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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圣诞夜(1 / 2)



每当跟别人有约的时候,就会必须加班。



这就好比「一洗车就下雨」、「愈是赶时间,就愈容易遇到塞车」的情况,也就是所谓的莫非定律。小学的时候挺流行的,现在已经变成众所皆知的梗了。当时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长大成人之后才有深切的感受,类似的情况以近乎令人厌烦的程度频繁发生。例如今天,就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接到客诉电话,结果电话另一头的夫妻开始吵架,整整占线三十分钟。我也不敢挂掉电话,就这样呆呆地一直等。之后太太接过电话开始抱怨,原本针对保费调涨的不满,逐渐转变成抱怨日本低迷不振的经济。其实我也只能以「原来是这样。」「您说得没错。」「真是非常抱歉。」三句话来回应,说轻松是很轻松,却足足花了我三个小时。



挂上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整个营业组只剩下我一个人。于是我登出电脑,确定门窗都锁好之后,急急忙忙地离开公司。



我的目的地不是自家,而是位于站西商店街的居酒屋。



进入十二月之后,天气真的愈来愈冷了。往来行人无不套上厚重的大衣,踏著匆匆的步伐。商店街也挂上了霓虹灯饰,圣诞节即将到来,众人为之欢腾的季节。对社畜而言,也是特别难过的季节。



我来到居酒屋的门前。熟悉的白色暖帘已经收起来,招牌灯也熄灭了。现在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不过我今天不是以客人的身分来到这里。



走进店里,「欢迎光临」的低沉嗓音自厨房传来。老板正在厨房里面整理菜刀。点头示意之后,我环视店内,没看到穿著牛仔短裤穿梭于各桌之间的三十岁魔性女人。



这时老板说话了:



「如果是找那家伙,她去倒垃圾。」



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听起来有点蛮横。不过我知道这是老板表示亲近的独特方式,毕竟平常的他可是很少出声的。



「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吗?」



「嗯,随便坐。」



低头致谢之后,我选择吧台最右侧的位子坐了下来。店面弥漫著喝醉的客人留下的酒味,看来今天也是盛况空前。



耳中听著规律的磨刀声,我打量著老板的动作。听说老板上个月闪到腰,现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



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老板身上白色的厨师服却看不到任何的脏污,令人不禁想起「料理铁人」这个电视节目。如果我没记错,印象中这个节目似乎跟莫非定律在差不多的时期大为流行。



「上班族真是辛苦。」



还是宛如自言自语的说话方式,我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看起来很辛苦吗?」



「与其说是看,应该是『听起来』才对。」



不难理解。对于每天站在居酒屋厨房的老板而言,到这里来消费的上班族对公司的抱怨,简直就像工作时的背景音乐。



「经营一家居酒屋,应该也同样辛苦吧?」



「我的工作是因为喜欢才做的。不过我似乎没看过因为喜欢而当上班族的人。」



我没有提出反驳。至少我就不是因为喜欢,就算反驳也完全没有说服力。



「老板不喜欢上班族吗?」



「我不会评断客人。我只是个厨师,没那么了不起。只是……无法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的家伙,不算是个男人。」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磨刀的声音一直没有中断。我是「男人」吗?过去我还真的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像不像个男人——向来不包括在自我评断的基准之中。身为出生于昭和六十二年的宽松第一世代,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按照老板的标准,我大概也不算个男人了。」



老板轻叹了一声,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意外。



「我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自认在工作上对得起其他人,不过我是不是能以工作为傲,就不太清楚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的都是本来就该做的事。」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到低沉的笑声。笑声来自老板。光顾这家居酒屋已经好几年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老板的笑声。



「这样就够了。没错,这样就够了。『本来就该做的事』,这就是最重要的。」



说话的同时,老板还频频点头。



磨刀的声音也停止了。



「如果能把沙树托付给你,我就可以放心地隐居了。」



「看来您隐居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了。不过这样子对我也比较好,因为这代表我以后还可以吃到美味的料理。」



这时拉门刚好开启,在短T外面披著一件羽绒外套的沙树走了进来。这种搭配虽然奇怪,不过要直接穿著在店内工作的服装外出,自然会变成这样。



只见沙树频频跺脚直嚷著好冷,并对我说:



「嗨,枪羽,怎么这么慢?」



「抱歉,留下来加班。」



「没关系,反正我还要收拾店面。」



将羽绒外套挂在衣架上之后,沙树开始打扫店面,她从以前就对料理和打扫颇有一套,在这里工作之后,功力又提升了不少。



老板从厨房走了出来。右手的腋下夹著折叠整齐的围裙,左手拿著一升瓶。



「先走一步,接下来麻烦你了。」



「好的——工作辛苦了。」



老板将一升瓶放在吧台,其上的标签以苍劲的笔法写著「而今」二字。根据我贫乏的语汇能力判断,实在不知道这是造语还是颇有来历的辞汇。日本酒的名字往往都会使用大家不熟悉的词汇。



「两个人一起喝吧。」



沙树睁大了眼。



「这不是名贵的好酒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这个老板说可以就是可以。」



「万一收入出现赤字,员工可是跟老板一样伤脑筋的。」



面对沙树的碎碎念,老板耸耸肩膀看著我。于是我决定抱著感恩的心接受老板的好意,便代替儿时玩伴向老板低头致谢。



老板回去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吧台的座位喝起酒来。现在已经打烊了,我们大可选择比较宽敞的桌子,不过这里是我专属的位置,因此我不打算换位子。沙树也没说什么。



下酒菜是稍微撒了点盐巴的酥炸柳叶鱼。时序已经快要进入冬天,柳叶鱼是这个季节最鲜美的鱼种。沙树告诉我这是产自北海道的正宗柳叶鱼。超市陈列的柳叶鱼,几乎都是名叫「毛鳞鱼」的替代品。



心里虽然觉得不是很想知道这种知识,不过我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美丽的赤身柳叶鱼。苦中带甜的鱼肉在口中融化,满肚子的鱼卵十分弹牙。



「怎样?」



「……我之前吃过的柳叶鱼到底都是什么鬼东西?」



「就跟你说是毛鳞鱼嘛。」



正宗柳叶鱼的滋味令人赞不绝口,我同时拿起了酒杯。伴随著圆滚滚的轮廓入口的香气立刻清除了口中的异味。好酒,普通的好酒。于是我喝了第二口。这次我特别让酒水在舌尖上打转,细细品尝其中的风味。圆润的酸味刺激味蕾,非常顺口。我觉得口感似乎比第一口更加甘甜,为了再次确认,我又喝了第三口。这次舌头跳起舞来——或者应该说是微微颤动。为了品味残留口腔的甘甜,舌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



现在不想张开嘴巴。



我在这间居酒屋喝过的名酒不计其数,多少都跟我的喜好有点差距。不过这支「而今」相当顺口,完全符合我的偏好,真想每天都喝。感觉它就像是特地为了我的品味所选择的酒。



老板是因为这样,才推荐我这支酒的吗?



根据我迄今为止的喜好,判断这支酒绝对错不了吗?



