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枚戒指,一盏灯』(1 / 2)
那天一如往常,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长著青苔的石造遗迹寒气逼人,从天花板缝隙间射进的阳光,如同一根针似的刺在身上。
哥布林哨兵手拿生锈的枪,不耐烦地踹了下地面。
「GOROOBB!GORB!」
「咿、咿啊啊啊!?呜!?呜!?」
「GOROORBB!」
竖起耳朵就能听见,远方的大厅传来愉悦的声音。
真是,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轮到自己守夜。
明明几乎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哥布林已经将前几天来探索遗迹、被他们抓到的冒险者忘得一乾二净。
他只记得有几个男人,有几个女人,这样应该能享受一段时间。
矿人(Dwarf)男人挺肥的,暂时不必担心没肉吃。
矿人的肉虽然硬,但他们可没资格──尽管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权利──挑三拣四。
「咿──!?」
「GBOR!?」
话说回来,这女人今天真会叫。
八成是想到新玩法了──那只哥布林舔了下舌头。
起初他们杀掉男人,把人头拿给那些女人看,她们便会吓得大叫,很有趣。
最近女人的反应却越来越薄弱,害他们玩腻了。
看到人头──虽然已经开始腐烂──也只会发出「啊」或「呜」的声音。
听她现在叫成这样,肯定在玩很有趣的游戏。
想到这里,哥布林就坐不住了,不停踏步。
乾脆别看门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哥布林点点头,觉得真是个好主意。
反正偷混进去也没人会发现。不如说应该是其他人要来守夜。
没错,就这么办。哥布林扔掉短枪,无谓地缠好缠腰布,回过头。
下一刻,他的嘴被摀住,彷佛有条蛇缠了上去,利刃划过咽喉。
哥布林听见血液从颈部喷出的声音,被呛得发出咕嘟咕嘟声。
那只哥布林很快就动弹不得,死在原地。
谁都没有为他哀悼。
§
「一只。」
那名冒险者摀住哥布林的嘴,直到目标停止抽搐,接著慢慢将尸体放到地上。
他甩去剑上的血,收剑入鞘,捡起掉在脚边的短枪检查了一下,插进腰带。
能携带的装备有限,但如果不会妨碍行动,武器自然越多越好。
他静静观察周遭的情况,随后将哥布林的尸体踢进阴影处。是为了以防万一。
顺便把左手的火把轻轻扔到地上,空出双手。
远方的大厅清楚传来哥布林开宴会的声音。
他缓慢且慎重地腹部使力,以脚跟先著地的方式行走,宛如匍匐般一声不响地前进。
踮脚反而浪费力气,重点是最重的部分会用力落在地上。
以前他曾被师父痛揍过,骂他「潜行还一副要往前扑倒的模样,脑袋装什么」。
前方透出灯光,可是哥布林不需要光。是用来取暖或享乐的吧。
──后者吗。
不出所料。
「啊──!?啊啊──!?」
「GOROBOGO!GOROBOGOGOG!」
含糊的女性惨叫声响起,哥布林听见这阵哀号,大声嘲笑她。
他们将用大厅中央的火堆烫红的铁棒,按在少女的肌肤上。
每次少女都会痛得扭动身躯,试图逃跑,彷佛在跳一支难看又滑稽的舞蹈。
乍看之下,根本无法分辨她是冒险者还是村姑。
害怕、惨叫、东逃西窜、啜泣、求饶的模样,与一般少女没什么不同。
然而,她的脖子挂著喀啷作响的识别牌。
那女孩的精神已经崩溃,严重到连事先得知情报的他,都看不出她是冒险者。
他没有去想在此之前她经历过什么。因为他早已明白。
再说,她应该还算好的。
其他几位少女,身上沾满鲜血及脏污,被扔在像垃圾场般散落一地的白骨中。
有的双眼黯淡无光,有的身体少了该有的部位,有的一直在胡言乱语。
