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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2 / 2)




「旁边那个。」



他无视缪里,摆明是看著我说话。



缪里也在这一刻咬著下唇,手按胸前。



我男扮女装混进来,被当作奸细也无话可说。



而这座岛四周都是酷寒汪洋,没人救得了我。



就在缪里抽出麦谷袋时──



「我有事拜托你。」



我差点就「咦」出声来了。清咳两声掩饰之后,我给缪里使个眼色。



「姊姊感冒出不了声,有什么需要吗?」



「嗯,这样啊。呃,我……」



骑士看看周围,一脸难为情地说:



「可以分我吃一点吗,虾脚就行了。」



想不到堂堂圣堂骑士也会讨东西吃。



不过,他应该真的是饥寒交迫到受不了了吧。



我和缪里对看一眼之后,她手往藤篓一伸就直接抓一整只交给他。



「神说,要分享神的恩赐。」



缪里每次都一副不听我训话的样子,但其实都有听进去呢。



「冷了就不好了,我们先走了。」



缪里用力推推我的背,往礼拜堂走。骑士看看手上的虾和我们,表情总算放松。能醉倒于奢侈,沉溺于强者理论的就只有他们的主子,其底下的人依然生活简朴,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忍受贫穷。



推翻大主教的计画,也能拯救他们那样的人。



重新下定决心时,骑士忽然对我们挥手。看他既开心又腼腆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挥手了。



直到缪里笑我,我才回神。



「完全是姊姊了呢。」



回嘴就著了她的道,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礼拜堂就在图书馆隔壁,现在挂满鱼乾的田地前。



在这个难得能大肆喝酒歌舞的时刻,没人想到禁欲与沉默的要塞来。



打开礼拜堂门扉,比室外更冷的空气迎面飘来。



「……他在。」



缪里嗅嗅鼻子,抽抽耳朵,以雪花落地的音量说。我默默颔首,踏入门厅并关上门。眼前完全一片黑只是一会儿时间,待眼睛习惯阴暗,便能看见室内轮廓。



我们穿越回廊,走下一小段阶梯,见到堂门敞开。朝向深处祭坛摆设的长椅之间,有条又长又直的通道。



欧塔姆,就在通道彼端。



如黑色野兽般跪坐。



「这里是祷告的地方。」



明明音量并不大,却清晰得彷佛对著我耳朵说话。



我将装虾子的藤篓交给缪里,奋勇前进。



「欧塔姆先生。」



欧塔姆虽动也没动,但应该立刻察觉了我们是谁,以及为何而来。我停在通道中间说:



「我想和您谈谈。」



「我说过,这里是祷告的地方。」



「抱歉,请听听我的祈求。」



欧塔姆没答话也不回头,只是挺直弯曲的背。



「如果是我误会了,您大可尽量笑我、损我,要罚我也行。但是,假如很不幸地我猜对了,那么欧塔姆先生,我身为神的忠仆,有些话非说不可。」



欧塔姆的背影隐约有些膨胀,不知是气我打扰他祷告,还是为叹息而深呼吸的缘故。



无论如何,欧塔姆转过身来直视了我。



「那个大主教和大商人,是来岛上买奴隶的,没错吧?」



也许是眼睛彻底习惯了黑暗,欧塔姆的身影看得很清楚。



圣堂顶部开了窗,似乎镶有玻璃。



窗口映入些微的雪光。



「还以为你是个蠢间谍呢。」



对于自己所料不差,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那只是证明世上真的有不肖之徒如此嚣张跋扈,舞弄权威罢了。



「那么欧塔姆先生,您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我向前倾身,殷盼每一句话都能传得远一些。



然而欧塔姆一根胡须也没动。这位修士彷佛受到静默之规箝制,不发一语。这表示欧塔姆明白大主教他们的计画,也已经笃定决心。



尽管明知自己的选择会导致毁灭,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却有如绝望的山羊。



「神听得懂我们的言语吗?」



那就是他的回答。愈是认真祷告的人,那句话听来就愈是扎心。



我深呼吸后答道:



「既然我们生于人世,说人话就行了吧。」



「喔?」



他眼中首度出现近似情绪的光芒。



这赋予我勇气,紧握拳说:



