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11章 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2 / 2)




「反正你就是想背叛我们吧?」有一次船越这么说。「可是,你明知道我们有杀意却还一直附和我们,所以你几乎跟我们同罪。要是我们被抓,会把你也拖下水。」



她们承受不住自责与恐惧,开始把以前当成退路的自杀视为实际的选项之一。她们认为自己没有错,与其丢脸地被警察抓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而自杀的成员当中,理所当然也包含初鹿野在内。



蓝田逼向初鹿野。「要是你敢一个人逃走,我们会在遗书上写说:『我们被初鹿野唯威胁才放火,结果承受不了罪恶感而选择自杀。』」



根本无路可逃,初鹿野大叹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逃跑。她们两人确实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只要她有心,甚至早在很早期就能够阻止两人失控。



不,岂止如此——她们之所以把她牵扯进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没错,她们之所以让她加入,是希望她能阻止她们失控,但她却太害怕失去互舔伤口的伙伴,不但未能阻止她们,反倒助长她们的恶意。



初鹿野心想,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软弱,事情才会弄成这样。



然后,这一天来临了。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初鹿野被叫去深山里的废墟。打开沉重的铁门,走进废墟的一个房间,就看到船越与蓝田坐在由采光窗射进的方形阳光照亮的房间角落。



她们脚下有着日本酒的酒瓶与携带用的罐子。初鹿野看到这些,当场发抖。罐子里头装的肯定是汽油,至于酒,多半是她们想透过喝醉,尽可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她们两人打算今天就死在这里——不对,包括初鹿野在内,所以是三个人?



初鹿野拼命说服她们,说做这种事没有好处。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弥补自己的罪过再重头来过不就好了?她会说放火的事情自己也有参与,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自首?现在要绝望还太早了。



可是,已经错乱的两人当然不可能把初鹿野的话听进去。她们就像拿热水冲洗身体,毫不在意地把汽油从头上倒下去——造成她们自卑感的身体部位附近,更是倒得格外仔细——然后逼初鹿野做出一样的行为。初鹿野拒绝,船越就按住她,由蓝田往她身上倒汽油。



初鹿野想挥开船越的手逃走,但房间只有一个门,两人就挡在门口。船越手上拿着打火机逼近初鹿野,蓝田则是挡在初鹿野的退路上。她们像在享受初鹿野害怕得往后退的模样,慢慢将初鹿野逼进房间的角落。



我想,那两人在那个时候,自杀的决心多半还不坚决吧。船越的手指放在打火机上,应该也只是在吓人。她之所以顺势就刷动火石,说不定只是手滑了一下,而且可能因为太过兴奋,忘记自己身上已倒了汽油。



线香烟火般小小的火花点燃了气化的汽油,紧接着,船越的身体笼罩在火焰中。一瞬间后,野兽般的吼叫声响起,分不出那是船越的哀号,还是蓝田的尖叫。



船越成了个火人,双手按住喉咙,跌跌撞撞地走动求救。船越的手伸向吓得脚软而动弹不得的蓝田,紧接着火焰就延烧到蓝田身上。这次立刻听见显然是蓝田的叫声。



初鹿野反射性地逃了出去,自她身后传来的蓝田尖叫声,在几秒钟后就突然中断。跑出废墟的初鹿野一边全力飞奔一边思考,但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到最近的民宅也得花上二十分钟。这附近有没有公共电话?初鹿野试着翻找记忆,但至少在通往废墟的路上并未看过。总之她现在必须尽快下山,哪怕只快一分钟、一秒钟都好。



好不容易找到公共电话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以上。初鹿野用颤抖的手拨打一一九,告知看见深山的废墟里冒出奇怪的烟,里面还传出哀号。她正确告知废墟的地点后,未报上自己的身分就挂断电话。初鹿野放下话筒,当场瘫坐在地大哭。疑似消防队回拨的公共电话铃声,在她头上响个不停。



*



我从日记上抬起视线,和从被窝里起身看着我的初鹿野四目相交。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没有责怪擅自看了日记的我。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日记,才会特地将日记放在枕边。



「你很失望吧?」初鹿野垂下视线开口。「初鹿野唯——不,我不但对两个女生见死不救,还消除了这段记忆,想逃避罪恶感……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日记上是这么写的吗?」我歪了歪头。「我怎么想都觉得,只是个可怜的女生运气不好,被牵连进别人的犯罪事件当中。」