若真是如此,感谢之余也令我敬畏有加。称其为※铁人也当之无愧。虽然老板不是担任料理记者四十余年的人物,我还是这样认为。(编注:指《料理の铁人》中担任审查员的岸朝子,她于节目中的头衔便是「料理记者经历四十年」。)



「不知道『而今』是什么意思。」



「天晓得,我不知道。」



沙树替我倒了第二杯酒。



「对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我先说吗?明明是你找我过来的。」



「这种小事就别在意了。反正你要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吧?」



难道你的事情就很重要吗?我本来想反驳她,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吞进肚里。夜已经深了。与其为了这种连狗都嫌的小事吵架,还不如以退为进比较实际。



「你说得没错,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我有女朋友了,就这样。」



「……………………是喔。」



儿时玩伴露出彷佛被抽去力气的神情,一双眼睛直盯著我看。



「那真是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宴客?」



「还没想那么远,才刚交往不久而已。」



「啊?所以是怎样?为什么特地跟我报告?你爱跟谁交往,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放下酒杯的声音格外刺耳。她的反应跟我预料的一样。如果是结婚也就罢了,交了新的女朋友还要跟前女友报告,这种习惯还真是前所未闻。就算被嘲笑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对方是谁?难道是渡良濑?」



「不是。」



「哎呀,她被甩掉了吗?那……是我不认识的人?」



「不是……」



我暂时打住,将酒杯放在桌上。



「上个月的棒球赛,你不是碰到一个高中女生吗?就是她。」



「……是哦。」



微妙的停顿之后,沙树才点了点头。



「原来你真的跟那个JK交往。这样子没问题吗?我是指社会观感方面。」



「她的监护人已经同意了。这点也跟她当时说的一样。」



是哦,沙树如此回应。只见她替自己斟了杯酒,旋即一饮而尽。



「她想要成为小说家。」



打算斟上第三杯酒的沙树突然停了下来。



「我打算尽自己所能帮助她。虽然我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就是了。」



我夹起一条柳叶鱼丢入口中,总觉得苦味似乎比刚刚增加了少许。慢慢咀嚼、细细品味的同时,我静待沙树的回应。



乾了第三杯酒之后,沙树开口了:



「这就是在这十年之间,你所做出的结论吗?」



我试著思考十年所代表的意义。自从跟沙树不再是男女朋友之后,确实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与那时相比我变了,沙树应该也有所改变。不过那种变化很难以言语形容。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沙树轻轻说了一声「这样啊」。看起来似乎颇为沮丧,另一方面却又似乎松了口气。复杂的感情在她的侧脸摇曳摆荡。



「好,现在轮到我了。」



沙树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她从口袋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之后,便把手机放在桌面上,推到我的面前。



画面显示一封邮件,主旨是「第十届羽根山小学六年四班同学会通知书」。寄件人是五十岚绚奈,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这个名字。



「以前不是有个叫做绚绚的人?不记得了吗?」



「……啊!」



模糊的记忆逐渐苏醒了过来。她是个身材高瘦的女孩子,戴著粉红色的眼镜。对女生很好,对男生却很唠叨,在班上的评价非常两极。



「合唱比赛的时候由她担任指挥对吧?我还记得她在练习的时候朝著我丢指挥棒。」



「指挥棒?为什么?」



「因为大家在唱『大地赞颂』的时候,只有我在唱『勇者王』。」



儿时玩伴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只毛毛虫。似乎想说「你是笨蛋吗?」,不过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件事。



「枪羽,你没参加过同学会吧?这次是值得纪念的第十届,听说要盛大举行。绚绚还拜托我尽量通知大家呢。」



「是哦?」



印象中大学时代接到好几次邀请,但我全都拒绝了。之后我愈来愈少回老家,也没有再收到邀约。在老家的朋友中,如今还定期保持联络的没有半个人。眼前的酒国英雌是唯一的例外。



「时间定在一月二日。为了方便大家参加,特别选在过年的时候。你回家过年时应该可以顺道参加吧?」



「再说吧。」



以前我嫌麻烦,向来不会回家过年,不过自从雏菜搬到这来之后,新年我就会带著她一起回家,也跟公司请了三天假。



「干嘛啦,不想去吗?」



「因为很麻烦啊。」



我将所剩不多的柳叶鱼塞进嘴里。连尾巴都很好吃。



「——剑野会来喔。」



沙树的口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令我放下手中的筷子。



「剑野?你是指那个『天才阿剑』?」



「要不然我们班上还有哪个剑野?」



沙树操作手机,让我看新跳出的画面。



画面显示确定出席的名单。以五十音的顺序排列整齐的名册,确实有「剑野慎一」的名字。



剑野慎一是我跟沙树共同的朋友,我总是叫他「阿剑」。念小学的时候,我们三个每天都一起玩。不过高中毕业之后,我就跟他断了音讯。



「原来那家伙过得很好啊……」



我首先为了这件事感到安心。



「不过是怎么跟他联络上的?」



「不知道,听说是透过老师联络他出席的。」



「……确定出席的女同学特别多,就是这个原因?」



名册大概有一半以上都是女生的名字。



阿剑的外表俊美,甚至到了会被误认为女孩子的程度,而且成绩又总是名列前茅。小学的同班同学中,就只有他考上东大。



他说过他未来的梦想是跟父亲一样,进入大型银行任职。



现在应该已经出人头地了吧。



「我们三个如果能重新聚首,不觉得挺不错的吗?」



沙树虽然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称不上明朗。三个人最后一次的相会,迄今依然在沙树的心中留下阴影。其实我也一样,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剑,然而怀念的感觉还是战胜了心中的疙瘩。



「……好吧,我会去参加同学会。」



「收到,我会传邮件通知绚绚,也把你的联络方式告诉她啰。」



沙树立刻打起了邮件,我则是在她身边喝著剩下的酒。



原来阿剑那个家伙过得不错。



欣喜及等量的不安自心中涌现。见到他的时候,我该用怎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呢?这十一年来,我多多少少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却一直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见面了,见面就会知道答案了吧。



没错,见面就会知道。见面……



微醺的大脑这样说服自己,我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次跟花恋联络,已经暌违了一个星期。



她当然每天都巴不得打电话或是开Skype,不过这次连LINE、Kakao以及电子邮件都禁止了,全都是因为遇上了第二学期的期末考。我可不想被那个社长(死老头)说『都是因为跟你交往,花恋的成绩才会退步』之类的话。



『好久不见,枪羽先生!』



在房间里打开笔电,穿著睡衣的她在画面中笑著。还是洋溢著青春活力、令人睁不开眼睛的笑容。对于总是对著话筒露出职业笑容的社畜而言,实在令人羡慕。



「考得如何?」



『没问题!花恋的成绩一直都很好喔?所以别再禁止我跟枪羽先生联络了,这样太残忍了。』



「不可以掉以轻心。从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始,课程就会愈来愈难了。」



对照自己过去的经验,我的数学确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跟不上进度。到了二年级的春天,我已经完全放弃,将目标锁定在只要考※文组三门科目的科系。(译注:除了必选的国语和英语,从数学、史地或公民中三选一,总共三科的考试形式。)



『那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抱歉,就快过年了,工作堆积如山。我到三十日之前都无法休假,要像地狱一般连续出勤二十天。」



『……可是——』



她大失所望的模样,让我觉得有些歉疚。



『圣诞夜当天不能给花恋一点时间吗?』



「因为那天八成也要加班啊……」



在恋人之间宣誓爱情的圣诞夜,社畜只能跟工作相亲相爱。取代耶稣基督君临现代日本的绝对王者,你的名字叫做加班。



『晚上出来一下就好了。』



「我不能让你在那种时间外出。」



『花恋会搭计程车,真的只要十分钟就好。』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当然是因为我想亲手将礼物交给枪羽先生!』