「拜托您不要和紧抓腐败权力的教会联手。如果让温菲尔王国知道这里的困境,他们一定会提供合适的帮助。」



我没有如此承诺的权力,做不了任何保证。



但是,至少我相信海兰,相信那里还保有神真正的教诲,希望欧塔姆也能相信。



「这可难说。」



而他却这么回答。



「差别只在于接受谁的施舍罢了。」



欧塔姆向我缓慢走近一步。有黑暗逼近的感觉。



「我只相信黑圣母的庇佑。」



为这座岛牺牲的非人之人。



既然欧塔姆的狂信是根植于此,牺牲对他而言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一来,他没理由拒绝当前已送来金山的鲁维克同盟。



把握眼前确切的事物,是恶劣环境居民的铁则。就算是烧红的铁,也要伸手去抓。哪怕手焦肉烂,眉头也不能皱一下。



「祈祷吧。」



欧塔姆如此低语,穿过我身旁离开礼拜堂。别说追,我连转身都做不到。面对装饰豪华的祭坛动弹不得。



神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不出面阻止?不管我怎么瞪堂堂展示于祭坛上,受微弱雪光映照的教会徽记,得到的也只有沉默。



我好不容易转了身,想跑却踏不出去。因为缪里就端著藤篓站在路中间。



「大哥哥,我们约好了哦。」



那是斥责我的眼神。



或许缪里说得没错,我真是个老实的滥好人,一旦离开温泉乡那样梦幻的土地,现实的爪牙就会撕裂我。



可是真的有那么正当吗?欧塔姆也好,缪里也罢,都是用冷冰冰的心来处理冷冰冰的现实,这样是对的吗?冷静且冷酷地耸耸肩说:「现实就是这样。」是对的吗?



因为这么一句不染尘埃的话,就有几十个人要被卖去作奴隶啊。



我忽然怒火中烧。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自作主张。



让他了解这一点就行了吧?



「缪里,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咦?」



她错愕地问。我大步走近站在路中间的少女,抓住她细瘦双肩。



「大哥哥,你做什么?会痛、会痛啦!」



缪里扭身试图挣脱,手不禁放开了藤篓,肥美的大虾落在地上。



就在她觉得可惜,注意力被引开而侧脸转向我的那一刻──



「……」



要缪里替我做事,这样就行了,我知道她要的就是这个。我扭曲了自身信念般毫不排斥地行动,并泄恨似的将唇抽离她脸颊。



「缪里,我要你变狼闯进筵席上,假装是黑圣母的使者破坏他们……」



就在说到这里的时候。



缪里盯著地面看的眼睛滴出泪珠,啪哒砸碎。



「……」



她一语不发,只用眼神将我逼退。那双泛红的琥珀色眼眸,在愤怒与轻蔑中颤动。



至此,我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我伤害了缪里。



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缪、缪里……我……」



「不要碰我!」



那痛心的叫喊使我的手停在空中。缪里注视著早已凉掉,摔断了腿的虾,彷佛那是自己死去的重要部分。



「你以前对我好,就是为了利用我吗?」



缪里对发愣的我张牙舞爪地说。



「不是吧,我知道。」



语气很温和,嘴却歪斜得像在嘲笑。她蹲了下来,将虾子捡回藤篓上。



前不久还是令人垂涎的大餐,现在却只是冷冰冰的尸骸。



缪里起身后,两只眼仍盯著藤篓上的虾。



并且有某条线断了似的说:



「不管我怎么闹,你也会对我好;不管我怎么撒娇,你还是对我好。这样的你,根本就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缪里抬起头,脸上是不曾见过的愤怒。



「可是我想看你继续追逐梦想,所以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笨到看不清楚周围,只有脚踏实地算优点的你迟早会接受这地方的现实,继续前进。就算未来要继续帮那个金毛,只要你做得下去,我也愿意帮你。可是──」



缪里吸吸鼻涕,用手臂擦了几次眼睛。我面前的,已不是兄长不替她擦,嘴边就会一直沾著面包屑的女孩。



「你每一次都在原地兜圈子,让人看得很难过。而且弄到最后……还做出、做出这种事……」



以为亲她一下就能使唤她,简直和大主教一样傲慢。那之中没有任何爱情或共鸣,就只有自私自利。



缪里又用力吸一次鼻子说:



「我要回去了。很抱歉打扰你旅行。」



接著转身就走,来不及留她。但就算来得及,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现在的我心里一片混乱。



更窝囊的是,我心中某个角落却当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冷静地接受。或许是想假装潇洒,哄骗这罪无可赦的自己吧。



我不懂实际上是如何,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那似乎就是缪里本身,抑或是我心中无论世界怎么变,也要谨奉神之教诲而活的热诚之类。



一时冲动之下,我对爱慕我的年幼少女做了那么自私的事。抵触信仰与否,并不存在于我当时的脑袋里。



我从吞噬缪里的黑暗别开眼睛,望向不语的教会锦旗。过去那总在痛苦时给我力量的徽记,如今却突显著我的卑微。



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想消失不见。



嘎吱的开门声响起。是缪里出去了,还是出去又回来了呢?当一厢情愿的妄想暂缓我的苦痛时,一群男子涌进礼拜堂。他们身穿甲冑,有的还举著盾。



不知是因为遵守神圣殿堂中不可拔出锐器的礼仪,还是时间仓促。



「温菲尔的奸细就是你?」



之前坐在轿上,一身皮草的那个商人走出骑士之间。



他打个手势,身旁持盾的骑士便包围了我。我知道抵抗没有意义,又在人墙之后见到了缪里。她未受捆绑,只是被骑士架住双手。



多半是欧塔姆告的密吧,可是我不气恼也不失望。



「乖乖配合就不会受伤。所谓和气生财嘛。」



我不像缪里那样继承了狼血,用来战斗的爪牙也都断了。我甚至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缪里平安返回纽希拉。



见我跪下,商人满意地颔首。



「很高兴你这么懂事。只要在这里安分几天,我自然会放你们回去。反正无论如何,那些渔夫都会把这里的事说出去。放你回去,还能展现我们的宽宏大量呢。」



骑士抓住手臂拉我起身。



商人从头到脚彻底打量我一番,哼笑著说:



「温菲尔的人还真懂得耍宝。带出去。」



对骑士下令后,商人径自转身离开礼拜堂。



缪里一眼也不看我,也没有抽出胸前麦谷袋的意思。



只要她能平安获释,这倒是无所谓。



缪里要回纽希拉去了,此后不时会独自再找机会到村外旅行吧。



那我自己呢?



我该相信什么活下去呢?



雪愈下愈深。



「暴风雪要来了。」某个骑士低语道。



他们信守承诺,没对我们动粗便直接丢进礼拜堂的藏宝库,并给足毛毯与饮水。库里没有窗,伸手不见五指,待骑士上锁离去后便是完全的寂静。



到明天早上,约瑟夫就会发现我们没回去而察觉教堂出事了吧。但即使如此,他也无力救我们离开这里,况且连出船都恐怕有困难。



大主教和欧塔姆将在这段时间谈妥交易事宜,从各岛召集能卖作奴隶的人,上船载走,而岛上将取而代之地得到大笔黄金与片刻的喘息。



可是,这样得来的安和生活究竟算什么?



欧塔姆真甘愿如此吗?那也是信仰的一种形式吗?



这么想之余,我也在心中嘲笑自己。就算我想得再多,实际能做的不过是扮家家酒而已。



应也关在库里的缪里像融化在黑暗之中,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使我忍不住怀疑这是一场梦,我已深深沉入梦中。



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想藉此遗忘自己对缪里的伤害与惭愧。与祈求睁开眼睛,就能见到缪里坐在床边梳头无异。



现在我该做的,是在这黑暗中找出缪里才对吧?



不然,我觉得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她。



「……」



问题是,我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圣经里有那么多神的话语,我却一句有用的也找不到。



我惭愧得恨不得把自己掐死。虽想趁黑暗痛哭一场,却流不出泪。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出现脚步声。不是金属质感,而是柔软的皮靴。走得很仓促,又似乎很紧张。途中停顿好几次,甚至一度折返。纵然如此,脚步声终究来到了藏宝库门前,钥匙插入锁孔。



「都没事吗?」



出现的,是莱赫。



「骑士在说他们抓到王国的手下,果然是你们。」



莱赫不时回头望向礼拜堂入口,话说得很急。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帮王国做事,但假如你们愿意可怜我,请务必听听我的请求。」



我一时混乱。打开藏宝库的锁,准备放我们走的无疑是莱赫,可是有事相求的怎么是他呢?不是应该相反吗?