「如果上面写的全都是真相,或许也不是不能从这种角度来解释。可是,谁也无法保证不是我扭曲了事实,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形。」



初鹿野站起来折好棉被,背对我小小伸了伸懒腰后,头也不回地问:



「……你今天也肯陪我吗?」



「那还用说?」我回答。「就算你说不要,我也会陪着你。毕竟我还得做好看守的工作。」



「……嗯,我都忘了。」



初鹿野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这一天,初鹿野始终心不在焉,无论我说什么,她的反应都很迟钝;无论我问什么,她的回答都牛头不对马嘴。她把很多时间花在忧郁地注视远方,但有时会像情绪反弹似地开朗起来,随即又累了而静下来。这些全是危险的征兆,我小心留意初鹿野的行动,以免她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还有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够立刻对应。



半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吃完晚饭后,我们去澡堂洗掉一整天的汗水。我松一口气,心想照这样子看来,今天也会平安结束。但我的预测太过天真,事态正准备迎来急转直下的变化。



初鹿野早一步在外面等着,一看到我出来就问:「可以去一下别的地方吗?」我问要去哪里,她却不回答,只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然后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领着我前行。她是打算带我去哪里呢?话说回来,这个镇上也没有几个有可能的地方。从方向判断,我推测她应该是要去海边。



我所料不错,初鹿野直直前往海边,并在码头的角落、一个正好被仓库遮住的地方停下脚步。陆风吹得她身上那件浅蓝灰色的连衣裙裙摆摇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长长的苍白月亮光柱。



初鹿野转过身来面向我,从包包里拿着一个用毛巾包住的东西,然后解开毛巾交给我。那是一把小小的刀,有着装饰的刀柄上已有多处损伤,刀刃也已经发黑,偏偏只有刀尖像刚磨过似地极为尖锐。



「那是?」我问。



「刚才捡到的。」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你猜是在哪里捡到的?」



「我不知道。」



「真的?」



「要说有哪里可以捡到小刀,我只想得到垃圾场。」



「是电话亭。」她说。「然后,我接下来要请桧原同学用这把小刀杀死我。」



看我哑口无言,初鹿野嘻嘻一笑。



「对不起喔,桧原同学,我一直装作不知道。老实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性命只到八月三十一日;也知道要让你活命,非得让你杀死我不可。」



初鹿野的身影忽然变得朦胧。



我太过震惊,视线无法对焦。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问到一半,忽然惊觉过来。「难道是那女人在电话中告诉你的?」



初鹿野缓缓点头。



「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输给好奇心,接起电话一听,一个女人竟然劈头就说:『初鹿野唯同学,你的记忆还没有要恢复的迹象吗?』那是前天发生的事……只是当时我感到害怕,立刻就挂断电话,所以也就只听到这些。」



初鹿野把玩着手上的小刀,从各种不同角度观察。相信她不是真的想把小刀看清楚,而是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才会这么做。



见我狠下心尽情享受和初鹿野一同生活,似乎让电话中那个女人非常不满。她先前的方针是不干涉赌局参加者以外的人,但如今不惜扭曲这种方针也要阻挠我。



「可是再隔一天的晚上,她再次打电话来时,我就能镇定一点地听她说话。这位女性似乎对各种只有我自己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关于船越同学和蓝田同学的死亡,她也连日记上没写的细节都知道得非常正确。我问她为什么知道,她只是煞有深意地笑了几声。我心想,我一定是有了幻听。毕竟我的脑袋都失忆了,发生幻听这样的故障并不奇怪。」



初鹿野用食指按着头部的侧面,落寞地笑了。



「可是,电话挂断以后,这件事在我的脑子里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启示。电话中的女子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还是我的潜意识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这并不重要。总之,我就是觉得她试图把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而这个讯息对我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无论这是从我内心发出的讯息,还是从外界接收到的讯息。」



她像是要弄清楚自己话中含意似地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下去:



「然后,就在刚才,我走出澡堂在外面等你时,听到店头的公共电话响了。她终于告诉我说:『事实上,现在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桧原裕也同学,他的性命只剩下几天。』、『桧原同学之所以只能在你身边待到八月三十一日,是因为他在那一天就会死去。』、『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不在别人身上,就出在初鹿野同学你身上。』……不可思议的是,我听她这么说并不吃惊,反而很干脆地就能接受这个离谱的宣告,还觉得『啊啊,果然是这样』。千草同学之所以消失、阳介同学之所以消失,想必都不是巧合吧。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想只要是被我依赖的人,多半会变得不幸。」



