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之段 绝命异次元(Dead Space)(1 / 2)
黑衣男悠然逃向黑暗深处,你们追在后头。
若事实是如此,该有多好啊。
留在地下墓室的你们,仅仅是一蹶不振、狼狈不堪的残兵败将。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没人开口说话。
微弱的啜泣声,不晓得是女主教(Bishop)还是女战士的呜咽。
你们撑过一场死斗。获得胜利,幸存下来。你们通过考验,得到继续前进的资格。
眼前是张开大嘴的黑暗深渊。
充斥魔力与杀戮的迷宫界(Dungeon),在对你们招手。
然而──为何要踏进其中?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们,显而易见。
不是那名黑衣男。是潜伏于他身后的存在。
──「死」。
墓室依然弥漫灰烬。
曾经是人类的灰烬。曾经是冒险者的灰烬。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将其吸进肺部,吐出。连呼吸都令人作呕。但不呼吸就会命丧于此。
所以,没人采取行动──没人产生采取行动的念头。
你杵在原地,气喘兮兮地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仍握着弯刀。
手指僵硬得如同石头,颤抖不已。文风不动,无法凭自身的意志松开。
你努力深呼吸,吐气,反覆三次才总算松开手指。
甩了下弯刀──刀刃雪白得彷佛什么东西都没砍过──收刀入鞘。
这时,你终于有办法开口对众人说「走吧」。
「走──……?」
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女战士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点头。不得不去。留在这边没有意义。回到上方,重整态势。
既然必须前进,那就是此时此刻你们非做不可的事。
「……」
若是平常八成会第一个出声的堂姊,却毫无反应。
你的堂姊目光锐利,瞪着漆黑的深渊。纤细的手指伸向嘴边。
「『核击(Fusion Blast)』不管用?因为还不完整吗?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怎么可能。不过──」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自言自语,表情宛如准备挑战真理的魔法师。
那是在熟练的团队(Party)中,明白要是自己不破解法术,全员都会一命呜呼的施法者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表情也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察觉到你的视线,堂姊戴上再从姊的面具,对你露出微笑。
「说得也是!」
接着,你所期待的明亮声音传遍鸦雀无声的墓室。
她像要独自驱散笼罩整个团队(Party)的迷宫瘴气般,举起手臂。
「都找到前进的道路了。怎么能裹足不前呢!」
「……是。」
女主教轻轻将手指探入眼带底下,揉着眼角站起身。
满是灰尘的手中,紧抱着朋友留下的蓝色缎带。
她握紧天秤剑,下定决心点头。
「无论如何,都得打倒那个人。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想必不会有胜算。」
她的声音在颤抖,语气却很坚定,使你瞪大眼睛。
「这样的话,」半森人(Half Elf)斥候咧嘴一笑。「首先要筹备军费啰。」
有着落吗?你敢于询问,斥候搔着头说:
「总之先找宝箱呗。可不可以等咱一下?」
「……我,」喀嚓。是嘴巴的敲击声。「都可以。」
半森人斥候对果断回答的虫人(Myrmidon)僧侣笑道:「别这么冷淡嘛。」
每个人都像在硬把泄了气的气球吹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
女主教和虫人僧侣把头凑在一起看地图,确认回程的路线。
堂姊快步走到前去开宝箱的斥候旁边,大声吆喝:「我来帮忙!」
大家似乎都在忙着履行各自的职责。
因此,你走向缩成一团瘫坐在地的女战士。
「……!」
连你的脚步声都令她吓得肩膀一颤,缩起身子。
手中的长枪四分五裂,化为碎片。恐怕再也不能拿来做为武器使用。
尽管如此,女战士仍然死握着断掉的枪柄不放。
应该不是像女主教那样,把它视为失去之物抱在怀里。
而是因为一旦放开唯一的依靠,自身的存在就会消失,女战士才抱着这把枪。
面对这样的少女,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能做的只有默默站在旁边,跟平常一样。
少女微弱的呜咽声参杂在众人拨开灰烬行动的声音里,传入耳中。
在迷宫内部,时间感会产生错乱。
离那场死斗过了多久?一天?数小时?还是只有短短数分钟?
你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轻微的触感及温度碰到你的脚。
女战士把头靠在你的脚上,彷佛要在上头磨蹭。
「姊姊他们,」她低声嘟囔道。「……全都死掉了。」
或许这句呢喃,正是让她一路走到这里的动力。
她相信「死」的深处才有生的存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这么简单。
不过──这个事实,已经足以让人觉得可以就此停下脚步。
再怎么疲惫,只要有一个目标,即使速度不快,人类还是有办法继续前进。
但抵达那个目的地后,又要如何向前迈步?
何况是在耗尽一切的状况下──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一直相信,山峰的另一侧有幸福存在。
──可是。
你认为就算这样,也比说着「不可能有幸福存在」这种自以为是的话的家伙来得好。
想要确认,站起身,一步步前行,来到这个地方。
从地下一楼到五楼,比任何人都还要早一步抵达「死亡迷宫(Dungeon of the Dead)」的心脏。
那是只会耍小聪明,在地面靠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维生的人绝对办不到的事。
那是冒险者才办得到的事。
你对这名同时失去家人、朋友的少女无话可说。
但你有话要对为了拯救众人,努力咬紧牙关走到这一步的少女说。
你伸出戴着护手的手,像在触碰白雪似地静静抚摸女战士的头。
绝对不是在安慰她。是要称赞她做得很好。
「………………呜、呜呜……」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啜泣声从试图压抑的嘴角泄出。
而你只是持续抚摸她融进昏暗墓室中的黑发。
这没什么。
因为,你命在旦夕之时;或者说,在你体内燃烧的灯火(Spark)即将熄灭时。
从决定挑战这座迷宫的那一刻开始。
这女孩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走过来了不是吗?和所有人一起,并肩而行。
没错,不只是你。
在你没看见的时候,女主教、堂姊、虫人僧侣、半森人斥候,也受到她的帮助。
既然如此──等她重新站起来又有何难?
