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幕(2 / 2)




「下次被抓,就会没命了。」



教宗那边已发出异端敕令,宣布开战。海兰在如此状况下立于民众之首,双方绝不会再有暧昧的暗中较劲。大主教不是接受海兰的要求与教宗对立,就是得杀了海兰,昭告世人教会绝不让步。



海兰出面后,民众的怒火若得不到满足,绝不会就此罢休。



「你认为我说不倒他吗?」



海兰笑著这么说,我却除了摇头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彷佛在祈祷他那果敢的行动力能够帮助他收回那个想法。



「的确,现在大主教有教宗敕使作后盾,我也很希望有一、两个人替我撑腰……不过无所谓,总比继续让人拷问、继续受罪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如何结束生命。虽然我的兄弟都是些讨厌鬼,但制造机会的能力倒是十分可靠,以后就看他们的了。应该会极其夸张地为我哭泣、哀悼,彻底利用我的死吧。」



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一想到海兰究竟过的是怎样的宫廷生活,怀抱何种心情翻阅圣经,我的心就好痛。



海兰看著这样的我,欣慰地微笑道:



「好,快行动吧,别耽搁了。反正教会那边一定在说我已经逃走了吧。」



「那我也──」



我不禁向前挺身,海兰却用他的长手往我胸口一推。



这始料未及的举动使我踉跄地向后倒,撞上一片柔软坚韧的毛。



接住我的缪里,隔著我的肩对海兰低吼。



「你有问过神的使者能不能去了吗?」



缪里的大红眼往我一转。



「如果你带著那头狼过去,只会给群众火上加油吧。再来可就不能像那个士兵一样只是打晕了,要有杀人或被杀的觉悟,而且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只有五成机会。寇尔,我不想见到你染上血腥。」



也不忍见到那身美丽的毛受到玷污。



缪里一语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静静注视海兰。



让我痛切地感受到,没人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海兰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寇尔,抱歉让你受罪了。」



「别这么说……对、对了,我立刻去求德堡商行的史帝芬先生来帮您──」



「寇尔。」



简直是我对缪里训话的口气。



「很遗憾,史帝芬是大主教那边的。躺在那边的人告诉我,大主教会事先知道有敕令下来,就是德堡商行用快船报的信,藉此威吓我说别以为会有人来帮我。」



我脑中浮现昨天的事。缪里告诉我,她在港边见到一艘蜻蜓般细长的船在傍晚强行入港,被港口工作的人骂了一顿。



「德堡商行多半和大主教签了密约,享有某些特权吧。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敌视教会,就只有他愿意协助,其中一定有利益挂勾。所以别说不可能帮我了,派手下向各公会领导施压,要他们撤退也不奇怪。他大可编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解释为何该帮助教会,再说不听话就别想做生意,工匠就不得不从了,愿意放过你就很不错了吧。啊,对了,千万别做傻事。他们知道你是打哪来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殃及纽希拉喔?」



「……」



说到这里,海兰深深吸气,对缪里微笑。



「如此纯真的神的仆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就交给你喽。」



『嗥。』



缪里狼里狼气地吠了一声,逗笑了海兰。



「感谢神的眷顾,让我认识你们。」



那是一张十分爽朗、温柔的笑脸。



由于最好别让太多人见到缪里,便由我和海兰分头巡视房间,释放海兰的随从。这样聚起来一看,更是清楚感到他们势单力薄。



尽管海兰不是会带著大批随从到处走的人,他信得过的人也实在太少了。



他们当然请求与海兰生死与共,却被他一口回绝,大概只会留下几个护卫吧。我想他们也知道自己绝对说不动海兰。



载我们来的马车还在马厩里,若连驾座也坐满,挤一挤是可以全部上车。将昏倒的士兵脱光捆起来以后,衣服全拿去给驾座的人变装了。这么一来,在这时候出城也不会被看穿吧。况且缪里已经前往城门,现在大概正把守卫打得落花流水。



