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2 / 2)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来自环海岛国温菲尔的贵族,表情戏谑地舔舐沾上鸡腿油脂的手指,而我眼前是一整桌好比晚餐的丰盛餐点。这里,是天没亮就要出海,午前就结束一天工作的渔夫所聚集的酒馆。
我食不下咽,不是因为想成为圣职人员就得避免吃肉,全是拜海兰那些话所赐。
吊挂在天花板的大船模型不知是遭谁恶作剧,多了对鸡毛黏成的翅膀。听了那些故事,我开始觉得那对翅膀深有用意。
「……所以,您是要我们出海吗?」
我紧张地挤出声音问,海兰的嘴咬在鸡腿上,抬眼看来。那动作依然优雅,却也透露强烈的女人味。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人。」
海兰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用燕麦面包当盘子放下带骨鸡腿,擦擦嘴说:
「我国四面环海,船员和海上故事比其他地方都多,所以我也很喜欢听各种航海冒险奇谭。我从小就是这样被当过船员的老兵吓大的。」
我试著想像年幼的海兰在暖炉前裹著被子,入迷地聆听冒险故事的模样,不禁露出微笑。
不过,海洋依然是个恐怖的地方,更别说是冰冷的酷寒海域了。
「当然我的说法是比较夸张,但在某些情况下还是会……嗯?」
我跟著海兰的视线望去,只见身旁缪里握碎了面包,从指缝间零落。
而且嘴巴半开,身体前倾,两眼圆睁。
然后她呻吟似的说:
「冒……险……!」
要是用食指往那兴奋得快撑破的脸颊戳一下,耳朵和尾巴搞不好会咻一声弹出来。
「不要想得太美好,害你期待落空就糟了。」
在苦笑的海兰面前,缪里连忙捡回面包碎块,不浪费地放进汤里当料吃。她的心还有一半是七岁小男孩构成的呢。
「可、可是,船耶?海耶?好嘛,大哥哥!」
「请你先冷静点。来,放开面包再说。」
来到阿蒂夫的路上,缪里也曾为海盗故事兴奋得不得了。对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四周被群山环绕的温泉乡纽希拉这种野丫头来说,海上冒险故事的刺激实在太强。
光是松开她抓面包的手指,就费了我好大的劲。
「过程是需要搭船,但不会航行到远洋去。距离近到从温菲尔即可眺望那里的陆地,而且只要海象稍微差一点就不会出船。整趟行程不过半天,是港到港的短程船旅。就算晕船了,睡一觉就要准备下船,不必担心。」
海兰的说明让我安心不少,然而缪里却是一脸不满。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问题。从这里再往北,跨出阿蒂夫主教区的岛屿地带是个复杂的海域,甚至任何国家的权威都掌控不了。他们有他们的规矩,对外地人毫不留情。气候说变就变,而四周看起来能临时避避风浪的岛影,全都是他们现成的陷阱。掌管那一带的人,用我们的话来称呼就是……」
海兰稍微暂停,直视缪里的双眼说:
「海盗。」
「海盗!……唔嘎!」
缪里突然站起来大叫,被我急忙捂嘴拉了回来。所幸酒馆里坐满了脸红得像熟皮的船员,这敏感字眼没引起任何人的责问。
海兰笑得很高兴,八成是故意逗弄缪里。
算起来,那算是某种贵族的玩笑,不过她说的都是实话吧。
「请问,您是要我们……向海盗传教吗?」
我虽有满腹圣经的知识,但那种知识可挡不了暴力,这点现实我好歹也懂。传教士一开口布教就让凶神恶煞乖得像小狗一样的故事,完全不可信。
「如果你有能与圣人媲美的神圣气质,或许有机会吧。」
海兰贼贼地眯眼一笑。手上举起的是船员常喝的劣质啤酒。
可是她显然没醉。在纽希拉互相问答时,我一次也没见她醉过,而酒量好也可算是贵族的证明。
「当然不会请你做那么胡来的事。我需要你善用你的学识。」
「……什么意思?」