过没多久。
哭声中断,转为微弱的抽鼻子的声音,你判断时机已经成熟。
走得到上面吗?你以平静的语调询问。
不是要回头。无论要进入迷宫深处还是放弃挑战,都要为了继续前进而前往上层。
女战士愣愣地抬头注视你。
她的双眼泛着泪光,如同透明的湖泊般清澈深沉,昏暗得能将人吸入。
「…………嗯。」
这声音简直像哭累的女童。纤细的手伸出,碰触你的手。
你回握纠缠上来的手指,轻轻拉起她。
女战士以彷佛在伸懒腰的缓慢动作站起来,穿着铁靴的脚后跟于地面敲了下。
「我的长枪断掉了──回程这段路就交给你啰?」
慧黠的微笑及银铃般的笑声。她拍拍你的肩膀,俐落地转身。
你对女战士的背影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黏菌(Slime)、小鬼、强盗(Bushwhacker),有种就出现吧,有种就来吧。
──看我把你们全砍了。
§
国家燃烧的味道乘风而来。
黑夜降临──天空却是亮的,并不是因为城塞都市是不夜城。
天空的另一端燃烧着。双月及星光被暗红色火光盖过,黑烟滚滚。
这里是城外的迷宫,所以看得很清楚。
来自无尽远方的黑色河流,从城墙外面伸向都市。
蠕动着流进城塞都市的那条河是人民,是脱队的士兵。
吞了败仗,好不容易从崩解的六角格(Hex)存活下来,爬向北方尽头寻求活路。
结束的气息。连余火都没有,是冰冷灰烬的味道。
四方世界成了一片焦土。
「……这什么情况?」
半森人斥候错愕地问。
他连轻浮的面具都没戴上,将遗传自父母之一的锐利目光投向远方,低声沉吟。
「开战了……吗?」
女主教稍微抬头,嗅着气味。
讲话一顿一顿,语尾细若蚊鸣。
但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在小心谨慎地判断敌人的真实身分。
才刚经历过那么残酷的事,女主教的表情却坚毅有神。
八成是因为失去视力的她,更能感觉到弥漫空气的浓郁「死亡」气息。
「早就开战了吧。」
敲了下嘴巴的虫人僧侣亦然。
他晃动头上的触角,语气像在讽刺愚蠢糊涂的凡人(Hume)。
「这里正是最前线。虽然每个人之前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平常会在此处负责戒备的近卫骑士也不见人影。
不单指那位熟识的女性,附近真的半个士兵都没有。
你没有批评他们不谨慎的意思。
纯粹是现在无暇顾及这些吧。
──你怎么想都不觉得,事到如今还会有比「死亡迷宫」更重要的事就是了。
「赶快走吧。」堂姊看都没看你一眼。「要打听情报的话,先去酒馆再说!」
行。你轻拍女战士的背,飞也似地狂奔起来。
你疲惫不堪,想好好大睡一觉。神智却是清醒的,头脑嗡嗡作响。
动作比你慢一步,速度却比你更快的半森人斥候从旁冲过,虫人僧侣跟在后头。
「走吧。」
背后传来女主教的声音,你听见女战士「嗯」了一声回答。
接着是三人份的脚步声传入耳中。那就没问题了。堂姊也在,就不会有问题。
该担心的是城里的人。
「这些全是逃过来的人……!」
半森人斥候会这样哀号也是无可奈何。
眼前是一般的城市。
城塞都市是冒险者的都市。冒险者会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在街上。
如今,那些人不见踪影。挤满都市的,是穿着寒酸的群众。
神奇的是,无人携带体积庞大的行囊。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是显得十分疲惫而已。
你发现他们是抛下一切,什么都没带,率先逃到这里的聪明人。
因此他们才有办法第一个进入城塞都市。剩下的人,都在那条黑河的源头。
「死」想必正在慢慢从那里吞噬那条河流,紧逼而来。
──真奇怪。
你发现自己下意识扬起嘴角。
「死」的源头可是那座地下迷宫,这座城塞都市却是最后沉入「死」的地方。
你打开「黄金骑士亭」的门,走进笼罩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喧嚣声的酒馆。
「救命!魔神(Demon)潜伏在我们的村子里!他变成小孩的模样……把大家全杀了!!」
「龙!龙来了!天空在燃烧!城塞瞬间就垮了……!」
「白痴,那种东西之后再说!亡者杀过来了,有空迎击的人快去支援!!」
「大家回来了……明明被杀掉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家,大家都……」
大声嚷嚷的人、恐惧不安的人、无助的人、抵抗的人、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人。
「黄金骑士亭」也同样不再是冒险者寻求邂逅与离别的场所。
每个人都在述说、哀叹、呐喊自身的苦境。
并不是──没错,并不是在求助吧。
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就算对方没在听也无妨。总之就只是想倾诉自身的心情。
毕竟这座城塞都市没有冒险者公会。识别牌毫无用处。
有话想跟冒险者说,除了往酒馆挤以外别无他法。
而城塞都市的冒险者,大多都为这场骚动露出十分不耐的表情。
你感觉到灰的气息,呼唤熟识的女侍。
「啊,不好意思……不对,欢迎回来!」
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女侍摇晃那对不晓得是真是假的兔耳,停下脚步。
幸好各位平安无事──她简单问候了一句,面带愧疚地说:
「如您所见──整间店都坐满了。」
经她这么一说,你们的团队(Party)固定坐的位子,已经被难民占据。
不过,嗯,看这情况别说收集情报,连休息都没法休息。
你扔出金币,询问女侍能否尽快帮你们包六人份的饮料及食物带走。
「好的,马上来!」
兔耳女侍将金币塞进双峰之间,啪哒啪哒地跑进里面。
「……看来事情严重了。」
提议前往酒馆的堂姊低声说道。
是啊。你简短回答。
──不对。
借用虫人僧侣所言,早就是这样了。
世界的灭亡早已吹响号角,你们不正是在与之抗衡吗?
