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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永葆美丽(1 / 2)



*



好漂亮……



南原松子站在镜前,双眼眯成一条线,右手轻触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女人也跟着感受靓丽肌肤的柔顺触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弹力,嘴角自然地扬起。



半年。仅仅半年前,我仍然是枯萎零落。在世间活了七十余年,五年前送走了丈夫后,我已是枯木一桩。



年轻时,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从孩提时起,我在邻里间便以可爱出名,随着成长,对我表白情意的男人多如繁星,光是被求婚的次数已用两只手数不过来。



但,傲人的美貌却被时间缓慢而恒定地削减,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害怕照镜子。像是表面的薄纸被逐渐揭开一般,我感到“美”正悄然从我的面庞中消逝,并因而恐惧。年过花甲时,我才总算是接受了自己年轻不再的事实。



不,不对。我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去接受罢了。每当看到镜中深深的皱纹和失去弹性的皮肤,心中总会生出一丝钝痛,却对此无能为力。直到半年前……



松子抬起头。镜中女子的身影乍一看去仿佛刚过半百。荧光灯下,肌肤反射着水润的光泽,曾经刀刻般浓重的皱纹也不再显眼。



这都是那个人的功劳。头脑中浮现着心爱男子的身影,她心头一热。



是他给我施加了魔法。多亏了他,我才重新变回了一个“女人”。松子伸出手,用指尖轻抚镜面。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还爱着我,我就能永葆美丽,永不再失去。



永远,永远……



松子微笑着,看着镜中的女子露出同样魅惑的笑容。



1



“我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名唤岛崎美奈子的一位中年女性刚坐到椅子上,开口便如此说道。



“哦,您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侧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接近晚八点。



今天是四月下旬的某个周五,距离鹰央解决了发生在西东京市清河综合医院的“隐形人密室杀人”一案、洗清了我院实习医鸿之池舞的嫌疑已过了约一星期。(译注:见《幻影手术室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直到两个小时前,我还在每周被派遣一次的急救部里忙成狗,很想早点回家休息,却落得这么晚还要在医院里加班的下场。



回过头冲身后瞟了一眼,只见一如既往地身穿草绿色手术服又披上白大褂的鹰央坐在后面。刚才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后,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被鹰央用传呼机叫住了。



“有什么事吗?”



约两个小时前,我连急救部的工作服都来不及脱,就赶到了建在楼顶的鹰央自家兼综合诊断部的医局。昏暗的室内,鹰央坐在电脑前,转过椅子冲我笑着说道。



“你今天晚点回去。”



以前好歹还会问一声“今晚有空吗?”,但最近连问都不问了。其实以前的那一声问也只是象征性的,不论我有没有空,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



“您是有什么事?我累坏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问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拒绝。鹰央指了指电脑的显示屏。



“有人发来邮件,想找我们讨论一个有趣的事,再过一小时四十八分钟委托人就到了。”



我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已有九个月,在这期间,鹰央解决了大大小小的许多事件。她的光辉事迹经口口相传,导致如今不少人把综合诊断部误会成了侦探事务所,而向我部门邮箱发来商讨和委托的邮件。绝大多数邮件都会被忽略掉,但里面偶尔会夹杂能够激发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一旦发现这类谜题,她便会万分开心地接受委托,我则每每被卷入其中。



“这次又是商量什么事?”



鹰央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便无人能制止。跟她混了这么长时间,我算是学会了这一点。见我无奈地叹气,鹰央扬起嘴角,露出贼笑。



“可了不得。是所有女人的梦想。”



“女人的梦想?”



“返老还童的秘密!”



说着,她高喊万岁一般举起双手。



回忆着约两小时前的一幕,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美奈子的话上。



“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五年前我的父亲去世。然后,差不多半年前,母亲说是有了新的恋人……”



美奈子顿了一顿,很是不甘地咬紧嘴唇。



“呃,这好像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可以享受人生的啊。”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美奈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的,有了恋人这事本身没什么问题。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很消沉,没什么精神,所以她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认为是好事。不过,问题在于那个恋人……”



“那位恋人怎么了?”



听我发问,美奈子猛然抬起了低垂的头。



“是个很可疑的男人。他在附近开了家针灸店,最近开始搞什么‘返少治疗’,收了病人们不少钱。”



哦,原来“返少”——返老还童就是从这儿来的啊。邮件里只写了“进行可疑的返少治疗,求商谈”,我一直有点懵,现在才搞明白。



“您的母亲也给那个男的交了很多钱吗?”



“我只知道她在接受‘返少治疗’,具体花了多少钱不太清楚。家父生前经营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税务咨询公司,赚了些钱,而所有收入都是交给母亲打理的,所以钱的方面我就……”



看着欲言又止的美奈子,我点了点头。



“情况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令母在与某个可疑的男子交往,轻信了那个人‘能够返老还童’的说辞,而被骗了一大笔钱对吧。这类问题的话,您不如去找律师或者消费者协会……”



“不是的!”



我试图总结情况,却被美奈子尖声打断。



“不是吗?”



“被骗了钱是一回事,但我更担心母亲的身体。因为这几个月来,母亲她……真的变年轻了!”



“啥?”我不明就里地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就是说,自打和那个男人交往以来,母亲重新变年轻了,随便谁都看得出来。”



“呃……那大概是因为,有了恋人之后,更注重衣着打扮和化妆之类的原因吧?”



“不是那种一般的程度。您看这个!”



说着,美奈子打开膝上的提包,从中取出两枚照片,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我。



“这个……是?”