「嗯。」
海兰点个头,往远处使个眼色,柜台前的老板便赶来招呼。看来我们来到这间酒馆绝非偶然。
她接著向老板耳语几句话,老板随即进后场拿个小木匣回来。木匣以奇特的细绳捆住,仔细一看,原来是鱼皮搓制而成。
解绳开盖后,有个黑色物体平躺在满匣乾麦草之中。
「哇,这是人偶吗?」
缪里难得雀跃得像个女孩。
然而,当她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窥视匣中后,脸上的光彩就全消失了。
「……怎、怎么有点诡异啊……」
缪里的直率感言和我的相去无几,让人笑不出来。
「这是……圣母像?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原以为是烤黑的木雕,但表面有美丽的光泽,且雕工非常精细,可见这已是完成品,也是它应有的模样。
「材质是黑玉。」
海兰这么说,并取出黑色圣母像。
「在采得到泥炭或琥珀的地方,偶尔能发现这种奇妙矿石。」
交到我手上时,我还以为自己没接稳。
它就是那么地轻,与外观印象完全不同。
「有人猜测它可能是琥珀或煤的另一种型态。摩擦一会儿后,它会像琥珀一样吸起沙粒或羊毛,可是火烤起来却不会像琥珀一样熔化,但是会燃烧。气味介于泥炭和煤中间吧,对我而言是种会想起家乡的味道。」
温菲尔王国盛产泥炭与煤矿。纽希拉木材丰富,基本上不用泥炭,也采不到,但旅行时常会买来当生火器材。
我将黑玉交给缪里,而她也为那重量与雕工惊叹。
「不时有人将它磨圆,谎称黑珍珠骗钱。它虽然稀少,但并不珍贵,没什么商业价值可言。」
这就是以如此黑玉雕成的圣母像。
缪里交还给海兰,她跟著收回匣中。
「然后呢,有一个地方会用黑玉雕成圣母像,虔诚地供奉。」
「就是那个北方的岛屿地区吗?」
具有严酷自然环境,受海盗掌控的地区。
「如二位所见,这圣母像十分精致。可是他们自古就敌视大陆政权,对于根基在大陆这边的教会势力,说好听点是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过去,教会曾多方尝试将他们纳入势力范围,可是以武力屈服实在太花钱,最后只好作罢。」
以鱼皮绳捆匣的黑色圣母像,怎么看都像是异教之物。
被视为崇拜魔法的教派也不令人意外。
「所以──」
海兰继续说:
「我想请你们帮我探一探,这地区的信徒是否有可能加入我方阵营。」
我回视海兰的眼,见到的不是身分不同但仍是朋友的亲切眼神,而是上位者的锐利目光。
「虽然教会屡屡怀疑他们是异端,不过他们的信仰或许很纯正。又说不定,他们供奉这么精致的圣母像是为了掩饰异教徒身分,以免遭受正式讨伐。经过直接接触,你们应该能判别他们究竟是不是异教徒吧。」
「这──」
「喔不,我改个口。我会把你们的判断视为重要参考。」
海兰最后的笑容,是要我别再推辞。
就现状而言,战友是绝不嫌多。但若不慎引入可疑宗教集团,反而是帮教会制造攻击机会,温菲尔王国的大义也会遭人质疑。然而,我也能感到不是讲些大道理就能请她重新考虑。毕竟她改用「会视为重要参考」作了保留。
当然,平民向贵族伏首屈从乃是世间常理,而我与海兰并不对等,本来就不是能同桌用餐的关系。
可是,能对王直言不讳的就只有弄臣或圣职人员而已。
面对笑容不减的海兰,那股冲动不断勾引著我。
但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多问。
「好吧。我会以自己的学识与信仰为镜,看清他们究竟是不是异教徒。」
海兰保持微笑地注视我一会儿,满足地点点头。
接著,视线忽然移向身旁的缪里。
「那么,这位小姐想说些什么呢?」
海兰这时的微笑,明显含有私交性的亲昵。
「大哥哥真没用。」
缪里大口嚼碎鸡腿软骨说:
「真不想看到大哥哥被当工具使唤的样子。」
转头看缪里,缪里也直瞪回来。
