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2 / 2)
不知为何,看著她洗去脏污,我才终于有彻底离开北方海域,回到一般社会的感觉。
在那见到艰辛的现实,令人不禁质疑自己的存在,痛切体悟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还有过从船上跌进漆黑的冰冷大海,身体无法动弹而下沉的濒死体验。更可怕的是,我尝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就要死在我面前的恐惧。
接著是获救的奇迹。
这几天的经验,实在教人不堪回首。
「缪里。」
「嗯?」
听我一唤,忙著搓洗尾毛的缪里转过头来。
「在北岛……真的很谢谢你。」
在那里,我还狠狠伤了缪里的心。虽想道歉,但感觉这样不太好。
所以我选择道谢。结果缪里愣了一下,嗤嗤笑起来。
「以后我会慢慢跟你算,别放在心上。」
正想问「怎么算」时,她抢走杓子,往我头上浇水。
快乾的衣服又湿透了。
「总之,我们先一起洗个澡吧。」
「……」
滴著水的浏海另一边,是缪里贼兮兮地露出虎牙。
「我啊,可是见到大哥哥掉进黑漆漆冷冰冰的寒冬海水也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哟?所以哥哥为了我跳进热水里,根本是小事一桩吧?」
虽然两者情况不同,可是见到缪里笑著摇尾巴问:「是吧?」纵有千言万语,也在成形前崩塌殆尽了。态度坚决的圣职志愿者形象,也无影无踪。
「快快快。再不来洗,水会凉掉喔。」
缪里见我不抵抗,得寸进尺地伸手脱我衣服,完全没有少女的羞怯或节操。
有的只是不容半分妥协,膨胀得就快爆炸的爱。
「来,在这边乖乖坐好。」
我老实坐进装了热水的浴盆,缪里不知在高兴什么,窃笑著洗起我的头。那舒服的感觉更教人不甘。
只好继续抱著腿,怨叹自己这样算什么黎明枢机。
洗完头以后又经历波折颠沛、峰回路转,总算是和缪里一起洗净旅途尘垢,穿上久违了的乾爽亚麻布衣物,畅快得彷佛重获新生。随后热呼呼的晚餐也送进房来,夫复何求啊。
不出所料,餐点多得吓人,而且样样精致。缪里想要的带骨羊肉,嫩到稍微用点力拿就会骨肉分离,实在教人无法抗拒,便向缪里讨了一小块尝尝。那油脂立刻滋润了我乾枯的身体。
其他还有又白又嫩的小麦面包、砖头般大小的奶油、饱满得快炸开的猪肉香肠、炖鸡汤,甜点则是一篮篮的葡萄乾和苹果等水果。
缪里原本是卯足了劲,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光光。可是她才在北方群岛捡回一条命,接著发了几天高烧,痊愈后还变成狼到处找煤炭矿脉,今天又遇上暴风雨,刚刚还洗了一场吵吵闹闹的澡。
才拿起第三块面包,她就断了线似的再也没动作,不过这样已经是撑很久了吧。她脖子歪向一边,完全是睡著的样子,手里仍牢牢抓著面包。这份对吃的执著,或许值得一些掌声。
然而要是她一头栽进汤盘里,难得的热水澡就白洗了。
她对我拿走面包有点抵抗,但我一抱起她飘散肥皂香的头,她就整个人贴了上来。像这样无奈地从椅子上抱起公主,是常有的事。
将她放在填满羊毛的床,正要离去时,她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哪里都不会去啦。请人收回剩下的晚餐以后,马上就回来。」
这样低语,刚用肥皂洗乾净的兽耳软毛就轻飘飘地摇了几下。
我摸摸她的头,拉毛线毯盖过她裸露在外的兽耳兽尾,请人来收拾晚餐。剩了不少,真教人过意不去时。女佣将面包全装进布袋后,怯生生地靠近我问:
「能请您祝福这些面包吗?」
「祝福?这是……」
我讶异地反问,女佣跟著露出困顿的表情。
「主教他们离开这镇上已经好多年了,如果您愿意可怜我们,就请您发发慈悲吧。」
王国与教会对立,使得教宗对王国禁行一切圣事,也就是圣职人员不得施行任何宗教行为,至今已有三年余。婴孩出世得不到祝福,恋人办不了婚礼,故人的灵魂也得不到葬礼的宽慰。
