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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2 / 2)




他表情苦涩,似乎有满腹疑问。



不知道那是否因为非人之人间的某种情怀,现在也不是想那种事的时候。



我立刻拾起黑玉,在墙上砸碎,拿到火堆上烧。



火又缩小了一下子。这东西没那么易燃。



急得想哭的我头上,有声音落下。



「把枝条压住,别让它散了。」



不等我多想,背后已传来长长的吸气声。我连忙伸手抓住漂流木没有著火的部分,按住余烬。



一团船上甲板那么大的风紧接著吹过石室。



火堆的火经这一吹,随即延烧上黑玉碎片。



「要出烟了。」



欧塔姆这么说,并用大得夸张的手扶上窗口,将石墙当陶坯一样挖开,黑烟跟著全流出扩大的窗外。



接著,他退进邻房又马上回来,伸手越过我头顶,在火堆上捏碎黑玉,再次吹气。



火堆瞬时烈火熊熊,热得似乎能烤焦皮肤。



「我……」



欧塔姆的声音传来,接著是重重的坐地声。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回头见到的欧塔姆体型不变,但显得相当沮丧。



他困顿地缩成一团,看著倒在地上的圣母像。



「人类总是不断繁殖,不顾后果地繁殖,明知会导致毁灭也要繁殖。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懂『这东西』为何要为如此愚蠢的人类牺牲性命。」



欧塔姆的指尖怜惜地碰触圣母像。



「……您……」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



「您不是人类吧,和那位圣母一样。」



他缓缓看来的眼,彷佛放弃了些什么。那几乎全黑的怪异眼珠明显不属于人类,但其实渴望说出事实的眼神却比人更像人。



「……在古代,人类把我们当海龙崇拜。」



欧塔姆像个亡国的王,蜷著背说:



「管我们叫鲸鱼。」



足以抵挡岩浆的巨大躯体、约瑟夫所说的海上奇迹、扑灭船上火灾的怪浪、不可思议的丰渔。



全都连成一串了。



也难怪缪里没闻出他的身分,毕竟是第一次出海。



「我已记不得这东西是我的家人还是同伴了。应该也有过名字,可是我完全想不起。就是在那么久以前,她独自离群旅行了。我原本并不挂意,但有一天忽然想见见她,就到处去寻找她的踪迹。等我找到,她已经是焦炭了。」



黑圣母现身拯救港埠后出现的丰渔,是因为吃鱼的鲸鱼不在了吧。渔夫所言不假,从前这片海里真的有龙。



「我怎么也想不通。人类是种愚蠢的生物,放著不管也很快就会自我毁灭。于是我猜想,她愿意舍命救人一定有她的原因。」



「所以你才维持这些人的生活?」



欧塔姆原想点头,却中途打住。



「不对。如果人都离开了,他们就会淡忘她,所以我决定饲养这些人。要他们传承这段过去,永志于心。」



饲养人类。



尽管觉得刺耳,欧塔姆仍继续说:



「大海是那么地宽广,那么地深。我能在海里漂流近乎永恒的时光,是因为知道她就在路上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会见到她。」



欧塔姆的孤寂就是来自于此吧。



「假如只有我记得她,我迟早会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以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孤单一人。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海底世界无边无际,而且真的安静无声。」



我虽不敢说自己能理解寿命长久的苦恼,但仍见过几个为此而苦的人。



「可是,那似乎不是我真正的希望。是她让我注意到的。」



欧塔姆看著我怀中说:



「那头狼即使性命垂危,也为了救你而现出真身。那么……那么,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呢?」



孤独的修士手握黑圣母像,泪水似乎就要决堤。



「我知道维护那座岛,等于是延长岛上居民的磨难。而我依然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要他们传颂她。若只为如此,应该还有其他方法才对。但我选择继续看他们受苦,说穿了……」