位在丘顶的镇中心,耀眼火光业已通红。



所谓蜡烛熄灭前会放出最大的光芒,没有时间了。



「那么海兰殿下……我们有缘再见……」



「好,乐意之至。」



马厩前,海兰笑著送部下们搭乘的马车离去。



接著牵出另一匹马,带到房门口。



「你也该走了。」



没理由拒绝,让我心如刀割。



「圣经译本应该都在你脑子里了,给教宗那边一点颜色瞧瞧吧。」



只要有足够笔墨,要多少译本都写得出来,延续海兰的意志。



海兰抓住我的手,硬把缰绳塞进我手里,转身离去。他与穿上阿蒂夫兵服的护卫们对话几句后,一个轻巧地跃上马背,头回也不回。接著轻踢马腹,随护卫策马而去。



不留一丝余韵,断然消失在道路彼端。



那是海兰所留给我最后的帮助吧,为了让我断念。



『大哥哥。』



银色猛兽从阴影中幽然现身,吓得马试图逃跑。直到缰绳扯动手,我才回神。



刚在城门口完成任务的缪里用她的大鼻子凑近我的脸,蹭蹭脖子。见我没有反应,缪里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也回纽希拉吧?』



转头一看,缪里的红眼睛满是伤悲。



告诉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助海兰继续走下去。



神没有对那样的忠仆伸出援手。



「我……为什么这么无力呢。」



我紧握胸前的教会徽记,按进掌中般用力,强忍几乎满溢的泪水。我拥有的就只是书里的知识,没有缪里的力量,没有海兰的崇高理想,也没有过去我亲眼所见的大冒险主角──赫萝和罗伦斯那样的才干。



就只是一个满脑子理想世界的追梦人。



「为什么、为什么……!」



在我不禁呻吟呜咽的那一刻。



肚子捱了一记猛撞,摔得我四脚朝天。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让我错愕得不觉得痛。睁开眼睛时,一口白牙窜入眼中。



『你现在是想要当神吗!』



只见低头看我的缪里身影,因我眼中有泪水而糊成一团。



『海兰都一直都很感谢你。虽然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动不动就夸你,可是我看那应该是真心话。在你关在房间翻译的时候,他没事就跟我打听你状况怎么样,还笑著说自己也要多加把劲,能认识像你这样的人得感谢神的恩典呢。』



我都不知道。



『所以你对我说的那些事,你自己全部都做到了,给在这世上找不到依靠的人带来希望了。这样就已经是实实在在的圣职人员了吧?』



这还是缪里第一次以名字称呼海兰。她一边说,一边以鼻尖顶顶我的脸颊,彷佛要把话直接塞进我的脑袋里。



『而且无力的不是只有你一个。像娘也跟我说过,就算有那么大的獠牙跟爪子,无能为力的事还是很多,所以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我也找到了。』



缪里右前脚在我胸口用力一踩。



「呃呼!」



『结果我却被那人甩掉了。』



且左转右转地压,真的让人喘不过气,直到我抓住她的脚才肯放开。



『纽希拉比外面的世界单纯很多,还有热呼呼的温泉喔。』



在纽希拉出生长大的缪里这么说,说服力实在不是一般高。



『大哥哥。』



这最后几个字,并不是轻声细语。



我也十分明白,不听劝会伤缪里的心。拒绝缪里这么好的女孩示爱的人,怎么可以是个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人呢。



于是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手里徽记项炼的细绳已经被我扯断了。



『……』



缪里的视线使我不禁苦笑。



「我不会丢掉喔。」



『什么嘛,真可惜。』



若舍弃神的教诲,就不必再守禁欲之誓了。



然而,假如我真的就此丢下教会徽记,缪里不是发火就是哀痛吧。



「回去吧。我有义务保护你平安回到纽希拉。」



『嘿~保护我啊?』



缪里开心地用她的大鼻子顶我的腰。



应付她之余,我上下摸索衣服口袋,找出钱包好收起徽记。



「不知道跟钱放一起会不会遭天谴……」



『才不会咧,神还会很高兴吧。』



「你又开那种玩笑……」



『哪有?你没看到教会收了那么多钱吗?我有到教堂跑腿过,捐献箱满满都是零钱耶。商行那幅画的天使手上也有天平啊。』



和德堡商行的联络员见面时,他也说过右手天平左手圣经之类的话。说不定那个题材特别讨德堡商行的人喜欢。



「之前我也说过了,天平代表公平,剑代表正义。」



『哼~?我还以为是跟人榨取税金用的咧。』



也就是用剑要胁,以天平秤钱。虽然是大不敬的想法,但也不难理解,实在教人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说同一幅画看在不同人眼里,本来就会有不同见解吧。