仅仅是许多人此刻才终于察觉,「死」正在逐渐逼近。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堂姊问道。真难得。虽然她应该不是在迷惘。
暂时先──你回答。
「暂时先?」
回旅馆休息吧。
你斩钉截铁地断言。状况显而易见,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
你们刚经历一场激战,从迷宫撤退。休息、鉴定战利品,其他事之后再说。
听见你干脆的指示,堂姊眨了下眼睛,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嗯,你说得对!」
宛如花朵绽放的笑容使你松了口气,再从姊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从跑回来的女侍手中接过晚餐,催促众人离开酒馆。
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却有种在掩饰什么的感觉,这很正常。
这段期间,女战士仍然一语不发,只会随口应声,同样很正常。
你走在挤满难民的城塞都市中,仰望天空。
城市及天空都一片明亮,连从对面山峰升起的烟都看不见,更遑论星光。
──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无须惊慌。现在在这边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
终结即将开始。仅此而已。
──最后一局(Climax Phase)终于到来。
§
无论格子的情况如何,棋盘上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淡蓝色的天空下,你沐浴在从天而降的白光中,从稻草堆里坐起身。
幸好马厩和简易床铺还有空位──骰子骰出了好点数。
一想到同时还有许多人流离失所,没有旅馆可住,只得睡在路旁,就觉得──
──真不可思议。
你喃喃自语,抚摸黏着稻草的下巴。
自己捡到了好处、自己做得很好、自己夺走了他人的安歇之处──并没有这种事。
而是有某种因素会在每个人都尽己所能──就算其中有人偷懒──的前提下,将结果分出好坏。
分不清是宿命还是偶然的那东西,在这种小地方也会掷出骰子。
即使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唯有怒骂骰出好点数的人这种事,你不会去做。
你判断事实就是如此,站起身,呼唤睡在稻草堆里的同伴,叫他们起床。
「……干么……天亮了喔……」
「睡着了吗……」
从睡梦中苏醒的两位同伴,看来睡得不太好。
不晓得是因为在迷宫中的战争,还是城塞都市窘迫的现状所致。
无论如何,看到你一如往常的模样,两人大吃一惊。
你整理了一下仪容,催促两人尽快准备。
看城市现在的状况,酒馆大概没办法好好吃饭,而且你还有事想请伙伴们帮忙。
你想在三位女性出来前,先在旅馆跟团队(Party)全员会合。
你跟平常一样,下意识抬头望向旅馆楼上,设置简易床铺的房间的窗户。
每晚会从窗户看着这边微笑的少女,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精打采地从那里看着窗外,脸蛋小巧玲珑的金发少女。
你比手画脚了一阵子,然后苦笑着呼唤头上的她。
女主教立刻着急地打开窗户,稳稳将纤细的身躯探出窗外。
「怎、怎么了吗……!?」
想先在饭店入口集合,讨论今后的行程。你简单说明用意。
接着补上一句,要她们把行李全带在身上。
「好的!」女主教回答后,将脸缩进屋内。
这样就好。女战士的状态固然令人担忧,交给女主教和堂姊就没问题了吧。
「讨论啊……」
斥候睡眼惺忪,看着你俐落地结束这段对话。
不,搞不好他只是装成想睡的样子。你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都认识那么久了──以时间来说或许并不久,但你是这么认为。
他、从衣服里拿出稻草的虫人僧侣、女主教、女战士都一样。堂姊更不用说了。
「……老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因此你哈哈大笑,回答半森人斥候。问这什么蠢问题。
──就是因为没有半点想法,才要跟大家一起讨论不是?
§
你们带着昨晚在酒馆打包的食物,于旅馆大厅的一角用餐。
街上躁动不安的气氛也涌进旅馆,营造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
挤在门口的难民及阻挡他们的员工的交谈声响彻四方。
「喂,为什么不让我们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非常抱歉。提供给客人的简易床铺已经没有空床……」
「那拿其他房间出来用啊!房间明明这么多!」
「不好意思。一般客房(Economy)以外的房间不方便开放。马厩的话──」
「是要对我们见死不救吗!!竟然叫我们跟家畜一起睡,开什么玩笑!」
旅馆的职员们出于善意,开放了几间客房,可惜数量终究有限。
再说,就算看不下去这样的惨状,总不能让难民踏进最高级的房间。
慈善精神不等于无偿提供所有资源。
交易神寺院的教诲化为一面盾牌,守护着旅馆的秩序。
「……哎,不意外。」
虫人僧侣语气凝重,用那张嘴咬碎果实,边吃边说:
「要是把这间旅馆全让给他们住,哪还称得上『慈悲』。」
金钱是跟风一样循环的东西。一旦源头阻塞,空气就会停止流动。
原来如此。你将夹着肉干的面包扔进口中,环视众人。
事实上,你们并没有在进行对话。
堂姊连早餐都忘了吃,认真翻阅之前买来的魔法书。
女战士低着头,小口咀嚼食物,女主教对你投以困惑的目光。
平常会开口说话的半森人斥候也在观察情况,看起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唔」了一声,将旅馆员工准备的井水送入口中。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冰凉的水依旧美味,填饱肚子心情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目前。
你开口说道,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你身上。
连女战士都用那无神却像在求助的眼神注视你。
然而,你要说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意见。你苦笑着继续说明自己的打算。
目前最重要的是确保有旅馆住。
「是啊。」
半森人斥候一副看到援军的态度,急忙接话。
他滔滔不绝,彷佛不能让对话中断,接着说道:
「咱们之所以有办法行动,就是因为有能放心休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假如失去这个据点,你们将无所适从。
「睡觉的地方、休息的地方。」女主教边想边点头。「还有装备也是吧?」
「就算可以扔在房间,看这情况,被人摸走都不奇怪。」
半森人斥候望向仍在门口互相推挤,大声喧哗的难民。
想到在地下二楼遇到的初学者猎人,饥饿之人会干出什么好事自不用说。
女主教表情有点忧郁,却没有否定,点了下头。
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你先行阐述据点的重要性,然后表示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
既然如此,问题就在于钱,负责管帐的堂姊却专注在啃书上。
你叫了再从姊一声,她猛然抬起埋在魔法书中的头,眨眨眼睛。
「咦?」
咦什么咦。现在在讲团队(Party)的资产,你们持有的钱。必须知道还剩下多少。
「啊,说得也是……我都有存起来,所以资金挺充裕的。」
堂姊说着,仔细背出团队(Party)的帐目。
那就决定了。你说。
──去借最高级房(Royal Suite)吧。
「咦咦!?」
堂姊闻言,发出不知道是惊呼还是悲鸣的声音。
「不便宜喔?住不了太多──」
管他的,反正不会住太久。
怎么样?你问的是默默抱着胳膊的虫人僧侣。
「……我都可以。」
他正经八百地说,敲了下嘴巴稍事停顿。
「既然你决定采用那个方针,就这么办吧。」
「我、我也没意见……!」
女主教急忙大喊,斥候也无奈地笑道:「床太软反而会害人上年纪咧。」
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最高级房的安全性,比什么都还要值得花钱。
再加上做什么都需要钱。这样也能提供旅馆一些支援吧。
──好。
你将手续交给堂姊办理,接着对其他人下达指示。
其实也只是请他们在旅馆待命罢了。
毕竟失去据点可不是闹着玩的。由其他人顾好东西,自己则趁这段时间外出。
你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案。
「咦……」
女战士用失去焦点的双眼呆呆看着你。
要走了吗?