“我母亲的照片,一年前拍的。”



见我接过照片,美奈子回答。照片上是一位穿着和服的高龄女性,黑色的头发大概是染过,面庞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微笑的表情透出浓浓的疲惫。



“然后,这张是上个礼拜拍的。”



美奈子递出了另一张照片。



“……咦!?”



我瞪大了眼睛。第二张照片上同样是穿着和服的女子,然而却与第一张中的判若两人。脸上的皱纹几乎不见,皮肤也富有光泽,显得紧致。灿烂的笑容富含生命力,目光中也带着坚强的意志。



我定睛凝视,比较两张照片。里面的人物的确是同一个,仔细看的话,二者的五官极为相似,且右眼下方有着一模一样的泪痣。



“那个,这张真的是最近才照的吗?”



我指着显得年轻的那张照片问道。美奈子撇着嘴,肯定地点头。



“是真的,没错。那就是母亲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另一张更年轻对吧。”



“……嗯,确实。”



据称摄于上个礼拜的照片中的女子看上去只有五十余岁,甚至更为年轻。狭长的双眼,高耸的鼻梁和薄嫩的嘴唇,不难让人想象她年轻时该有多漂亮。对于上了年纪的男性,这副艳丽的身影也足以摄人魂魄。



“最近和母亲出门时,经常会被误认成是姐妹,而且看到的人以为我才是姐姐。”



美奈子很是不甘地咬着嘴唇。身为女性,看到自己的母亲竟显得更年轻,怕是相当受打击。



“哦哦,这还真是了不得。”



听到极近处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方才坐在椅子上的鹰央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正越过我的肩头打量着照片。看着她的眼眸中闪耀的光芒,我的脸颊不由抽搐,显然这个“返老还童”之谜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哎,又要摊上麻烦事了。



“这不是化妆或者打扮的问题。皱纹明显减少了,皮肤也有光泽,看上去真的是变年轻了。”



鹰央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是的,母亲毫无疑问是返老还童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化特别明显。而且发生变化的不只是外貌,母亲的性格也变得更活泼,食量也增加了不少。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美奈子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对了,你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年轻的?”



鹰央从照片上移开视线,问向美奈子。



“我差不多是半年之前注意到的。当时看到母亲变得精神了,我还挺高兴呢。”



“但,看到变化实在是太大,你起了疑心,对吧。那你母亲有没有说过,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变年轻的?”



“……说了,她说是附近的一个针灸师给她做了‘特别治疗’,所以重新变得漂亮了,很开心。”



美奈子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那个‘特别治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鹰央两手撑着我的肩膀,向前探出身子。



“听母亲说,是用了‘气’来活化全身的细胞,让人返老还童。”



“气?”



听到如此典型的伪科学用语,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莲子:目前已有多项研究试图阐明“气”的科学性。国内有江西中医药大学气功科学研究所章文春团队的《人体之气太赫兹波特征及其在胶原纤维传输机制的实验研究》,为我国2016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国外有如日本樱美林大学汤浅泰雄『気について』(1999)、东邦大学三浦于菟『気の概念と病态』(2010)等。)



“对,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很蠢,对吧。所以我跟她说,这么可疑的东西还是不要做了吧。结果母亲非常生气,我从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她说,那个大夫是真正的高人,很出色很了不起,还改变了她的人生。我听她的语调热情得有点不对劲,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说三个月前开始在和那个针灸师交往……”



像是感到头痛一般,美奈子伸手扶额。



“你母亲是半年前去针灸店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年轻了吗?”



鹰央问道。美奈子摇了摇头。



“不,好像是一年前认识了那个针灸师,然后就开始定期去就诊了。母亲本来腰就不太好,说去那儿治了腰。”



“然后,从半年前开始接受用了‘气’的‘特别治疗’,结果真的变年轻了。”



鹰央抱着双臂,频频点头。美奈子用充满无助的目光看向她。



“不管我怎么劝,母亲都不愿意停止和那个男人交往,也不愿意中断治疗。我很担心那个男人对母亲做了什么……然后我就听说了有关大夫您的传闻,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这样找上门了。大夫,您知道我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吗?”



抱着胳膊沉默了数秒后,鹰央抬起头嘟囔。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嗯?”美奈子很是不解。“您是指什么?”



“我在想女人为什么会变漂亮。很早以前就有‘恋爱中的女人更美丽’的说法对吧。这句话从医学的角度上讲也是正确的。女性在恋爱时,体内雌性激素的分泌会增多,它会让肌肤变得水润,体形也更婀娜,简单来讲就是变得更有女人味。”



“这是真的吗?”



我不禁表示怀疑。鹰央瞪了我一眼。



“废话,当然是真的,我记得还有相关的论文呢。顺带一提,恋爱的对象不一定是要男人。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动漫里的角色,只要喜欢上了,雌性激素的分泌就会增多。”



(永琳:雌激素可促使色素沉着于大、小阴唇,使脂肪在体内呈女性分布;可使真皮增厚,结缔组织内胶原分解减慢,使表皮增殖,保持皮肤弹性及改善血液供应。可参见《药理学》第九版,人民卫生出版社,P318;以及M. J. Law Smith et al., Facial appearance is a cue to oestrogen levels in women. Proc. R. Soc. B, 2005. doi: 10.1098/rspb.2005.3296)



“是吗,连动漫里的……”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挠了挠头。



“您的意思是说,我母亲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个针灸师,才变得年轻了吗?”