况且,教会的捐献箱堆满钱的样子,或许真的不怎么好看。不过我相信,教会还是会将那些钱用在各种慈善公益或圣事上,汇集到教会的钱又会回流到人民身上。因此,不能单从表象下判断……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个疑问。



汇集的钱会回流到镇上吗?



我好像在哪听过完全相反的事。



『大哥哥?』



大概是又想得变成木头人了吧,缪里唤回了我。



同时,我想起来了。是天平。



「兑换商……」



『咦?』



察觉一个疑点,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也成串地蹦出来。从头说来,我离开纽希拉本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教宗以不当手段敛财。



眼前忽然一晃。发现自己腿软摔倒时,缪里已经顶住了我。



『大哥哥?对不起喔,刚才有打伤你吗?』



缪里以腹侧垫著我的背,尾巴和颈子的毛担心地围过来。



不过我一时间无法回答。脑中思绪沸腾,几乎让我窒息。



「捐献……天使和天平……德堡商行……」



一张画面,在脑中逐渐成形。



德堡商行与教会有利益挂勾,所以支持教会。假如他们干的是会引来强烈抨击的勾当,情况会如何呢?用不同角度来看,原本清清白白的交易也会完全走样。譬如缪里所说,画中天使也能变成贪婪的恶魔。



要是拿这点去暗示史帝芬,他的脸色一定会很难看。在镇上这种氛围下,人们的矛头肯定会全部指向他,别说失去所有客户,搞不好会馆还会被暴徒放火烧个精光。这样他还要支持大主教吗?



而且失去德堡商行的支持,大主教就要垮台了吧。纵然教宗敕使有敕令在手,羊皮纸终究是挡不了剑锋。而且这里距离教宗的宝座有一段难以想像的距离,倘若救兵无法在他吊上绞刑台之前赶到,教宗再有权威也没用。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出现了第三种意义。



性命或利益。



我得赌它一把。



尽管海兰说了那么多,我还是无法见死不救。都差点忘了,比起固执,圣职人员可是更在商人之上。毕竟我们是一群能为了接触谁也没见过的神而情愿苦修终生的人。



『大哥哥。』



我看过去,见到一双无奈皱眉的红眼睛。



『你表情好可怕喔。』



「抱歉,我在想事情。」



『大哥哥慌张的表情很可爱,不过那种像在生气的脸,我也很喜欢喔。』



即使缪里是以狼的面貌这么说,还是让人有点难为情。接著,我忽然有个想法。



「缪里,你该不会都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吧?」



她只是用尾巴拍拍我后脑勺,没有回答。



「真是的……不过呢,你的任性偶尔还是有点用处的样子。」



『咦?』



「要是那天没给你买零食,说不定就没有现在的发现了。也对,我是真的应该少看点书,多到镇上看一看。」



缪里傻眼的样子,告诉我原来狼的表情也很丰富。



「更何况这里还是你到处见识过的镇呢。看来出外旅行真的是有伴比没伴强,尤其是我这种只看见世界一半的一半的人。」



我起身说道:



「现在还有机会拯救海兰殿下,让我们继续为理想奋斗。」



『咦……』



虽然缪里的语气很不情愿,全身的毛却活力充沛地澎了起来,连马都看不下去而转头了。



「时间不多了。你说你不能像赫萝小姐那样载人,是真的吗?」



缪里眯眼如弓,咧嘴而笑。



冰冷的空气化作刀刃,一把把削过耳朵,与强韧银毛相贴的部分却热得发汗。我紧抓著缪里的背,一转眼就穿过田园,毫不减速地冲进破旧屋宅间的巷弄。在到处有木箱、野狗、晒衣绳、可能用来工作的推车阻挡的狭道中,以不敢置信的速度飞窜。转弯时似乎不只会用力跳,还会在墙上跑几步,但我决定别想太多,因为我相信缪里一定没问题。



