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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2 / 2)




「缪里。」



这次不是问句,单纯是喊她。刚翻译完成的原稿整齐叠在桌上,看起来和我们出门前没有任何不同。



「有人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进来过,不只一个。」



我没怀疑,是因为她耳朵尾巴的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而且房间并未上锁,谁都能自由出入。



「遭小偷了吗?」



我卷起羊皮纸叠,在烛光下快速清点。可是张数没错,且都是我的笔迹。



「也没有涂改的痕迹……难道是有人单纯好奇进来看一看吗?」



商行也有热情的信徒。说不定是听说译本就快完成,想来尝鲜人却不在,忍不住就溜进来偷看了。



于此同时,依然在桌边弯著腰到处嗅的缪里站起来擦擦鼻子说:



「不晓得,我只知道有人来过这里。要是能像娘那样变成狼,搞不好就能找出是谁了。」



缪里不甘地这么说之后打了个喷嚏。



她可以自由自在收放耳朵尾巴,却无法像母亲赫萝那样化为巨狼。应该是人类血统占了一半的关系吧。



「总之,你要多小心一点喔?」



「知道了,可是你也不要太疑神疑鬼喔。」



听我这么说,抱著胸的缪里尾巴缓慢大幅摇动,不满地盯著我。



最后我重叹一声,投降似的耸耸肩。



「那我去讨热水喽……为安全起见,你先把短剑立在地上,用柄这样抵住门。」



「与其这样,不如我一起去。」



她语气不太高兴,不过回头想想,那的确有理。



在我将蜡烛换上提把烛台,正要离开房间时──



「啊,刚好有人上三楼来了。谁啊,脚步声听起来像路易斯。」



缪里耳朵阵阵抽动地说。可能是她工作时认识的小伙计吧,直接请他烧桶热水上来好了。突然间,缪里藏起耳朵尾巴,门也在片刻后敲响了。



「抱歉打扰您休息。」



礼仪做得很周到。趁我们不在时溜进房间不知做了什么的那些人应该不包含他吧。



「来了。」



我应声后开门,见到的是约比缪里小上两、三岁的男孩。



「不好意思,海兰殿下有请。」



这句话让我猜想那个人说不定是海兰。既然我的工作是他给的,他当然有权自由检视工作进度,随意进入平民房间也不会遭受任何苛责吧。



「知道了,马上过去。」



小伙计恭敬鞠躬之后往房里瞥了一眼,平板的表情笑了起来,还挥动小小的手。



当然绅士如我,自然是装作没看见。



关上门后,发现缪里靠在誊写师傅们用的桌边,脸上笑咪咪的。



「他就是路易斯啊?」



「嗯,他和我在港边一起做事,摔过两次海。」



我一时分不出缪里的笑容是出于亲昵,还是笑他笨手笨脚才会落海,大概两者皆是。



「那我就去海兰殿下那走一趟──」



缪里是刻意打断我的话。



「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这次可能没有甜点喔?」



「吃人家太多东西反而会影响判断,没有刚好。」



其实,海兰给缪里吃甜点或许是因为那就像驯服满怀戒心的野兽,很有趣的缘故。



「不可以没礼貌喔。」



「好~」



缪里离开书桌,先一步出了房。



我也随后跟上,途中忽而回头。



译稿就这么留在那没问题吗?



「大哥哥?」



走廊上的喊声使我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带走了。



无论带或不带,我都得向他报告前七章完成的消息。



「久等了。」



「嗯。不说那个了,既然越橘之后是苹果,再来应该是水梨了吧?」



还猜起甜点来了。缪里的贪吃个性让我笑了笑,迈步启程。



长长走廊的彼端,手边烛光不及之处,是一片浑厚的黑暗。



多小心点也不吃亏。



换个角度想之后,我们向海兰的住处前进。



海兰在如此夜深之时召见我们,而且他从昨天就开始劝说大主教。



一定有很多事想谈。



「啊,你们来啦。」



获准进房后,见到海兰独自一人坐在铺上耀眼白布的桌边,桌上摆著各式菜肴,但每样看起来都早就凉掉了。



「不好意思,您在用餐吗?」



「不。」



海兰苦笑著轻摇餐刀。



「我没什么食欲。」



最后他扔下刀子,全身往椅背一瘫。



「是协商让您太紧张了吧,请别太操劳了。」



「紧张吗……好像也不是那样。我现在很气愤,也很失望。」



失望,即表示交涉不顺吧。



「有那么多镇民在支持您,大主教也不肯让步吗?」



海兰笑了笑。



「镇民的支持是吧。」



我能感到身边的缪里心情不太好。海兰的笑声带了嘲讽的味道,但对象似乎是自己。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不过看样子,声音大的都是些低层的人。」



搬运工、渔夫、作日工的人。



「而且,那样的人只知道用暴力手段胡闹。今天,大主教好像找来了一个手下的主教替他壮胆。那个主教刚进教堂就直接瘫在地上,怕得好像刚穿过战场。」



就是缪里说的那个来到这个完全没人欢迎的土地,却受到热烈鼓掌和欢呼迎接的主教吧。



「结果你猜,他怎么看我?」



海兰一脸憔悴地坐在冷飕飕的餐点前,哀伤地说:



「他怀疑我想煽动内乱,好将这个镇纳入王国版图。」



「咦!」



那和温菲尔王国与教宗的争执完全是两回事。



「镇上不是能看见某些人把圣经译本高举著挥舞吗?因此,大主教痛批我根本是假藉翻译圣经的名义,里面写的其实是鼓吹人民发动内乱的文宣。」



「岂有此理。」



「当然,这是翻翻圣经就能证明的事,所以我也送了一本给大主教。但由于这个镇的权威象徵怀疑我们带头叛乱,各界大老的态度也变得保守起来。万一大主教真的说对了,和我合作就等于赞助反贼啊。」



自虐般这么说的海兰嘴上带著浅浅的笑,心里却似乎十分痛苦。



而且他也说过,负责管理这德堡商行会馆的史帝芬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不太像是出自敬意,比较接近敬而远之。他们是这个镇的生意人,肯定是认为顺从权势才有利益可图。



这么说来,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在我们外出时进房偷看译稿了。他们八成是德堡商行的人,来看我们究竟是不是在那个房间里制造煽动造反的文宣吧。



海兰深深吸气,慢慢地、长长地吐出。



「在我国,有千千万万的民众因为教宗命令而在人生的各种大日子上得不到神的祝福。我们并非不信神,更遑论藉机侵占他国领土,就只是不满于教宗将神的护佑和金钱放在天平两端衡量罢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大主教就是不懂。」



他紧握的拳在桌上颤抖。我也用力握起自己的拳,以体验他的愤恨。



然而他忽然放松了手,难为情地对我笑。



「或许他就是为了激怒我吧。动怒就输了,尤其是在谈判桌上。」



海兰端起酒杯,啜饮一口说:



「和大主教谈判亦是如此。他找来了所有能找的人,拿石头扔我一样围著我大肆抨击。在那种状况下,想说乌鸦是黑的都很难。」



他们是无法用武力驱逐,就利用多数暴力吧。



「所以寇尔,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



「我想尽可能多找点帮手。不知道对方明天还会不会采取同样战术,总之我希望你来陪我一起谈。」



在我为这出乎意料的要求作任何表示之前,海兰先以笑容制止了我。



「我可能会求助于你在神学方面的造诣,但不会要你积极发言,抬头挺胸站在那里就好。我跟他们说过,你是与许多大神学家有过交流的优秀年轻学者,只要表情肃穆地站在我身边,应该就能达到效果。大主教基本上不会拿教理要你跟他答辩,因为他不是透过遵从神的教诲而获任大主教一职,只是走世俗管道坐上那张椅子。」



那不是海兰的偏见,而是有事实根据的感想吧。



「再说,即使大主教从未好好读过圣经,这里总归是港都。每年往来纽希拉的知名圣职人员,一定有不少会顺道来这里走走,他不会不记得他们的长相和名字。只要你举得出名字、说得出特徵,把话说得好像曾经跟他们来往甚密一样,那些主教对你的态度一定不会亚于那些大神学家。」



这岂不是成了田里防止小鸟啄食嫩芽的稻草人吗。只要能帮得上忙,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很不想用这么窝囊的伎俩。可是,阐明事实就能让对手明白自己愚蠢的美好世界,似乎只存在于书里。」



看来海兰已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间耗费了不少心神。



说到书,我想起自己手上就有彷佛以那般理想堆砌而成的书。



「对了,关于我的翻译,目前翻到了第七章。」



「喔喔!」



海兰脸上重现光彩,我也受到鼓舞。



「当然还需要一些校润,但大意应该都写清楚了。」



「哎呀,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我交出羊皮纸叠,海兰立刻以温暖眼神眯眼浏览。



「嗯……啊,文笔真不错。」



那当然只是客套话,不过拿这点光荣当报酬也不过分吧。



「很可惜,我没时间全部看完。复本写到到哪里了?」



「已经到第七章中段了。剩下的部分今天刚完成,应该明天早上就会抄好。交给师傅以后,即使带这部分去教会也能继续抄复本出来。」



「很高兴你这么精明,就那样做吧。」



「遵命。」



我从海兰手中接过羊皮纸叠,心中为确实的迈进萌生希望。



「这将是历史性的第一步。每个人都能读到圣经,发现怎么做才是正道。拜托你了,寇尔。」



得到海兰的鼓励后,我便离开了房间。



后来,这天夜里依然又是烛火通明。不过缪里没赶我出去也没生气,只是在卖力抄写的我身边静静读我的译文。我一定是痴人说梦,才会觉得她终于开始对神的教诲感兴趣。她可能只是在气我将她丢在一旁,或是因为看海兰不顺眼,不满他又派工作给我。



途中头靠上我的肩膀,也是情绪的表现吧。



当抚摸她的手指沉入银色发丛时,耳朵尾巴发出了点声音。



平常话很多的缪里,似乎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读完了译文。



头离开我肩膀后,她伸了个大懒腰再补个大呵欠,并查看我的工作。也许是看出还剩很多,她没说什么就站起来,直接上床了。



觉得她实在很随兴之余,我也感到那些举动真的带了点怒气。明天以后要多找时间陪陪她才行。



对于又忍不住替她操这种心,我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不过那已是根深柢固的习惯,改不掉了吧。