美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鹰央立刻摆手。



“不不不,我只是说一般的情况而已。恋爱中的女人确实会变漂亮,但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说着,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两张照片。



“看这照片里的人,乍一看差不多年轻了有二十多岁,这绝不是雌性激素分泌增多能够导致的。”



“那就是说,那个针灸师真的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对吧!求求您了,大夫,那个男的肯定在骗我的母亲,请您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看着美奈子恳切地低下头,我感到有些奇怪。



“那个,如果冒犯了还请原谅,不过您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呢?”



听我问道,美奈子抬起头,冲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您看到母亲反常地变年轻而感到不安,这我能理解,但您也说了母亲本人变得更活泼开朗、更开心了不是吗?那好像也没必要那么……怎么说呢,敌视那个针灸师……”



我小心地斟酌用词。“那是因为……”美奈子支吾。



“因为担心遗产吗?”突然,鹰央开了口。



“遗产?”听到预料外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没错。刚才她说了,她的母亲手握相当一大笔财产。如果照现在的样子,母亲去世了,遗产应由子女继承。”



察觉了鹰央的言外之意,我立刻皱起面孔。她的想象或许没错,但当着本人的面指出来就有点……我急忙小心着不被美奈子注意,冲鹰央使眼色。



“嗯?怎么了,小鸟,你冲我眨巴眼干嘛,眼睛里进沙子了?”



“呃,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无所谓了。总之这样下去,她的母亲可能会提出要和那个针灸师结婚,这样一来她能够继承到的财产就会少很多。”



不顾我的焦急,鹰央兀自说了下去。只见坐在正前方的美奈子逐渐涨红了脸,声震屋宇地一喝。



“不是那回事儿!”



“怎么啦,突然叫那么大声?”



鹰央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还能怎么……说我是盯着母亲的遗产……好像我在盼着她死一样……”



许是因愤怒而急切,美奈子语无伦次地反驳。



“盼着母亲死?我可从来没那么说过,只是讨论了以下死后遗产分配的问题,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鹰央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怒气冲冲的美奈子反复地张开嘴巴又合上,仿佛被捞出水的金鱼。哎,果然搞砸了。我不由得单手捂脸。鹰央纯粹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本人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她没有辨识时间场合、措辞委婉得体的能力而已。



“呃、那个,您不是为了遗产,只是在担心母亲的身体对吧。因为变化太过明显了,您怀疑那个针灸师可能伤害了母亲的健康。”



我迅速打圆场。美奈子这才重新转向我,回答“是的,但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



她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恢复了些许冷静。



“最近两三个月来,母亲一直在向熟人介绍那个针灸师,说他水平很高,建议接受一次治疗试试看。”



“相当于是在替他打广告啊。”



我附和道。美奈子僵着面孔点了点头。



“是的。看到母亲突然重回年轻,不少人都表示想接受治疗。然后,那个针灸师就收了他们很大一笔钱……”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男的做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你母亲有可能会成为共犯,所以你才这么担心。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不早说。”



鹰央兀自点头。美奈子张开口,似乎想要怼她两句,但最后还是一脸不满地陷入了沉默。大概是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懂吧。实在是明智的判断。



“一大笔钱具体是有多少?”



“准确的数额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般的整容医院会开的价格。”



美奈子无力地回答我的提问。



原来如此,我大概搞清楚事情的全貌了。问题在于,美奈子的母亲缘何能够变得那般年轻。难道真的是用了什么“气”吗……



“变得年轻的还有别人吗?”



重新抱起双臂的鹰央嘟囔了一句。“哎?”美奈子愣愣地问道。



“我说,经你母亲介绍,接受了那个针灸师‘特别治疗’的人里面,还有像你母亲那样返老还童的人吗?”



闻此,美奈子有些不情不愿地缓缓点了点头。



“……有的,好多人都是。我只另外认识三个人,都是经母亲介绍做了‘特别治疗’的,她们都一下子变得很年轻,特别明显。”



“……有意思。”



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2



“真是的,好端端的休息日……”



“啊?你说啥?”



握着RX-8的方向盘,我从牙缝中挤出的抱怨,被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听到了。她的听力实在可怖。



“不,没说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吧。”



“什么叫没必要?听取当事人的说辞,是调查中最基本的一环吧。”



“说到底,这犯得上我们亲自跑腿吗?”



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鹰央朝我的侧脸投来轻蔑的视线。



“你啊,看到南原松子的那个变化,就不觉得奇怪吗?”



“呃,奇怪是觉得奇怪啦……”



我只是不想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被鹰央来回使唤而已。



“对吧。只要发现谜题,就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解开,这才是科学家的态度吧。”



鹰央满意地点点头。我瞟了她一眼,暗自叹气。我们是医生,不是科学家啊……哎,硬要说的话,医生也算是一类科学家吧。



“不说这个了,南原松子的家还没到吗?”



“导航说还有五分钟左右。”



昨天听过南原松子的女儿岛崎美奈子的话后,鹰央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说“务必让我仔细调查!”一开始想带南原松子到医院来接受检查,以此揭开“返老还童”的秘密,但美奈子听闻后却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劝了母亲好几次,想带她去医院看看,因为看着实在是不对劲。可每次母亲都生气地说着‘我没生病!’拒绝了。”



闻此,鹰央立刻回答“那我去见她不就行了”。结果便是,我不得不花费宝贵的休息日给鹰央当司机,前往位于东村山市的南原松子家。我本可以坚称这不是医生的职责,但容易想象遭到拒绝的鹰央会不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再加上她手里握着我年终奖评定的职权,以及最重要的,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行动。这个比我年少的上司存在严重的交流障碍,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捅出篓子,而将其损失降到最低便是我在综合诊断部里最主要的工作。



“那,关于南原松子女士返老还童的原因,老师您有眉目了吗?”