你点头回应那彷佛在这么询问的视线。
至少得掌握街上的状况,而且不管之后打算怎么做,都必须整顿装备。
「啊……」
女战士低下头。你刻意不明说,但她应该是想起了那把长枪。
斥候斜眼望向她,轻描淡写地说:
「这样的话,由咱去比较好吧?」
不。你摇头。万一旅馆发生什么事,最好有个能负责传令的人。
你告诉他「所以就拜托你了」,斥候回答:
「没办法。老大也别太勉强自己啊。」
嗯。你点头,将行李交给其他人,拿着刀起身。
本来你其实想全副武装走在路上,不过贸然刺激难民,反而会招致危险吧。
──既然如此。
城塞都市可能已经变得跟迷宫差不多危险。
你边想边离开旅馆。
实际上,离开旅馆时大部分都是要踏入险境的时候,因此你的心境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以往的,唯有女战士紧盯着你的背影这件事,使你不太自在。
§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
「肚子饿就能拿别人的食物吃吗!?」
「请原谅我,孩子还在等我……」
「搞屁啊!我们可是拿命在赚钱,混帐东西!!」
冒险者踹倒可怜兮兮地哭喊的难民。孩童大叫着,怒骂声此起彼落。
踏进城塞都市一步,到处都看得见类似的骚动。
若要判断何者为恶──秩序的天秤恐怕会倒向难民的罪过。
因为神明绝对不会拿可悲的处境,赦免从他人手中掠夺的罪孽。
任何人都无法成为给予逃狱犯烛台的祭司,也没资格命令别人这么做。
话虽如此,谴责逃狱犯的警卫未必正确,却也没有犯错。
法律及秩序是人类拥有的人权,因此既不完整、模棱两可又宽容,而神明容许了这一点。
但不完整这个事实,绝不代表没有秩序。
如今侵袭城塞都市的是混沌的暴风,畏惧「死亡」影子之人的恐慌。
你保持在随时可以拔出弯刀的状态下,一察觉到前方有骚动的气息就拐弯前进。
除非会见血,否则不该随便插手这场纷争。
「你这家伙……!够了喔!!」
「给我住手!」
更重要的是,只要握住腰间的武器,或者举起能施法的手杖,近卫骑士就会介入。
不,搞不好是好心的冒险者。总之,这里不全是会随便捣乱的人。
他们和她们四处奔走,以从冒险者手下保护难民,而非从难民手下保护市民。
不过──持续不了多久。
思及此,你抵达「黄金骑士亭」,在里面找到目标人物。
「唔。」
「嗨。」
身穿闪亮甲胄的金刚石骑士旁边,银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
酒馆的气氛跟昨晚比起来稍微平静了些──应该可以这么说。
显然是因为以那位骑士为首,几组准备前往迷宫探索的团队(Party)聚集于此。
女侍正在清扫地上的木屑──上头沾了血──由此可见……
──难民也受到了惨痛的教训。
然而,大白天的酒馆却气氛紧张,原因并不只有这么简单。
他的团队(Party)气势汹汹,带着大量的行李,气氛凝重。
──你们要逃到外地是吧?
「类似。」
你开了个玩笑,金刚石骑士苦笑着回答。
他以如同君主(Lord)的动作向伙伴下达指示,邀请你离开圆桌。
只有银发斥候一人轻快地跳下椅子,小步跟在你们后面。
你感谢他的安排。这件事不该大肆宣扬。
「那么,看阁下这样子……你们那似乎也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对了吗?」
嗯。你点头。
最糟糕的情况,是你们带着情报消失在迷宫的黑暗中。
你不得不将手中的情报告知其他人。此乃当务之急。告诉最可信的其他团队(Party)。
路上的随便一个团队(Party)没有意义。必须是实力坚强,值得信赖的团队(Party)。
在识别牌和等级派不上用场的这座城塞都市,能作为判断标准的,唯有攻略楼层。
意即──除了金刚石骑士的团队,别无他选。
手拿赤刃潜伏于「死亡」最深处的男子。一切的元凶。迷宫之主(Dungeon Master)。
通往地下五楼的路线,直达深渊的升降机。不晓得是「命运(Fate)」抑或「偶然(Chance)」,你发现的攻略路线。
你冷静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以及应该知道的情报,传达给金刚石骑士。
银发少女睁大眼睛,分不清是出于惊愕还是恐惧,金刚石骑士则泰然自若。
他默默听完你所说的话,过了一会儿简短咕哝道:「是吗?」
「……这样的话,该马上砍断那家伙的脑袋,可是──」
──不能这么做吗?
「不能。」
金刚石骑士叹了口气。
「只要国家的首领不处理这个状况,我们也束手无策。先别说世界了,这个国家会先灭亡。」
确实。
你不是商人,也不是团队(Party)的会计。但身为头目,你经手过不小的金额。
城塞都市有源源不绝的财物。迷宫会涌现无限的财宝。
不过──仅此而已。
金钱如泡沫般满溢而出,物价上涨,没有极限。
总有一天物资会供不应求,不管有多少金银财宝都买不到。
粮食、衣服、其他东西通通消失,只剩下金钱、冒险者,以及「死」。
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要国王出面处理即可。然而看城市这副惨状──
「他眼中已经只有自己的性命。」
金刚石骑士语带不屑。
「只要自己美丽的宫殿平安就好。可笑至极。」
银发少女惊讶地望向金刚石骑士。但你也有同感。
现在,这座城塞都市的秩序──是由交易神寺院吹起的风负责管理。
无偿的善意并不存在。就算存在,强迫他人付出也是不对的。
倘若这则教诲没有渗透人心,这座城市八成会被拿慈悲当表面理由的难民吞噬殆尽。
而试图维持秩序的,是商人、近卫骑士,以及冒险者。
全是聚集于此,从迷宫存活下来的人,而非来自外界之人。
从外界涌入的,只有又饿又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认同拿自身的境遇当借口掠夺他人的人。不以为然,潜入迷宫的人。两者都一样。
到头来,想在这座城塞都市活下去──只有杀戮与掠夺(Hack and Slash)这条路可走。
一切都沉入混沌之中。即使有人杀了迷宫之主,也没有意义。
有的只剩下「死」。
「我来杀了那家伙。」
你看着金刚石骑士的眼睛。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是认真的。
「…………那东西已经成了不死王(Vampire Lord)。被『死』迷住了。」
那家伙、那东西。你明白这两个词汇所指的是谁。
旁边的银发少女不知所措地轮流看着你和金刚石骑士。
「砍掉他的脑袋,整顿好国家,反手迎击『死亡』大军(Army of Darkness)。不过──」
──假如胜利后「死」仍旧源源不绝,还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我们利害一致,不是吗?」
目标就一个,打倒罪魁祸首。
金刚石骑士脸上的笑容有如一名顽童,你想必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你点头。毫不犹豫。打从一开始,你就是为此来到这个地方。
(插图008)
「岂能让不死王对王都为所欲为。我要直捣魔穴。」
──我们负责摘下「死亡迷宫」之主的首级,结束一切。
你们互相点头。这样就足够了。
能得到他这位知己,实在很幸运。
「另外,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来听听。
「这孩子。」
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代表什么意思,银发少女似乎没有马上理解。