太大意了,居然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圣诞礼物。原来如此,日本有这样的风俗习惯。



在我念高中时,圣诞节确实是「欢乐的活动」。当时我跟沙树也做了很多情侣会做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还真是个「现充」。



不过成为没有女朋友的社畜后,我就过著无色透明、什么都没有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同一天。



可是对以祈求的眼神凝视著我的JK而言,这天果然是个特殊的日子。



「好吧,就约出来见面。」



『太感谢了!』



「就约在附近的公园还是其他地方。为了避免被他人撞见,不能选在餐厅,这样也可以吗?」



『没关系。只要有个圣诞节的约会,哪怕只是一下子,花恋……就满足了……』



看著她喜出望外的模样,我顿时感到十分愧疚。这是她有了男朋友的第一个圣诞节,我应该筹划更贴心的约会才对。男人的价值,就是在这种时候展现。



『对了,枪羽先生。过年有什么计画?』



「三十日到初三要回老家,好像还有个烦人的同学会。」



『好好喔,真羡慕。』



「羡慕?」



『对呀,真羡慕枪羽先生有个老家。花恋在国外住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除此之外一直待在东京。』



原来是这样,我这个乡下人还真是无法理解。



「那你呢?过年有什么节目?」



『这个……』



她居然欲言又止,这倒是相当罕见。



『那个时候花恋要去参加类似相亲的聚会……』



「相亲?穿上和服,在媒人的陪伴之下到高级餐厅吃饭的那种?」



听到我穷人习性表露无遗的刻板印象,她摇了摇头。



『没那么正式。是金融业界举行的新年聚会,自从回到日本之后,外公每年都会参加,说今年要介绍年轻有为的业界菁英给花恋认识……外公还说这就跟相亲差不多。』



「……是哦。」



不意外,好一只狡猾的老狸猫。



表面上要我跟花恋交往,考验我是否够格成为继承人的同时,还不忘买个「保险」。一旦断定我不符资格,随时都可以拆散我跟花恋,让其他更有前途的年轻人取代我的位置。



真不愧是保险公司的社长,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的意志当然在考量之外。



「你瞭解对方的身家背景吗?」



『不清楚,外公只说是金融界的新生代。』



那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世界。



大概是某银行钜子的儿子之类的人物吧。



「你也挺辛苦的,才高一就要相亲。」



『花恋心里只有枪羽先生,跟其他人绝对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地说,彷佛不是跟我说话,而是对不在现场的祖父宣示。



『那个……所以……』



「怎么?」



她身体忸忸怩怩地左右摆动,感觉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即使透过Skype粗糙的画面,也清楚看到睡衣的隆起一下子弹到左边,一下子又弹到右边。



『……会吃醋吗?』



「啊?」



『听到我要跟别人相亲……枪羽先生会吃醋吗?』



她的身体稍稍转向侧面,只有视线直盯著我。不但动作很孩子气,连说话的内容都颇为幼稚。事实上她这种年纪本来就是个孩子,除了胸部……



我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对年幼的女朋友说道:



「我看起来像不会吃醋的样子吗?」



『咦?意思是会吃醋啰?』



她朝著画面探出上半身,结果丰满的胸部在睡衣里朝著下方左摇右晃。真是的,我的眼睛已经够疲劳了,经不起这么强烈的刺激。



「前阵子我跟沙树见面,跟她说我正在跟你交往了。」



这个回答虽然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沙树小姐怎么说?』



「她说既然是我做出的结论,那就这样吧。」



她陷入了沉思,似乎正在琢磨这句话的含意。



『……沙树小姐还是很喜欢枪羽先生呢。』



「沙树?别开玩笑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她本人听到的话,想必也会为之喷饭吧。所谓的捧腹大笑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她却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之前在棒球场遇见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不过喜欢归喜欢,跟花恋的喜欢有些不同就是了。』



「哪里不一样?Like跟Love的差别吗?」



『不,虽然都是Love……花恋从渡良濑小姐和小雏身上也可以感觉到喔,她们对枪羽先生有跟花恋不一样的「喜欢」。』



雏菜是我的亲妹妹,或许还可以理解,不过渡良濑和沙树的差异就真的不知道了。



『渡良濑小姐或是沙树小姐没有邀请枪羽先生一起过圣诞节吗?』



「没有。」



我会在公司跟渡良濑见面,跟平常一样。



至于雏菜,我会跟她在第二天早上一起享用圣诞节的蛋糕。虽然把礼物忘得一乾二净,不过祭出苹果卡应该就够了。礼物是SSR,前提是要抽到就是了。



沙树在这段忘年会的旺季之中,应该会比我还忙,根本无暇过圣诞节吧。



不过花恋看起来还是不太放心。



『枪羽先生实在太受欢迎了。花恋在学校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枪羽先生跟渡良濑小姐在一起,就没办法安心。』



「受欢迎啊……」



面对JK的过度评价,我不禁耸了耸肩。



「所谓的受欢迎,指的是班上的女同学都对某人抱持好感的状态。每次一到下课时间,总是有大排长龙的女生等著向他请教课业上的问题,遇到运动大赛或是校外教学的时候,身边也会聚集许多抢著跟他拍照的女生。真正受欢迎的,是度过这种青春岁月的家伙。」



『枪羽先生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受欢迎的不是我,是那个家伙。



我喜欢的女生一定会喜欢上他,这几乎已经成为定律了。他的周围总是聚集了一大群女生,跟在他旁边的我就成了多余的人。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令人感到莫名地自卑。或许我偏激扭曲的性格,就是自卑感累积而成的产物。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也可以这么解释。



当初就多亏曾经待在那家伙的身边,让我面对这种情况——被超级可爱的JK喜欢,也得以保持冷静,不至于迷失自我。因为我见过「真正受欢迎的人」。



纯真少女对这些扭曲的事态全然不知,在Skype的画面中笑得十分开心。



『花恋不清楚枪羽先生过去是什么样子,不过花恋喜欢现在的枪羽先生。』



「……哈哈。」



这句话真是赚人热泪啊,现役高中女生。



道了声晚安之后,我关闭Skype,往床上一倒。



圣诞节吗……



我首先忆起的,正是高三那年的圣诞节。



我、沙树以及那家伙一起度过的圣诞节。



那个圣诞夜,就是我和那家伙最后一次见面。







最近要求保险试算的电话逐渐增加。当初因为竞争对手环球社的广告攻势而大幅滑落的来电数,似乎有回升的倾向。



只是跟上一个年度相比,还是减少许多。来电数大约少了5%,签约数大约少了7%,权田公太郎课长的脸色自然不太好看。课长觊觎中心负责人的宝座,无法以数字呈现绩效,无疑令课长痛在心里。



「这种成绩不行!根本打不过环球社!」



哈姆太郎开始狂吠。



「明年环球社就要在立川成立客服中心了。你们明白吗?立川!我们八王子的宿敌!怨敌!一定要让那些因为有IKEA和※LaLaport就得意忘形的蠢蛋见识我们八王子山猴子的实力!」(译注:LaLaport,日本知名的大型连锁购物中心。两者皆有在立川开设据点。)