我忍着浑身的疲惫问道。只见鹰央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可能性有很多种,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气’导致的,我很想亲眼看看。”



“‘气’?这实在有点太扯了吧。”



“不管它有多扯,我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否定。总想着那些无聊的常识,又怎么能做出新的发现。”



“这倒也没错啦……”



那也不至于搬出“气”这种东西吧……。



“当然,也有‘气’以外的可能性。”



“比如说呢?”



“不告诉你。”



鹰央贼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她总是喜欢搞秘密。我耸了耸肩,看向车载导航仪,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便将车辆驶入附近的一个投币式停车场。下了车,来到昨日获知的住所,看到美奈子正站在门前。注意到我们,她问候示意。



“感谢二位百忙之中前来。”



“这儿就是南原松子的家吗?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鹰央来到美奈子面前。只见大门的后面,庭院内长满了茂密的草丛,其中伫立着一幢二层的小洋房。虽说这儿到市中心有些距离,但想坐拥如此一幢房产还是需要相当的财力。看来南原松子的确很有钱。



“是的,我偶尔会来露个面,或者有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不过基本上母亲是一个人住。”



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想必很孤独吧。那个可疑的针灸师或许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趁机侵入了女人寂寞的内心。



“很好,那就快点进去问话吧。”



鹰央毫无犹豫地握住了门把手。



“那、那个,按照昨天说的那样,我只跟母亲说了有人想打听一下那个针灸师,还请您一定不要暴露自己是医生的身份啊。”



美奈子急忙出言提醒。鹰央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快点进去问话吧。”



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房屋,我跟在后面,心中是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好吃吗?”



“嗯,……好吃。”



嘴巴里塞满了曲奇的鹰央费力地回答,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松鼠。坐在对面的南原松子用看着孙女的慈祥目光看向鹰央。身为主人,她热情地欢迎了我和鹰央,在客厅里为我们端来了红茶和曲奇。顺带一提,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和鹰央是远房亲戚,听了美奈子有关“返少治疗”的传闻慕名而来。



我一边小口啜饮着红茶,一边观察松子。曾猜想昨天看到的照片只是因外部拍摄环境的种种条件偶然所致,实际上或许还是和真实年龄一样衰老,然而眼前的女子竟比照片中还要显得年轻。记得美奈子说,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但这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岁左右。特别是皮肤,光滑水嫩,堪比三十岁的少妇。



“二位是想了解有关秋源大夫的事情,对吧。”



松子微笑着进入正题。我瞟了一眼鹰央。她嘴里依旧塞满了饼干,暂时没法说话,我便代为开口。



“呃,那位秋源大夫,就是针灸师……”



“哎呀,真对不住,我糊涂了。秋源是名字,他姓神尾,神尾秋源。”



念出那个名字时,松子显得无比幸福。坐在她身旁的美奈子朝母亲投去冰冷的目光。



“神尾秋源大夫,是吧。那位大夫能让人……呃,那个叫……返老还童?”



我支支吾吾地问道。松子肯定地颔首。



“是的,没错。大夫可厉害了呢。听说你们的熟人里面,就有在他那儿接受了治疗的?”



听到预料之外的话语,我一时困惑,只见美奈子冲我使来眼色。原来如此,当初是这么设定的啊。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



“对,是这样的。我们对那个治疗很感兴趣,想听您仔细讲一讲,所以才这样冒昧打扰。”



我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鹰央在一旁投来“这人说啥玩意儿呢?”的目光,但好在她的嘴仍被曲奇塞满,得以保持沉默。



“这样啊。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松子略向前探出身子。



“呃,就是,那个返老还童的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先从无关痛痒的事情问起。



“这很简单,只要让大夫握住你的双手,握一分钟左右就可以了,不疼也不痒。”



“咦,就这些吗?这要怎么让人返老还童啊?”



“具体我也不清楚,据说是通过手掌注入‘气’,让细胞恢复活性。”



“哦,‘气’啊……。只要接受一次治疗,就能变年轻吗?”



“不,只接受一次,效果不能持续。头一个月里,每周做三次左右,然后每两个礼拜做一次,这样才行。”



看来治疗比想象的要更频繁。



“原来如此……那么,您是从很早就开始接受治疗了吗?”



“对,我本来腰不太好,一年前就去了秋源大夫的诊所治腰,然后闲聊的时候,我问‘有没有能让人重新变年轻的疗法?’结果大夫就回答‘接受我的治疗,就能返老还童’。一开始我也没当真,可接受了治疗后,没想到真的变年轻了呢。”



松子露出打心眼里欢喜的笑容,仿佛陷入热恋的少女般纯真,实难想象面前的她竟已年过七旬。



“接受治疗后,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感觉乏力或头痛之类的。”



总算是咽下了曲奇的鹰央开始了提问。



“完全没有,我身体好着呢。请问是哪位想要接受大夫的治疗呢?”



松子问道。只见鹰央仿佛准备解答黑板上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精神十足地举起了左手。



“我,我想体验一下!”



“哎,你吗?”