看似不知烦恼为何物,整天只想著恶作剧和吃饭的她,其实不是普通的聪明。她母亲可是甚至被人当神来崇拜的贤狼,父亲则是北方地区业界知名的旅行商人英杰。
缪里继承了他们的血,自然也有一双慧眼,不能因为年纪小就轻视她。她一眼就看穿,我把该问的问题吞下了肚。
只是佩服她聪明的同时,我也感叹她果然只是个孩子。
「我没对海兰殿下多问,不是因为害怕权威。」
「不然是怎样?」
「因为我信任她。」
缪里略感讶异地睁圆了眼,随后眉头大皱。
「缪里小姐,你的哥哥并不是你想像的小绵羊喔?」
「……咦~?」
真的吗?缪里满眼怀疑地往海兰看。
「他相信,只要交出适切的报告,我就会做出适切的决定,而我不能辜负他的期许。他也很明白,我是多么认真看待自己的职责。」
所以一切尽在不言中。海兰最后补上这一句时,不知为何表情很愉快。
而平时人小鬼大的缪里,却是一副听了陌生语言的脸。
那么她会就此默默接受吗?当然不会。
「那种想法不好喔。大哥哥真的什么都不懂,你迟早会被他蠢死。」
「缪里。」
即使要她少贫嘴,她也只是瞪我。
缪里曾经指著我鼻子说,我只认识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这世界男女各半,而我完全不懂女人,所以先砍一半;而人心有善意与恶意,我完全不会提防恶意,所以再砍一半。我想缪里多半是认为只要少了她,我这作哥哥的就会立刻失足落进无底深渊吧。
「你们真是好搭档。」
海兰眯著眼,以甚至略显欣羡的表情这么说。
「所以,我可以放心交给你们去办。」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她又喝一口啤酒,或许会说她是借酒壮了胆才交托任务吧。
海兰接下来说的话就是足以勾起这种疑虑。
「自从教会将我温菲尔王国视为有待讨伐的仇敌时,大陆与王国之间的海峡就成了极为重要的战略地点。」
话题忽然抽离信仰,飘起血腥。
这就是海兰说「会视为重要参考」的言外之意。
「条件对我们有利得多。由于教宗的私有船队寥寥无几,应该会向沿海国家徵船打仗。所以我们要在大陆靠海峡这边尽量多拉拢些盟友,也因此来到了这港都阿蒂夫。」
海兰喝口酒,轻轻放回桌上。
「开战以后,我那岛国的物资进出就会出问题。小麦的输入会就此停顿,更别奢望有葡萄酒能喝了。那么你猜,接下来是哪种粮食会断?」
聚集在这酒馆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我不禁往桌上那锅漂著肉块的汤看。
「是鱼吧。」
「没错。鲱鱼等北方渔获通道,有不少是捏在占据北方岛屿地区的海盗手里。只要能拉拢他们加入我方,就能确保粮食来源;若与他们为敌,状况就相反了。」
这世界的势力版图错综复杂。
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一口气理清。
「而且他们精于航海,我们能否握有制海权,甚至得视他们而定。可是──」
海兰说道:
「我们的大义是在于正确的信仰。无论他们在战略上如何重要,我们也不能招收信仰有问题的人作盟友。把腐鱼和鲜鱼放进同一个桶子,鲜鱼很快就会一起腐败。」
别人说这话还不一定能信,但出自海兰之口就不一样了。
可是,海兰忽然放松表情,颊上浮现自嘲的笑。
「话虽如此,我还是衷心期盼他们不是腐鱼……即使不太确定,彻底烤熟以后还是能吃。况且,我的伙伴都饿坏了。」
无论海兰再慎重,领军的也不只是她一个。包含温菲尔国王在内,其他贵族都可能选择苟且路线。
届时掌握多少正确资讯,将关系到海兰能坚持立场到什么时候。我就是为此而成为她的耳目。
责任虽重,但意义非凡。
再说,我也单纯对认识自己不懂的信仰很感兴趣。
这么一来,该问的就只有一件事。
「请问何时启程?」
海兰喝口啤酒说:
「希望二位明天就走。」
既然海兰是信任我才交托这项任务,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