除此之外,八成还有俘虏怀上了哥布林的种。
何者较为幸运──他没有去想。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敌人四。剑、斧、棍棒。无弓手。其中一只是乡巴佬(Hob)吗。
「GOROOBOG!GOROBG!」
「GBRRG……」
一只巨大的哥布林,正在抓起盘子──当然不是哥布林自己做的──里的肉狼吞虎咽。
不仅如此,他还对其他哥布林颐指气使,欺负他们,抢走他们手中的酒杯。
在他脖子上闪闪发光的,是疑似从冒险者身上抢来的数枚识别牌。
那只想必就是头目。大哥布林。
他思考片刻后,无声无息潜入大厅,接著将手指插进石壁的缝隙间。
虽然上头长了青苔,攀起来也够稳了。他慢慢撑起身体。
爬了一阶,寻找可以落脚的位置,踩稳后抓住上方的石壁,继续往上爬。
动作称不上敏捷,但想起小时候爬树的经验,就觉得这点程度还算轻松。
那棵树还在吗?大概不在了吧。
「呜……啊……不、要……!」
「GROBG!GRROROGB!」
他无视闪过脑海的思绪,注意力集中在哥布林身上。
不知该不该说幸运,目前还没被他们发现。
敌人正在吵闹不代表可以发出声音,但音量不大的话还在容许范围内。
他暂时停下手,调整呼吸,然后又往上爬了一些。
接著确认距离,使劲踢击墙壁跳下去。
他不可能做得出超人般的动作。穿著铠甲往下跳,就只会直线坠落。
不过,他需要的是能踩烂小鬼的速度及高度。如此便足矣。
「GBOROB!?」
小鬼被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压扁,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他对小鬼的哀号置若罔闻,踩断脖子。二。
「GGB!?GOBOGORB!」
「GRBG!」
遭到突袭的哥布林纷纷叫著站起来,他当然知道。
他没有浪费时间,双手早已抽出短剑。
「GROOGBG!?」
「GORRG!?」
射出去的短剑命中咽喉,哥布林像溺毙似的挥著双手倒下。三。
他没有确认小鬼的死相,反手拔出腰带上的短枪,刺向背后。
「GOBOOOGOB!?」
沉迷于贯穿少女的身体而慢了一步动作的小鬼,被他从身后贯穿,痛苦地挣扎。四。
被喷出来的血迎头淋下的女俘虏尖叫了一声,但那不重要。
「GOOROGOB!」
伙伴接连被杀,大哥布林挥下粗如木材的棍棒。
能靠突袭打倒头目是最好的,但没人能保证会成功。他不希望因为偷袭失败,陷入五对一的危机。
得先颠覆战力上的差距。剩下的之后再说。
「GOROBG!GGBGOROGB!」
「喔、喔!」
看似剩饭的食物被砸向地面的棍棒打烂,溅到空中。
他迅速跳开来闪过攻击,右手拔出不长不短的剑。
「没事吧?」
「啊、呜……」
不久前还在被蹂躏的女人近在身旁。向她讲话也没什么反应。
可能会波及到她。不能后退。大哥布林正在逼近,他咂了下舌。
「哼。」
「GOROG!?」
企图继续进攻的大哥布林放声惨叫。
因为他踢起了掉在脚边、被火烧得通红的铁棒。
大哥布林被铁棒烫得扭动身体,明明他们刚才还是烫人的那一方。
他没有趁机逃跑,而是举起左手的圆盾,直接冲到大哥布林身前。
「GROGORO!」
「唔……!」
面对砸过来的棍棒,他尽量选择靠敌人手腕的位置格挡,使其偏移路线。左手发出吱嘎声。
不过已经没问题了。他用右手的剑刺中大哥布林的腹部,使劲转动。
「GOROGOBOGOBOGOROBG!?」
大哥布林哀号著,棍棒从手中掉落。
这样就五──
「GGBGRO!」
「呜……!?」
然而下个瞬间,他的头被用力揍了一拳,身体飞向空中。
他摔在大厅角落,身体沾到骨头和食物残渣,倒卧在地──不,是在地上滚动。
为了躲开立刻朝他挥下的拳头。
茫然失措的少女们被逐渐逼近的危机吓得尖叫,他甩甩头站起身。
──没有立刻死?