闻此,松子眯起眼睛,面露怀疑。这不奇怪,乍一看去和高中生相差无几的鹰央,竟然要接受“返老还童”的治疗。



“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有解释清楚。想做的是她的祖母,我们代为前来咨询。”



我急忙补充。



“祖母?你说啥呢,我是要自己……”



“求您了闭嘴吧别添乱了。”



用松子听不到的音量,我冲鹰央耳语。后者不满地嘟着嘴,但还是老实地保持了沉默。



“哦哦,这样,是祖母啊。那她一定会高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所以我们就是想来问一下,那个‘返少治疗’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压低声音问道。照美奈子所说,那个针灸师向接受治疗的人索要了不少钱。如果他真的是骗子(我几乎是确信),我们有必要知道他究竟骗了人们多少钱。



“治疗的话,每次收费是三万日元。”



松子语气轻快地回答。



“三万……日元啊。”



听到不上不下的数字,我挠了挠鼻尖。这绝不是一笔小钱,但也没有大到违法的程度。



“头一个月每周做三次,差不多要花三十到四十万日元,之后每个月大概六万日元……”



这个价位的设定想来相当绝妙,对于生活富裕的人而言不会构成负担。比起一次性地攫取上百万,像这样定期地收取一定数额的做法更不易招致麻烦。



“这的确是有点小贵,但想想看,如果能重新变得年轻,这点钱也不算什么吧。”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也是每个月在花六万日元吗?”



抱着双臂在一旁听的鹰央很是唐突地向松子发问。被和高中生不相上下的鹰央毫无顾虑地用“你”相称,松子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旋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最近没有。怎么说呢,我和秋源大夫算是一种伙伴关系……”



“就是说,你和那个针灸师成了恋人关系,所以不用支付治疗费用了吧。”



不顾欲言又止的松子,鹰央开门见山地指摘。松子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她冲坐在一旁的美奈子轻轻一瞪。



“哎呀,真是的,你连这个事也说出去了?”



看着母亲宛如中学生一般羞赧的表情,美奈子只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真是管不住嘴巴。没错,我的确是在和秋源大夫交往。但不是因为他让我返老还童,而是他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



松子的面颊愈发红润。望着她的模样,我不禁想,她或许真的是因为和针灸师恋爱了,才显得变年轻了吧。正如鹰央昨天所说,“热恋中的女性会分泌更多雌性激素”,精神的变化会给身体造成相当大的影响。故别爱人,在偌大的洋房里孤零零地老去的松子,陷入新的恋情后重新焕发精神,再加上化妆和皮肤保养,从而看上去返老还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呢,我其实挺高兴的。”



陷入沉思的我被松子的声音拽回现实。只见她伸手搭在僵着面孔的美奈子的肩上。



“最开始我说自己在和秋源大夫交往的时候,这孩子反对得可厉害了。我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夫是有真本事,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结果现在呢,她竟然主动带了有意向的客人来。你总算是相信了他的力量呢。”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两眼高兴得眯成一条线。后者则是“我没有……”地显得不甚自在。



“对了,那个‘返少治疗’,我能不能参观一下?我很想亲眼看一看。”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两眼因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冒着光芒。立刻,松子面露困惑。



“参观吗?这我得问问看才行……”



“请你务必帮我问一下!”



“……好吧,那就请二位稍等一会。”



许是慑于鹰央的气势,松子起身离开了房间。本以为在这儿听过话就够了,这下搞不好还要陪着去参观那个可疑的治疗。我不由得垂下肩膀。一旁的鹰央把脑袋钻到面前。



“……您怎么了?”



“如果是真的,那可太了不起了!能返老还童的话,说不定就能长生不老了。自古以来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各国朝代的执政人都用手握的权力追求过长生不老的仙丹。有名的比如秦始皇,想通过服用水银来……”



(魔理沙:关于“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可参阅耶鲁大学公开课系列的哲学入门课《死亡》(Death - Introduction of Philosophy, from Yale Open Course, feat. Prof. Shelly Kagen))



“是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呢。”



许是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了延绵不绝的有关“长生不老”的知识大讲堂。见我敷衍地应和,她突然不满地嘟起脸颊。



“怎么啦你,没有兴趣吗?这可是返老还童啊!”



“我还真没多少。医生显得年轻的话,更不容易得到患者的信任,所以硬要说的话,我倒是希望看上去更老练一些。”



我回答。鹰央响亮地咋舌。



“……你说这种话,以后会秃头哦。”



“什、什么……”



听到她低声嘟囔的一句,我的表情不由得抽搐,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头顶。



“我说你现在这么吃年轻的本,再过几年就该秃头了。”



“我、我还好吧。目前暂时没有迹象……”



“哼哼,头发可是说秃就会秃的哦。”



说着,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反正你在外科干的时候,每天都是不规律的生活节奏,压力很大吧。再加上你饮食结构单调,毛囊肯定已经严重受损……”



她的语气逐渐染上威胁,仿佛在讲鬼故事。



“您自己还不是天天只吃咖喱和甜品,有资格说我的饮食结构吗。”



“说啥呢,我吃的咖喱每天加的辅料都不一样,结构相当平衡了好吧……”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之际,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松子回到了客厅,我们便暂时停止交火,坐正了身子。



“和秋源大夫联系过了,三十分钟后有一位我介绍来的患者要来接受治疗,二位可以参观。”



松子双手合在一起,语调十分明快。



神尾秋源开设的针灸店距离松子家步行大约五分钟。一幢两层楼的民居门口,摆着一个写有“神尾针灸店”的匾牌。牌子看上去很古旧,透出一股可疑的氛围。



“那个‘返少治疗’就是在这儿做的吧。”