随后,我注意到他那把钥匙真正打开的,是他自己的心。



「请你通知王国欧塔姆大人和大主教的交易。雪会带来风,卷成大风雪。凯森外边的海这么开阔,接下来这几天他们的小船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是只要趁今晚出海走窄路,还是能在岛的遮挡下冒著风雪往南走。顺利的话,可以比大主教他们的船早一星期赶到王国去,到时候就能带队在南下航路拦截他们。」



匆匆说了一大串的莱赫,也把自己的妄想当作最后依靠。



目睹酒掩盖不掉的丑恶现实,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然后,请救救上了那艘船的人。」



我实在不认为有那么容易。王国攻击大主教所乘的船完全是宣战行为,不可冒然为之。



但莱赫替我开锁也是事实,而约瑟夫也说过勉强出得了海,待在这里又没有任何帮助。于是我点点头,握起莱赫的手。



「跟我们一起走,离开这座岛吧。」



莱赫是我的分身。困在岛上动弹不得的倒影。



可是莱赫乍然一笑,重重摇了头。



「我是藉口如厕才溜出来的,要是一去不回,事情马上就会闹大。好了,快走吧。」



莱赫看著我尴尬地笑。



「一次也好,我也想救救人啊。」



一股悲伤顿时涌上心头。我不禁拥抱莱赫,拍拍他的背。



回过头,见到缪里已经站起,低垂著头。



「愿神保佑你。」



不知是谁对谁这么说,更不知道有无帮助。



我和缪里就此离开藏宝库,隐身于筵席的骚忙中。



莱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我也不能喊他。



旅行就是这么回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们走吧。」



虽明知不会有答覆,我仍这么说之后再走,而缪里也乖乖跟来。无论再怎么不情愿,想回纽希拉还是得搭约瑟夫的船。



我们穿过一对对醉醺醺的男性与他们的女性舞伴来到大门。卫兵独自喝著酒,见到我们只是稍微睁大了眼,什么也没说。



脚下的雪松软如沙,滑得像在嘲笑我焦急的步伐,没多久就喘了。但这次和下山那时不同,没被缪里甩开。人生在世本来就该奋力向前,不然就白活了。我懊悔又难过地咬紧牙关,拚命往前踏出步伐。



到了港口,即使站著不动,呼啸的风仍将雪片如飞沙般往我脸上吹。海边浪声滔天,夹杂栈桥和船只的木板摩擦声。走到约瑟夫的亲戚家,见到他正在炉边烘手。一看到我,惺忪的眼就亮了起来。



「请立刻出船。」



「没问题。」



约瑟夫毫不踌躇或迷惘,没喝完的酒一把撒进炉中,灰烬如狼烟似的飞舞。



我脱下女装,迅速换回原来衣物,整理行囊背起。原想留几枚银币,可是怕留下与我们关联不浅的证据会连累她们,最后什么也没留就离开了。



在风雪中到了港边,先走一步的约瑟夫在栈桥向我们挥手。



船已架上登船板,甲板灯火晃荡。



「呵呵,让我想起以前教会攻来的时候啊。」



约瑟夫这么说著,跟在我们后头上船并收起登船板,头探进通往甲板底下的楼梯口大喊:



「兄弟们!让南方人看看咱们凯森人的骨气!」



在我旅程上听来的航海常识中,夜间出航等于是自杀行为。就算发生天大的事,看不见月亮就绝对不会开船。



可是现在别说没月亮,还是个漫天飞雪,狂风咆哮的夜。浪又高又急,即使船靠著港也摇得很厉害。在这种时候出海,绝对不只是因为熟知自己居住的每一寸海域。那样的勇气,证明他们都是刚毅的水手。



我终于真正体会到,王国和教会为何如此认真想取得他们的战力。他们都是生来就和这片吞人的海洋搏斗而生存至今的战士。既然能在白浪翻腾的雪夜出海,冲进满天飞箭的敌阵简直是小事一桩吧。