而且,我对黑圣母信仰的判断甚至会影响大局。若为一时近利而急于拉拢海盗,恐怕会给日后留下巨大祸根。只能祈祷他们只是酷似异端,实际上却是符合我等大义的一群人了。
海兰这么器重我的见识,我实在是忧喜参半啊。
她的「明天就走」似乎不是玩笑话,说完就开始打点派船事宜。赶是很赶,不过留在这镇上能做的显然也只有事务性工作。海兰曾说,我们来到这镇上才著手的圣经俗文译本计画,如今草稿已经送给温菲尔王国本土的大学者们评断,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收到答覆。
那么,既然有地方能让用上我的知识,我自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多待。老实说,北海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心里充满惶恐,但应该也是增广见闻的绝佳机会。作我誓言做足万全准备的对象,并无不足。
「大哥哥,我问你喔。」
缪里傻呼呼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拉扯我衣襬问:
「这件皮草腹围和这件鞣皮腹围,哪件比较可爱呀?」
饭后告别海兰,我便带著缪里来到阿蒂夫市场。凭我们现在的御寒装备,绝对抵挡不了北海的酷寒风雪。所幸这里有不少远航船只,各国人士在此汇聚,镇上买得到各式各样的服饰。
然而方便归方便,服饰店一多,被缪里拖著到处跑也就更累了。更糟的是每到一间店,缪里就把整排衣服一件一件拿起来,「这件怎么样?那件怎么样?这样好不好看?」地问个没完。
不过我就是没兴趣,只会淡淡这么回答:
「挑便宜又保暖的就好。」
而每一次,缪里也都很配合地摆出自讨没趣的脸,而这次终于有了变化。
「那我换个方式问。大哥哥比较喜欢哪边?」
伴随的不是可爱笑靥,而是一双瞪人的眼。
假如她是想穿心上人喜欢的衣服来多少吸引我的注意,的确是可爱得令人莞尔,可惜缪里的伪装每次都功亏一篑。浑身年轻活力的孩子总是性急。
「……知道了啦……便宜又保暖的是吧,知道了啦。」
我要缪里别再龇牙咧嘴,叹著气比较两条腹围,指了毛多的那条。
那似乎是以鹿之类的毛皮制成,摸起来不怎么松软,很有韧性,感觉很适合缪里。
缪里盯著我指的那件一会儿,也叹口气说:
「大哥哥真没挑衣服的眼光。」
要我选还说这种话──我把这句话硬吞了回去。
「可是既然是大哥哥选的,就买这件吧。」
缪里忽展笑颜,高兴地紧抱腹围。
那模样让我心里有点刺痛,自问:「早知她这么开心,是不是该认真点挑呢?」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接受她的感情。这样就行了。
「唉……再来还要买手套、毛帽,还有怀炉的袋子……」
得添购的物品不胜枚举。虽然是海兰出的钱,不过每次花用这地区通用的太阳银币,我心中都有一点近似罪恶感的感觉。
节制与俭约,这阵子离我好远。
得注意一点才行。这么想时,缪里忽然正经地问:
「还要买剑跟盾吧?」
看来海盗这字眼已经让她的小脑袋上演了各种冒险故事。
「没必要。」
「咦~」
付完钱,缪里失望地收下毛皮大衣,并随即卷起来用绳子捆好背上,手脚俐落得现在就能上商行当个称职的小伙计,但嘴里全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一想到只要她态度认真点,肯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好姑娘,我就忍不住叹气。
「海盗不是会从目标的船侧边撞上去,然后衔著短剑吼叫著抢船吗?」
缪里不只是说,还真的衔了把短剑般把手放在嘴边大力敲响牙齿。会觉得蠢,并不只是因为那动作怎么看都只是在啃串烧。
「嘴里衔著短剑,不就叫不出来了吗?」
「……咦?对、对喔?」