鹰央盯着匾牌嘟囔。



“对,看着不是那么起眼对吧。我跟他说过,可以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好好宣传宣传,可大夫他不听,说不愿意太招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匠人气质吧。当然,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松子一边秀着恩爱,一边按下门铃。等了数十秒后,门被打开,出现了身披甚平的一名中老年男子。



“哎呀,是松子小姐,欢迎欢迎。这边几位就是您说想要来参观的人对吧。”



说着,他夸张地摊开双臂。我仔细打量着他。非常可疑——这就是我对神尾秋源的第一印象。首先,他在工作时竟然穿了件甚平,这已经就足够让人起疑了;头顶秃得近乎完美,铮亮地反射着荧光灯的白色,后脑勺残留的一小撮花白的长发用橡皮圈扎成马尾。男子的个头相当矮,但体格与大多数针灸师一样很健硕,看上去六十岁左右。



“看着挺可疑的,对吧?”



松子猜中了我内心的想法。“哪里,我没有……”我慌忙试图否认。



“没事儿,不用那么顾虑的。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想过‘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怎么,您最开始也是那么看我的吗?”



“是啊,我差点跑掉呢。”



松子和秋源相视而笑,那模样宛如相互扶持多年的老夫妻。站在我旁边的美奈子很是不快地撇嘴。



“呃,我叫小鸟游优,这位是天久鹰央老……小姐。”



我为自己和鹰央做了介绍。瞬间,秋源收起脸上的笑容,仿佛掂量价钱般打量着我们。我感觉不甚愉快。



“这边两位说,他们的一位朋友想接受您的治疗,所以来参观一下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哦哦,是这样啊,欢迎欢迎。有人愿意参观我很高兴,还请随时光临。患者还没来,各位先请进吧。”



秋源再次露出笑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那个……我就先回母亲的家了。”



美奈子低声说道,表情依旧严峻。



“哎呀,美奈子,你也进来看一眼嘛。”



松子语气轻快地招呼女儿,然而后者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冲我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开了。恐怕是不愿意进入(确信是在)欺骗母亲的可疑男人经营的店铺吧,可以理解。



“喂,小鸟,愣着干啥呢,快点走啊。”



目送着美奈子的背影逐渐远去时,我的夹克下摆被人一拽,低头发现是鹰央正两眼放光地指着大门。哪怕委托人离场,调查也要继续。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跟着鹰央一同进入了针灸店内。玄关的后面是长长的走廊,与普通的民居别无二致。走廊的尽头似乎是厨房。



“是这里。”



进了室内,秋源拉开距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门后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中央摆放着患者用的病床。在秋源的示意下,我们进入内部。墙边的书架上摆着似乎是中医的参考书,床边有一个手推车,上面放着针灸用道具。



“你有针灸师的资格证啊。”



鹰央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个匾牌,里面展示着针灸师的资格证书。



“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生意啊。”



秋源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不过,‘返少治疗’不是针灸学校教授的内容吧。”



听到鹰央的指摘,秋源的面颊似乎略微抽动了一下。



“确实,那个不是一般的针灸师能够做到的,其中用到的技术在日本学不了。”



“那你是怎么学的?”



鹰央几乎是不容喘息地发问。秋源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你的治疗能让人‘返老还童’啊,西方医学至今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如果你说能做到,我自然想知道你是在哪儿学的了。”



鹰央的语速飞快。听到无可辩驳的回答,秋源只好干咳一声,郑重地回答。



“考取了针灸师的执照后,我去针灸的发源地中国留学深造,在北京遇到了一位师傅。”



“你跟那个‘师傅’学习了吗?”



“没错。师傅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水平高超,受人尊敬。我再三恳求,他才同意收我为徒,数年间不仅教授了针灸的技术,还有其它的许多中医疗术。我学成后准备回国时,师傅念我勤学努力,便将秘术传授给我,通过操纵‘气’使细胞恢复活性。”



秋源显得很是得意。



“你说的那个‘气’,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怎么操纵它的?”



鹰央抑制不住好奇心,逼近秋源面前。低头看着她,秋源只是哼了一声。



“具体的样子,用话语是解释不清的。硬要说的话,它是所有细胞具有的生命能量。首先要通过严酷的修炼,感受到身体内‘气’的流动和循环,然后通过长时间练习,才能掌握随意操纵的技巧。我算是底子比较好的人,也花了好几年才到了这一步,如果天分不够,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原来如此,确实很有意思。”



鹰央抱着双臂,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的交谈,我只觉如鲠在喉。“气”你个ma鬼bi,分明是骗子用花言巧语忽悠人收智商税。越是听下去,越觉得这个叫神尾秋源的男子不对劲。



“你的这个‘治疗’具体能有多少的疗效?”



鹰央保持姿势不变,继续发问。



“秋源大夫,你给她看看那个吧。”



松子很是兴奋地说着,从书架中取出一个硕大的文件夹。



“那是什么?”