初鹿野自小刀抬起视线,看了我的脸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在一阵让绝望透进心里的漫长沉默之后,她继续说道:『并不是没有方法可以救桧原同学。请你看一下电话机下面的电话簿。』我照她的话往底下一看,就看到本来放着电话簿的架子上放着这把小刀。我一拿起这把小刀,她就说:『用这把小刀让桧原同学刺死你,是拯救他性命的唯一方法。』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初鹿野说到这里,朝我走过来递出小刀。



「这个时候,我想谁都不会怀疑你。」她说。「毕竟我的家人全都知道我自杀未遂,姊姊和奶奶也会证明桧原同学很关心我。你只要说是去澡堂泡澡的时候让我逃走了,大家都会相信你。」



她牵起我的手,硬是让我握住小刀。



「不用担心,桧原同学其实也不必好好见证我的死。你只要用这个往我胸口插一刀,然后把我推下海就行了。不要觉得你是为了让自己活命才杀我,反而要觉得你是为了救我而杀我……就算我继续活下去,我想总有一天又会犯下一样的过错。既然这样,我希望在这之前,能由桧原同学亲手为我的人生做个了断。」



初鹿野微微歪头,露出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微笑。



我举起她交到我手中的小刀,打量着雕刻在握柄上、浪花般精致的纹路。



要把小刀扔进海里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到头来这也只能蒙混一时。如果只是拒绝初鹿野的要求,多半无法让她信服。



我握着小刀走向初鹿野,她瞬间全身一震,但立刻像是接受这一切似地闭上眼睛。



我把小刀伸向初鹿野的胸口,刀尖从她大开的领口溜进去抵在心脏上,我觉得她的心跳顺着小刀传了过来。初鹿野倒抽一口气。我经过足够的停顿之后,在她胸口上慢慢挪动小刀。尖锐的痛楚让她表情一歪。



我拿开小刀,看到这一刀划出浅浅一道约三公分的伤口。伤口很快地渗出鲜血,渐渐将连衣裙的布料染黑。我用手指在她伤口上一划,轻轻擦去鲜血。伤口被碰到的痛楚,让初鹿野全身僵硬。



我把初鹿野流出的血,抹在自己右侧脸颊上。



这就像是一种幸运魔咒。



「你在做什么?」初鹿野睁开眼睛问。



「在安徒生的《人鱼公主》里,」我说。「从王子胸口流出来的温暖鲜血洒上双脚,她的双腿便会合而为一,变回人鱼的尾巴……可是我想以我的情形来说,只要这么一点血一定就够了。」



初鹿野歪着头说:「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必懂,因为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我重重摇头,把小刀往海里一扔。过一会儿,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喀啷一声。



「好,我们回去处理你的伤口吧。」



初鹿野茫然看着小刀掉落的方向,轻轻叹一口气。



「……这么做明明无济于事。」她说。



「很难说吧?现在还不知道。」



「我想,等看守不见了,我一定会完成这件事。」



「不行,我不准。」



「你不用准,反正到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初鹿野说完,直直朝我走来,几乎用撞的扑倒在我身上。她头发的香甜气味刺激我的鼻腔,怀里的她因为流汗而全身冷冰冰。



初鹿野压低声音哭泣着,我的衬衫胸口被她的泪水弄得湿透。初鹿野哭的时候,我一直轻抚她的背。



「就算是说谎也没关系,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办不到啦。」



「不用真心发誓,骗我就好。」



「……那么,虽然是骗你的,但我答应你。」



初鹿野从我怀里抬起头,伸出右手小指。



我们勾勾小指,做出徒具形式的承诺。



回家的路上,我们听到公共电话的铃声好几次。一处铃声才刚停,又会有另一处的公共电话响起,有时甚至会从一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会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传来铃声。每次铃声响起,初鹿野都紧紧握住我的手。



「桧原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好,如果我改变心意的话。」



「我不讨厌被桧原同学杀死。」



「我明白。」



「我是说真的喔。」



「我知道。」



「到时候,如果你最后能吻我一下,我会很开心。」



「嗯,到时候我会的。」



「好棒喔,真期待。」



我们天真地相视而笑,在这不祥的铃声响个不停的夏季夜晚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