欧塔姆长叹一声。



「就只是因为嫉妒而迁怒他们罢了。她临死前想的多半不是我,而是岛上这些人,让我嫉妒起他们……」



我无法嘲笑,也无法责备他。



欧塔姆在无限宽广的深邃海洋中,已经找不到黑圣母以外的同伴了吧。我完全无法体会那是怎样的孤寂。



尽管如此,缪里注视世界地图的落寞神情,我依然记得清晰。知道在这广大世界找不到容身之地的人是如何寒心。



而欧塔姆的愿望更是微小,就只是在这世上求一个伴罢了。



不过我最近也学到,同一件事会有各种角度的看法。



「……就算您真是嫉妒,您长年维护这地区的均衡仍是事实,也有人因此获救,感谢您的人还是很多才对。」



欧塔姆首次露出笑容。



「想不到你会安慰我。真是没药医。」



看来他是笑我傻。



「有句话,我想先对您说。」



我抱著缪里转向欧塔姆。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们。」



我们绝不是碰巧漂到这里,是欧塔姆出手搭救。从许多年前,他就是像这样当人们在这海域发生意外而将黑圣母像投入海中时,顺著气味或某种讯号赶去救人吧。



我怎么也不认为那单纯是出于他口中的嫉妒。



若允许我擅自妄想,欧塔姆也是以他的方式,尽最大的力量守护昔日同伴曾经守护的这里吧。



「我只是一时昏了头罢了。」



欧塔姆小声说道,并咳嗽似的苦笑。



「虽说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救了你们。我完全没注意到她不是人类。或许这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吧。」



即使是稀世的大神学家,听了欧塔姆这句话也会苦恼该作何反应吧。



「多亏了那头狼,我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同时,他将手上的黑圣母像扔进火堆。



宛如某种诀别。



「我要回到深海,忘了这一切,人类也很快就会忘了这一切。人类真是种奇妙的生物,能够吞下远比自己巨大的辛酸和哀愁。」



说完,他十足修士样地颔首。



「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吧,我们没那种东西。」



欧塔姆徐徐站起。



彷佛只是出门散个步。



「爱拿多少去烧都随你。等风雪停了,一定会有人过来这里,你就搭他们的船走吧。」



「……您要离开这里吗?」



「留下来做什么?我终究是救不了这里,黑圣母也无法真正拯救他们。说不定当初她没牺牲,这里的苦难早就结束了。」



一点也没错。



可是,究竟怎么做算对,怎么做又算错呢?



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判断。



即使分开来看都正当,全部集合起来却很容易成了错误。



一旦欧塔姆离去,这地区就会再也维持不下去,落得自然荒废的下场。



相对地,再也不会有人在此受苦,这或许堪称是一种救赎。



「我那个和你们利害关系相对的交易,应该能维持这里一段时间吧。假如人类够聪明,他们应该趁机离开这里才对。如果做不到,也只能由他们去。」



我不禁猜想,也许欧塔姆是为了逼岛民离开这个地区,才想从奴隶交易中找出一条活路。



因为他相信,就算被迫与家人分离,远赴他乡,也好过留在这里。



我不认为这是激进的想法。毕竟我也曾想对莱赫做同样的事。



「没了我,交易就进行不下去。这么一来,情势就会往你所协助的温菲尔那边倾吧。」



不知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如果这岛上挖得出黄金……就或许能拯救所有人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不会有那种皆大欢喜的奇迹。即使是黑圣母,能创造的奇迹也有限。非人之人虽然比人长寿,且大多拥有一大群人也无法抗衡的力量。然而,这样的力量能阻止的事并不多。



缪里的母亲赫萝,也曾警告她非人之人能作的事有限,别高估自己的獠牙与利爪。就此而言,欧塔姆将自身力量融入社会以维持此地长久运作,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换言之,他治理得很好。



可是到头来,谁也没真正得救,就连哪里有一点点好转也找不到。这样的结局实在太残酷了。



「啊,对了。」



欧塔姆刚从垂吊鲨鱼皮的门口探头出去又折返。



「我拿一个走好了。就算我忘了一切,看见这东西以后,或许还能想起自己心中曾有一件重要的事。」



拾起一尊黑圣母像后,他唏嘘地歪起头。



「真是奇怪。在这里,这东西比黄金还贵重啊。」



就这样,鲸鱼的化身离去了。烧出滚滚黑烟的火堆火力惊人,衣服早已乾透,缪里的体温也恢复了些。



欧塔姆的话耐人寻味。



此时此地,黑玉对我们而言确实比黄金更贵重。它救了缪里的命,让我好想将这当作黑圣母的奇迹大肆宣扬,高喊:「黑圣母真的存在!」它是不是从前鲸鱼化身烧成的产物并不重要,也与能够化为人类的鲸鱼能否与圣经上的教诲相容无关。



重要的是,世人是否能相信这是奇迹,以及它的确拯救了我们──



「然后呢?」



我注视手里的黑圣母像。火堆的光在那安详面孔上晃荡。在强光照射下,黑玉亮得有如黄金。



不,不对。



事实上,它不就在我手里成了黄金吗?