没刺中要害。不对,在思考这个问题前,有件更该做的事。
他摸索著脚边,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下将捡起来的东西往敌人身上砸。
「GBOORGB!?」
惨叫声。肉与骨头被砸烂的声音。不晓得打中了哪里,但确实打中了。
「喔、喔……!」
「GOROGB!?GBRRG!?GOBOG!?GBBGB!?」
缩短距离,举起手,挥下去。重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大哥布林过没多久就停止惨叫,只剩下水花溅起般的声响。
他终于松了口气,望向手中的武器。
正在冒烟的那东西,是哥布林生火时烧剩的木头。
「……原来如此。」
检查过后,他扔掉木头,踩住大哥布林的腹部拔出剑。
内脏溢出,然而为求保险,他还是用剑搅了一下,彻底将他杀死。
刺中腹部都杀不了他了,即使脸被人砸烂,还是有可能站起来。
他用哥布林的缠腰布擦掉剑上的血,收回剑鞘,低声呢喃:
「五……应该不是小规模群体。」
推测是先进来探索遗迹的冒险者们,已经杀掉了几只。
然后──恐怕灭团了。
他想到这个事实,并且接受,接著摇头。
不可以误解。这种事虽然常有,却不是一直都有,也不频繁。
只不过是无论何时都存在运气差的人罢了。
碰巧刚成为冒险者,缺乏知识也缺乏经验,碰巧在战斗时脚滑……
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万万不能认为活下来的自己比他们更优秀。
这是师父教过他许多次的事,一直以来也亲身体会到。
更重要的是,因为哥布林这种生物,无一不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优秀的。
他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像在扛行李般,抱起不幸的幸存者──数名少女,让她们坐好。
从自己的行囊和哥布林掠夺来的东西中,收集比较乾净的毛毯帮她们披上。
或许是因为还无法理解状况,再加上身体虚弱吧。
少女们不停啜泣,看起来连话都说不清。他不觉得这样有错,平静地陈述事实。
「很快就能回去。」他思考了一下,补充道:「再等一下。」
──除此之外的安慰又有何意义?
他无视在身后哭出声的少女们,粗鲁地搜起小鬼的战利品。
因为以前曾发现过哥布林的幼崽,虽然这次距离女人被拐走没经过多少时间。
要是有幼崽躲著就糟了。他学到哥布林的增加速度很快。
况且,死去的冒险者的识别牌应该要带回去。
「…………?」
这时,伸进秽物中的手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掏出来一看,是枚小戒指。宝石戒指。
是《座标(Mapping)》的戒指吗?
──不,不对。
他用指尖抹去秽物,观察那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从未见过这种宝石。虽说他本来就不是知识渊博的人。
里头有东西在燃烧。
不断燃烧。
「呣。」
他却随手将戒指塞进杂物袋,拋到脑后。
还有其他该思考的事。
哥布林的尸体。被掳走的少女。必须把她们平安带回去,向公会报告。
然后领取报酬,整顿装备,寻找下一件委托,杀掉哥布林。
他穿戴骯脏的皮甲、断了角的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
对哥布林杀手来说,那天一如往常,仅仅是个令人极为不快的日子。
§
「呼,天气真好!」
蓝天与阳光下,牧牛妹用力把挂在绳子上的白床单摊开来晒乾。
把衣服放进倒入草木灰清液的盆子里用脚踩,晾乾后收进室内。
尽管很费工夫,洗著洗著不知为何心情就会好起来,她轻笑出声。
他──终于愿意睡在主屋,而不是在仓库过夜。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像这样洗衣服,心情自然会好。
「~♪」
她哼著歌拿起下一件衣服。衬衫──他的衬衫。
这是她趁他不在时跑进仓库,偷偷回收的。
上面沾著泥土、灰尘、汗渍,以及大概是──血迹的污垢。
要她放著这件衣服不洗,实在办不到。
她赤脚踩著衬衫,水马上就脏掉,吓了她一跳,不过……
「嗯,乾乾净净!」
她用力摊开衬衫,将皱褶整平,满意地点头。
有些痕迹还留在上头,不过脏污都洗掉了。很好很好。
他好歹是每天都会和女孩子打照面的人,大可稍微注意一下仪容。
「还有那副铠甲……」
牧牛妹手抵下巴,沉吟著思考。
她觉得那副铠甲很脏,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要把它擦乾净的迹象。
话虽如此,擅自把它擦得闪闪发光也不太好。
因为那是他的工作领域,她不该涉足。
──工作啊。
牧牛妹停下手边的工作,望向蓝天。
冒险。冒险者。
这个词让她觉得近在身旁,又远在天边。
他会穿著铠甲,手拿武器,潜入遗迹或洞窟,与怪物战斗。
记忆中的他,还是五年前两人吵架时的模样……如今他成为冒险者出现了。
她知道他身上有著未曾改变的地方。
另一方面,也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两人当成同一对象看待。
「……好复杂喔。」
她不经意地拨弄下定决心剪短后,变得轻盈不少的浏海。
视线范围开阔许多,映入眼帘的景色也变得不一样了,但她依然无法接受。
「算了,没必要著急……吧?」
哎呀?牧牛妹歪过头,想拿下一件待洗衣物的手扑了个空。
蹲下一看,盆子里已经没衣服了。
唔。不知不觉全部洗完了吗。
──怎么办?