八、八王子山猴子……



说这种话都不觉得害羞吗?——虽然在内心这么想,但课长是认真的。毕竟阿卡迪亚标榜的是实力主义,日本传统的终身雇用制在本公司并不管用,没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裁员。



有这种危机意识加持,就是课长一直对立川抱持著敌意的原因。课长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是八王子市民,或许是无法接受「多摩的盟主」之名,逐渐被近年来发展迅速的立川市夺走吧。实际上,八王子与立川之间的敌对意识确实相当强烈。八王子以前总是讥立川为「只有基地」的穷乡僻壤,结果局势在不知不觉中被逆转了……这简直就像龟兔赛跑的故事,被夹在中间的日野市真的很可怜。



结果拜不认输的课长所赐,这阵子一直有开不完的会议。集合营业组和变更组的指导员以及正式员工,为了研究提升契约数的方法吵得不可开交……结果还是没做出任何结论。虽然没有结论,但我认为这样的会议可以达到逃避问题的效果,因为与会人士都产生自己正在努力解决问题的安心感。结果开会的次数愈多,愈是偏离问题的本质,这真是可笑的矛盾。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在哪一家公司都看得到。而且只要一直开会就可以领到薪水,就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上班族轻松赚钱的方法。



圣诞夜当天,也开会开到晚上八点。今天还是什么也没决定,只有从头讲到尾的哈姆太郎哑了嗓子而已。



自会议室获得释放之后,我返回指导员的座位,尚未处理的邮件以及资料早已堆积如山。若没有这些工作,开个会倒是无伤大雅,只不过欠人的终究要还。收到这种圣诞礼物,还真是高兴不起来。



幸好距离跟花恋约定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



今天没几个人留下来加班,大家都回去陪家人了吧。敦史抱怨他还得跟老婆一起制作圣诞节的蛋糕,不过听在单身狗耳中,他根本就在放闪。大家都去享受各自的圣诞节了,而我还在这里工作。



解决电子邮件堆成的小山之后,我接著处理传真。现在明明是冬天,传真室却又热又闷,我待在里面不断回覆试算的结果。这时,并未关上的门板传来敲门声,提著小纸袋的渡良濑露出腼腆的笑容站在门口。



「怎么,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做,所以就折回来了。需要帮忙吗?」



「感恩。可以请你比对这些试算书以及寄件人的名册吗?尤其是编号要特别注意。」



一旦误传信件,就有可能在日后演变成客诉。在这个一说到「个资」大家反应就特别大的世代,是必须格外留意的部分。



默默地发送传真的同时,我注意到渡良濑的工作似乎没什么进展。脸颊不时感受到她的视线,不断传送著恋爱喜剧的波动。加班与恋爱喜剧,这就像是西瓜跟酸梅的组合。



「前辈。」



「怎么?」



「前辈每次都留下来加班,不知道前辈休假时都做些什么事?」



「去网咖看漫画或轻小。」



是哦——渡良濑的回应有些困惑。



「那个,前辈。」



「嗯?」



「轻小是什么?」



「…………」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里。



「轻小说的简称,就是附上许多插画的小说。」



「啊,我也很喜欢绘本,例如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之类的。」



「……嗯,不过跟绘本有点不一样就是了。」



我清楚感受到她拚命想迎合我的话题,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简单来说,轻小说就是适合国高中生阅读的轻松小品。世界上也有喜欢这种小说的大叔,我就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对青少年的文化抱持理解对吧,我觉得能接受不同文化的柔软性非常棒。」



「……嗯……」



其实就只是宅而已……



到底要把我美化到什么程度啊。



真是受不了。



有人主动对自己示好,当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对于欠缺「受欢迎」这种经验的我来说,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不受欢迎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如今,在青春期的时候应该颇受欢迎的美女后辈,正以热切的眼神凝视著我。



「前辈真的很了不起。在之前的棒球赛中,您也在最后跟汤上谷次长认真地正面对决了。」



「其实那是我不够稳重才造就的结果。」



「没那回事!」



渡良濑的语气坚定有力,手中的客户名单几乎被她揉成一团。



「在所有人都因为害怕得罪次长而萎靡不振的时候,只有前辈勇于挺身而出。一开始我也吓到了,不过看到比赛结束时次长的表情,顿时明白前辈的做法是正确的。真的很了不起。」



「……你真觉得我很了不起吗?」



「当然!」



「若是如此——就代表你什么都不懂,渡良濑。」



我停下手中的传真,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后辈的脸庞。



「我之所以敢那么做,并不是因为我很了不起,而是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我不像课长或敦史拥有家庭,也不期盼自己能出人头地。虽然被调职也很麻烦就是了——不过只要跟妹妹两人过著平静的生活就足够了。就是因为我早已放弃了未来,所以就算身为社畜也能活得很快活。」



没什么可失去,所以才所向无敌。



这一点都不厉害,反而很可悲。



「……前辈总是试图引起我的反感。」



渡良濑似乎是这么诠释我的说词。



她化了淡妆的细致脸蛋浮现些许寂寥,不过很快地露出彷佛斩断一切的坚定表情。



「可是这样是没用的喔?不管前辈说了什么,我……都不会讨厌前辈的。」



「……是吗?」



即使知道我是个正在跟高中女生交往的大变态,这份信任也不会动摇吗?



真要确认起来,风险实在太高了。



「其实前几天企划部那边找我过去,问我将来去了企划部,想为公司做些什么……这应该是前辈的安排吧?」



「天晓得。」



答应社长接受中心负责人一职的时候,我开出了一些条件。看来其中一项条件已经实现了。



「企划部问我要不要明年度就调过去,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为什么?」



当初渡良濑进入公司的动机,应该是想制作保险产品的企划才对。



「因为我在八王子还有很多应该学习的事。等我全都学会、真的成为能帮助前辈的人才……到时候,我会抬头挺胸地去企划部的。」



「可是我觉得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了。」



面对我的回应,渡良濑微微一笑。



「这点不劳前辈费心,我会自己偷学的。」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的同时,传真的回覆工作也刚好结束。



渡良濑将她带来的小纸袋递给了我。



「这是我在家里自己烤的巧克力蛋糕,请跟妹妹一起享用。」



「你居然还有做甜点的才能啊。」



「味道应该比不上Super BIG巧克力就是了。」



她恶作剧似地笑了笑,之后便离开公司了。



那家伙成长了不少啊……



历经百目鬼事件的洗礼,她身为社会人的等级确实提升许多。



照这个情况看来,她应该很快就会超越我了吧。







在忙碌之中,一晃眼就到了约定的时间。



在渡良濑的协助之下,我总算完成了工作。虽然还有几封尚未处理的邮件,不过就让我带著圣诞老人会帮我想办法的期待下班吧。



才刚走到外面,寒意就像带刺的荆棘袭上脸颊。即使穿著风衣还是很冷。这种锥心刺骨的寒意,是八王子冬天特有的名产。我的故乡北陆气温明明照理说比较低,但感觉上还是八王子更冷。这大概是乾燥的空气以及强风所造成的吧。今年已经是我第十一次经历这种冬天了。对我来说,这里的冬天才叫做冬天。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站前的人潮似乎比平常稀少。难得的圣诞夜,大家都窝在家里吗?或者是因为情侣都跑到餐厅或是宾馆去了?当然,路上还是不乏跟我一样才刚结束加班,正准备回家的上班族。看到他们在霓虹灯的映照之下疲惫不堪的面孔,顿时让我产生奇妙的亲切感。