那么,说不定还有办法拯救这里的居民。这么想的我忘我地站起,差点摔了缪里的脑袋。我吓得回神,满嘴苦涩地囓咬下唇。



我是个在温泉乡纽希拉读过几本书,浅尝神学就自以为明白信仰真谛的肤浅小卒。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拚命思考而采取的行动,全都是徒劳无功。一想到恐怕又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学到惨痛教训,我就怕得无法前进。



这里是受到欧塔姆这样的人物治理,才能勉强维持均衡的土地,会因为外地人的一个念头就扭转乾坤吗,别开玩笑了。我很想装作什么都没想到,继续温暖缪里,然后将她的清醒当作自己的功劳,庆祝她平安生还。



「可是……」



我低喃著凝视缪里。



缪里的生命之火几乎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她让我见到了奇迹。即使我年岁徒长却依然呆头呆脑,这孩子还是希望我能够追逐梦想。



倘若此时连那么一点点勇气都拿不出来,等她醒来我也没脸见她。就算缪里不在意,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吧。



总觉得不试著一搏,会辜负她跳进那冰冷黑海的一番心意。



我这窝囊的兄长就算会弄得灰头土脸,还是能完成一些事才对。应该找得到不会被缪里嘲笑的生活方式才对。



无论我再怎么傻,也有义务继续相信这个世界将慢慢改善。



我摸摸缪里的头,梳整头发,小心地让她躺在地上。



「我马上回来。」



接著起身跑进邻房,跨过散落一地的黑圣母像,推开风雪不断钻过缝隙的鲨鱼皮。



寒冷瞬即迎面扑来。



我眯起眼,不畏强风地奔向栈桥。



「欧塔姆先生!」



向大海尽全力呼唤他的名字。



但风立刻抹灭我的声音,黑暗接管大海。



『什么事?』



原来那不是黑暗。



我完全听不出声音是从何而来。不管左右张望还是抬头望天,都分不清边际究竟在哪里的庞然巨物就在我面前。



在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时,黑暗说话了。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请、请等一下!」



我先这么说,并拚命整理思绪。



「岛上有黄金。」



『什么?』



「真的有黄金。不。」



我举起握在手里的黑圣母像这么说:



「我要把它变成黄金。」



只要发生奇迹,就能办得到。



没错



只要发生「奇迹」。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也是事实。借用非人之人的力量,制造只能以奇迹形容的情况是不难,但草率使用只能换取短暂的喘息。非人之人的巨大爪牙,不过是远古神话时代的力量,能在这人类的新时代缔造的成就极为有限。要彻底拯救有许多人居住的土地,就必须构筑一套源自人类社会的社会机制。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欧塔姆可说是巧妙地利用奇迹来治理这个地区。



问题就出在,欧塔姆的奇迹是用在抵抗苦难上吧。那肯定是欧塔姆极尽苦思才得出的最佳手段。而在我看来,它运作得也非常好。



但是在我的信念中,奇迹应该是为人们带来欢笑而存在,而社会的运作方式可以有更多可能。这是我在跟随某卓越旅行商人的途中所学到的事,也是与从圣经字里行间得出各种结论的神学者们讨论而来的感想。



若懂得组合手边一切资源,应该能创造新的光芒。



「只要有您的力量,就一定能实现。」



『……』



「只要利用这地区每个人的力量,这里一定能重拾欢笑。」



经过一段沉默,欧塔姆慢慢地问:



『真的吗?』



我无法保证事情肯定顺利,而我要做的还是制造假奇迹,藉此构筑可以长久运作的机制。无论说得再好听,也算不上圣经中善良信徒应有的行为。



然而,我在那座熔岩边的祠堂感受到,信仰本身没有对错,只有结果有对错之分。不过我能挺起胸膛说,让就要被卖作奴隶的人回家,绝对没有错。



就算全世界的圣职人员都指责我,我相信缪里也会笑著说我做得好。



「真的。」



假如失败了,也许会被欧塔姆吃掉或拖进海底吧。但我已经死过一次,不必畏惧那种事。



「真的。」



在我重复的瞬间,岸边掀起一阵特别大的浪,同时欧塔姆出现在栈桥彼端。



以表露感情的强力眼神瞪视著我。



「我就信你一次。」



真是十足修士样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