隔著手掌仰望的太阳仍高挂在天际,现在就收工太早了。
当然,她还得照顾牧场的牛、猪、鸡,不过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得看著它们。
况且再怎么积极帮忙,舅舅都不太愿意让她做劳力活。
能理解舅舅担心她的心情,毕竟自己之前那副样子,但还是有点失落。
「嗯…………好!」
没错。牧牛妹打了个拙劣的响指。来煮晚餐吧。这样很好。
这个念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仅仅是纯粹的灵机一动。
但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踏著轻快的脚步走回家──
「噢,好险好险。」
雀跃的心情害她差点忘记收拾盆子,她将水倒光,晾在外头。
然后小跑步向家门口。
要煮什么呢?有什么可以煮呢?能不能煮出美味的料理呢?她知道舅舅的喜好,不过──
「他会愿意吃吗……」
牧牛妹嘀咕道,轻轻用指尖抚摸嘴唇。
浮现于脑海的景象非常幸福,她卷起袖子说了声「好!」,为自己打气。
§
「不行,我不能收。」
「是吗。」
那名性情乖僻的老人将戒指扔到柜台上,用十分狐疑的眼神看著这名冒险者。
「你从哪搞到这种玩意的?」
「捡到的。」
哥布林杀手回答后,突然想到似的又补充一句:
「遗迹里。哥布林在那筑巢。」
「小鬼吗……」
冒险者公会里的武具店,今天也一样热闹。
哥布林杀手大剌剌地走进来,应该是在中午过后。
从他散发出的臭味和身上脏污来看,显然是刚结束冒险就直接前来。
疑似认识他的持枪战士皱眉「呃!」了一声,他无视对方,说道:
「要补充装备。」
到这边为止都与平常无异──这男人当上冒险者后一直是这样,工房老板也习惯了。
火把、药草、伤药、消毒药水、楔子等各种琐碎的东西,加上小刀及武器防具。
──比起战士,更像斥候(Scout)或猎兵(Ranger)之流。
之前甚至还说想买弓箭,问他会不会用,只回答「懂一些」。
这家伙虽然是个怪人,手倒挺巧──老板在脑中的帐簿记下这点。
和平常不同的,是在之后。
他搜起杂物袋准备付钱,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那样物品。
戒指。
一只金属环,上面镶著彷佛在燃烧的闪亮宝石。
不──确实在燃烧。宝石内侧,有某种东西在翻涌著。
「收购吗?」
店长接过他随手扔过来的戒指,戴上单片眼镜仔细观察后,摇摇头。
「不行,我不能收。」
接著便延续到刚才的对话。
老板双臂环胸沉吟著,用指尖轻敲柜台:
「能确定这是魔法戒指,不过没经过鉴定太危险啦。」
「有办法鉴定吗?」
「是可以,但很费工。」
老板伸手敲敲挂在附近的木牌。
上面用几种文字和图案表示「贩售武器防具道具」、「接受鉴定委托。半价收购」。
之所以搭配图片解说,当然是为了不识字的人。
若要以冒险者为客群,店家的身段最好放低,店员的胆识则是越高越好。
「虽说也有人会趁机敲竹杠,我这边总得负担技术费。无法算你便宜。」
「是吗。」
哥布林杀手回答,他的模样在贩售装备的老板眼中,也显得格外寒酸。
脏兮兮的怪人──可以理解为何有人如此嘲笑他。
若要鉴定魔法戒指,得支付相应的金额。还没多少经验的他付得出来吗──
「你有钱吗?」
「有。」
听见他的回答,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有赚到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