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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2 / 2)




少女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这么问道。也许是我的小指被她的剪刀剪伤,让她因而觉3得多少有些责任。



「没事,」我笑着回答:「跟你过去受的伤比起来,简直和擦伤没两样。」



嘴匕虽然这么说‘但坦白说剧痛让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昏倒。我朝差点被男子剪断的手指仔细一看‘真的几乎要晕了过去。被剪刀剪得破破烂烂的这个部位,已经成了「很像手指的某种东西」。



我心想该动身了,便鞭策快要散掉的身体站起。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差不多得逃跑了。我捡起太阳眼镜,边小心不要碰到头部侧面受了伤的部位边戴好。



我让膝盖受伤的少女靠在肩上,扶她走出了公寓。室外光线阴暗,相当寒冷,外头的空气就像雪山一样有种清澈的气味,和充满血腥味的房间形成对比。



所幸一路走到停车场,都未遇到任何人。我一边想着回去以后要冲个热水澡,包扎完伤口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一边从口袋拿出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但钥匙插到一半就停住,没办法完全插进去。



我立刻猜到原因。我用钥匙插在男子脚上时插到骨头,让钥匙变了形。就算试着用力硬插,也试着把钥匙放在轮挡上用力踩踏藉以恢复形状,但都没有效果。



无论是我,还是少女,衣服都沾满了血,脸上也有醒目的瘀血与擦伤。我的手指到现在都还在滴血,少女的黑色裤袜也被扯得到处脱线。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钱包和手机都收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但我们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叫出租车。换洗衣物还都放在后车箱里。



我咒骂几声,踹了车子一脚。我用受到疼痛与寒冷侵蚀而像是罩着一层雾气的脑子思索,最优先的事,就是非得想办法处理我们这种太醒目的模样才行。瘀血与伤痕不可能立刻治好,但至少也要想办法把衣服换掉。不过就算去店里买衣服,要是看到两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人来到店里,店员肯定会报警。因为衣服的问题害我们没有办法买衣服。要去民宅偷晾的衣服吗?不对,以这副德行走在住宅区的风险太高了……



这时我注意到远方传来了音乐。



一种很吓人,却又有些滑稽而开朗的曲子。



我想起了烘焙坊老板说过的话。



『会有好几百个人扮成各种模样,在站前的商店街列队游行。』



今天有万圣节的游行。



我伸手到少女的脸上,把小指流出来的血擦到她脸颊上,画出深红色的曲线。少女立刻就猜到了我的目的,自己撕破衬衫袖子,用剪刀将衬衫的肩膀部分和裙襬乱剪一通。我也用剪刀在自己的衬衫衣领与牛仔裤上剪出缺口,用力撕开。



我们当场成了两具活死人。



我们检查彼此的模样,完全符合我们的目的。多亏加上了这些多余的破坏,让伤痕与血迹看起来只像是廉价的特殊化妆。



模样没问题了,那么关键就在于表情。



「你听好了,遇到别人时,要摆出一种『我们的模样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说完挤出笑容给她看。



「……像这样吗?」



少女扬起嘴角,低调地微笑。



我的反应稍有迟缓,因为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真心以为她对我笑了。



「嗯,完美。」我说。



我们走在一条通往大马路的巷子里,音乐越来越清楚。随着我们离大马路越近,喧哗声也无止境地增加,音乐大声得几乎撼动丹田。到处都可以听见前导员用扩音器呼喊的声音,还传来一种烘焙甜点的气味。



来到大马路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脸色苍白、身高很高的男子。他的嘴角带有深红色,和面无血色的脸孔形成鲜明的对比。脸颊痩削、牙龈外露,眼睛埋在全黑的眼窝中,从卷发的缝隙间精光暴露地瞪着我们。



我心想,这个人的扮装真是精巧。牙龈男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一样的感想,扬起嘴角朝我们微笑,然后大大张开嘴。用笔在脸颊上画得十分精细的牙龈与牙齿都跟着扭曲,一眼就看得出这些都是画出来的。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我们一口气就增添了自信,并开始光明正大地走在商店街上。许多人朝我们送来毫不客气的视线,但都只是对精巧的扮装表示好奇的眼神。四处传来感叹与赞赏的说话声:「他们好逼真。」那当然了,毕竟这是真正的伤痕、真正的瘀伤,和真正的血。少女拖着受伤的脚,看在他们眼里也成了演技。