我跟她约在站前附近的绿地公园入口。



这里跟公司是反方向,遇到同事的可能性不高。而且那里还算人来人往,对她来说也比较安全。说真的,我们应该找家店比较好……不过这么晚跟JK两个人独处,容易让店员留下印象。掩人耳目的恋爱真是麻烦。



「枪羽先生!」



在制服外套上一件浅粉大衣的JK拚命对我挥手。



「抱歉,等多久了?」



「不会,计程车才刚到而已。」



她并未换上漂亮的便服,大概是因为穿著制服才适用刚补完习、准备回家的藉口。不过这样一看,该说是悖德感吗?总觉得穿著制服反而强化了「挑战禁忌」的感觉。刚刚就有个恰好路过的OL打量著我们两个,脸上的表情颇有「喔~~」的味道。干嘛啦,今晚我什么都不会做啦。



「圣诞快乐!」



「嗯,圣诞快乐。」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包裹递给她。



「哇……是什么?是什么呢?」



「电子辞典,我以前也是用同一款的。这可是相当好用的东西,念书或写小说的时候都用得到。」



她将包裹抱在怀里,挤出了很不妙的形状,拜托别这样。



「花、花恋会好好珍惜的!」



「不必太珍惜,尽管使用吧,用到坏掉为止。」



兴奋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次轮到她将纸袋交给我。



原本以为会是她亲手制作的甜点,想不到里面装的是印有某知名品牌商标的包装盒。



「这很贵吧?里面是什么?」



「嘿嘿……不告诉你,自己打开吧。」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



「送、送领带给男朋友,是、是花恋的梦想!」



喂喂喂,说出来了。居然自己说出来了。



不过算了,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



「谢谢,我会在这次同学会戴这条领带。」



「戴了之后,请记得要给花恋看喔。」



「我会用LINE传照片给你。」



就在这个时候。



一直面带微笑的她表情突然僵硬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异常严峻。



我循著她的视线看去,穿著羽绒大衣的女子赫然映入眼帘。现在正值寒冬,女子只穿著一条短裤,雪白的大腿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绑在脑后的马尾呈现波浪状的卷曲,个头不高,大概跟花恋差不多。



对方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沙树……你怎么……?」



可是儿时玩伴却不是看著我。



她的视线固定在花恋身上,毫不客气地朝她走近。



「上次真是谢谢了。」



「……哪里,彼此彼此。」



面对沙树带刺的问候,花恋谨慎回应。



「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沙树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盯著花恋。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没问题吗?你父母亲知道吗?」



「我的监护人是祖父,而且我已经得到许可了。诚如先前所言,我跟枪羽先生的关系是监护人认可的。」



「那学校呢?这身制服是双女吧?那间学校可是出了名的严格呢。这么晚还出来跟男人见面,不怕被老师看到吗?」



沙树宛如指责的语气,令花恋的表情绷得更紧。



「沙树小姐是我的老师吗?应该不是吧?」



「我是以大人的身分告诫你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沙树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才终于朝著我瞥了一眼。错不了,那是沙树生气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生气的理由。之前在居酒屋报告这件事的时候,她不是接受了吗?



沙树将视线拉回花恋身上,继续先前的话题。



「万一这件事被枪羽的公司知道,他会被开除喔。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件事已经得到监护人的许可了!」



花恋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犹豫与迟疑了,而是以纯粹的愤怒瞪著眼前这名「男朋友的前女友」。



「你以为取得许可就没事了吗?小孩子可能还不明白,不过这个社会可是很残酷的。任职于保险公司的人居然跟JK交往,这可是攸关企业形象的问题,公司不可能放任不管。一旦被公司知道,取得了许可也没用,公司会直接让他卷铺盖走人好吗?」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因为我的祖父就是阿卡迪亚的社长。」



「……是哦,原来如此。」



明明就没有被说服的迹象,沙树还是点了点头。



「这下子我就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是社长的孙女。这样确实只能低头了,就算是枪羽也不例外。」



沙树的语气意有所指,花恋顿时握紧了拳头。



「……沙树小姐,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大小姐。」



「你跟枪羽先生已经结束了吧?为什么现在还对我们指指点点?难道是在吃醋吗?」



「当然不是。身为一个大人,我只是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而已。」



「你说谎。」



「我说谎?我哪里说谎了?」



「自从我出现之后,你就舍不得枪羽先生对吧?枪羽先生是很棒的人对吧。你舍不得枪羽先生被别人抢走,所以才会来这里,对不对?」



「告诉你好了,高中小女生。」



沙树故做镇定,结果却失败了。她所吐出来的白色呼气,夹杂著气急败坏的颜色。



「我跟枪羽是大人的关系,不是你所谓的肤浅理由。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我是不懂。乱吃飞醋的人实在很难理解。」



「就跟你说我没吃醋了!」



「我比你更喜欢枪羽先生,请你不要妨碍我们。」



「啊?这种事情你又知道了?你这个——」



「等等,沙树。」



我抓住儿时玩伴的肩膀,挡到她们两人之间。



不能让她们继续吵下去,来往行人都对我们投以讶异的眼神。稍有闪失,搞不好还会惊动警察。



「沙树,我之前就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正在跟她交往。这件事获得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她祖父的同意。虽然是不能公开的关系,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种说法不是很矛盾吗?既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不就可以公开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并没有做出有违道德良知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真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是你,我也会保密的。难道不是吗?」



「…………」



沙树紧抿双唇,低头看著斜前方的地面。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我无从得知她脸上的表情。



「我说,沙树——」



我瞬间哑然失声。



猛然抬起头的沙树,眼角浮现豆大的泪珠。



气温彷佛急速下降。圣诞夜的喧闹声消失,我坠落无声的世界,只能愣愣地望著正在流泪的儿时玩伴。迄今为止,我只看过一次沙树哭泣的模样。我跟她认识超过二十年,只看过那么一次。我一直以为她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女人,但那说不定只是我的误解。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沙树的肩膀颤抖似地微微晃动。接著她迈开了步伐,我却没办法追上去。花恋紧紧地拉著我的手臂。



沙树在穿越马路之前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著花恋,眼角的泪光已经消失无踪。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停顿片刻之后,她回应了:



「南里花恋。南方的乡里,花朵般的恋爱。」



「年轻世代的名字呢。」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沙树便沿著斑马线穿越马路。



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车站的方向,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我跟花恋同时吐出沉重的气息,两人都流了一身汗。一缕发丝紧贴在她红通通的脸颊上。



「你还好吧?花恋——」



她转过身的同时,整个人扑向我的怀里。我抱住了她的身体,满是泪痕的面孔顿时映入眼帘。泪水从脸颊流到嘴唇,又从嘴唇滑落下颚。



湿润的樱唇印上了我的嘴巴。



她努力掂起脚尖、膝盖微微颤抖,维持这个姿势好一阵子。



「花恋不会认输的。」



她的唇从我的嘴唇离开的同时,嘶哑著嗓子喃喃自语:



「不会认输的……不会认输的……」



她彷佛说给自己听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我不禁为自己在青春期不受欢迎的过去感到懊悔。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一定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吧。