当速度终于放缓,我们距离德堡商行会馆只剩一个区间。广场已经不远,喧噪宛如雷火地鸣,声声震天。既然人民还在广场抗议,就表示海兰平安无事吧。



缪里放我下来,嘴巴张得大大地,吐出比泉烟更白的气。



「你还好吗?」



『我还想再多跑一点。』



「……从这里到纽希拉,应该能跑个过瘾吧?」



她瞪眼咧嘴的样子实在很有魄力。



「你就先躲在这附近吧。」



『咦?』



当然,那不是真的惊讶。红眼冷冷地斜视我,彷佛在说:「没想到你会讲那种话。」



「开玩笑的。」



缪里用鼻尖顶顶我。



『大哥哥好像想做坏事耶,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只是在想该怎么让史帝芬先生认为自己真的在做坏事而已。」



『所以要怎么办?』



我往横看竖看都十足是圣职人员样的风衣拨两下,说道:



「你和海兰都说过,我只要抬头挺胸大声说话,就很像正牌的圣职人员嘛?」



『嗯?』



我在歪起头的缪里耳边说出我的计画。



缪里立刻咧开嘴,摇起尾巴。



「你觉得怎么样?」



『老实的大哥哥很适合说这种谎。』



什么话,那才不是说谎。



只是演演戏,让他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被缪里偷损了一下,但我并不反感。



我敲敲德堡商行后门,很快就有人应声。



「我是在贵行叨扰的托特.寇尔。」



窥视窗滑开,露出面熟的脸。是路易斯。他原先是紧张兮兮地窥看,但表情随即放松。大概是吵成一团的广场离这很近,害怕有人想趁乱打劫或放火吧。



「能见到您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快请进。」



看来路易斯完全没听说我们遭到拘捕、关进牢房又脱逃的事,马上就开了门。



并在恭敬地鞠躬迎我进门后,被随后跟来的东西吓呆了。



「史帝芬先生呢?」



听我这么问,路易斯保持奇怪姿势动也不动,只有眼睛转过来。大概是以为稍微动一下就会被生吞活剥吧。



「你不用怕她。」



我柔柔一笑,往变成大狼的缪里头上摸。她的喉管发出咕噜噜的可怕低吼声,像狗一样摇著尾巴低下头。



那不可思议的画面,让路易斯完全看呆了。



「老、老板在办公室……」



「谢谢。」



等我们一走开,路易斯就当场瘫了下来。



『我有那么恐怖吗?』



缪里好像有点受创,但我还是推推她的头说:「别说话。」



宽敞的会馆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是因为一场暴动就发生在眼前,还是我不想让他们想起自己与教会有深厚的交易关系而蹑手蹑脚的缘故。



「到了,就在这里吧。」



直到昨天都还挤满了人的办公室门前走廊,此时也是空空荡荡。门两旁各有放置石制烛台用的凹洞,点著奢侈的蜜蜡。



深吸口气后,我敲响房门。



「史帝芬先生?」



没人回答。看看缪里,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看来人的确在房里。



「史帝芬先生,是我。托特.寇尔。」



假如他真与大主教有私通,应该知道我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彷佛能感受到门后流出的困惑与仿徨。当我觉得乾脆主动开门时,门后有声音了。



「进来吧。」



不愧是统领这会馆的人,话说得很镇定。



「打扰了。」



我随即开门进房。



办公室和我房间一样,有道墙挂了一整面的巨幅世界地图,而不同的是对面墙边堆积著无数羊皮纸,有的成卷放置。里头写的都是些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交易明细,或是令人眼花撩乱的各种特权或利权吧。指导人如何过圣善生活的圣经没有多厚,而大商行赚钱所需的文字却是这么地多。



史帝芬就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大桌后方。



「没想到真的是您……那么海兰殿下出现在广场的消息也是真的……?」



史帝芬见到缪里穿过我身旁进房时,吓得比小伙计还夸张。



「您相信这世上有神迹吗?」



我让化为狼的缪里停在一旁如此说道。史帝芬看得嘴一张一合,但没出半点声音。应该在牢里的人,带著这么大的狼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除了奇迹以外,看起还会像什么呢?