她整个人都傻了。
「行了,别把那些无凭无据的海盗故事全部当真,先认真想想怎么对付眼前的酷寒吧。」
爱打扮的缪里平常就穿得够少了,又瘦巴巴地没什么肉。即使有条尾巴能暖暖手,也不能一天到晚晾在外面。
要到据说冰雨下个没完,连海面都会结冰的地方,恐怕是穿得再厚也有不够的时候。
「放心啦,纽希拉也是雪山呀。」
「纽希拉不会刮大风。海风的冷,会刺到骨子里去啊。」
况且,在纽希拉的夜晚要是冷得受不了,直接跳进温泉里就行了。
缪里听了沉默片刻,直盯我瞧。
「怎么啦?」
「大哥哥去过那么冷的海域吗?」
眼中虽有点怀疑的色彩,但语气却带著惊讶。又说不定,她其实是想说「不公平」。
「去过啊。我曾经在寒冬时节搭船去温菲尔王国,真是快冷死我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候我才刚认识你父母亲……已经很多年了。」
缪里的母亲赫萝不畏风寒,在甲板上饱览各种稀奇景色。而当时还是个毛头小鬼的我很怕坐船,抓著缪里的父亲罗伦斯直发抖。这部分还是先保密好了。
「在旅行上,我的经验显然比你多很多。所以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对于缪里这种个性的女孩,经验谈的说服力远比道理高得多。
她虽然还不太服气,最后还是勉强点了头。
再继续买齐一大堆旅行用品,返回商行会馆后,我们立刻整理所有御寒物品和保久粮。由于明天真的可能天没亮就突然要我们出发,拖拖拉拉总是不好。
待一切整理完毕,太阳业已半沉。
「累死……我了……」
最后,缪里在行囊系好卷成长条的被子,软趴趴地倒在床上。
「好大一包。」
堆放在房间角落的全套行囊让缪里背起来,说不定比她的人还要大。
想像那副拙样,使我不禁发笑。
「简直就像──」
「就像要来一场大冒险呢!」
缪里猛然跳起来,笑呵呵地盘腿坐在床上。那反应实在太适合她,害我觉得训她没坐相都觉得不识趣,真伤脑筋。
「大冒险啊……是大冒险没错啦。」
张罗旅途用品应也让这野丫头累得头昏眼花,可是她一见到那一大包就亢奋地傻笑起来,而我却只能叹息。
「大哥哥,你怎么了?肚子饿啊?」
「……」
不知道那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从表情来看,应该是认真的吧。
「唉……真是的,才不是呢。」
我手按著房间桌上的皮面圣经说:
「这趟北海之行前途难料,冬天又还没结束,一旦出事了……」
恐怕是求救无门。尽管旅行总是伴随危险,但我们的目的地环境恶劣是明摆在眼前。按在圣经皮封面的手掌渐感暖意,让我相信它随时都能赐给我力量。而且不枉我费尽心力,将里头的艰涩教会文字译成俗文,能感到自己的信仰更加深了一层。
我的信仰是千真万确,神必然会照亮我的路途。
然而,心中的忧虑并没有这么容易散尽。
「大哥哥。」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不用怕啦。」
转过身,见到一如往常的缪里,一如往常地露出不畏艰难的笑。
「你总是这么乐观。」
「大哥哥才总是太悲观咧。很容易老喔?」
男人在这年纪有副年轻长相可不是好事,那样正合我意。
再说,你以为我这么担心是为了谁啊。我投出这样的眼光,结果缪里咧起嘴嘻嘻笑。
「就说不用怕嘛。」
接著灵巧地顺著我身体绕转到背后一跳,坐在桌上说:
「要是大哥哥掉进海里,我也一定会救你的啦。」
缪里摆明是知道我在担心什么才这么说。就算我在这千叮万嘱,她也只会把手指往耳朵一塞,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吧。
天啊,怎么想都安不下心。要是缪里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跟在纽希拉等女儿回家的罗伦斯与赫萝交代才好?