儿时玩伴留下的那句话,彷佛沉重的石头般压在胸口。



锐二,我无法接受你为了她放弃写小说——



我不知道沙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解读。当初在居酒屋交谈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谈到这些。在这段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之中,她的心境到底起了怎样的变化?我实在不懂。明明认识二十几年了,我还是完全不瞭解沙树。



过去我跟儿时玩伴历经无数次的吵架、交恶,以及擦身而过。



而这一切都交由时间解决了。我先前也相信未来亦会是如此。所谓的孽缘,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不过这一次,我却很奇怪地没有自信。







东京车站的新干线月台弥漫著杀气,而不是活力。



如同路障一般挤在绿色窗口前的乘客纷纷说著各地的方言,其中还夹杂著行李箱的轮子滚动的声音。土产店的吆喝声也很热情,排队结帐的人龙更是长得不像话。店员手里举著『队伍最尾端』的告示牌,眼中流露浓浓的杀气。十二月三十日,返乡人潮的最高峰,整个车站都笼罩在异样的热气之中。



每走几公尺就会出现的土产店,主角正是「※东京BANA奈」。我到东京求学的时候,还是它跟「※HIYOKO本铺」二分天下的局面,如今「东京BANA奈」已经以七成的市占率压倒对方了。从这点也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就在我兀自感伤的时候,去排铁路便当的雏菜拎著两个便当回来了。幕之内便当与蛋包饭便当,还有两盒两国国技馆谨制的烤鸡肉串。这个烤鸡肉串即使冷掉也很美味,是老家父母的最爱。老妈当成下酒菜,酒量不好的老爸则是拿来配饭。(编注:东京BANA奈,贩售香蕉形状的蛋糕;HIYOKO本铺,贩售小鸟形状的甜馒头,皆为东京名产。)



「老哥,该送什么伴手礼给邻居啊?」



「送『HIYOKO』就好了吧。」



我打开刚刚买的伴手礼纸袋,这些是送给家人的。



「偶尔也买些不一样的嘛,※东京RUSK也挺好吃的。」(编注:东京的法国面包脆饼名店。)



雏菜指著的店家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简直像是密密麻麻的蚂犠。八王子很少看到这么长的人龙,几乎跟野猿二郎不相上下了。



「再过十分钟就要开车了,放弃吧。」



「咦~?那我去买那个!」



将便当塞给我之后,雏菜快步跑向另一家土产店。老妹虽然平常只会在家打电动,不过她的朋友可一点都不少。因为现在有LINE和IG可用,在东京要与乡下的朋友联系也非常方便。一切都跟我读国中的时候不一样了。



和双手抱满伴手礼的雏菜一起走上月台之后,闪闪发光的流线型车体刚好滑了进来。这是二〇一五年开始通车的北陆新干线「光辉号」。找到车票指定的座位之后,我将雏菜堆积如山的行李搬上行李架,再将我连妹妹一半份量都不到的行李放在自己腿上。



发车的铃声响起,新干线同时启动。距离抵达我遥远的故乡,只有两个小时的旅程。



「在傍晚这种时间回家,感觉真奇怪。」



立刻打开蛋包饭便当的老妹在一旁点点头。



「对喔,老哥念大学的时候总是一大早就回到家里,为什么?」



「因为我搭的是从池袋发车的深夜巴士,这样比较便宜。」



说到底,现在已经没有从池袋发车的深夜巴士了,如今搭车点被集中在位于新宿南口的『新宿高速巴士转运站』。我不再需要为了配合巴士发车的时间泡在附近的麦当劳,而且我也过了泡在麦当劳的年纪了。



「我以前也曾经搭乘能登回去。」



「『※能登好可爱喔能登』的那个能登吗?」(译注:声优能登麻美子的爱称,该词汇还曾被收录于2007年的《现代用语的基础知识》。)



通晓古老网路用语的十四岁JC。一想到这可能是被身为熟龄阿宅的哥哥影响,我顿时感到责任重大。二〇〇〇年代的能登是个人气声优,以诠释毫不强势的非典型女主角著称,现在则常常看到她为女主角的母亲或是姊姊献声。



「急行『能登』是夜间列车,在深夜时从上野发车,早上抵达目的地。」



「要花多少时间啊?」



「大概六个小时。」



雏菜惊呼一声,嘴角还沾著蛋包饭的番茄酱。



「那样一定很累。老哥为什么不搭『白鹰号』?」



「因为能登比较便宜。」



学生时代奉行的主张是便宜就好。「能登」跟特急「白鹰」的差价大概是四千元,只要把搭车时间当成打工,就会觉得很轻松了。抵达之前可以睡觉,也可以看书,还可以戴上耳机玩没有3的DS。



现在根本不用考虑。



成为社会人的我宁愿多花四千元,也要选择不会把今天的疲劳留到明天的方法。



「不过夜间列车好像挺好玩的,回去的时候要不要搭搭看?」



「能登已经不存在了。客源被『白鹰号』和飞机抢走,在二〇一〇年时就停驶了。」



老妹大叫一声「什么嘛」,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接著又将青豆塞入口中,喃喃说著「能登好难过啊能登」。



「不过啊,老哥,你居然可以在过年期间连休五天,那家鬼畜的公司允许你请假吗?」



鬼畜——老妹居然使用这种完全不像中学女生的用语,这也是受到哥哥的负面影响。



「人事部要求我消化特休。」



从营业组的指导员晋升为八王子中心负责人,代表我的身分会从一般员工变成管理阶层。既然成为管理阶层,薪资结构以及特休的条件也会跟著改变,因此人事部希望我稍微用掉一些累积的特休。



「你哥哥准备晋升为中心负责人了。」



「……咦?真的假的?恭喜恭喜!分你一半可乐饼!」



雏菜将金黄色的可乐饼递了过来,我立刻不客气地一口咬住。隔著通道坐在另一侧的上班族正在打量我们,眼神流露出一丝狐疑。大概不觉得我们是兄妹,而是援交之类的关系吧。二十九岁和十四岁的差距实在太大,会被误解也无可奈何,但我是冤枉的。只是追根究柢,现在正在跟JK交往的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就是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自己也没白到哪去。



「这样啊,这样啊,升迁耶——老哥果然厉害!」



喜上眉梢的雏菜频频点头,不过脸颊似乎有些僵硬。



「……所以成为中心负责人之后,会比以前更忙吗?」



「应该吧。」



「加班或是例假日出勤的次数会增加吗?」



雏菜利用尖端分岔的汤匙刺起最后一颗青豆,口中喃喃自语。我知道老妹想说什么,于是我便搂住她,摸摸她的头顶。



「人事部说,管理阶层的平均加班时间比一般员工少很多。」



「咦,真的吗?」



「敝公司的人事部是出了名的说谎大王。」



「……什么嘛!」



妹妹伸出食指,戳向哥哥的肋骨。好痛,这就是爱吗?



