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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2 / 2)


「真正的荻上千草怎么了?不,真的有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存在吗?」



「你尽管放心。」千草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问,立刻回答。「深町同学在医院认识的那位真正的荻上千草,在你出院两个月后平安出院了,现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过得很好……你的想像没有错,你在高中重逢的荻上千草,只不过是我扮演的虚构人物,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一个女生存在。」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深深点头。「好,要把我变成泡沫还是让我溺死都行,尽管动手吧。」



「请不要催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像这样又见面了。」



我耸了耸肩膀。即使谜底已经揭晓,我仍然难以相信眼前的千草,和电话中那个女人是同一人。嗓音不一样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有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荻上千草是无邪与无害的象征,相对的,电话中的女人则是邪恶与危害的象征。尽管脑子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者连结在一起。



「深町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疑呢?」千草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只是,陪你练习朗读的确是个契机。」



「我获选为美渚小姐,真的是巧合喔。」千草由衷觉得好笑似地说。「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哪个人不好找,偏偏找我去扮演人鱼。」



「是啊,的确讽刺。」我表示赞同。「荻上,我可以顺便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叫我啊?」千草开心地眯起眼睛。「什么问题?」



「你之所以这样千方百计让我遇到各种没天理的事,应该不是只想找我麻烦,而是有更深的理由吧?」



「是啊,就是这样。」



她缓缓点头。



「我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人鱼公主》有个幸福的结局。」



「……原来如此。」我口中溢出干涩的笑声。「可是,你这个尝试好像失败了。」  千草听了,微微歪头问:「……这话怎么说?」



「就是说,结果并没有幸福的结局。」



在一段长得不自然的空档后,千草突然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深町同学看似敏锐,在关键之处却很迟钝呢。」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地问。



千草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用手擦了擦笑得太用力而泛出泪水的眼睛。



我无法理解千草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挺直腰杆,以郑重的态度宣告:



「深町同学,恭喜你,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



之前也说明过,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是由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混杂而成的故事。



一名生活在吾子滨一个小渔村里的少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当渔夫的父亲捕到的人鱼肉,不知不觉间成了长生不老之身。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少女吃下人鱼肉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在她这样的年纪,身体停止成长是非常寻常的情形,连少女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已经长生不老。



但过了十年左右,每个人都开始对少女的特殊体质瞠目结舌。和同年代的女子相比,她的样貌未免太过青春洋溢;雪白的肌肤与亮丽的头发,简直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还不只是这样,自从吃了人鱼肉,少女就散发出一种无以言喻又不可思议的女人味,甚至像是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芒,村里的年轻男子当然全都迷上她。



但几十年过去,看到同年代的人都开始有明显的白发,少女仍然毫无年老的迹象,村民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了。再怎么说,这名少女也太缺乏变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青春」两字可以解释。那个女人真的是人类吗?



又是几十年过去。到了这个时候,少女认识的人大多已经过世。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的身体仍无年老的迹象。少女见证了多得数不清的人死去,每次都消磨着她的心。等最后一个认识的人也死去,少女决定离开她土生土长的村子。



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为了寻求死亡踏遍全国各地。她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间学会法力,便云游四方,运用法力来治疗病人或帮助贫困的人。但无论经过多久,她就是找不到能摆脱永生的线索。漫长得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的岁月过去,她渐渐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在她连自己踏上旅途的理由都忘记的时候,说巧不巧,少女回到故乡的村子。



到这里为止,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和八百比丘尼传说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严格说来,八百比丘尼传说还流传到福井县以外的地方,有些地方将主角改成富翁的女儿,又或者人鱼肉是神秘男子给的。但变得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云游四方,最后回到故乡,这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八百比丘尼传说写到少女后来入定而落幕。至于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反倒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故事的主轴。少女过了几百年后回到渔村,对于这种只是不断见证别人死去的人生疲倦了,决定与人类断绝来往,在海中活下去。不过,她一看到有人遇难,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把漂流的船送回岸上,又或是拯救溺水的人。过不了多久,她就被村里的人当成海神祭祀。



某天晚上,少女救了一名遇到暴风雨而溺水的年轻渔夫。渔夫尽管已几乎失去意识,仍对少女道谢,用力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成了契机,让少女爱上这名小她几百岁的渔夫。每当他出海捕鱼,她就会满心雀跃,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十六岁少女。