要是离开缪里,我心里的洞一定会比再也不能在温泉旅馆做事更大。



剩余译文的复写工作不至于耗到早上,在城镇完全静默的深夜就结束了。



明天要陪同海兰参与谈判,半途上打呵欠就不好了,我便感恩地接受缪里尾巴的温暖尽速就寝,结果天刚开始亮就醒了。缪里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起床,知道这件事之后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我也知道,那是太过兴奋的缘故。



誊写师傅一个个上门,我也将剩余的译文抄本交给他们,并交代一有成品就分给想要译本的人。至于译文正本,我会和海兰一起带到教会。



「话说,你怎么穿成那样?」



缪里换上了她从纽希拉穿来的衣服,围起披肩。明明才住了没几天,现在穿起少女服装感觉又比先前更成熟了些。



可能是在镇上工作的影响吧。



「你说呢,当然是因为穿这商行小伙计的衣服到教会去,会给商行添麻烦啊?你们昨天不是有说到吗?」



德堡商行即使援助海兰,掌管阿蒂夫商行会馆的史帝芬也肯定不想与教会正面对立。况且人们的粗野行径,还让教会怀疑海兰想藉内乱窃占领土。



由此说来,缪里的判断的确没错,不过前提却让人打个问号。



「就没有乖乖留在房里的选项吗?」



「不~要!我圣经都看完了,再继续工作下去也打听不到有用的新消息了吧。」



「而且我只看见这世界的四分之一?」



缪里愣了一下,接著嗤嗤地笑。



「对对对。」



「真是的……要是海兰殿下不让你跟,我可不管喔。」



我这时还抱著某种程度的希望。总之结果如何,等进了海兰房间就知道。



「穿那样不太好。把马甲脱掉,换上小伙计的裤子,腰带缠厚一点……嗯,看起来就像宫廷的见习行政官吧。再戴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好了。你长相清秀,只要表情严肃一点,扮什么都能像什么。」



原以为那有一半是玩笑话,不过实际穿起来之后,今天头发只有简单盘在后颈的缪里的确很有贵族跟班的架式。



「服装的影响力很大嘛。」



「一点也没错。」



缪里得到海兰的认同,得意地哼了一声。



「那么,我们走吧。早祷的时间已经结束,人们都要从教堂到工坊或店里了。」



海兰和随从上了马车,我和缪里只是跟在后面走。这里的路原本就很乱,说不定走路还比较快。况且,走在路上较能体会镇上气氛。



昨晚的乱象已不复见,阿蒂夫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样的画面,让我有点希望昨晚全是黑夜制造的恶梦。



若非公务在身,搭马车到教堂门口是种失礼之举。



于是我们绕到后门,见到几个年轻的助理主教卷起了袖子正在打扫。



他们用破旧的布奋力擦拭教堂的墙,手都冻得发红了。



「各位早,大主教在吗?」



海兰下了马车就向他们出声,一个比缪里稍长,没长几根胡须的助理主教擦乾手,默默开启后门。那钢铁制的厚重门板,有抵御敌人入侵的效用。



「打扰了。」



带头的海兰经过之际,助理主教还会垂下视线,但轮到随从和我时就露骨地瞪了过来。进了阴暗的教堂,后门发出沉重声响关上后,缪里悄悄对我说:



「完全不欢迎我们耶。」



「一大早就得作额外工作,所以在生气吧。」



是海兰答的话。



「可是,打扫不也是修行之一吗?」



「那得看是什么弄脏的啊。」



见我听得一头雾水,缪里凑到耳边说:



「都是臭鸡蛋啦。」



我不禁盯著缪里瞧。教堂后边的路没有商店,夜里也鲜少有人经过,不难想像是一群不满于教会的人专程拿臭鸡蛋来砸的。从教会的角度来看,海兰就是煽动他们的人,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一行人在偌大的教堂内阔步前进。那不是因为嚣张或目中无人,而是因为不那么做就可能被逼出去,又或者按一般规矩请人代路,只会被带进某个小房间等到天荒地老吧。



教堂内部感觉比外观更大,由石砖堆砌的建筑煞是庄严。墙上有大得能压死人的绯红挂布,或是天使造型石雕烛台依等距放置,极尽奢华之能事。而夜灯用的恐怕也不是兽脂,而是蜜蜡吧。



到了大主教办公室前,海兰毫不避讳地一把敞开那双开的门。



接著向前一步,说道:



「大主教您早,感谢神今天让我也能顺利拜会您。」



这办公室又高又宽广,前后两端较长。一张长得令我开了眼界,似乎能坐上二十人的长桌傲然摆在中央。两侧墙边是一整排精雕细琢的木柜和大木箱,上头的天使画像比德堡商行那幅更大,且共有十二幅,就连大商行的接待室都没这么豪华。



长桌边坐了七名主教,每个都穿著刺绣华丽的紫色圣袍,另有两名手边全是羊皮纸的书记。长桌顶点,悬于墙上的大型教会徽记下,是圣袍绣上金色花样的大主教。



所有主教背后各有二至三名年轻侍从,应该是分担教会杂务并研读神谕的助理主教,或是管理教堂的圣堂参事会所雇用的俗人秘书。在如此集团的包围下,的确是纵有再多正义之词也会被他们压下。