她茫然仰望头目(Leader)的脸,这段期间,金刚石骑士仍在接着说道:
「我们原本就是在这个世界打滚的人。不过,这孩子是之后才加入的,也就是被牵连进来的。」
所以麻烦你帮忙照顾她──金刚石骑士大概是想这么说。
然而在那之前,她先行开口。
「……我也要去。」
这句话听起来像轻声细语,又像嘶声呐喊。
她用纤细的小手拨开金刚石骑士的护手,抬头盯着他说:
「我不想被抛下……!」
你和这名少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不知道金刚石骑士和她经历过怎样的旅途、冒险。
就跟他和她不会知道你和你们的冒险一样。
可是,少女眼泛泪光,咬紧牙关,尽管如此还是想将心情传达出来的意志,你感觉得到。
不可能感觉不到。
「我是你的斥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已经决定好了。我,自己决定的。」
──看来你逃不掉了。
用不着你说,金刚石骑士困扰地搔着脸颊,叹了口气。
他的动作及表情,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
你不禁失笑,银发少女看着你说:
「你才是。她就交给你了。」
你点头应允。
你原本就打算尽己所能。
听见你的回答,银发少女扬起嘴角,展露无奈的微笑说道:
「──一定是这个部分吧。」
§
「长枪吗?不好办啊。」
宛如昏暗地窖的武器店深处,会让人误认成矿人(Dwarf)的老者面有难色,抚摸下巴。
你向店长询问有无前几天断掉的女战士的长枪,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在地下迷宫找到的武器,本来就是刀剑、锤矛(Mace)、手杖类占大多数。」
店长边说边扫了店内一眼。如他所说,架上的商品几乎都是那些武器。
大刀、强力的铁锤、兽人杀手、魔法师粉碎者。总而言之,长枪类并不多。
稀少的长枪迫使你皱起眉头。
「全是大量制造的量产品。东西不坏,却称不上好武器。」
果然吗?你双臂环胸,嘀咕了一句。
俗话说专家不会挑武器,但不代表可以不用挑选。
何况这不是你要用的武器,而是伙伴的。得尽量挑选与实力相符的武器。
至少那名黑衣男,把她之前用的长枪击碎了。
那么用比以前差的武器,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要不是从城塞都市外面调货,就是请这家店锻造──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并非不可能。不过骰出好点数的机率恐怕不高,显而易见。
你虽然乐于把命赌在骰子上,现在时机未到。
照店长这么说,想在现在的城塞都市找到一把好枪,果然有难度吗?
「我会先试着找找,不过我无法随口答应你。」
就算这样还是值得感激。你反而不希望他随口答应。
剩下就是──
「你的弯刀吗?」
嗯。你点头,连同刀鞘将那把弯刀从腰间抽出。无铭的好刀。可靠的武器。
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对抗赤刃及其使用者黑衣男。
可是──至少能够交锋。
赤刃握在年轻魔法战士手中时,这把弯刀确实和它打得难分难舍。
这样的话,下次也用这把武器应战才符合常理。
「行,这工作我接了。」
你从钱包拿出一把金币,购买各种消耗品,离开狭小的地窖。
来到城塞都市的街上后,令人喘不过气的封闭感仍未消失。
风吹进交叉成十字的狭窄石板路,气息变得截然不同。
切割成四角形的天空比以前更加遥远,听不见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覆盖一切的,是难民与冒险者的争执声、紧张感、紧绷的「死亡」气味。
足以令你瞬间产生自己正在探索地底的错觉。
总有一天,你会不会连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看成只有轮廓线的钢骨(Wireframe)?
那一定意味着,你已经变得跟那些强盗(Bushwhacker)并无二异。
你微微一笑,拿着行李悠然迈步而出──
「……事情严重啰。」
熟悉的声音伴随清爽的风传来,你反射性停下脚步。
──是她。
落在巷子的夹缝间,建筑物与建筑物分界线上的黑影中,娇小的人影带着猫一般的微笑蹲在地上。
女情报贩子在外套底下窃笑着,朝你这边走过来。
事态确实不容小觑。可是,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哦?」
因为该做的事没变。
情报贩子闻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神情复杂陷入沉默。
她的嘴巴抿成一线,直盯着你。你也抱着胳膊,等待她回答。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有话告诉你的时候出现。
而她的建议从未派不上用场过。就像插起一根旗帜(Flag),助你改变现状。
因此今天,你也觉得该听听她的意见。
「……我想,大概不会发生你所期望的好事。」
不久后,她喃喃说道,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丝疲惫。
「人类没那么聪明,自以为聪明的人只会闹事。搞不好没救了喔?」
嗯,就是那样吧。面对她试探性的视线,你干脆地表示肯定。
人类就是那样。没什么了不起,却并非毫无用处。就是那样。
不能把他们全归类在其中一方。虽然很多人倾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你说,目前,你打算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
尽己所能,不行的话到时再说。
你完全没有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的意思,话虽如此,就算世界灭亡,错也不在自己身上。
像熄火的灰烬一样冒着烟,只会于第一间墓室及地上来回的冒险者。
朝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最下层的「死」埋头猛冲的你。
差不了多少。要说有差距的话,唯有存在于你心中的自我满足吧。
就是那样。你又说了一次,耸耸肩膀。这样就足够了。
「──」
情报贩子目瞪口呆。
像惊讶,也像在注视耀眼的存在。
她在外套底下的黑影中露出花一般的笑容,吐气。
「那么,看来阻止你也没用啰。」
似乎是的。你心想「我讲得还真轻松」,一面回答。
「那你去交易神的寺院看看吧。」
寺院?你回问道,她则轻声重复一遍。
「没错,寺院。这种时候,不是该跟神明也拜托一下吗?」
毕竟援手再多都不嫌多。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也该再去见那位修女一面。这搞不好是最后一次机会。
「……对呀。这样比较好。」
情报贩子沉默了一瞬间,接着说道,从你旁边跑过去。
两步、三步。她踏着跳舞般的步伐转过身,外套于空中飘扬。
「交易神是邂逅与旅行的神明。你就悠闲地慢慢走来吧。」
然后,她随风离去。只留下淡淡的香气。
你茫然仰望城塞都市的天空。
被切割出一块的天空依旧远不可及,但比刚才近了些。
是天空掉下来了,还是你飘上天了?