「可以把中心负责人当成很伟大的人吗?」



「这个嘛,只要冠上八王子这个名字,在六本木的眼中都属于同等『之外』。」



「差这么多吗?八和六明明只差二而已。」



雏菜嘟起嘴巴。她住在八王子差不多快两年了,难道已经萌生出所谓的在地意识吗?老哥已经住在这里十年,都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呢。毕竟八王子占地辽阔,像我们这种「西行至町田市,东行至多摩市,迷失方向就到相模原」的八王子南部居民,本来就欠缺市民的自觉。也就是因为如此,在很多方面都跟北部那些纯种的八王子市民话不投机。他们居然把「7—11」叫做「小11」……真的合不来啊……



这时列车的贩售推车过来了,于是我买了两盒香草冰淇淋。虽然不足以让老妹的心情转晴,至少可以稍微弥补我的罪恶感。售价是一盒二百九十元,我这个新任中心负责人不禁有感而发——这在唐吉诃德只要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耶~



双手握住冻得硬邦邦的外盒,试著让冰淇淋稍微融化的同时,雏菜的小脑袋微微一偏。



「对了,老哥,你怎么会想参加同学会?之前明明从没看你参加过。」



「这是沙树大人的命令。」



就在我打开盒盖,插入木制汤匙的时候,汤匙居然从根部断成两截。列车贩售的冰淇淋为什么会冻得硬到像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是因为升任主管,特地去跟以前的同学报告吗?」



「怎么可能。不过就是中心负责人,哪有那么夸张。」



「不过老哥这种年纪就当上中心负责人,应该很厉害吧?」



「天晓得。」



这确实是罕见的晋升。



不过只限于名叫「阿卡迪亚」的小岛。



「我的同班同学有个更厉害的人物。东大毕业之后直接进入大型银行任职。真正的菁英指的就是那种人。」



如果是大型银行的行员,三十岁左右就已经突破年收千万的门槛了吧。保险公司虽然同样是金融机构,但等级差太多了。阿卡迪亚的干部碰到大型银行的部长级人物,大概会抬不起头吧。



金钱就像是企业的鲜血,而银行恰恰掌握了金钱。



不过,这只是世俗的标签罢了。



对他来说,头衔和收入都只是装饰品。



他的厉害之处,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层级。即使来到东京、甚至出了社会之后,我也没遇过像他那么能干、精明的人物。



「是喔——是我认识的人吗?以前有没有来过我们家?」



「不,我想你应该没见过。」



他经常往我们家跑,是我们念小学时——也就是雏菜出生之前的事情。小学毕业之际,他就转到东京的学校,再次回到家乡,已经是高二那年的六月。自那时候开始,他就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跑到我家玩了。



「那个东大的同学,也会参加同学会吗?」



「嗯。高三那年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呢。」



吃饱喝足之后,雏菜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我向车厢的服务人员借了毯子盖在雏菜身上,并望向窗外的风景。经过长野后没多久,日本海的海岸线便映入眼帘。熟悉的海岸风光,日本海在冬天的时候是暗蓝色的。我怔怔地望著海浪打在岸边之后破碎消逝的景象,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



故乡愈来愈近,我的记忆也开始倒带。



景色回归到第一次见到他,也就是念小学的那个时候。







「那就这样吧,锐二。」



来自大都市的转学生像这样提议。



「我买PLAY STATION,你买SEGA土星,这样可以吗?」



「这样不错耶。」



我点点头,深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不过土星一定会赢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喔。」



「或许吧。」



转学生露出稳重的微笑。



一九九七年四月。



消费税从3%变成5%的那一年。



升上小学四年级之后,我们班上出现一个来自东京的转学生。他叫做剑野慎一,据说是爸爸取的名字,希望他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成为第一。



「你叫做枪羽对吧?既然是剑与枪,我们就当好朋友吧。」



坐在旁边的他就是这样跟我搭话的,当时只觉得他可真会装熟。而且被人以※「你」相称,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经验。东京人都是这么欠揍的家伙吗?——我甚至有这种感觉。(编注:原文为「君」(きみ),多用于同辈或地位较低的对象。)



在开学后马上举行的实力测验中,他拿下全科目满分的成绩。



担任导师的犬饲在早自习时公布这件事,之后还对全班训话,要我们跟剑野看齐。犬饲是个偏心的中年男老师,总是喜欢亲近可爱的女学生,班上没人喜欢他。由于他长得很像斗牛犬,所以绰号是※「酱汁」。他对我尤其有意见,只因为「看不惯我的眼神」。我也对他没什么好感,因为我是可果美的支持者。(译注:BULL-DOG SAUCE是日本一家生产酱料的食品公司,商标就是一只斗牛犬,几乎每个日本家庭都备有该公司的产品,地位相当于台湾的「牛头牌沙茶酱」。)



先不论大家对酱汁的嫌恶感,班上的男同学在当时也对剑野抱持敌意。毕竟他外貌端整,早已成为女同学的人气王。再加上他的成绩出类拔萃,看在其他「普罗大众」的男学生眼中自然不太舒服。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当时剑野所发表的言论,却替全班上了一堂震撼教育。



「老师。」



他打断不停训话的犬饲,脸上带著平静的微笑。



「全科目满分的成绩是我自己的努力成果,并非老师的功劳。不过班上其他同学的成绩不好,似乎应该是老师的责任吧?」



酱汁张大了嘴巴,坐在最前排的我甚至看到最里面的那颗银色假牙。直到现在,我对酱汁当时的滑稽表情依然记忆犹新,一想到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剑野的发言实在大快人心,他也是第一个敢跟人见人怕的暴力班导正面对峙的人。



剑野在小四学生之中显然是特立独行的。他思路清晰、辩才无碍,而且还有一股跳脱世俗的氛围。一群全身脏兮兮的乡下孩子之中,就属他特别亮眼,散发著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平常他并不多话,不过只要一开口,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全都会安静下来听他说话。他的声音会回荡于鼓膜,彷佛降临沙漠的沉静甘霖。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跟我这个螺丝工厂的平庸长男交情甚笃,我也不知其中缘由。



不过我清楚记得我们两人的交情当初是如何展开的。



第一学期的某天早上,我依照惯例在快迟到的时候冲进教室,手忙脚乱地准备拿出第一堂课的课本,坐在旁边的他突然跟我攀谈:



「枪羽,听说你在打工,是真的吗?」



「只是在家里帮忙而已,我家是工厂。」



「不过还是有领薪水吧?听说你是拿自己赚来的薪水去买电动的。」



「还好啦,没那么夸张。」



要买GAME BOY给我时也好,买电子鸡给我的时候也罢,都是老爸希望我每天待在工厂帮忙所开出的交换条件,而且我也答应了。之后我每天都会待在工厂拿著抹布拋光螺丝成品,这种单调乏味的工作一做就是两个小时。结果电子鸡在我待在家里帮忙的期间销售一空,我成为班上唯一没买到的可怜虫,世事难料啊。



「真了不起。」



剑野点点头,似乎非常钦佩。



「我还没自己赚过钱,因此很尊敬能够自己赚钱的人。」



被他人尊敬,对我来说也是初次体验。



当时我只感到脸颊发热,背部发痒。



「长大之后,每个人都会自己赚钱吧。」



「不——」



他深邃双眼皮之下的瞳孔闪闪发光。



「我要成为操控金钱的人。」



「操控?」



「血液停止流动,人就会死对吧?企业的血液就是金钱,我要成为操控这种金钱的人。」



说到这里,他还不忘以骄傲的语气补上一句「就跟爸爸一样。」。



他的父亲任职于大型银行,而且还是这一区的分行长——也就是最大的人,这是老爸说的。经营工厂跟银行存在著难以割舍的关系,因此老爸对这方面的消息相当灵通。尽管家里的工厂向来只跟当地的信用金库来往,并没有跟剑野父亲的银行交易,不过老爸还是听到不少传闻。