「愿神荣光永存。」



大主教如此应和,但表情极为不悦。



「你这次带了不少人嘛。」



接著头一句就是满满的尖酸味,但海兰只是心平气和地在文官们拉出的椅子就座,微笑以对。



「人多一点,这么大的办公室就不会那么冷了嘛。」



大主教不改紧绷脸色,用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对了,我们翻译的圣经已经进展到第七章,原稿就在这里,想请您过目过目。」



海兰使个眼色,候在一旁的文官便将羊皮纸叠送到主教阵地。



即使成列的主教们没一个表示友善,后方侍从依然小心接过羊皮纸叠,呈给大主教。



「我自己说破了嘴也没用,相信您看过以后自然就会明白这是不是鼓吹叛乱的文宣了。当然,神不喜争执,以和为贵。」



大主教翻动眼前一页羊皮纸,抬起头问:



「那我就看喽?」



「请便。」



海兰的语调显得有点亢奋,我也略感意外,原以为大主教会只收不看呢。他很快就读起第一页,仔细地逐字检视,然后是第二页,极其慎重地慢慢默读。



其间,这宽广办公室里的三十多个人没有一个说过话,顶多只有碎动和咳嗽声。大主教目不转睛地盯著羊皮纸,头抬也不抬。



会开始觉得奇怪,是因为第二页看得特别久。



「请问怎么了吗?」



海兰这么问之后,大主教紧接著翻过第二页,读起第三页,反应平淡得彷佛是正好读完一样。接下来,读第三页的时间也是久得夸张。



我转头看看海兰,他的侧脸因愤怒而紧绷。



这时我才发现,那是大主教的圈套。



我们是为了洗清假借翻译圣经名义散布叛乱思想文宣的嫌疑,才请大主教直接检视译本,而且需要他从头到尾全部看过一遍,可是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会因为双方无法沟通而受罪的,是海兰这一边。



催他看快点没有用,嫌他慢而发火更是正中下怀。



要是待不下去愤而离席,他们可就额手称庆了。这并不是交涉,因为大主教连听都不想听。海兰曾说他坐上那张椅子靠的不是奉行神的教诲,而是世俗管道,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原本就很安静的办公室,现在四处弥漫著沉重的气氛。海兰仍保持贵族风范,一手放在桌上注视大主教,有如紧盯稍微闪神就会溜走的野鼠。



该怎么才能打破这胶著状态呢。我不认为大主教会真的读完译文,但此刻催他或走人都也没用,完全动弹不得。



我忽然想起雷诺斯的失败。雷诺斯的大主教会不会也是用这招击败海兰的呢?在神学上,他是十足能和我来一场激烈的论战,可是对于这世间的人心险恶,他其实也和我一样不善于应付吧?



话虽如此,我也为同样是什么忙也帮不上而愤恨得焦躁难耐。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办公室外传来钟声。那是教堂钟楼打的午钟吧。我因此注意到无论办公室里多么胶著,外头的人一样是过著普通的生活,时间依然流动。海兰会不会就是把机会赌在时间之流上呢。



假如到了深夜,那段粗鄙的暴力时间就会再度到来。酒醉男子给狗套上主教服冒渎权威,看似知书达礼的商人也手里拿著圣经译本的一部分,嘴里啃著鸡腿咒骂教会。



即使没有那些暴行,誊写师傅依然在德堡商行会馆抄写译文复本并发送出去。有良知的人读过以后,马上就会明白教会的蛮横要求毫无根据,人们砸臭鸡蛋的目标或许也会从后门换成正门。当人们为端正教会弊病而奋起时,海兰就会十拿九稳地亮出武器谈条件吧。



想到这里,我也看出大主教那边的企图了。他或许打的是正好相反的主意。



根据缪里替商行打杂时得来的消息,那些胡闹的底层民众单纯是为吵而吵。别说毫不关心信仰正当与否,甚至从来没被什一税压榨过,胡闹只是一时的流行。不难想像再没有更大的争端出现,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其他事情上。



现在正步入乍暖还寒,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从来到德堡商行陈情的民众人数也能明显看出这点。接下来有一连串春季庆典和教会仪式,而大主教身为管理那一切的宗教权威,多得是藉口把海兰的谈判往后延。



圣事就像盐一样,在季节变换、人生大事或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倘若海兰为谈判而干扰了圣事,恐怕会惹来反感。温菲尔王国的人民会叫苦连天,就是因为那些圣事遭到全面停止长达三年,可见圣事在人们心中有多重要。



人民究竟会先发出抗议的怒吼,还是先回去关心眼前的生活呢。



在令人屏息的紧张气氛中,我静静地想。这是攸关我未来如何看待这世界的战役。至少我相信人们会认为对就是对,为正义挺身而出,海兰应该也是。



于是,我向神祈祷。



然而祈祷侍奉神的大主教那边想法才是错误,是一件正当的事吗?彷佛天地倒转的构图使我略感晕眩。船夫说得没错,河不会一直线地流。



若说世道即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吧。突然感觉生活单纯的纽希拉离我好远。



就这样,彷佛一刻刻消磨众人身躯的时间,以慢得教人发痛的速度逐渐流逝。海兰和大主教都不开口,所以也没人提议午餐。再过一段时间,照进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边采光窗的阳光方向,已经和刚进门时相反了。