你胡思乱想着,悠闲地向前迈步。
时间所剩无几,此乃理所当然之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局虽然动荡不安,享受缓慢的步调并非坏事。
活着是自由的。因为在邂逅「死」之前,都能随心所欲。
§
如今,城塞都市的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除了交易神寺院别无他选。
难民蜂拥而至,还有财物被难民抢走的人们。
接纳那些人,排除以守护、怜悯等无偿的善意为挡箭牌的掠夺者。
当然,寻求庇护之人也必须付出代价。既然受到了帮助,理应要出力回报。
人们以笨拙的动作打扫、煮饭,连这都做不来的人则分头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跟财物一样,善意也会在人们之间循环,如同舒适的风。
──然而,这也是有极限的。
善意不会凭空冒出,而是源自于人心。
而人心经常需要靠物质来满足,现在物质即将匮乏。
再过不久,这一切都会崩溃吧。
不过,侍奉交易神的神官正在东奔西跑,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这个迹象。
他们带着彷佛在神明跟前祈祷的表情,面对那些信徒。
你走在通往寺院的漫长阶梯上,仔细观察这副情景。
所有人都勉强撑在原地。离悬崖只差一步。惊险归惊险,却是伟大的一步。
努力站稳脚步的人们的努力,维持着现在的秩序。
难民排成一排,好向那些人寻求协助,你默默从旁边爬上去。
抬头看见的不是有龙栖息的山峰,而是赈灾餐的炊烟。
山下融化的大地并非无限,炊烟迟早会中断。
不过,目前还能作为一个路标。
你爬上阶梯。每跨上一阶,身后便传来藏不住的铁靴的金属碰撞声。
向前。声音传来。跳过一阶。声音也跟着跳过一阶。停下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好了。
事已至此,再继续佯装不知,实在很刻意。
你想了一下,最后决定不多加思考,开门见山地问。
要一起爬到寺院吗?
高亢的金属碰撞声于后方响起。你停下脚步,耐心等待。
「…………」
提心吊胆的脚步声来到身旁,以代替回答。
你瞄向旁边──黑暗、乌黑的发丝,于你的肩膀下方摇晃。
──我应该有拜托你留在旅馆看守。
你尽量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却仍然吓得肩膀一颤。
失败了吗?你搔着下巴,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她有没有知会过其他人。
「…………嗯。」
女战士点点头。动作虽小,她确实点了头。
她将断掉的枪柄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不知情的人八成会觉得这只是把坏掉的武器,但你可不会不懂它的意义。
走吧。你对她说道,爬上楼梯。铁靴的金属扣具于旁边奏响迟疑的脚步声。
你和她爬着楼梯,仍旧一语不发。
不时会跟一脸茫然地走下楼梯的冒险者擦身而过。
或是被抱着同伴,着急地冲上楼梯的冒险者追过。
正在排队领赈灾餐的难民本想开口抱怨,被他们的气势吓到闭上嘴巴。
与「死」相伴的冒险者来到了寺院,怎么能妨碍他们。
无论城塞都市外面的情况如何,在迷宫发生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包含自己在内。
「…………?」
女战士的视线使你察觉到,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件事,你就会忍不住笑出来。
她疑惑地看着你,你摇头表示没什么,吐气。
「……还是,」
就在这时,女战士轻声说道。
「……要去吗?」
去哪里?既然是冒险者,这还需要问吗?
你还没回答,停下来的她就抓住你的袖子,用力握紧。
在矮一阶的位置抬头凝视你的蓝紫色瞳眸泛着泪光,泪水彷佛随时会夺眶而出。
「说不定,会死喔……?」
嗯,是啊。你毫不犹豫,干脆地回答。十之八九会死。
「那……!」
不过,人终究会死。
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物。自己也是,那家伙也是。
没有任何差异。
懂得耍小聪明的人,大概会讲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捏造免于战斗的借口。
然后摆出一副智慧过人的模样嘲笑你。
跟你以前看见在地下迷宫一楼徘徊的冒险者时一样。
然而,如今你心中已经没有那样的负面想法。
或许是因为每朝每夕都要面对今天搞不好会死、明天搞不好会死的事实,坚定了与死相对的觉悟。
不可思议的是──事到如今,你的心境依然平稳无波。
在地下一楼徘徊也好,挑战地下迷宫的最深处也罢,什么都没有改变。
向「死」宣战。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
战斗、杀敌、胜利、存活、前进。或者前往编号十四,如同棺材的钉子般迎接死亡。
就这么简单。
你是无垢的刀刃。
指向敌人的白刃。
熊熊燃烧的灯火(Spark)。
因此,你说,你希望她一起来,却开不了这个口。
「……」
女战士紧咬下唇,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你。
只要你开口要求她一起来,她一定会嘴上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愿意同行。
她想听见的肯定是那句话。你知道。你很清楚。
但那是不行的。那是你给她的理由,不是发自她的内心之物。
从出身到名字都被夺走,被迫成为冒险者。
因为家人及朋友要挑战迷宫,才跟着一起去。
为了拯救失去的姊姊,便以「死」为目标。
如今通通没了意义。她没有任何去冒险的理由。
只要拿出至今以来取得的金银财宝,想从现在的身分下得到解放,应该很容易。
姊姊不可能复活。充满迷宫深处的,只有丑陋的「死」。
她挑战迷宫的理由,一个都找不到。
「因为,大家……」
要去。嗯,我想也是。你笑了。
女主教肯定会跟你一样,握紧天秤剑站起来。
她拥有天生的使命。要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心中早有定数。
再加上要为朋友报仇雪恨,她不可能放弃挑战「死」。
跟她是鉴定师的时候并无二异。
堂姊也是。那个人把你当成弟弟,对你百般照顾,原本就是个善良之人。
现在,你们知道那个黑衣男滥用魔法,将「死」散布至各处,是侵蚀世界的元凶。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办法做些什么,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至于半森人斥候,他确实轻浮、胆小、滑稽。
但你知道,他一直在与宝箱战斗。背负着团队(Party)命运的孤独战斗。
无法依靠任何人,一路获胜至今的他,是个勇敢坚强的冒险者。
正如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为了砍下迷宫之主的首级,他一定会加入。
不管目的是财富或名声,只要会挑战迷宫,就是冒险者。
虫人僧侣──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整个团队(Party)中最为神秘的男人,不如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同时也是个可靠的男人,此乃明确的事实。
他总是嘴上说着没有意见,却从未缺席危险的探索。
这次想必也是如此。他会说着「我都可以」,前往最下层。
不晓得是信仰还是虫人特有的思考模式所致,他的决定一向很明确。
无论理由为何──对你来说都一样。
然后是。
──你打算怎么做?