即使不看这些,人生在世总有想找个寄托的时候。或是家人健康出状况而卧床不起,担心远地工作的亲朋好友是否平安,拥有不可告人的烦恼,或面临重大抉择时,需要一点前进的力量。
会送上摆明吃不完的餐点,其实不仅仅是表达欢迎之意。惯例上,佣人会分享宾客没动过或吃剩的食物,而受过圣职人员祝福的食物即有神圣的力量。病患可以当药吃,心有不安可以当护身符。斯莱的过人之处,可不只是身段夸张而已。
于是我当作是支付住宿费,祈祷所有食物都能获得神的祝福,也对在场所有女佣祈求健康与和乐,安慰家人遭遇不幸的人,甚至替她们临盆在即的亲戚祈求安产。
我并不是正式的圣职人员,真要说起来,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提倡。擅自施行圣事,惹来异端嫌疑也不奇怪。
可是我认为既然眼前有人求救,只要是我能做的,自当在所不辞。她们都表情恳切地称我为枢机主教,甚至有人在我祈祷后感激涕零,让我更不能见死不救。
虽然在北岛体认到光靠祈祷无法解决问题,但既然她们要的只是祈祷,满足她们又何妨。
而且,她们也使我强烈感受到不能只是盲目地消灭教会。
因为尽管教会在教宗与王国对立前就存在许多问题,他们仍无疑为这城镇人民的灵魂提供所需的慰藉。
送走最后一人后,疲惫的我再次笃定改革教会这庞大组织的决心。
不过呢,这也得等睡过一觉再说。我打了个想憋也憋不住的呵欠。只凭对信仰的热情,难以消除身体的疲劳。
以甘甜葡萄酒滋润发哑的喉咙后,我便吹熄蜡烛。迪萨列夫的夜生活持续到很晚,大道上的篝火光探入木窗缝隙,让我没踢中任何东西就来到床边。
接著小心地不吵醒缪里,悄悄钻进同一条被子底下。结果缪里忽然抓住我的领子,脸慢慢凑过来。
「……你们……弄完了?」
她说得像梦话一样含糊,眼睛也没睁开。
感觉不是执著于哥哥上床前不能睡著,就只是想对噪音抱怨一声。
无论如何,我莞尔一笑地说:
「完了,今晚我们就好好睡一觉吧。」
「……嗯。」
不知那是回答,还是她的鼻息。
缪里眉间抚平,手也放松力气。似乎好久没见到这么安详的表情。
真是一张充满稚气,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睡脸。
「但愿神眷顾你未来的路途。」
这是我今天最恳切的祈祷。
缪里的兽耳抽动几下,稍一扭身,又发出细细鼻息。
我也在她身旁阖眼,霎时坠入梦乡。
昨晚女佣们的神情,使我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日出下床,要到中庭井边汲水洗脸而开门时,发现有三个女佣抱著脸盆守在那里。想当然耳,我在洗脸前先问了她们有何需要,祈求神的保佑与祝福。
每当有人来添补壁炉木柴、清理蜡烛余烬、准备早餐,我就得聆听他们的烦恼。到这时候,缪里也似乎耐不住我们的声响,不甘不愿地起床。
眼见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才总算明白今天恐怕不得安宁,开始生闷气。
早餐过后,布商带著自己的裁缝师,一行四人要来替我们调整衣服尺寸。若在平时,一定都是缪里左一句「大哥哥,这件好不好看?」右一句「这件是不是比较好?」问个没完,可是手拿布和针线的商人和师傅动作都比她快。其中三个正在替女儿找夫家,另一人的老父母身体欠佳。
愿神指引、保佑他们。
轮到更换寝具和打扫房间的人进房时,缪里已经带著枕头和毛线毯躲去邻房了。
不过,他们来我房间的藉口再多,应该也剩不了多少,可以清静一下了。然而才刚这么想,某个鬼灵精就想到送圣经进来,随后羽毛笔、削笔刀、墨壶、吸墨沙和羊皮纸等想得到的东西全来了。不分商人佣人,一个个从卸货场找东西送上来。当然,还带著满满的心事。
譬如经营不顺、家门不幸、儿子要出航、孩子要出世、牙痛腰痛。甚至公鸡不啼、西方云况不祥,一天见到三次黑猫经过面前,而这些清一色都是年迈女佣。