船只要有钱就买得到。



但勇气不是。



「出航!」



船桨随这不知来自何人的叫喊从底下伸出,一齐粗暴地撞上栈桥,似乎是在推船。船缓缓离开栈桥,栈桥发出令人不安的嘎吱声。



距离够了之后,两舷船桨呼吸一致地划出美丽曲线摆上空中,划入海面。船开始有力地前进,驶离港口。



在没有货物可供避风的甲板上,我们任凭风雪吹打。然而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凝望凯森,以及远处通明如焚的教会。



当初我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此令人目眩的疑问梗在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晕船的话,直接吐在甲板上就行了。」



约瑟夫在瞬即大幅摇晃的船上笑著说。



「要是头从船边伸出去,小心被拖进夜晚的海里。到了晚上,会有怪物躲在海里。」



我不只不怀疑那是迷信或妄想,还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不见月光的夜海黑得宛如恶梦,只有不时涌起的白浪勉强告诉我这是现实。船像个惊慌的孩子小幅震颤,不时跺脚般猛摇。咚!咚!来自船底的撞击声,是来自海浪的拍打,还是怪物想拖猎物下水呢。



不一会儿功夫,教会的火光已远在彼方。



「和他谈过了吗?」



约瑟夫表情放松,彷佛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似的问。



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酒桶。



「是啊,算吧……」



我用海上的黑,将这浅白的谎胡混过去。



「那就好,这样我就有脸见史帝芬先生了。」



约瑟夫笑著把酒桶交给我。喝了一口,发现是呛辣的蒸馏酒。



「穿过这里,走岛中间的小路,风浪就会神奇地减弱很多。再忍一下就好。」



莱赫也说过同样的话。



「麻烦您了。」



我也想赶快解脱而这么说。



「包在我们身上。」



约瑟夫拍拍胸脯后走向船尾,不时随大摇晃踏定脚步。我环顾四周,发现缪里闭著眼坐在船桅底下,全身用毛毯裹住。明明想和她说话只要走几步就行,中间却宛如隔著无限远的距离。



我不忍见自己的伤口般不再看缪里,望向大海,但那并不会治疗我的心。到了海上,海变得更加恐怖。



不知风势渐强是因为船愈走愈快,还是大风雪将至的前兆。破碎的白浪飞快地在船后消失,彷佛被河流冲走。教会的火光,已和闪烁的飞雪难以区别。信仰也是这样的东西呢。



我失了魂似的茫然望著大海,连寒冷也感觉不出来。



可以想像得到,接下来船将一路南行,送我到阿蒂夫向海兰禀报事情始末,但以后的事完全是问号。



我不能回纽希拉,缪里一定不想见到我,然而我也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待在海兰身边。我心中缺少了让我待下去的某个要件。



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恍惚眺望大海的我,不禁将破碎的白浪想像成各种物体。有的像飞翔在黑暗中的白鸟,有的像爬行在海面上的白蛇。曾有一次特别大,我将它看成天使伸展双翼,一次次地鼓振。



起先,我还受不了自己怎么还有这种想像,然而我愈看愈怪。那白浪虽然起伏不定,但从未消失,反而似乎逐渐扩大。



不,它真的在扩大。



那不是白浪。



是船。



「约瑟夫先生!」



我尽可能地大喊,然后首次体会到人在怒海的渺小。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冰屑如碎石般打在脸上。



船大幅左右摇摆,每次往上一跳,就得了热病似的颤动。



我拚命站稳双脚,走向船尾,朝著和其他船员一起紧抓舵柄的约瑟夫大叫:



「约瑟夫先生!有船!」



约瑟夫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眼睛进了雪,抑或是耳里听见了荒唐报告,绷著一张脸。但我没有看错,回头还能见到那天使般的航迹又大了一些。



「有船!有船靠近了!」



船又猛力摇晃,一阵飘浮感后,我重重摔在甲板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约瑟夫他们摔是没摔,但也错愕地望著我指的方向。



「海盗来了!」



约瑟夫大喊一声,放开舵柄冲下通往船舱的阶梯,划桨速度也随之加快,但是在黑暗中看不出加速了多少。而且海盗的船形细如长枪,完全是为最佳机动力而造。



反观之下,我们这只是又宽又胖的商船。



被欧塔姆带上那艘船的感觉重现脑海。



他们一定会追上。



告死天使的容颜已近在眼前。



「寇尔先生!」



我转向约瑟夫的叫声,只见他在船桅下紧抓著缪里的手。



再一次地,声音断绝了。



但我仍顺约瑟夫的手势往海另一边望。



冷不防从雾中现身的怪物就在那里。



细得像港口餐厅那条尖嘴鱼的撞角冲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我和缪里的闲聊。



──海盗不是会从目标的船侧边撞上去,然后衔著短剑吼叫著抢船吗?