相信在场所有人的腰腿都痛得快受不了了吧。别说站著难受,坐著也一样。在椅子上坐著不动对身体的负担也相当大。年事已高的主教们都明显疲惫不堪,而海兰这边含我在内则大多是年轻人。尽管守在主教背后的侍从也很年轻,但比起毅力应该是我们占上风。



缪里比较让我放心不下,不过她的体力好到可以在山里东奔西跑,看来还撑得住。一想到她说不定明天就不来了,就让人有点想笑。



到了采光窗光线斜射、颜色渐浓,大家脑袋里八成只想著「再撑一下,今天就快结束了」的时候,房中爆出一声巨响──一位高龄主教扑倒在长桌上。



「主教大人!」



侍从们立刻冲过去扶走主教。办公室门一开,满房间的紧张也如河川溃堤般流了出去。



见状,大主教从羊皮纸叠中抬起头说:



「这样就开不了会了。既然译本我也还没看完,明天再继续吧。」



不仅是主教们为这话感到解脱,海兰的随从和我也明显吐出郁结在胸中的气。



就在这时──



「不必。夜还很长,就等您看完吧。」



海兰毅然决然地这么说,使大主教脸色一僵,哑口无言。替他助阵的主教们也是一脸错愕,纷纷对他投出求救的眼神。



海兰这一步让我相当佩服。他和其他娇生惯养的贵族绝不一样。



他一直在等待对方放松戒心的那一刻。



注视大主教的眼,也彷佛在告诉他「如果你想玩,我可以陪你玩到地狱去」,毫不退让,大主教也是知道他的想法才会说不出话。



可是,底下那些主教们的体力和精神都确实濒临极限,更糟的是他们还一度以为今天终于结束了而放松,重新绷紧可是件困难至极的事。情势明显逆转了。



说不定大主教是真的太小看海兰,以为他不过是温室里长大的软脚虾。说起来,线条如女性般纤细的海兰身上的确嗅不出一丝泥土味。然而他却具有猎人般的耐性,以及商人般能够算计对手的心机。



「唔……呃……」



尽管大主教冷汗涔涔地呻吟,不过他说不定也是适合挥舞权杖的人。



「说……说得也是。做事本来……就该有始有终。」



他以想咬人似的眼神瞪视海兰,替自己圆场。准备同归于尽的表情就是如此吧。主教们脸上充满绝望,却不敢忤逆大主教。



仔细打量过他们之后,海兰说道:



「不过,先简单吃点东西怎么样?」



那不是等于给对方恢复体力的机会吗?但见到主教们的表情后,我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的心情都显然已倾向海兰,而且像看见救世主一样。



大主教发现自己中招之后不甘地点点头。



「唔……那么,就弄点面包和饮料来吧。镇上的摊子应该还没收完。」



侍从们低头领命,接连离开办公室。海兰转向我并风凉地笑著说:



「你们也去帮忙。」



那摆明不是使唤,而是要我们舒展筋骨休息一下。



然而和他一起比体力的护卫们却说:「恕属下留下。」大概是因为主人正在咬牙挨鞭子,作属下的岂有退缩的道理吧。



「那么,留下的人就替大家准备餐具吧。」



从早就站在同一个地方没动过,腰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缪里也站得四肢无力,用手撑著她细瘦的身体。



「你还好吗?」



「……好想泡温泉。」



「我也是。」



缪里的玩笑令人会心一笑。到了办公室外,每个人不是甩腿就是扭腰,共通的动作中没有敌我之分。侍从和海兰的随从之间气氛有些尴尬,但隐约也有种相怜之情。



然而双方也不能就此勾肩搭背上街去,于是侍从走后门,海兰的随从走前侧门,各自出外购物。我们也该买点自己的东西,不过缪里脚似乎很痛,便暂且到走廊角落休息片刻。



「真厉害。」



缪里坐在堆放于走廊边的木箱上笑著说:



「那个金毛的个性真的很差。」



我不禁左右张望,幸好没有任何人,在教堂里忙碌干活的助理主教们大概都到礼拜堂那作晚祷了。从缪里的语气里,能感到些许敬意。



好像在说「很行嘛你」一样。



「如果坐在那里的人是大哥哥,恐怕在那个老头翻到第三张的时候就投降了吧。」



更别说是拉拢对方旗下主教们的心了,我根本没那种能耐。



「真不晓得他们想搞什么鬼。」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她尖酸的口吻,而是「他们」这用词。



「他们?」



「老头跟金毛两边啊。两边都有胜算嘛。」



「我也想过这件事。」



海兰也许是在等待民众群情激愤,而大主教则是等他们失去兴趣吧。



听我这么说,缪里的白眼都快翻了两圈。



「大哥哥就是这样才不行啦。」



「不、不行是什么意思啊?」



缪里一脚踩著木箱,下巴放在膝盖上,像孩子王准备教训隔壁村的小孩而解释作战计画似的说:



「大哥哥弓术不错又很固执,很适合在山里走来走去,用弓箭猎鹿,可是比狩猎数目或设陷阱就不行了。」



还想说她怎么乱扯别的,不过话倒是说得没错。我不时会拿弓上山猎鹿回来加菜,成效好到就连认识的猎人都会为我鼓掌。可是缪里上山打猎时,猎人却会骂她破坏猎场,因为她抓的松鼠和兔子多到可以靠贩卖毛皮过活。



「靠陷阱打猎,就是在比谁心机重啦。」



「比谁……心机重?」



「要设下很多陷阱,然后开出一点路,好让猎物尽可能接近陷阱。」



在那方面,缪里高明得简直是天才,我却是差劲透顶,无论松鼠的通道或兔子的返巢路线都看不出来。对于俯瞰全局这种事,我怎么样也拿不出效率。



「因为大哥哥人太好又太老实了。」



缪里笑著说:



「而那个金毛呢,好像知道那个老头完全不理人,所以应该已有所准备。他昨天不是被叫骂战术打败了吗?像他这么有猎人天分的人,一定不会只想走一步算一步,什么都没准备。」



「这么说来……?」



缪里耸耸肩。



「他大概是知道可以彻底颠覆现况,让那个老头不得不让步的状况迟早会来,不会耍什么小手段吧。而且那可能只是今天或明天的事。」



在这瞬间,我的记忆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



「难道……不会吧?」



那场恶意滚滚的胡闹不是自然产生的吗?



海兰真的会做那种藐视教会权威的事吗?



缪里以哀伤的表情对震愕得说不出话的我说:



「不管大哥哥心肠再怎么好,这个世界也不一定会好心对你喔。」



她这时的氛围,和在世界地图前扎辫子时如出一辙。



缪里当时要藏起兽耳、兽尾以及她的性别。无论她多么兴冲冲地想认识外面的世界,世界也一定会对她做出许多残酷的事。



在许多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个金毛应该就是知道这个镇在几天内会大乱,所以才那么有自信。可是啊,大哥哥。」



缪里直视我的双眼说:



「这样事情就有点怪了。」



「怪?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哥哥也知道吧?要激怒人很简单,让人冷静下来却非常难。」



缪里突然咧嘴贼笑,我也跟著无力地笑。因为我很清楚一旦缪里发起脾气,要哄她开心有多累人。



「这……是没错。」



「我不认为那个老头会没有准备,他也一定有某些对策,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大哥哥的想法实在太悠哉了,就像鱼钩没挂饵就想等鱼自己眼花咬上来一样。所以,他应该有办法处理抓狂的人民。」



这么说来,或许真是如此。



大主教和海兰都背负著重责大任,没时间悠哉度日。因此,虽然我不愿相信海兰真会推波助澜,刻意制造那晚的黑暗气氛,但在道理上说得通。那么大主教呢?他又在等些什么?



「只要知道大主教在打什么主意就能帮上海兰的忙了……」



「别想太多了,这本来就不是大哥哥会懂的事嘛。」



我不平地往缪里看,她随即解释:「我是在说你心肠太好。」但我高兴不起来。就这样挖苦一阵子后,缪里似乎脚已经不痛了而跳下木箱,牵起我的手。



「肚子饿了。」



「好好好。」



于是我们到广场弄了点小吃,但觉得在办公室吃容易噎到呛到,便决定在教堂边草草解决。望著热闹的广场啃面包,彷佛这世界都是如此地安康祥和。时间离黄昏还早,不过天空已红成整片,镇上漫起工作将尽的慵懒欢愉。性子急的摊贩开始收拾,酒馆也在填补门口烛台,准备火盆和长桌。



然而太阳一沉,镇上气氛也将随之摇身一变。温暖热闹的明朗白昼就此落幕,寒冷粗鄙、在篝火下蠢动的黑夜取而代之。



海兰不会只因为天色暗了就撤退吧,胜负到入夜以后才开始。



「吃完了吗?」



舔著拇指腹的缪里点点头。



「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偷溜出去。」



我姑且先这么说,缪里却神气地耸耸她细瘦的肩。



「大哥哥也不要被人家的恶意撂倒喔?」



看这样子,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们就此返回教堂,助神传达正确的教诲。



也许是休息和进食过后的缘故,办公室的气氛和缓多了。先前昏倒的高龄主教脸色仍不太好,但也已经就座,主教们背后的侍从几乎到齐。发现自己是最后几个,让我有点慌。



但那种情绪,全在注意到大主教继续翻阅羊皮纸后散得一乾二净。真是奇妙的心境变化。



我当然没傻到会以为他是受圣经教诲吸引而停不下手。他多半正在准备进行下一阶段,以免这场毅力之战让那些既是部下又是同伴的主教们继续倒向海兰。



问题是,他究竟会出什么招。



海兰的计画应是利用镇民的不满吧。我不想接受缪里的想法,当作那是海兰直接煽动,但他有十足理由那么作。当夜幕低垂,人们聚在广场痛骂教会恶习的氛围高涨起来,得让步的就是大主教了。



那么,大主教反击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肯定都想攻击敌对阵营的不备之处。在墙上俯视这情境的天使们,不知作何感想。会觉得我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吗?