过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名年轻的人鱼少女来到少女面前。人鱼说自己之所以来找她,是想借助少女的法力。一问之下,原来人鱼爱上一名人类男子,想要变成人类和这名男子一起生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少女在人鱼身上看见了对年轻渔夫坠入情网的自己,因而同情起对方,把人鱼的尾鳍变成人类的双脚,孰不知人鱼爱上的男子,和少女所爱上的渔夫是同一个人。



人鱼离开之际说:「我竟然偏偏爱上渔夫,到底是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的母亲就是被渔夫杀死的。」听她这么说,少女心想,说不定人鱼所谓「被渔夫杀死的母亲」,就是自己父亲捕到的人鱼吧?会不会当时自己所吃的,就是人鱼母亲的肉呢?



当少女知道人鱼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年轻的渔夫,少女反悔了,但她不能去阻挠人鱼的恋情。她认为自己吃了人鱼母亲的肉,有义务为人鱼的幸福尽一份力。这是最起码的赎罪。



于是,年轻的渔夫和人鱼结为连理。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看似没有任何能让不幸见缝插针的余地。然而,造化就是如此捉弄人。有一天,人鱼再也压抑不住想让丈夫知道自己一切的渴望,坦白告诉渔夫说,自己本来不是人类,而是人鱼。



这件事成了悲剧的开端。渔夫年幼时因为暴风雨而失去双亲,当时村子里的人,都相信暴风雨是〈人鱼之歌〉引发的,因此,他一直把人鱼当成害死双亲的仇人,对人鱼有着很深的仇恨。



当渔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人鱼,他对一切感到绝望,跳进惊涛骇浪的海中。虽然人鱼跳进海里想救他,但失去尾鳍的人鱼,已经没有能力抱着一名男子游泳。等长生不老的少女赶到,两人早已溺死。少女悲叹不已,从此以后,就独自在海底静静地过活。这就是「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概略内容。



但千草补充了一段:



「然后几百年过去,少女前去阔别已久的岸边看看,结果救了一名差点溺水的少年。这名少年感觉和那名年轻渔夫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后来他每天都会来到海边,少女渐渐挂心起这样的少年。少年爱上了一个女生,但似乎认为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把这份心意藏在心里。少女心想,自己要帮助他,而且这次一定要成功,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让这名少年的恋情,以最棒的方式开花结果。」



*



「是我赢了?」



我回问,千草点点头说:



「是啊,你赢了。你克服了种种逆境,和初鹿野同学两情相悦。只是你自己似乎没注意到。」



「这话怎么说?」我不由得扬声问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初鹿野她……」



千草打断我的话,说:「初鹿野同学不像你想得那么迟钝。你其实是冒用桧原裕也名义的深町阳介这种事,她早就看穿了。」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刚才那段很长的话,是初鹿野同学兜了个大圈子的告白。她是想告诉眼前的你说,她从过去就一直喜欢你,现在又更喜欢你。」千草耸了耸肩。「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发现吗?」



我双脚一软,当场瘫坐下来。看到我这种反应,千草嘻嘻笑了几声。



「对她而言,很多时候是假装被骗会比较好办。若要她开门见山地表明对深町同学的好感,她会感到迟疑;但如果是面对『深町阳介扮演的桧原裕也』,就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你。」



这几天与初鹿野之间的对话闪过我的脑海。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是。



原来初鹿野早就发现我是谁,还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躺下来,一只手遮住脸。「真像个傻子似的。」



「是啊,像个傻子。」千草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安排的?」



「就是这么回事。」



我拿开手问:



「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只是想让我的恋情开花结果,既不必去掉我脸上的胎记,也没有必要扮演成荻上千草出现在我眼前吧?」



「我是希望你们能够经历过各种困难。我之所以消除胎记这个用来博得初鹿野同学共鸣的最佳利器、之所以借用荻上千草的模样来撼动你的心、之所以制造出除了杀死初鹿野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活命的状况,都是希望证明你们两人能够克服各种困难。」



「……原来如此。」我说。「说到这个,你寄来的信上写了『让两个人都能活命的方法』,那也是圈套吗?」



「是的。初鹿野同学之所以能看穿你的真面目,是因为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你照信上的话做,选择去找出『电话中的女人』,你们共度的时间就会变得很少。如此一来,初鹿野同学应该不可能在今天之前看穿深町同学的真面目。」



我正要接受,却又忽然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你有一次特地接通了我和初鹿野之间的电话,给了我机会和她好好说话,对吧?那是在做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吗?」