扮装队伍在车道上行进。人行道上挤满了参观的游客,想要前进几公尺都得费上一番力气,所以只能看到游行情形当中的一小部分。这时,我分辨出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团体,那是个以恐怖片为题材的扮装集团。有吸血鬼德古拉、开膛手杰克、夜魔人、科学怪人、面具魔杰森、回魂小丑、疯狂理发师托德、剪刀手爱德华、《鬼店》的双胞胎……从旧到新的各种怪物齐聚一堂。由于化妆的缘故,我看不出精确的年龄,但这些人应该都只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有的扮装逼真得几可乱真,也有些扮装只让人觉得是在藐视原作。



路旁以等距离设有看似无穷无尽的杰克南瓜灯,从眼睛和嘴巴泄出蠘烛的光芒。两棵行道树之间拉起了仿蜘蛛网样貌的绳网,垂挂着好几只巨大的蜘蛛。走在路上的小孩,有一半都拿着橘色的气球、戴着黑色尖帽、披着披风。



「喂。」



有人往我肩膀上一拍,转身一看,看到一名用绷带包住脸的男子站在那里。



我并未立刻拔腿就跑,因为总觉得这个嗓音不是第一次听到。



男子掀开绷带露出脸,是告诉我们万圣节游行的烘焙坊老板。



「搞什么,你们也真坏心。既然是来参加就直说嘛。」



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不也是,之前明明也说得好像没有要参加。」



「也是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说:「你们已经去过列队游行了吗?」



「是啊,你呢?」



「我也是早就出场过了。不过人数实在很夸张啊,我已经被踩到五次脚了。」



「去年也有这么多人来参观吗?」



「不,今年特别多。镇上的人也吓了一跳。」



「本来万圣节不会在日本扎根的说法已成定论了……」我环顾四周后说:「但是看到这种情形,就觉得未必是这样呢。」



「这个国家的人民就是喜欢在匿名性很强的场合与他人交流啊。符合民族性。」



「请问这附近有二手衣店吗?」少女插进谈话说:「我把装有换穿衣服的包包忘在列车上了,又不能穿这样回去,所以想随便买几件衣服穿。虽然颜料已经干掉,可是我还是不想用沾满颜料的手去碰新衣服,所以最好是有二手衣店。」



「你们可真倒霉。」他一边动着绷带,一边陷入沉思说着:「二手衣店啊?记得在对面那条有着拱廊顶盖的商店街上,最里面有一家。」



他指向我们背后。



少女微微向他一鞠躬,用力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们赶时间吗?」



「是啊,有朋友在等我们。」我回答。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跟你们多聊聊呢。」



老板伸出包了绷带的右手,想跟我握手。我想到手上有伤而有所迟疑,但还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他就连我受伤的小指也一起用力回握,鲜血透进绷带,但我咬紧牙关挤出笑容。少女也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和他握手。



商店街里的人潮格外拥挤,我们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抵达只在几十公尺外的二手衣店。那是一间每前进一步就会踏得地板咿呀作响、内部也很狭窄的店面。我们迅速挑好衣服丢进购物篮里,拿到收款机前。这次少女也不再烦恼该怎么挑选了。



男店员戴了白色面具扮装,似乎已经很习惯我们这种顾客了,还问说:「可以拍张照片吗?」我随便找个理由婉拒,同时拿出钱包,店员就说:「啊,万圣节有半价折扣。」便更正了价格。看来这种折扣只提供给有扮装的顾客。



我很想立刻就换上这些衣服,但在这之前必须先洗掉脸上与手脚上的血迹。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多功能厕所,但走遍商场大楼与小型百货店,每一间厕所都有人在使用,也许是扮装者当成更衣室在用吧。



我走累了,一边想着干脆去买擦身体用的湿纸巾仔细擦拭好了,一边抬起头来一看,就在建筑物之间看到了一座从国中校舍屋顶突起的大时钟。



我们攀越铁丝网,闯进校地。校舍后面走廊的洗手台旁围绕着几棵枯树,四周也没有灯光,最适合躲起来清洗身体。这个成了置物区的地方,散落着许多像是校庆留下的物品,例如舞台布景、布偶装、布条、帐棚等等。