记得自己是说:「嘴里衔著短剑,不就叫不出来了吗?」



海盗船的撞角一举冲破了我们的左舷下方。



「────」



我连那是别人的吶喊还是自己的惨叫都分不清。



当我察觉,自己已身处黑暗之中。



分不清上下,手脚似乎正拚命挣扎,又好像是错觉。会觉得缪里就在身边,大概是发油气味的缘故。「大哥哥!」的叫声,也是我自己的奢望吧。



缪里。



念起她的剎那,一阵猛烈冲击使我无法呼吸。



直到浮上水面,我才发现自己落海了。



「咳咳、咳咳!咕噗……」



咳没几次,迎头淹来的浪又把我压回海里。



比起寒冷,无法呼吸的恐惧更令我惊慌。



身体重得像陷入泥沼,是因为御寒衣物吸饱了水吧。



我拚命把头探出水面呼吸,睁开眼睛,见到船的一侧。船没有翻覆,但少了几枝桨,也许是被撞进海里了。



我仰望护栏,不禁发笑。



无论怎么挺身也构不著。



而且船被波浪推得愈来愈远,把我留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的漆黑汪洋。



这时我发现,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寒冷使我的肢体开始使不上力。在纽希拉冬猎时,猎人曾教我不慎跌入河中的简易应变法──用尽全力温暖身体。不然手脚在一百次呼吸之前就会冻僵,再不用一百便失去意识,并在最后的一百前死去。万一发现落水者……想到这里,我发觉没必要想下去。



毕竟这片海比纽希拉的河水更冷,也没有地方上岸。



不必等一百次呼吸,我就会沉入水中,人生的各种选项随之消逝。



这时我终于发现,脑袋里只剩下一件事。



那多半就是所谓的后悔,一句短短的话。



「对不起。」



我真该早点向她道歉。无论她不理我还是拒绝接受。



可能是御寒衣物里藏了点空气吧,手脚几乎已不听使唤,老天却恶作剧似的反覆让我被浪涛压下去又浮起来。



让我就此沉没吧。



睡意般的自弃侵蚀肉体,使我闭上双眼。



据说人在弥留之际会作梦。



看来那种梦已经开始了。



「大哥哥!」



缪里从逐渐漂远的船尾跳了下来。



我恍惚地看著她,想的只是这样衣服会弄湿。



缪里直接落海,溅起水花。



见到她的头浮出水面,拚命向我游来的模样,我才明白这是现实。



「大哥哥!」



「……缪……为、什么……」



话已经说不清了。彷佛臼齿融化黏住了嘴,下巴不听话地紧咬,僵得张也张不开。



缪里似乎是脱了衣服才跳海,身上衣物薄得夸张。



真想骂她:「感冒了怎么办。」



「大哥哥、大哥哥!」



缪里的手抓住我的脸,一阵大浪盖过我俩。



头能浮出水面,是因为缪里抱著我游的缘故吧。



「为、什么……」



为什么跳下来?我用眼神这么问,而她却像是跳进夏季水塘,甩去脸上水珠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



紧抓著我的缪里,身体暖得勾人睡意。



「就算大哥哥跌进黑暗冰冷的海里,我也绝对会跟著跳下去,不会让你一个人死。只要能陪在大哥哥身边,要永远待在海底我也甘愿。」



我看著缪里的眼,她的表情笑中带泪般地扭曲。



原来她这么爱我。我恍惚地想。缪里是真心相信自己的感情,并宁愿为其殉道。即使我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我使劲力气驱动僵硬的身体,拥抱缪里。



并用无意对神祈祷的嘴说出最后的话。



「缪、里……」



「怎样?」



泛红的眼开心地看著我。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或许我只是作了这么说的梦吧。



世界变得好安静,身体不再随波晃动。



明白自己正在下沉之后,有个念头闪过心中。



黑圣母在哪里?



那不是讽刺岛民的信仰,只是希望她看著我们。



身体已感受不到海水的冰冷。



静静地,意识也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