「那个小鬼的父亲,据说是个厉害的人物喔。」



晚饭的时候,老爸对我娓娓道来:



「大家都说他是老板钦定的菁英,迟早会成为公司的干部。目前只是来这里的分行累积经验而已,等到做出不错的成绩,又会被调回东京。」



我大概只听懂一半的内容,不过最后那句「调回东京」让我为之一怔。



「意思是剑野以后又会转学吗?」



「这是银行员的宿命。不管是哪一种工作,都有辛苦的地方。」



老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趁著他还在这里的时候,跟他好好相处吧。」



之后我跟剑野经常一起聊天。我们都喜欢电玩,话题也总是绕著电玩打转。当时SONY的PLAY STATION跟SEGA的土星之间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小孩子都为了该买哪一台主机而烦恼不已。



去年两大主机相继降价,跌破两万元的关卡,终于来到小学生也买得起的价格范围了。



「阿剑,你听我说,我终于存够钱了。」



「是哦,你打算买哪一台?」



「果然还是土星比较好啊,机器人大战的新作就要推出了呢。」



那个时候我热爱动画,尤其是钢弹,反覆看了无数次租来的录影带。当时正值宝〇梦的动画开始播映的时期,其他同学谈论的话题都是妙蛙〇子、小〇龙、杰〇龟,只有我总是把萨克、古夫、德姆挂在嘴上。之后我从金•银那一代开始迷上宝〇梦,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过锐二,这场主机大战的胜利者是PLAY STATION,我想土星已经不是对手了。」



「为什么?」



「太空战士7不是在一月推出了吗?我认为那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其他的孩子总是会简称「PS」或是「太7」,然而他一定会使用正式名称。他就是这种小孩子。



「……真假?」



「你不是也看过那个动画?」



当初在朋友家见到太7的精美画面,我确实大受震撼,深深感受到全新的时代即将开幕。直到现在,还没有其他的游戏能够带给我那么强烈的冲击。



「……不,我要买土星。我相信SEGA!」



面对我的意气用事,剑野微笑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锐二。我买PLAY STATION,你买SEGA土星,这样可以吗?」



「这样不错耶。」



如此一来,就可以在对方家中玩到不同主机的游戏了。这种合理的提议,确实很符合剑野的风格。



现在回想起来,剑野根本可以两种都买。他们家颇为富裕,银行配属的宿舍有个大到可以玩传接球的庭院。然而他为了配合我,只买了PS。



小四那年的九月,于土星发行的超级机器人大战F果然是款不负众望的杰作。所有驾驶员都说著话的战斗场景,让我流下了兴奋的泪水。剑野也跑来我家玩,他最喜欢引诱EVA初号机失控,让初号机干掉魔王的玩法。我由衷感谢天神让我买了土星,即使一年之后该作发表移植PS的消息,我也说服自己早买早享受。可是又过了两年,所有的演出效果大幅强化的新作「超级机器人大战α」于PS推出时,我转而诅咒天神。



无论如何,当时我跟剑野经常往来彼此的家。没过多久,从小一起长大的沙树就加入了我们。



「剑野同学为什么这么聪明?」



「剑野同学的说话方式为什么这么特别?」



「剑野同学为什么跟锐二混在一起?会变笨喔?」



当时的沙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经常对剑野丢出「为什么」三个字。其他女同学在剑野面前总是忸忸怩怩地说不出话,沙树却完全不会那样。而且剑野不论跟谁说话都很稳重,我却发现他面对沙树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总是会稍微高亢一些。



「岬同学真可爱。」



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他曾经这样说过。



「会吗?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很啰唆的。」



「没那回事,她很有女人味。」



「只有胸部而已吧?」



沙树在小四的时候胸部就出现了隆起。每当被男同学捉弄,她就会一脸认真地反问对方「这么感兴趣的话,要不要摸摸看?」,最后对方反而面红耳赤地逃跑了。



「锐二,你这是性骚扰喔。」



「性骚扰是什么东西?」



我露出不解的神情,剑野则是苦笑著摇了摇头。



「如果有像岬同学那样的女朋友,感觉一定很幸福。」



女朋友。



这听起来就像是异国语言,我的一颗心没来由地跳得飞快。



当时班上兴起一股制造秘密基地的风潮。毕竟是乡下地方,山上也好,海边也罢,骑个脚踏车都到得了。原木放置场或是采石场也在我们住家附近,不愁没地方探险。



我和剑野相中的是位于学校后面的废弃工厂。利用堆放在那里的废弃材料建造的小屋,成了我跟剑野的地盘。除了桌椅之外,我们还用附近的树木搭起吊床、制作自卫用的长剑和长枪、甚至连用来示警的响铃都有。同学之中,只有我们打造出这么完整的基地。不过这些几乎都是出自剑野的知识以及构想,我只是帮忙组合而已。



每天放学之后,我们都会跑到这个秘密基地。有时会带著漫画讨论「接下来会流行什么?」、拿起GAME BOY展开激烈的对战、练习HYPER YOIYO,或是喂食躲在深山里面的狸猫。



「所以说,锐二你觉得这篇新连载很快就会腰斩?」



「海贼实在不太对我的胃口,大概十周左右就玩完了吧?」



「我倒觉得颇有新意。画风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构图非常出色,一定会成为前所未有的畅销大作。」



我们整天都在讨论这些事情。



「你们是不是笨蛋啊?」



沙树虽然觉得很傻眼,还是经常带吃的来看我们。她跟妈妈学的咖哩肉燥真的很好吃,我跟剑野每次都抢著吃。



之后我们三人的关系,因为某个事件而出现了变化。



那天放学之后,我们也窝在秘密基地里面。剑野一边指导我的功课,一边写自己的作业。秘密基地的书桌是我们拿木板拼接起来的,表面凹凸不平,不好写字。我在下面垫了两层垫板,算著数学题目。



「……果然怪怪的。」



剑野突然自言自语。



「哪里怪怪的?」



「你看,这是今天发回来的考试卷。」



他拿在手上的数学考卷是九十七分。这对我来说是难以置信的高分,剑野看起来却很不满意。



「我这阵子一直没拿到满分。」



「每个人都有出错的时候嘛。」



「不,我不记得我有算错。」



剑野的指尖在被打叉的数学应用题上面点了点。



「我原本在这里的计算写的是『8』,但现在答案卷上写的是『0』。就算真的是计算错误好了,也不可能得出『0』这个数字。」



我把自动铅笔放到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



「有某个人篡改了我的答案,我只能这样想了。」



「某个人指的是谁啊?谁能做得到这种事……」



我猛然醒悟。



「难道是酱汁那家伙?」



「嗯。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剑野称呼班导为「他」。并未因为班导是个成年人而表现出无条件的敬意。有时他在谨守最低限度的礼仪之际,也不忘报以辛辣的批评。



剑野的为人就是如此,就算得罪班导也不奇怪,更何况还有实力测验的旧恨未解。自从那天之后,酱汁就对剑野视而不见,只曾经暗自以嫉妒的眼神,打量著被女同学团团围住、争相请教功课的剑野。



「不过老师会故意压低学生的成绩吗?」



「大概是看我不顺眼吧。」



剑野耸耸肩膀。



「其实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刚开始我也觉得不可能,不过接二连三发生之后,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鬼。」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沙树带著点心过来了。今天是她和母亲一起做的义式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