我脱掉衬衫,用冰得令人发麻的水弄湿手脚,把用罩网繋在水龙头上的柠檬香味肥皂搓出泡沫,往血迹上用力擦洗。干燥的血迹没这么容易洗掉,但我耐心持续擦洗了一会儿后,忽然就一口气清洗得干干净净。肥皂泡泡渗进小指伤口造成剧痛。



往身旁一看,少女背对着我,正要脱掉制服上衣,露出她那留有烫伤痕迹的纤细肩膀。我赶紧撇开视线,也背对着少女脱掉丁恤。沾湿的皮肤暴露在夜风中,让我冷得牙关格格作响。我费力地将硬邦邦的肥皂搓出泡沫,抹到颈子和胸口,搓了一阵子后冲洗干净,再穿上二手衣店买的那件有着香木气味的了恤。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头发了。沾在少女长发上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用冷水多半洗不干净。我正思索该怎么办时,少女就从书包里拿出裁缝剪刀。



我心想:「不会吧?」没想到她就剪掉了一头美丽的长发,看起来剪短了将近二十公分。少女将留在手上的头发撒到寒冷的强风中。这些头发立即随风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



等我们换完衣服,已经全身从里冷到外。少女将脖子埋进套头毛衣中,我则把骑士皮夹克的拉炼拉到最上面,发着抖走向车站。走到一半,少女说脚痛,我就背着她走。正当我在人潮中买着车票时,就听到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我们小跑步跑过天桥楼梯,搭上发出耀眼灯光的列车。二十分钟后我们下了车,在同一站买了自由座的车票,改搭新干线。我们直接坐在车厢内的通道上,过了两小时后下车,再改搭普通车。这时疲劳已经达到极限,坐到座位上不到三十秒就睡着了。



我感觉到肩膀上多了重量。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平静的呼吸节奏传了过来。我闻到一阵淡淡的甜香,觉得十分怀念。离目的地还很远,应该也不必要叫醒她吧。为了让她醒来时不用觉得尴尬,我再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我在快要打瞌睡之际,就听到车上广播报出熟悉的站名。我在少女耳边轻声说:「差不多要到啰。」闭着眼睛靠在我肩上的少女立刻回答:「我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结果直到列车开进车站、我们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为止,少女都一直靠在我肩上。



我们抵达公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少女先去淋浴,然后穿上那件她拿来当作睡衣穿的连帽衣,戴上帽子,吃了止痛药后就钻到床上。我也三两下就走出浴室,换上睡衣,把OK绷贴到涂了凡士林的伤口上,喝水灌下比建议用量还多上一颗的止痛药,躺到沙发上。



深夜,我被一阵声响弄醒。



少女在一片漆黑当中,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你睡不着吗?」我问。



「如你所见。」



「膝盖还会痛吗?」



「痛是会痛,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该怎么说呢,我想你也应该差不多看出来了吧,我是个软脚虾。」少女把下巴埋进膝盖说道:「我一闭上眼睛,眼睑下就会浮现那个男的身影。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骑在我身上,举起了拳头。我怕得睡不着……我很白痴吧?明明是个杀人魔还这样。」



我寻找话语。寻找有什么魔法般的话语,能够除去她心中翻腾的不安与悲伤,为她带来安眠。我盼望真有这样的话语,但我对这样的场面实在太生疏,也从不曾好好安慰过一个人。



时间到了。但从我口中说出的,是一句非常不机灵的话。



「要不要喝点小酒?」



少女静静抬起头来,掀下帽子说:「……这主意不坏。」



我知道止痛药和酒精最好不要一起服用,也知道酒精本身对伤口会有不好的影响。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任何能够缓和少女痛苦的方法。我缺乏人生经验,又欠缺关怀、体贴他人的爱心,和这样的我能提供的安慰相比,酒精带来的中枢神经抑制作用还要可靠多了。



我调了两杯在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里掺了白兰地和蜂蜜的酒。遇到迟迟睡不着的寒冬夜晚,我常常调这种酒来喝。我走到客厅,递给少女马克杯时,突然想到之前那个男的也是透过递出杯子让我们大意,然后偷袭我。