「我……」
女战士答不出来。
她双手抱紧枪柄,仰望着你的视线移向脚边。
被抛下的孩子。被人说「不快一点的话,就要把你留在这里啰」的少女。
当然──她应该会因为大家都要去的关系,跟着潜入迷宫。
也会与怪物战斗。虽然对黏菌(Slime)──不对,是对「死」心生畏惧,还是会站稳脚步。
然而,这样是不行的。大概是不行的。
这样的话,死去的时候肯定无法接受。她也是──你自己也是。
「……你也是?」
没错。
身为团队(Party)的头目(Leader),你背负着所有人的性命。
若有人送命,你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能用「这也是无可奈何」一语带过。
即使是宿命或偶然的骰子造成的结果,你也会觉得是自己害的吧。
不过。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死也是结果。
伙伴用自己的方式冒险,最后带来的结果。
觉得自己有责任,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冒险。
伙伴在冒险的最后失去性命的结果不会改变。
不管冒险的结局如何,也只能接受。谁都无法否定。
假如并非如此……假如那不是冒险。
假如她只是陪你一起去的,只要你叫她不要来,她就不会丢掉这条命。
你实在无法接受。
因此你对她说。
若你要去地下迷宫,要挑战世上最为幽深的迷宫最深处的「死」。
希望那是你为了自己,凭借自身的意志选择的冒险。
「我……」
蓝紫色的双眸泪光一闪,眼泪夺眶而出。流向后方。
铁靴踩着不稳的步伐,却伴随坚定的意志,向前。
「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步几乎是扑过来的。
倒向你的胸膛,彷佛要抓住你,竭尽全力,向前的一步。
她似乎不知道其他向你倾诉不希望你死去的方法,哭了出来。
「这样……不行,吗……!」
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观察发生了什么事,你毫不放在心上。
因为,你只顾着握住在你怀里啜泣的少女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头。
──逼你说出这种话。
并非我的用意。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困惑地──绝对不是困扰──仰望天空。
奇妙的是,或者说,理所当然的是,天空蔚蓝一片。
无论棋盘上发生什么,天空的蓝都不会改变,太阳、双月及繁星想必还是会照常升起、落下。
不对──天空是蓝色这个观念,未免太过狭隘。
天空不只是蓝色。还会变红、变紫,也会染上黯淡、漆黑、艳丽的暗色。
她来找你,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的时候,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夜幕。
是因为街灯吗?不知为何,天空给你一种深紫色的印象。她的发色。
你呼出一口气。隔着手掌感觉得到,少女吓得身体一颤。
眼前的天空碰巧是蓝色。彷佛在祝福什么,风吹得风车喀啦作响。
──怎么会不行。
你说,怎么会不行呢。
既然她如此期望、如此决定,那就是她的冒险。你不会多说什么。
女战士听了低下头,搓揉眼角,静静抬起脸。
「……讨厌。」
细不可闻的咕哝声,僵硬的微笑,蓝紫色的眸子直盯着你。
「竟然让我讲出这么难为情的话……你要是不负起责任,休想我原谅你喔?」
在掌管商业及契约的交易神面前逼人做出承诺,未免太可怕了。
她低声骂了句「笨蛋」,用手肘轻戳你的侧腹,牵起你的手。
你哈哈大笑,然后爬上楼梯。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
你们爬上漫长的阶梯,朝顶端的寺院迈进,黑影突然从上方罩下。
「……请问,你们在神明面前做什么?」
真是的。虔诚的信徒似乎是跑过来的,她一边用手梳理乱掉的头发,一边瞪着你们。
§
「事情我大致上明白了,可是两位刚才害我那么着急,是不是该表示一些心意呢?」
修女将你们带到礼拜堂,带头走向祭坛,语气严厉地说。
是「害我白担心一场」的意思啰?不过,你没打算把这句话说出口。
虽说是交易神的寺院──仍然免不了受到从街上涌入的混沌的影响。
石造建筑物之中,到处都有人蹲在地上,痛得呻吟,饿得叹气,倾吐失去家人的痛苦。
把这里视为最后的希望的人,也绝对不少。
从迷宫回来的冒险者,在这里也不会跟难民起冲突吧。
──不对。
只要是捐献善款,寻求救赎之人,在交易人面前人人平等。
你认为这很伟大,也很厉害。
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你也有好几次险些迷失心智。
修女骄傲地挺起形状姣好的胸部,看来她的信仰心连半分动摇都没有。
「那么,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你。」
你让身旁的女战士自己支支吾吾地表明来意,因为这不是该由你来说的事。
作为替代,你任凭她以会痛的力道握紧你的手。
「……帮忙埋葬,姊姊他们。」
「……」修女眨了几下眼。「这样好吗?」
「不好……可是。」
女战士带着复杂的表情,用没跟你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抚摸枪柄。
你忽然想到躺在草庵里的瘦弱女子。
外表毫无变化,看似随时会站起来,却没有生命。
既然如此,已经可以说是无生命体了,但那东西从世上消失,你觉得很寂寞。
更重要的是,少了她世界仍旧照常转动,这种话你实在讲不出口。
数年过后,应该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事实上就是如此。
你不知道埋葬师父是对是错。
是不是该把骨头──师父的故乡好像有这样的习俗──留在手边?
埋起来,请当地的神殿帮忙祭拜,独自踏上旅程,真的是正确的吗?
你偶尔会思考起这个问题。没错,如同此时此刻。
「……可是……我觉得……必须道别了。」
然而,女战士似乎于此时此刻得出了答案……就算之后会后悔。
要跟姊姊和过去的同伴道别。挥别对「死」与「生」的留恋,继续前进。
修女承受住她脆弱、无神,却还是向着前方的视线。
「……是吗?」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那近乎绝对零度的目光,却透露出与温度相反的一丝温柔……
「善款有准备好吧?那么,请跟我来。」
──好吧,或许只是你想太多了。
「……嗯。」
女战士轻声呢喃,依依不舍地放开你的手。
你目送她在修女的引导下,走向礼拜堂深处。
若她牵着你的手,你应该会跟她一起去。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于是,你决定待在礼拜堂,混进其他冒险者中等她。
有时想和人分享,有时需要他人的扶持,有时想独自承受。
现在她托付给你的是等待,你没有意见。
你在一团混乱,却仍旧维持着庄严的静谧氛围的礼拜堂,仰望高挂在墙上的交易神圣印。
这么说来──
你似乎从来没有在白天于此处待得这么久过。
最久的时候,大概是你在生死关头徘徊的那一夜。
你无自觉地抚摸脖子上的伤痕,望向风车形状的交易神圣印。
祈祷──你不懂这个行为。
觉得只要祈祷愿望就会实现才去祈祷,是多么不纯啊。
而你同时也在想,明知自己怀着不纯的动机,还跑去向神明祈祷,神明会不会认同这干脆的态度?