思考当中,主教的侍从环视房间清点人数,最后过来关上办公室的门,彷佛在阻止房内瘴气外泄。



尔后沉默再度笼罩办公室,大主教继续翻阅译文。看得出来他不只是用眼睛扫视,还一字一字仔细地读。身为译者,我看得紧张兮兮。他现在读的是哪部分,对翻译品质有何指教,我至今所学在世间是否管用?



这让我发现,追求功名的想法实在是我心中难以抹灭的一部分。



而我也因此终于能稍微接触到大主教他们不管别人骂得再难听、行为偏离圣经教诲再远,也要在这庄严的大教堂中死命紧抓特权的心情。



这时,大主教的眼忽然停在羊皮纸上某一点,而那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听见我的心思。他深感兴趣般回到上一行,重读一遍。



从他将那张纸传给邻座主教来看,那显然不是单纯争取时间的举动。且每个主教见到那部分也都瞠目结舌,传给下一个主教。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那么惊讶,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从剩余纸叠的厚度来看,那是我翻译的部分没错。



于是我挺高背杆向前倾,想看清他们传阅的是哪一部分,并在终于见到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的字时头皮发麻。那的确是我的笔迹。有地位的人正在传阅我文章的事实,让我万分激动。



可能是置身于无法言喻的兴奋使我的脚不知不觉向前挪了吧,缪里拉住衣服制止我,海兰稍微转头过来浅浅一笑。



彷佛在场所有人只有我是小孩。



不久,羊皮纸传了一轮,回到大主教手上。



大主教将它整齐叠上其他羊皮纸,清咳一声说:



「原来这就是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的圣经俗文译本,真教人吃惊。」



办公室所有人都晓得评语不会只有这么一句。



海兰恭敬地回答:



「这是为了让世人尽可能多了解神的教诲,绝无鼓吹民众造反之意。还望大主教成全。」



听了海兰的话,大主教缓缓点头。



「话说,这是哪位翻译的呀?应该是温菲尔王国的知名神学家吧?」



剎那间,整头未经修剪,只是绑成一束的头发全像缪里的尾巴那样竖了起来。在桌面滑动的羊皮纸上无疑是我的笔迹、我翻译的部分。



而大主教却认为那是出自知名神学家之笔。



「不,大主教手上的部分,是这位年轻学者的作品。」



我随海兰介绍扬起视线,把背挺到不能再直。我怎么也不敢承受那么多主教们的视线,不过悬在墙上的教会徽记正好就在我视线彼端。宛如我自身所学能在这个传播神谕的大家庭中产生些许意义,是受到了神的祝福。



「喔?这么说来,请这位学者翻译圣经的就是你了吧?」



「正是。我们温菲尔王国并不妄图独占神的教诲,神也不乐见那种行为吧。」



如此先发制人的暗讽,却被大主教轻描淡写地卸转。



「嗯。既然是海兰殿下,亦即温菲尔王国国王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就没办法了。」



大主教话说得很感慨,但内容令人摸不著头脑。



从斜后方所见的海兰依然不改镇定与从容神情,所以单纯只是我不懂吧。



这时,大主教口中道出一句颇重的话。



「那么海兰殿下以及温菲尔王国,就得为这份文书上的文字负责了,没错吧?」



风向不太对劲。



心里闪过这感觉后,大主教将羊皮纸交给身后侍从,让他送过来。



也许是大主教的行动过于出乎意料吧,海兰表情有些疑惑。



就只有一种可能,会让大主教说出那种话并送来羊皮纸。那份译文纯粹是我以自己的方式解读圣经词句,当然多的是讨论空间。不过海兰认为阿蒂夫的大主教恐怕根本不曾详读圣经,这样的人不可能想找人辩论教理吧?



难道是出了明显谬误?不,我立刻屏弃这念头。每句译文我都反覆推敲了好几次,而且就算我技不如人,也不会有那么容易挑毛病的谬误才对。



侍从终于将羊皮纸送到海兰手上。近看起来,那果真是我熟悉的笔迹;内容也全是预言家赞美神的话语,应该没有寓言或疑似隐喻的词句等解释空间大的部分。



海兰似乎也一眼就看出羊皮纸上的译文在圣经哪一章,没多看就交给我。



「这里怎么了吗?」



我接下羊皮纸,从头逐字检视,但看来看去还是没错。看著自己的译文,书写那部分时的兴奋与喜悦,或是熬夜翻译时的睡意和腰痛都一一浮现脑海。



但是,缪里却突然扯了我衣服一把。



脸还贴近羊皮纸,但注意的不是字,而是纸本身。



「这个……」



几乎就在缪里开口时,大主教也说话了:



「由下数来第四行,在圣经应该是对神再三赞颂,令人感动的一段话吧?」



由下数来第四行?



从上端读起的我开始从下倒溯。



接著,不禁叫出声音。



「咦?」



我感到海兰转过头来,但无法应对。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双腿发软,一股呕意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寇尔?」



我连移动视线都做不到。海兰起身离席,抽走羊皮纸自己看。随后全身一颤,猛然抬头。在耗人心神,从早晨延续到傍晚的毅力竞赛中眉也不皱一下的人物,现在竟如此震惊。



然而他看的不是我,而是大主教。



「难道……不,怎么办到的……」



这一句话拯救了我。对,怎么办到的?