我问道。松子将文件夹放在病床上打开。



“到目前为止秋源大夫治疗过的患者的照片,他拍了治疗前和治疗后的样子,都放在这儿保管。”



每个页面上都贴着数张照片,如她所言,是同一人物在不同时刻拍摄的模样。这东西随便给其他人看,难道不构成侵犯个人隐私吗?我对秋源愈发不信任了。钻到我前面的鹰央如饥似渴地盯着页面,我也只好跟着看了起来。



第一张照片中是一位年龄相当大的女性,目测已有八十余岁。照片旁边标注着日期,看来是每隔一周拍摄了一次。依序查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随着日期增长,女性显然“变得年轻”了。治疗开始后一个星期拍的照片中,皮肤已经显得光滑紧致,一个月后的照片则显得年轻了十多岁。



鹰央随意地向后翻页,下一页上贴着另一名女性的照片,看样子是一人占了一页。这位女性的年事同样已高,但接受治疗后很明显地重拾了年轻。鹰央继续翻页,每一页上的照片都显示了治疗前后女子容貌的戏剧性变化。



我感到脑子隐隐作痛,不由得晃了晃头。本以为松子只是开始与秋源交往后,因生活变得充实,使外貌显得年轻罢了。然而,如果文件夹中的照片不是伪造,便说明除了松子以外,还有不少高龄女性患者在接受了秋源的“治疗”后,成功返老还童。这个男的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秋源。



“人还不少啊。到现在接受‘返少治疗’的共有多少人?”



“唔,差不多有四十人吧。其中不少人现在也定期到我这儿接受治疗。”



面对鹰央的疑问,秋源很是得意地回答。



“是吗,感觉没我想象的多啊。我还以为已经有好几百人了呢。”



“我三个月前才开始搞这个治疗的,时间不长,这个人数也正常吧。”



“之前你没有做吗?”



“没有,只是给人做一般的针灸治疗而已。使用‘气’的治疗不是常规做法,之前没有想到靠这个来赚钱。给松子做的时候,我只是看她烦恼于自己的年龄,想帮她缓解一下难处而已,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



秋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松子来到他的身旁。



“这大夫啊,明明本事不小,可一点都不会做生意。所以我就帮他打广告,介绍给朋友们。”



秋源腼腆地笑了。



“我真的很感谢松子。多亏了她,我才能发挥出来我真正的实力。”



看着两位老年人宛如高中生情侣般甜蜜依偎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皱眉,这时门铃响了。



“哦,正好患者来了。松子,麻烦你去接一下行吗?”



“好好,没问题。”



松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少顷便带了一位中年女子回来。后者看上去已年近花甲。



“哎呀,这边几位是?”



女子进入房间,看到我们,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两位是小鸟游先生和天久小姐,他们的熟人对秋源大夫的治疗感兴趣,今天是来参观的。没关系吧,春江夫人?”



“呃、嗯……”



被叫做春江的女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鹰央立刻来到她的面前。



“你接受了‘返少治疗’对吧。效果怎么样?”



“呃、嗯,这个……效果很棒的。我做这个才三个礼拜,皮肤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多。我今年七十三了,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现在也全好了,真是没想到。”(永琳:更年期综合征又称绝经/围绝经期综合征,指妇女绝经前后出现性激素波动或减少所致的一系列躯体及心理症状。)



看到突然凑上来的鹰央,春江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我瞪大了眼睛。七十三岁?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多岁好吧。



“……原来如此,更年期综合症啊。”



鹰央意味深长地嘟囔着,点了点头。



“那就和上次一样,请您在里面的房间里换好衣服。”



在秋源的催促下,春江暂时离开房间,数分钟后穿着水蓝色的长袍(gown)回来了。袍子的后背部分有拉链,以便针灸师拉开进行针灸。春江驾轻就熟地来到病床边,趴在上面。



“那个,我还是出去待着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当着我一个外人、而且还是男人的面,对方或许不太愿意。



“哦,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我也不是在乎那个的年纪了。”



春江冲我微微一笑。



“那我们就开始吧。”



秋源戴上放在推车上的医用橡胶手套,来到春江身边,开始做手臂的按摩。



“……这就是‘返少治疗’吗?”



我问道。秋源一边用力揉着臂部肌肉,一边摇了摇头。



“这是治疗前的准备步骤。肌肉如果僵硬的话,‘气’就不能充分在体内扩散,治疗效果会差很多。”



许是为了增加润滑度,秋源往手套上抹了数次护肤霜一样的东西,继续按摩手臂。持续了约十分钟后,他拉下后背的拉链,开始为春江的背部也做按摩。一直盯着人家不太礼貌,我移开目光,只是偶尔侧眼窥视。与我相对,鹰央仿佛缚背灵一样,几乎紧贴在秋源身后,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许是在意她的视线,秋源数次绷着脸扭过头,鹰央却丝毫不以为意。和按摩手臂时一样,秋源同样涂着护肤霜,细致地给背部按摩。



总共花费约三十分钟做完了按摩后,秋源摘下橡胶手套,丢到垃圾箱里,然后长呼出一口气。把后背的拉链拉好后,春江起身,侧着坐在病床上。



“这算是做好准备了,接下来就是重头戏。麻烦你让一下,运‘气’的时候我要集中注意力。”



说完,秋源站到春江的面前。鹰央面露不满,但还是退到了我的身旁。秋源握起春江的手,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如此反复数次。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幕。身旁的鹰央也向前倾身,一言不发地观察着。



“喝啊!”



迅速吐气的同时,秋源双目圆睁,咬紧牙关,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面色涨红,双臂微微震颤着,逐渐变得剧烈,同时从紧要的牙关中漏出一丝呻吟。下一瞬,秋源松开春江的手,急不可耐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哎?这样就结束了吗?”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对,这就完了。”



松子代替仍然气喘吁吁的秋源回答。



刚才那个就是“返少治疗”?说实话,我完全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那个,……您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见秋源暂时没法开口,我转向春江问道。



“感觉到有某个温暖的波动传到身体里了,不过效果不会马上就出来的,要等上几天,身体才会逐渐变得年轻。”



春江微笑着回答。看着她,我总觉浑身无力。本以为能够看到患者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返老还童,不过仔细一想,这好像根本不可能吧……



“……虽然不能马上见效,但春江夫人的体内,已经充满了,我输送的‘气’。那个‘气’,会逐渐地,让细胞,重新恢复活性。”



秋源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明。



“您体力消耗这么大的吗?”