「放心吧,我不是来惩罚违背神教诲的人。」



若忠实遵守神的教诲,我不能说谎。



所以我没有那么做。



单纯让缪里在一旁露齿低吼而已。



「只是想散播神正确的教诲。」



话才刚说完──



「温、温菲尔王国已经被认定为异端了!你们做的圣经译本也都变成禁书了!哪边教诲才正确已经是一目了然了吧!」



可能是自觉理亏才这么气急败坏吧。



「镇上的人知道吗?」



史帝芬一时语塞,不过他毕竟是干练的商人,很快就找到话回嘴。



「是啊,当然知道!所以才会闹成那个样子啊!吵著要教会学学温菲尔王国!我真不敢相信!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不懂教宗有多伟大跟教会的好!」



史帝芬吼出的空言虚语,彷佛只是拚命想安自己的心。说不定,史帝芬是下了某种赌注。他以商行的情报网得知敕使的出现,于是选择舍弃海兰,进一步协助大主教。然而事情却往反方向发展,镇民对教宗敕令毫不畏惧。



海兰想得没错,人们已经受够蛮横的教会了。



可是史帝芬似乎还不死心,盼望大主教获得最终胜利,继续维持双方的互利关系。



「对了,我听说你和大主教是同乡。」



刚还在大呼小叫的史帝芬,现在突然不说话了。



表情比缪里进房时更加惊愕。



「和教会也有很多生意往来的样子。」



「那、那又……那又怎么样?镇上的人全、全、全、全都知道啊。」



他吓得十分滑稽。史帝芬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可能会有何种下场吧。



要是教会被逼急了,自己和教会的密切交易关系很可能会惹火上身。



「大家真的都知道吗?他们应该都没看过吧。」



「……看、看过?看过什么?」



海兰曾要我多看看书以外的东西,说得真是对极了。



「教会收的捐款,应该都会送到这会馆来清点吧。依我看,后来都拿去卖给缺零钱的城镇了,对不对?」



缪里数的零钱,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说不定,教会收的什一税款也都是那么处理。」



「你这、您、您、您在说什么──」



「从商人角度来看,那也许都是正当生意吧。很好,假如您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没做错事,不如直接让大家看一看怎么样?」



「咦……」



「教会里堆满一箱又一箱货币的样子,究竟是否合乎他们倡导的简朴。」



「啊……」



「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零钱都缺成这个样子了,要是知道教会把那么多零钱卖到其他城镇牟利,怎么会相信教会会帮助人民呢?大家都认为大主教的餐桌全是山珍海味了,不是吗?」



圣经译本亦是如此。假如人人都能直接阅读,即可轻易明白个中道理。



「凡事都要节制啊,史帝芬先生。教会或许的确会因此失去很多,但那原本就不是他们应得的东西。教会有很多行为是说什么也无法正当化的,史帝芬先生。」



我复诵他的名字,清咳一声说:



「您读过圣经译本了吗?」



黏腻的汗水,从史帝芬颚尖低落。



但表情并未放弃思考,正竭尽所能地计算。史帝芬得知教宗下了敕令的消息时,也做过同样的计算,决定出卖海兰。而尽管我们逃狱之后状况出现变数,但还是缺少决定性的武器,海兰也因此做好赴死的准备。