若祈祷没能传达到天上,你一定会骂神明是废物、邪恶的存在、幕后黑手。
哎呀,人类真是渺小、自我中心又傲慢的生物。
因此,你没有祈祷。
你只是模糊地想像至今以来走过的每一步,以及前方的道路,尽力向神明报告。
不忘轻松地补上一句「有空的话希望可以帮个忙」。
反正都要拜托人家帮忙了,不掩饰本意,直接讲清楚即可。
求神保佑,求神保佑。求了也不会有坏处。因为援手再多都不嫌多。
你闭上眼睛,思考许多事。传达。托付。然后缓缓睁开眼。
视线前方依然是象征交易神的风车。
哎,没办法。
四方世界有多少冒险者在跟交易神祈祷、求助啊。
总不可能只注意到你一个人。
只要在紧要关头时,稍微提供一些你所想像不到的帮助,这样就很好了。
你从钱包里抓出一些硬币,供奉到交易神的祭坛上。
不能无偿拜托别人,这也是你来到这座城市后学会的──
「值得称赞。」
「……」
在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过了不少时间。
修女不知何时回来了,在背后冷冷看着你。
她旁边是小声吸着鼻子的女战士。枪柄不在手中。
──好了吗?
「不好……」
她用跟刚才类似的话语回答你的问题,摇摇头。
黑发静静飘扬,于空中散开,再落回原位。她微笑着说:
「……但我就当成这是件好事吧。」
是吗?你简短回答。可是,还有问题要处理。
「咦……?」
女战士不安地睁大眼睛,你神情严肃──是真的很严肃──告诉她,没有武器。
「啊……这、这样呀。说得也是。」
讨厌。她像在闹脾气般嘀咕道,不过,这可是个大问题。
需要与女战士的技术相符,又能应付迷宫最深处的战斗的武器。
尽管你事先委托了武器店店长,你不认为会来得及。
万一真的找不到,是不是该把古剑之类的武器改造成长卷用──
「我先确认一下。」
细微的清嗓声。修女歪过头,如同在跟人闲话家常。
「你们又要进入迷宫……没错吧?」
对。你打从心底觉得这不算什么,轻描淡写地回答。
经她这么一说,没错。
你早在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前往迷宫的最深处,彷佛理所当然。
至于原因为何,说不定是在来到这座城塞都市的时候,就早已下定决心。
抑或是在探索迷宫的过程中,感觉麻痹了。
然而,昨天和今天不会突然发生变化,这也是事实。
有未知的领域、未知的威胁、未知的怪物,深处有迷宫之主。
该做的事没有变化。
听见你的回答,修女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你也是?」
「……嗯。」
她接着询问女战士,女战士小声却明确地回答。
修女叹了口气,一副终于死心的态度。
「那么,请收下。」
修女将用紫色罗纱布包住的细长型物体递给女战士。
女战士提心吊胆地伸出双手接过。看起来挺轻的。
「……可以看吗?」
「嗯,不然我也不会交给你。」
拆开来一看,底下的东西是──
「木……枪……?」
没错,是一把长枪。从枪尖到石突全是用木头雕刻、研磨制成,看起来与真枪无异的木枪。
但那确实是一把好枪,甚至足以令女战士忍不住赞叹。
「是用硬木(Hardwood)做成的长枪。」修女说道。「受到祝福的橡木枪。」
「受到祝福的……?」
「远古时代,某位失明的圣人将圣枪授予挑战暗黑城塞的勇士,这是仿造那把枪而做的。」
原来如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确实适合给你们这个团队(Party)的战士用。
因为你认为,以那位女主教的信仰心,哪一天被唤为圣女都不奇怪。
「当然不是真货。」
修女补充道,往你身上看过来。
「不过同样经过圣人的保佑及祝福。应该能成为助力。」
──圣人?
「就是我呀?」
修女面不改色地说,你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如此,肯定是把神圣的圣枪。大概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怎么样?
(插图009)
「等我一下……」
女战士的铁靴跟以前一样,在礼拜堂的地面踢了下。
橡木枪呼啸着挥下,枪尖驱散黑暗,刺向空中。
一眼就看得出女战士用得很顺手,长枪如同生物,随着她的动作摆动。
彷佛长枪在凭借自身的意志行动,与女战士共舞。
聚集于礼拜堂,无力地垂着头,或是只顾着祈祷的人们,视线全集中在女战士身上。
女战士和橡木枪宛如神迹,存在于此。
即使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长枪,也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武器──
「……嗯,手感──非常好。」
女战士像在跳舞似地甩着枪,然后吐出一口气,喃喃说道。
她用双手将长枪紧抱在丰满的胸部前。
那个动作跟来到寺院时一样,却截然不同。
没错,跟刚刚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还有,跟很久以前来到寺院的时候比起来。
你忽然想起──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第一次跟她在这里交手时的事。
女战士当时的动作相当轻盈。
仔细一想,那是没有打算再回来的锐利步伐导致的。
跟现在的动作比起来──真的截然不同。
「死者不在身边。『死』也不是该忌讳的存在。」
修女对手拿圣枪的女战士跟你滔滔不绝地说道。
不,这是对聚集在交易神寺院的众人所说的神的教诲。
「思绪、心情、生与死,全是会轮回、循环的东西。」
痛苦、幸福、喜悦、悲伤亦然。死者的心情也是。生者的祈祷也是。
「──因此,你的身旁会有风。只要你还在旅行,一定会。」
「……好的。」
女战士嫣然一笑,你对交易神及修女低下头。
不感谢他们,又该感谢什么?
──果然该求神明保佑。
§
「嘿,老大!咱查到咧!」
回到旅馆,迎接你的是盘腿坐在柔软床铺上的斥候。
听见他快活的声音,珍惜地抱着橡木枪的女战士和你忍不住面面相觑。
「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晓得是试炼场还是宝物库。好像深达十层。」
半森人斥候看你们一脸疑惑,仍然继续说明。
听说──听说的。
「死亡迷宫」,曾经的试炼场,是古代国王建造的选拔士兵用的试炼场。
四楼的房间是举办最终试炼的地方,更深处则不得而知。
恐怕是宝物库或其他重要设施──
「不过更详细的情报,咱就没去查哩。也不知道那个黑漆漆的家伙改造了多少。」
不是查不到,而是没去查。
比起随便灌输先入为主的观念,怀着要挑战未知领域的心态更加安全。
你也有同感。但该惊讶的部分不在于此。
他人在旅馆,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收集迷宫的情报。
是从因为市内一片混乱而逃进旅馆的冒险者口中问到的,还是听前来观察状况的近卫说的?
半森人斥候发现你诧异的视线,甩甩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这一行有自己的门路啦。」
你叹气。这个城市是否也有传闻中的盗贼组织(Guild)?
──不对,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你要去吗?
「这个嘛,因为老大要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