪了歪头说:



「你有发烧吗?」



少女心想:「我都发高烧昏睡了好几天,你说这什么话?」像昨天、还有前天也是……她正要回溯记忆,却注意到自己的脑子里除了生病昏睡的那几天之外,似乎还有其它的记忆并存。



在那些记忆里,她昨天和前天,甚至这一个月来都有去上学,连一天的假都没请。无论是上课的内容还是午休时间看的书,甚至连营养午餐的菜单她都想得起来。



紧接着,她陷入了极度的混乱。昨天一整天都在家里昏睡;昨天去上学,上了数学、国语、美劳、体育和社会课。脑海中存在着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记忆。



她不经意地一看手掌,发现抓伤已经消失了。感觉不像是治好,而是伤口从本来存在的地方凭空消失。她又想,不对,是根本就不曾有过伤口。当时死掉的猫,确实是自己熟识的那只猫,死掉的猫自然不可能抓伤人。



所以她毫无理由地确信,让那只理应死掉的猫暂时延命的就是自己。多半是因为我祈求了,因为我强烈祈求那只灰毛猫不要死,才暂时让「猫被车撞死」的事实被「取消」。不过我因为被这只猫抓伤而生病,因而有了「要是这只猫死掉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因此一开始的那个愿望失去了效力,车祸再度变成「发生过的事」,事实也因而变成「我没被猫抓伤」。



少女的这个解释极其正确。日后少女为了验证假设,前往那天那只猫的尸体所在位置。一如所料,理应消失的血迹又再度出现。车祸果然有发生过,只是暂时被「取消」罢了。



后来每当有讨厌的事情发生,少女就会接连「取消」这些事情。她的人生里充满令她想「取消」的种种。她心想,多半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被赋予这样的能力。



这些话是等到更久以后,少女才亲口说出来。



我在路口等红灯,脸一直望向副驾驶座窗外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说:



「我闻到怪味道。」



「怪味道?」



「刚才下着雨,我才没发现……你该不会喝酒了吧?」



「嗯,对啊。」



我自暴自弃地老实回答。



「原来你酒醉驾车?」少女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你大概以为酒驾肇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我无话可说。虽然知道酒醉驾车的风险,但我隐约想到的「风险」,只包括被临检拦下来或是撞到电线杆之类的小事。我心中认定车祸致死这种事情,就和银行抢匪或公车劫案一样与我无缘。「请在那边左转。」



车子开进了没有路灯的山路。朝时速表一看,连三十公里都不到。就在我想稍微用力踩下油门的瞬间,脚却当场僵住。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仍慢慢加快速度,结果手掌开始不寻常地大量冒汗。



对向来车的灯光映入眼帘。我放轻油门,降低了速度,和对向来车会完车后,又继续减速,最后终于停车。心脏就像刚出车祸时那样剧烈跳动,冷汗顺着腋下往下流。我想再度开车前进,脚却不听使唤,撞到少女之际经历到的「那种感觉」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该不会是,」少女说:「撞到我之后,让你怕得不敢开车?」



「伤脑筋,似乎是这样。」



「你活该。」



不管重新挑战几次,都只前进几公尺,但心悸却始终停不下来。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关掉雨刷后,转眼间前车窗上就形成了一道水膜。



「不好意思,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到可以正常开车再走。」



我这么告诉少女,然后解开安全带,把椅背往后倒,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我听到身旁发出倒下椅背、改变姿势的声响。她多半是想背对我睡觉吧。只要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后悔的浪潮就会慢慢涌上心头。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真的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为每一件事情懊悔。那个时候开快车就错了、酒醉驾车就错了,追根究柢,会在那种时候喝酒就错了。不,想去见雾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独自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至少这样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毁了她的人生。



为了转移心思,我向少女问道:



「吶,为什么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会一个人在深夜走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用不着你管吧?」少女冷漠地撂狠话:「你啊,该不会是想说会发生车祸,我也有责任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都是因为你轻忽大意夺走别人的性命,还讲这种话也太过分了吧,你这个杀人凶手。」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仔细聆听车外的雨声。躺下来之后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又因为酒精尚未消退,意识变得断断续续。



我盼望下次醒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了少女啜泣的声音。



我人在深夜的电玩游乐中心。这当然是梦。天花板油腻泛黄,地板满是焦黑的痕迹,多处日光灯闪烁,并排的三台自动贩卖机当中,有两台贴着以潦草字迹写着「故障中」的白纸。成排老旧的大型游乐机台全都没打开电源,四周笼罩在寂静之中。



「我开车撞到了一个女生,」我说:「车速快得要杀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下雨让煞车几乎完全不管用,所以我似乎成了杀人凶手。」