少女从我手中接过马克杯,朝冒着热汽的牛奶吹气,想快点吹凉。



「好喝。」



她喝了一口后喃喃道出这句话。



「我对酒没什么太好的回忆,但我喜欢这种酒。」



她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杯,我要她把我这一杯也喝掉时,她也乐意地喝了。



由于只开着床头柜的台灯,我迟迟没发现少女醉得脸颊发红。



我和她并肩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书架,少女就以有些口齿不清的嗓音说:「你什么都不懂。」



「嗯,我想你说得大概没错。」我表示赞同。实际上也是如此,我的确完全不懂她是指什么事情。



「……我认为这种时候你才应该要争取加分,」少女看着自己的膝盖说:「因为现在我难得需要安慰。」



「我就是在想安慰你的方法。」我说:「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才好。我是杀了你的元凶,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不但没有说服力,听在你耳里更会变成冷嘲热讽。」



少女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到桌上,用食指轻轻一弹,然后重新坐回床上。



「那么,我就大发慈悲暂时忘了车祸的事,请你趁这个机会帮自己加分。」



看样子她迫切需要我的安慰。



我决定做个有点大胆的赌注。



「我的方法有点怪,没关系吗?」



「是啊,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敢发誓,在我说好之前一动也不动吗?」



「我发誓。」



「你不会后悔?」



「大概。」



我在少女正前方跪下,从近距离观察她膝盖上令人心痛的瘀伤。起初红肿的部分,现在已经变成有点泛紫色了。



我用手指在瘀伤周围一摸,少女就全身一震。看得出少女的眼睛里出现提防的神色。这样一来,她应该就会全神贯注地专注在我手上的动作。



紧张的情绪渐渐高涨。我就像碰触实际的伤口般小心翼翼,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她的瘀伤上,最后整个手掌贴上去挡住了瘀伤。在这种状况下,我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对她的膝盖造成剧痛。这个选择也很吸引人。



少女尽管害怕,却遵守约定,没有要动的迹象。她紧紧闭上嘴,观望事态发展。相信对她来说,这段时间非常吊胃口。而我特意尽可能地将这样的状态维持更久。等紧张的情绪高涨到极致,我说出了那句话「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我将手从她的膝盖上移开,往窗外一洒。



我正经八百地做完这个动作。



少女茫然看着我的脸。



我心想,好像搞砸了。



但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嘻嘻笑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像个傻瓜一样。」她按住嘴边说道。但她的笑容当中并没有嘲笑的意味。她笑得真心、由衷,又幸福。「又不是三岁小孩。」



「是啊,像个傻瓜一样。」我也跟着笑着这么说。



「害我吓一跳,还想着你到底要对我怎么样呢。吊足了胃口,结果就只是这样?」少女全身放松下来,往后倒到床上,双手遮住脸发笑。



等笑声停止,她说:



「……不知道我的疼痛飞到哪里去了呢?」



「飞到所有对你不好的人身上去。」



「这么好用。」



少女扭转身体,磨蹭着爬起来。她笑过头,笑得眼睛都湿了。



「请问,刚才那招,可以麻烦你再来一次吗?」她说:「这次麻烦你处理一下我这个装满了可恨记忆的脑袋。」



「当然。要做几次都行。」



我把手掌贴到闭起眼睛的少女头上,再度念出那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但光是这样她还不满足,她要我对解除「延后」而浮现出来的伤痕二这么做。于是我将她手掌上的剌伤、手臂与后背的烫伤、大腿的撕裂伤,以及眼睛下方的伤痕都抚慰完,少女就露出了安祥的表情,几乎令我产生I种错觉,以为她的疼痛真的都飞到天外去了。我心想,自己简直成了个魔法师。



「我有一件事非得跟你道歉不可。」她说:「我说过:『我没有要好的人、没有照顾我的人,也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喜欢过的男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骗你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男生跟我很要好,也很照顾我,我非常喜欢他。」



「曾经啊。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是啊,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而且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这话怎么说?」



但她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露出觉得自己说太多的表情后摇摇头。我心想,也没有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放弃追问后,少女就说:「刚刚那招,我也帮你弄一下。」她说着并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对包着OK绷的小指轻轻吹气。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