我是否该狠心把她留下,哪怕她会恨我一辈子?这么想时,缪里忽然对我柔柔一笑,表情与有贤狼之称的母亲赫萝一模一样。
「是啦,或许真的出事就没得救,但有件事我可以保证。」
并向我胸口伸出手,唱诗似的说:
「就算大哥哥跌进黑暗冰冷的海里,我也绝对会跟著跳下去,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只要能陪在大哥哥身边,要永远待在海底我也甘愿。」
缪里爱死了英雄和恋爱故事,分不清虚实的界线,无时无刻都认为自己会是故事的主角。
只有说完时的害臊腼腆,勉强算是她有所成长的迹证吧。
食指还抵在她身旁的圣经皮面上又转又抠,像是遮羞。
「缪、缪里,这样会抠伤书皮啦!」
我急忙制止,而缪里已经完全恢复原来的神气样。
「哼,这么宝贝这本书做什么?就算书里有神,在你落海的时候也一定会装睡到底啦,但我就不一样了。」
最后往封面一拍,脸用力凑过来,堆起满面笑容。
「这样子,大哥哥就知道要选我了吧?」
这理论粗糙得像柴刀劈过一样。
缪里向来是两眼紧盯目标,全速冲上前去再使尽全力紧咬不放。虽有点难为情,但不会犹豫,直得像穿过厚厚云层探照地面的阳光。那是缪里的魅力所在,也经常招来好结果。
然而她年纪也不小了,要知道做事不顾后果并非勇敢之举,就只是幼稚。把我当异性喜欢,也只是打从出生就跟著我跑,在我身边会特别安心。而我话训得再多,到头来还是很容易对她心软,最后就导致那种想法了吧。
「要我说的话嘛……」
我往坐在桌上的缪里脸颊伸手,她跟著闭起一眼,缩了缩头。
「我有义务把你完好无缺地送回纽希拉,所以请你也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摆第一。要是你出事,我就再也没脸见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了。」
脸颊被我轻轻一捏,缪里另一眼也闭起来,两条腿交互甩动。
可是,她没有答覆。
「回答呢?」
听我又问一次,缪里睁开眼睛看我。眼神成熟得出奇,使我一时失措。虽能感到她有严肃的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野丫头再度闭上眼说:
「好~」
散漫的回答,使我有些错愕。
难道那是错觉吗?我纳闷地盯著缪里脸瞧,而她肚子刚好叫了起来。
「肚子饿了。」
笑著这么说时,方才的氛围已荡然无存。
「大哥哥,到小岛上就几乎吃不到肉了吧?那我今天想多吃一点。」
缪里跳下桌子,像平常一样缠上来讨东西吃,和小狗差不多。
「……今天中午已经跟海兰殿下吃了很多肉,早上也吃了肉乾,昨天不也吃了一些烤肉吗?」
「你很啰唆耶……」
她不平地这么说,抓起风衣披上肩就跑到门边。
「快点啦,大哥哥!」
接著用右手开门,左手朝我笔直伸来。相信我肯定会牵起那只手的笑脸,使我也忍不住笑了。认命地牵上去之后,她也紧紧地握回来。
结果,我还是觉得这样的关系很愉快,不认为它会轻易改变。
更没必要刻意改变。
看著缪里纯真地在夜市里打转,我真的好希望她每天都能过得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