“那当然了。‘气’是生命之源,我把自己的‘气’输送给别人,我的体力当然会消耗。没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在松子的搀扶下,秋源勉强起身。我狐疑地盯着两人。秋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做作,像个演技三流的骗子,我实在没法相信他。但实际上,接受了他的治疗的患者都确实重返年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掏出面巾纸,响亮地擤鼻子。



“……您干什么呢?”



“看了不知道吗,擤鼻涕啊。这屋里灰有点多,我鼻子发痒。”



鹰央将用过的面巾纸丢入垃圾桶,然后双手插进了口袋里。刚才还两眼放光,一转头就满脸漠然。这人真是说变就变。



“然后呢,您看了治疗过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还是说发现什么问题了?”



我冲鹰央低声耳语,以免被秋源二人听到。



“治疗?哦,你说‘返少治疗’啊。当然,我明白不少事儿了。”



鹰央一副买菜顺道想起要打酱油似的语气嘟囔着,看向秋源。



“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次?”



“鹰央老师,您说啥呢!?”



大吃一惊的我甚至忘记了伪装鹰央的医生身份。“老师?”松子不解地歪头。



“你怕什么,反正看上去没啥危险,无所谓吧。光看一遍还是不够,最好直接体验一下,印象也更深。”



“呃,那也不至于直接做一遍……”



而且有没有危险也不好说吧。



“而且,如果真能返老还童的话,我也很开心啊。”



“您没这必要吧,本来就……”



本来就长得像个小孩子——话说到一半,我慌忙闭上嘴。听到别人说她长得年幼,鹰央会很不高兴。她虽然不甚注意打扮,但也对自己稚嫩的面孔多少抱有成见。



“……本来就什么?”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呃,就是说,那个……您本来就很年轻很漂亮啦,犯不上做这种治疗的。”



我用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过于明显的呆板语调奉承。鹰央眨了眨眼。



“怎么,你是在泡我吗?”



“才不是!”



“不过很遗憾,我对你这种四肢发达的男人没兴趣,抱歉啦。”



“我都说了不是!”



“好好好,就当你不是好了。那,我能接受这个治疗吗?”



鹰央冲我摆了摆手,转向秋源问道。什么叫“当我不是”啊……



“哎呀,小姑娘,你就不必了吧。”



秋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回答。“小姑娘”一词显然刺激到了鹰央,她的目光变得险峻。



“……为啥不必了啊?”



“因为小姑娘你是初中生吧?还这么年轻,用不着返老还童啦。”



“初、初中……!?”



鹰央瞪大了圆滚的双眼,愣得无语。我忍不住扑哧一声,旋即用双手捂住了嘴。她用杀气四溢的目光冲我狠狠瞪了一眼,旋即面不改色地看向秋源。



“你、你说谁是初中生呢!我、我可是二十八岁的成年淑女,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



鹰央话说到一半,我便从她背后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鹰央唔唔的抗议声。



“今天非常感谢您,我们日后会重新联络的,不好意思,告辞了!”



飞快地道过别后,我一把抄起鹰央夹在腋下,迅速离开房间奔向玄关。放着鹰央不管的话,肯定要露马脚。该看的已经看完了,今天就先回医院吧。抱着四肢挥舞的鹰央走出针灸店的大门时,左手感到一阵直冲天灵盖的剧痛。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鹰央尖锐的犬牙深深刺入了我的手中。



3



参观了“返少治疗”后过了两个礼拜。星期五的傍晚,我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离开急救室,走在一楼的走廊里。门诊时间已过,摆满了长椅的候诊区门可罗雀,散落着警卫员和数名前来探望的患者家属。



活动着颈关节穿过候诊区,来到电梯前,刚好碰上一个下行的包厢开了门,从中走出一名戴着眼镜的高挑女子。她的年纪与我相仿,一头长发染成了明亮的茶色。我与她四目相对,只见镜片后颀长的双眼略微睁大,身体也僵硬了一瞬。我们认识吗?在记忆中翻找,然而感觉大脑深处刺痛了一瞬,没能回想起究竟是在哪儿遇到过她。



女子回过神来,微笑着冲我略一致意,我不由得跟着低下了头。她从我身旁穿过,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嗒嗒作响。看着曼妙的背影逐渐远去,我疑惑着进入电梯。来到十楼,爬着楼梯前往楼顶时,廉价的电子音钻入耳中。



“搞什么啊,我已经下班了。”



不满地嘟囔着,我从急救部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传呼机。面积有限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再熟悉不过的内线电话的号码。呼叫的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也即鹰央的“家”。要不要假装没注意到,拎了包直接回家呢。但旋即想到,我的办公桌所在的板房就在鹰央“家”的后面,去拿衣服和车钥匙的话,肯定会被待在“家”中的鹰央看见。



……哎,没办法了。我苦涩地叹气,推开楼顶的门,笔直地走向红砖砌成的洋房。



“小鸟,明天开车带我。”



推开房门,踏入堆满了各类书籍、宛如“书之林”的屋内的瞬间,侧躺在沙发上的鹰央便叫道。



“您换个人不行吗?我又不是老师您的专属司机。”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你没有女朋友,周末闲着没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