「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进藤坐在椅垫破损的高脚椅上,手肘拄在游乐机台的框体抽着烟,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这种不客气的问法让我好怀念,不由得脸颊放松。进藤就是一个这样的家伙,别人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坏消息,别人的坏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真是糟透了。光是想象接下来得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就很想死。」



「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说起来,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可以失去吧?你每天都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不是吗?过着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乐趣的人生。」



「所以才终于要结束啦……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追随你了。如果是在朋友刚自杀不久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不太抗拒地成功自杀。」



「别这样,恶心。这样岂不是弄得像是殉情?」



「说得也是。」



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静悄悄的电玩游乐中心里。



我们把硬币投进满是磨损痕迹的机台,挑一款落伍的游戏来对战。二胜三败。考虑到实力的差距,我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毕竟进藤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能留下过人的成绩,他掌握事物本质的速度快得异常。



但相对地,直到最后,不管在任一范畴,他都没能成为一流的人才。我想多半是因为害怕,他投入一个领域后,会对忽然扫兴地觉得「我到底在搞什么?」的那一瞬间怕得要命,就是无法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在任一事物上。和我一模一样。



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进藤才会喜欢那些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没营养的东西。像是落伍的游戏、不实用的乐器、大得离谱的真空管收音机。他热爱这些没有用处的东西。



进藤从椅子上站起,从唯一还在运作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罐装咖啡回来。他交给我一罐,然后说:



「瑞穗,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这场车祸真的是完全无法避免的吗?」



我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这话怎么说?」



「我想说的是,也就是说……你是不是在无意识中,自己引来了这场悲剧。」



「喂喂,你这话说穿了,就是在怀疑我是故意引发车祸的?」



进藤不回答。他露出饶富深意的笑容,把几乎只剩滤嘴的香烟丢进空罐,又点起下一根烟。他的意思是要我仔细想想看。



我针对他话里的含意思索。但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也导不出象样的结论。如果单纯是指我有自我毁灭的愿望,他不会用这种问法。



进藤是想让我察觉到汁么。



梦总是没有脉络,不知不觉那里已经不再是电玩游乐中心。这次我站在游乐园的入口。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等。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园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



我似乎不是独自来到这里,身旁有个人用力握着我的左手。半梦半醒的我觉得不可思议,照理说我应该从不曾和任何人两个人单独去游乐园玩。



我觉得眼睑另一侧亮得剌眼。睁开眼睛一看,雨已经停了,地平线附近交杂着夜晚的深蓝色与早晨的橘红色。



「早安,杀人凶手先生。」少女似乎已经醒了,她开口说:「能开车吗?」



朝霞照亮她的眼睛,有哭肿的痕迹。



「大概可以。」我这么回答。



看来我对开车的恐惧果然只是暂时性的。无论是握住方向盘的手,还是踩油门的脚,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以时速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开在闪闪发光地反射着朝阳的湿润道路上。



我有话想先跟少女说清楚,但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才好。我以刚睡醒的昏沉脑袋东想西想,结果就开到了要去的市镇。



「到那边的公车站牌就好,」少女说:「请让我下车。」



我把车停在停车处后,叫住了打开副驾驶座车门正要下车的少女。



「吶,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只要你吩咐,我什么都答应。拜托你让我赎罪。」我没有得到回答。少女默默走到人行道上,往前迈出脚步。我下车追上去,抓住少女的肩膀。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想赎罪。」



「请你从我的视野消失,」少女说:「越快越好。」



我还不死心地说:「我并不是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尽可能让你的心情轻松点。」「我为什么就得为了你的自我满足而给你加分的机会?『想让你的心情轻松点』?你只是想让自己轻松点吧。」



我后悔了,刚刚的说法太不妥当了。听到杀死自己的凶手对自己说出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假惺惺。



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惹她生气。看来也只能先退一步。



「我知道了。而且你好像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就先消失吧。」



我拿出记事本,写下手机号码,撕下这一页交给少女。



「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叫我做,就打这支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马上赶到。」



「我拒绝。」



少女在我眼前把这张纸撕碎。变成碎纸条的纸被风吹走,掺进了昨天的风雨中从路树上吹下的黄色银杏叶。



我又在记事本上写下手机号码,塞进少女包包的口袋。结果这张纸又被撕碎,四散纷飞。我还是学不乖,再度试图让她收下写了手机号码的纸张。



我们重复了八次,少女终于屈服。



「好好好,我收下就是了,拜托你赶快消失,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闷。」



「谢谢你。不管是深夜还是大清早,不论是多么小的事情,尽管找我就对了。」



少女的制服裙摆一扬,逃命似地快步离开。我也决定先回公寓一趟。回到了车上,在路上随便找了间餐饮店停下吃完早餐,小心地驾驶回到了住处。



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外面度过日头当空的时间了。路旁盛开的红色秋樱随风摇曳;无数只红蜻蜓交错飞舞的蓝天,比我记忆中还要蓝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