这绝不是我译错,因为那赞美神的语句,居然变成了「神是猪,其教诲等同猪叫」。



「什么难道不难道。那是他的笔迹,也就是那个年轻学僧在你的庇护下写出来的。」



听了大主教的话,海兰再度表情懊丧地低头看羊皮纸。笔迹确实一致。



全是完美得可怕的,我的字。



简直是那晚恶魔潜入房间,让我写下这段话。



但就在这时──



「大哥哥,有师傅的味道。」



缪里的低语使我明白了一切。



替我誊写复本的师傅共有三位,而其中一人尽管不识字,与其他人相比却是技术较好的一方。为什么?因为文字也是某种图画,只要能正确照抄就能胜任。



而能够正确照抄的人,只要改变几个字词的排列就能伪造任何文章,把狐狸藏进羊皮底下。有人潜入过我们的房间,设下这一切。缪里的警告应验了。



若有立刻认真检查译文不就没事了吗?我后悔莫及。



「寇尔,真正可恶的是耍骯脏手段的人。」



这时,海兰对我这么说,并在我注视他时用力颔首。



「而且,那可能是趁刚刚休息时调包的,这样就防不了了。」



的确,若是昨天调的包,仍可能被我发现。这么说来,或许海兰的假设才是实情。



尽管胸中仍苦不堪言,经过海兰的安慰,我已有思考的心力。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就事论事吧。我们是中了陷阱没错,可是造这么明显的假有什么用?由于对方十足有伪造的技术,可以想见这将成为各说各话的无谓争论。再说那句话实在是太刻意了。



这会是为了进一步争取时间吗?要是让镇民知道我们为这种事情争论不休该怎么办?民众不会认为海兰和他部下发疯乱写,而是会觉得大主教用了下流手段吧?



怎么想都只有反效果。



假如那能有任何效果,那会是……



想到那会是什么时,我背脊全凉了。



「写出并持有这种言词的人──」



大主教说道:



「当然就是异端没错了吧?」



「这太武断了!」



海兰大喊的同时,办公室的门猛然掀开。



门外是满满的阿蒂夫士兵。



「不许动!我现在以散布异端文宣,以及制作禁书等罪嫌拘捕你们!」



「岂有此理!」



海兰的护卫们彷佛将这一吼视为号令,手全扶上了剑柄。没有拔剑,是由于在神圣的教堂内拔剑的当下就会成为反贼。



异端嫌疑。



即使大主教掀牌了,这仍有些费解之处。镇上的士兵应该只受命于市政参议会,而阿蒂夫是自治都市,参议院是由当地士绅或大商人组成,他们的想法不是倾向海兰吗?



若不是海兰自己误会,一定有其他原因造成这个状况。



而这个原因大步一跨,从士兵之间现身了。



「你、你是……」



海兰倒抽一口气,我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主教和大主教同时起立,手按胸口向神致敬。走出士兵行列的是一名壮年男子,身穿纯白圣袍,其上有蜡染的鲜红教会徽记,十分亮眼。穿上这身服装的人享有安全通行各国领地的权力,且不受任何法律约束。



天底下能约束他的就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神的教诲。



因为他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受教宗全权委任行走世界的教宗敕使。



「奉教宗之名在此宣告。」



敕使以沉重且不由分说的独特语调这么说之后,揭开一张羊皮纸。



「温菲尔王国所提倡之思想,是为异端;以非神赐语言所著却冒名圣经之书刊,皆为禁书。第一一七代教宗 艾因梅尔.迪裘十七世亲笔。」



隔著这样的距离,看不清羊皮纸上蜡印是否为真。



然而,大主教若是找人冒充教宗敕使颁布假诏书,该上异端法庭的就换成他了。



所以那是真的。



「奉神之名,将海兰一干人等全都抓起来。」



士兵们立刻涌入办公室。护卫们放低重心准备迎击,却被海兰出手制止。他不得不这么做,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旦战败,还不晓得会被冠上什么样的污名。鲜血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



而且海兰也已经从拿著绳索走近的士兵表情,机警地看出情势没那么糟吧。他们心情上也是站在海兰那边,只是因为教宗敕使的出现而不得不从罢了。



那么事情仍有转机。



为了那一刻,必须保持清白。



「神永远是正义的一方。」



遭拘捕而被带出办公室之际,海兰对大主教留下这句话。大主教神色紧绷地别开眼睛,并旋即换上满脸奉承的笑转向敕使。



我们就这么被带出后门,分别押进马车。



不在正门押人,是因为太过招摇有引发众怒之虞吧。



尔后,马车在这小镇里走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或许是因为缪里一直紧依著我,不掩同情的士兵们好心让我们俩上了同一辆马车。我很想握手道谢,可惜手绑在背后。



马车喀啦喀啦地继续前进,可以感觉到途中离开石板地,驶上夯实过的沙土路。等到终于下车,发现周围是田亩或果园般的农地。



「这里是……城外?」



缪里轻声问道。人被逮后带到杳无人烟的地方,会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而且一旁也印证我想法似的有翻过的土。



不过压下急促心跳左右看看后,我在林子后边发现城墙。再怎么样,也不会没出城就急著处刑吧。



「跟我来。」



士兵拉动绳索,带我们绕过马车后,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栋常见于田野间,地方士绅会当别墅用的大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