千草露出为难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那完全超出我的预料,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想烫伤自己的脸。就算做出那种事,明明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行动实在太离谱,让我看得傻眼,但同时有点佩服,心想原来你为了初鹿野,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在你这股无谋的勇气上,决定让你和初鹿野同学讲十分钟的电话……对了,有烟灰缸吗?」



「我没带,你用这个吧。」



我递出空的香烟纸盒,她嘴角一扬,把烟蒂放到自己手掌上举到我眼前。下一瞬间,烟蒂化为白色山茶花。相信这跟我的魔术表演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揭露的手法。她把花交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把白色山茶花举到鼻子前,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桧原还真有点可怜。」我看着花说道。「他似乎挺中意荻上的。」



「是这样吗?」千草双手一拍,睁大眼睛。「可是,你不用担心,等天亮了,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也不例外吗?」



「是啊,高兴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无论老实回答或是说谎,都会后悔。



「我一直在骗你耶?」千草平静地说。「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做能让深町同学动心,边在内心暗自窃笑,边扮演虚构的『荻上千草』。你可以对我感到更加生气。」



「……的确,也许真是这样。」我从白色山茶花上移开视线,站起来转身面向千草。「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跟荻上一起度过的时光。而且我想,荻上多半也不讨厌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吗?」



「……你还真会戳人痛处。」



千草的额头往我胸口一撞,她用压抑情绪的声音说道。



「深町同学果然是个坏人。」



「彼此彼此。」我回答。



千草抬起头来,悲伤地笑了。「起初我接近深町同学,只是想扮演好牺牲打的角色。可是,等我扮演了荻上千草半个月左右,就注意到自己由衷享受着这出戏。我被自己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给吞没了。我演得太过投入,甚至曾经忘记自己其实是谁。和深町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当『荻上千草』……不过算了,没关系,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不会这样就受伤。」



她离开我怀里,背对着堤防的边缘,慢慢仰头望向夜空,然后郑重面向我。



「最后,我就把戏法说破给你听吧。深町同学脸上被我消掉的那块胎记,老实说,从一开始就是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然消失。我只是稍微把消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点点,等于是什么都没做。」



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重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要是我和初鹿野重逢时,脸上还留着胎记,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更为互相依赖、更加没有未来。所以,谢谢你。」



「不客气。」千草眯起眼睛。「……倒是深町同学,即使我消失了,也请你不要松懈下来喔,因为你还剩下最后一件工作没有做完。」



「最后一件工作?」



千草小声说了一句话,我想听清楚,把耳朵往她凑过去,千草就踮起脚尖,嘴唇在我右脸颊上轻轻一印。



千草看到我吓一跳,心满意足地微笑,紧接着从堤防边缘跳下去。我反射性地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来不及。下一瞬间,我看见她在海面上着地——不是降落到水面,而是着地。仿佛水面下一公分有着透明的地板,她静静在海上行走。我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她走了十公尺左右时,回过头来说:



「再见了,深町同学。我第一次度过这么开心的夏天。我唯一的挂念也消失了,这下子终于能够跟自己做个了断。」



紧接着,一阵强得令我睁不开眼睛的强风吹来。



当强风平息,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千草已经消失无踪。



*



水平线染成橘色,在与天空的深蓝色之间的界线上,看得到淡淡的黄绿色。早晨的暮蝉与麻雀开始鸣叫,事物的轮廓转为鲜明。反射着朝阳而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从太阳延伸出一条白色光带,朝着跟水平线垂直的方向描绘出一条线。地表热了起来而产生晨间无风现象,我的皮肤感受已久的风就此停歇。



初鹿野睁开眼睛。睡在我膝上的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开心地露出微笑说:「太好了,你还在。」接着坐起上半身,像要确定我真的还在似地紧紧抱住我,并用脸颊磨蹭我的脸颊。



「我说啊,初鹿野。看样子,我还不用死。」



「……真的吗?」



「真的,我以后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直都在?」



「对,一直都在。」



「不是骗我?」



「对,我不要再对你说谎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假装被我欺骗。」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我感觉到怀里的她体温急速上升。



「阳介同学?」初鹿野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我点点头。「我不再是桧原了。」



初鹿野抬起头,从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



「欢迎回来,阳介同学。」



「嗯,我回来了。」



初鹿野的双手仍然绕在我背后。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闭上眼睛。我执行了千草教我的「最后一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