所以我才愿意冒著危险,带缪里来到这里。



「善用天平精打细算是无所谓。」



缪里像是察觉我的意图,倏然站起。



虽然我是真心不懂如何面对女性,但在神的面前装模作样倒是熟得很。



于是,我演了一场世纪大戏。



「您可曾想过,为何统御北方经济的德堡商行堂堂大掌柜会这么礼遇我?」



在街上看到我,一定只会认为我是旅行中的普通圣职人员吧。但是,如今应该受到幽禁的我却逃出牢房,身旁还跟了一头银色的狼。



这样的情境肯定会让不知情的人,对德堡商行的大掌柜为何力挺温菲尔王国,且下令厚待我这样的小伙子做出各种想像。



手持剑与天平的天使图,就挂在商行墙上。



神的教诲并不是无稽之谈。



「史帝芬先生。」



年纪比我长上两轮的史帝芬弹起来似的挺直了背。



面临末日审判的人,或许也是这种表情吧。



「您愿意说服大主教吧?」



但是他的嘴比想像中硬很多,仍在犹豫。这时我想起史帝芬和大主教是同乡,现在考量的可能不只是利益。



「我们并不打算摧毁教会,况且我听说大主教尽管私德不佳,执行圣事的态度却比其他人还要热切。因此他应能继续主持这个镇的圣事,人们也希望如此吧。」



他是会在洗礼上或祝福新人时落泪的人。虽然没问过海兰,但大主教应该能继续留下。史帝芬拉成一线的唇抖了一会儿,最后断线似的虚脱一瘫,还以为他昏倒了呢。



「……我、明白了。」



他果然是在顾虑大主教的去留。史帝芬也不是没血没泪,只懂数钱的人。



「那就请立刻派人,或您亲自去说服大主教吧。倘若镇上士兵伤了海兰殿下,神一定会悲痛万分!」



史帝芬随即跳开椅子似的站起。



并尽可能远离缪里,几乎背贴著墙地蹭到门边。开门之际,我不忘对他的背影叮咛一声:



「我们的事,请您务必保密。神随时都在注视我们。」



史帝芬转回快哭出来的脸,一连点了好几个头后仓皇冲出房间。半开的门后,还阵阵传来凄厉的喊人声。



假如史帝芬这个大后盾都改变主意,大主教也不得不从了吧。



况且大主教是靠世俗管道攀上那位置的人,应该看得出来这将是推动新时代的大势。



这样想,会太一厢情愿吗?



在静下来的房里,我实在无法就此放心。



「……你觉得这样真的行吗?」



缪里的红眼睛先看看史帝芬逃出的门,再转向我。



『我还比较怕你就这样变成坏人呢。』



那是没问题的意思吧。



『担心的话,自己去教会看看不就知道了?有危险再叼著你逃走就好。』



我是很想去,可是海兰应该不想见到我出现在那里,此外也有实际上的问题。



我能唬倒史帝芬就很了不起了,没有能耐向大批群众解释缪里的来历。要是让他们认为海兰真的是借妖狼之力脱逃的异端,那可就完了。



于是,我决定做我能做的事。



「为他祈祷吧。」



不管怎么说,海兰到教堂赴义是出于他高洁的精神,我这平民非得尊重不可。然而我心情这么严肃,缪里却理都不理,在一旁用后脚搔脖子。



那悠哉的模样,简直是一条狗。



『对了,我们快趁现在去拿衣服吧。』



「咦?啊,对喔。」



比起在这里穷著急,像缪里这样泰然自若或许才是正确的态度。毕竟我们已经尽一切所能了。



尔后,或许是确定没人吧,缪里依然大步穿过走廊,一溜烟上了楼,前往我们的房间。



在墨水与羊皮纸气味的迎接下,明明上午才离开这里,却有时隔三秋的感觉。我果然不太适合那种紧张的世界,纵使只看得见四分之一个世界,这样的环境还是比较合我的个性。



苦笑之余,我发现缪里静静坐在叠放于房间角落的衣服前,没有动作。



「怎么了吗?」



『……嗯。』



缪里尾巴瘫在地上,垂著头说:



『我在想是不是乾脆把衣服丢掉算了。』



「咦?」



那套衣服相当花俏,若以神的教诲为基准,甚至堪称伤风败俗,但缪里穿起来好看也是事实。这时,我想起缪里其实花了很多心思为我准备这套服装,那落寞背影也算是我造成的。



『啊,那不是因为大哥哥喔。』



缪里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转头这么说。



『真的不是啦……只是因为,我这样不能穿。』



「咦?」



『拿出麦子的时候,我不是说紧要关头才能用吗?那是有原因的。』



缪里转身过来,并起前脚坐下。



只有眼睛依然低垂。



『我跟娘不一样,娘很难藏住耳朵和尾巴,变狼很轻松,我刚好相反。所以喽,只能用在紧要关头。』



「难道你……」



变狼很轻松,可是变不回去吗?明白她的暗示,使我血液倒流。



狼形的她就算能回纽希拉,也回不了温泉旅馆。喔不,只要是有人住的地方,她都不能待了吧。



缪里居然为我下了那么重大的抉择!



「真、真的没办法变回去吗!」



我冲上前去,只见银狼郁闷地眯起眼,头深深垂下。



彷佛我心里每一个自责的念头,都会让缪里跟著难受。



『大哥哥,不要那样看我嘛。能在最后体验爹娘说的那种大冒险,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每一字都锥在我心头上。缪里是个善良的好女孩,隐瞒那么重要的事,默默为我付出。而我却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梦想,完全没考虑过她的感受。



我没能回报缪里的感情,缪里却为我牺牲。在如此情操面前,就连道歉或自我厌恶都不过是种自我陶醉。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能拥抱她的颈子。



『大哥哥……』



缪里轻声说道:



『那个,听我说喔?其实,我还是可以变回人。』



我抬起头,直视缪里的脸。



「怎么做!快告诉我!」



『可是,我不想继续让大哥哥难过了。』



「缪里!我不认为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更难过!」



缪里闭上眼,微微咧出牙齿,像是无奈的笑容。



『你有这种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缪里!」



我急得大喊。经过片刻沉默,缪里睁开眼睛注视我说:



『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



缪里更加踌躇般垂下眼,徐徐抬起。



「想想我那天对你承诺了什么。」



我会永远站在缪里这一边。这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事,比我对神的追求更坚定不移。



缪里为了我,开启了一扇后果不堪设想的门。



而现在,轮到我为她牺牲了。无论是多大的苦难,我都会欣然接受。



缪里的红眼睛凝视著我。幼时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而嚎啕大哭那一晚,就是这样的眼神。



最后,红眼睛坠入梦乡般闭上了。



『故事里,不是常有那种事吗?』



「故事?」



『嗯。很多古老的传说里……像大哥哥不是也说过,你那个村子以前说不定真的有一只大青蛙才会有那种传说吗?同样道理,可能有很多故事都曾经实际发生过。』



的确如此。再怎么说,缪里的母亲赫萝就是一个典型的活案例。



『所以……就是那个……』



缪里睁开眼后低下头,深怕受伤似的抬眼看来。



『王子帮公主解开诅咒的时候,不是都会做一件事吗?』



「这……」



我当然不会不懂。那是种神圣,却与禁欲之誓相违背的行为。



缪里说完就别开了头。



『还是算了,大哥哥的梦想是成为圣职人员,我实在不能让你做那种事。』



「缪里。」



我直视那张脸。虽然毛发浓密,比我的头还大,嘴里长满利牙,但她仍是打从出生就在我身旁打转到现在的缪里。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人形,作点愧对神的事也无所谓。



「只要那样,你就能变回去了吗?」



『……嗯,可是──』



「我知道了。」



『大哥哥?』



若有犹豫,缪里一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话。更糟的是,还可能不愿再相信任何人。我一点也不想见到缪里认为不会有人真的信守承诺而冷眼猜疑的模样,不希望她怀疑这世上有些事物真的值得相信、永恒不变。因为那才是使人生充满美妙体验的黄金羁绊。



我懂了。海兰抱著必死决心前往教会的当下,就是这种心境吧。信仰必须以行动来证明。



缪里从我脸上看出了决心,说:



『大哥哥……谢谢你。』



即使腼腆的脸上有张长满獠牙的嘴,缪里仍是缪里、我可爱的妹妹,不会改变。



接著,我扶上缪里宽厚的狼吻,将脸凑近。但途中──



『啊,可是、那个,大哥哥……』



「怎么了?」



『呃……我有点害羞,想请你闭上眼睛。你手扶著我的脸也让我好紧张……可以,放开吗?』



缪里抬著眼,垂著耳朵尾巴。她终究也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



而且听她这么说,我也突然害羞起来。



于是咳个两声,放手闭眼。



「这样可以吗?」



「嗯。」



只要能让缪里恢复少女身,在纽希拉过以往的生活,要我离神的足下再远也无妨。而且,我并没有违背禁欲之誓。我这么作并非屈于欲望,而是为了助人。况且,预言家不也曾为了拯救遭恶魔附身的人而亲吻了对方的额头和手吗?所以这也没什么……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个问号。



亲吻额头和手?那么亲嘴是必要的吗?王子的吻破解公主身上诅咒的故事是有很多没错,可是缪里现在这样子算是诅咒吗?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缪里原先是怎么说的?



还是可以变回人。



回想这句话之后,我发现一件事。



缪里根本没说过那种故事情节能让她变回人啊!



「啊!」



睁眼时,面前已是缪里人形的脸。她手按著头发缩著脚,以免被我碰到而露馅,用奇怪的姿势,把脸往我脸上凑。



四只眼睛一对上,缪里装傻地笑了笑就冷不防整个人扑过来。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躲开,背后随即传来脑袋撞到地板的「叩!」声。



「好痛喔……」



现在想想,刚闭上眼睛问她行不行那时,缪里的声音就已经恢复了。



再说她自己也说过赫萝替她训练过,当然能从狼变回人。



「哎呀呀,失败了。」



一点也不惭愧,也不遮掩她赤裸的身体。



真不晓得该从哪骂起。



总之我站起来,先喊一声:



「缪里!」



缪里立刻缩起脖子举手遮头,但手底下却在偷笑。



「我只是和大哥哥做一样的事啊。」



没有实际说谎,只是让对方胡思乱想。



她说的并没有错,使我无言以对。



「唔、呃……」



「可是啊,这也让我知道大哥哥好像是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我这边耶。感动得快哭了。」



见她笑容满面地这么说,我再有火也发不出来。



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她感受到我的决心更让我高兴。



「话说大哥哥,广场那边好像在欢呼耶。」



「啊、咦?喂,缪里!」



缪里站起来,摇著熟悉的尾巴跑到木窗边,一把推开。



也许是广场火光的关系吧,缪里纤细的肢体泛起微微光晕。



「这边好像很顺利呢。对不对呀,大哥嘎?」



我拿风衣往她头上罩下去。



「耳朵、尾巴。还有,不要忘了你是女孩子,多少自重一点!」



缪里从风衣下探出头来,不耐地披上。



不知是气得太过火,还是连日疲劳的关系,突然好晕。



「讨厌啦,大哥哥爱生气。」



「到底是谁害的啊……」



「啊,好像真的成功了耶,有金毛的声音。」



缪里毫不在乎我的怨言,身子挺出窗口,兽耳高高竖起。



不过,以后也不会闹成这样了。缪里将就此返回纽希拉,我则随海兰前往温菲尔王国。不必在哀愁气氛中告别,已经不错了吧。



「大哥哥大哥哥,现在还来得及跟他邀个大功吧?」



居然还说这种话。



没有这个必要。海兰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能够成功真是太好了。



「喂,大哥哥……大哥哥?」



真是太好了……



「大哥哥,喂,你没事吧?」



缪里抱住了体力用尽而瘫软的我。这个老爱捣蛋的皮丫头,在危急时倒还挺可靠的。



意识逐渐朦胧,但我并不害怕,还觉得像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



让她撒了那么多娇,换我一次也不为过吧。



想著想著,我在缪里怀中微微硫磺味的牵引下,松开最后一缕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