人数多到我都要忘记哪个人用什么藉口来敲门,每个都是介绍自己的故事,然后请求与神的联系。
每个城镇都一定有教会,有祭司、助理祭司,大一点的教堂还会设置主教,底下有许多圣职人员替他工作,分担人民的烦忧。少了他们,问题可不小。信仰绝不是百无一用,管理信仰的组织有存在的必要。
身为神的奴仆,我自然对这件事颇有感慨,但是缪里对信仰没兴趣,只会埋怨我陪不了她吧。现在肯定是在邻房咬著牙睡闷觉。
即使一个接一个地倾听人们的烦恼,让我为自己有所贡献而欣喜,做起不习惯的事还是特别累人。然而一想到他们都是来向我求救,我当拿出全部心力面对他们。直到开始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时,人潮终于告一段落。原因没有其他,只因为斯莱来访。
「好像有很多会馆的人来打扰您呢。」
尽管他表情充满歉意,我也毫不认为他会阻止他们继续来找我。
「没关系……这房间很大。」
他多半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才给我们最大的房间。
斯莱对我的言下之意浅浅一笑,又忽然绷起脸说:
「自从教会再也不敲钟,转眼就是三年。祭司他们在那之后还待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几乎都渡海到大陆去了。这镇上除了海角上的大教堂之外,还有三个颇具规模的礼拜堂,可是门窗都用木板封死;工匠和商人公会自己的礼拜堂,也从那天空到现在。」
王国的现况,我在纽希拉就时有耳闻。但是听人叙述的感受,与接触现场气氛当然是截然不同,这和健康时难以想像感冒有多难受是相同道理。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
「留下来的圣职人员是怎么生活?应该不会全都离开吧?」
斯莱听了高高耸肩。
「温菲尔恐怕到处都有教宗派来的密探。要是敢无视教宗命令,继续为人民祈祷,那就等著瞧了。一旦教宗方胜利,就别想回到原来的位置。地位愈高的人,就能潜伏得愈久。而地位低的人没有财产,少了圣禄就无法在这里活下去了。」
「人们的乐捐呢?」
话问出口,我才想起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斯莱点头说:
「敢接济教会圣职人员的人,都会被当作替教会做事的卖国贼。就个人立场而言,只要有扇能与神对话的窗口,是教会还是其他组织都好。但要作个好市民,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就这样,信仰的雨露从镇上消失了。
「寇尔先生,您此行在阿蒂夫造成的进展,真的是我们全国百姓企盼已久的佳音。这场王国与教会不知何时能了的对峙,终于进入新的阶段。无论最后如何演变,总之所有人都巴望著一个结果。当然──」
斯莱补充道:
「我们已经受够了教会的蛮横,都希望王国是最后的赢家。」
无论战争形式为何,受罪的都是无辜百姓。
「只要能缓解各位的困境,我寇尔在所不辞。这本来就是我离开故乡的目的。」
我是个外国人,且没有正式圣职人员资格,但人们却相信我能将他们的声音传达给神。
看来我处在一个非常方便的立场。
「谢谢您,也感谢神送您到我这里。」
此后,斯莱差人送来午餐,缪里也被香味引出房间。原本还嘟著嘴,见到满桌好菜就立刻堆满笑容,现实得令人兴叹。
「对了,听约瑟夫先生说,二位是兄妹结伴下山旅行?」
缪里保持右手抓面包,左手叉著猪肉香肠的姿势看看斯莱,再看看我,然后失去兴致似的咬一口面包。大概是交给我说明的意思吧。
告诉自己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训导她之余,我答道: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下山前,我都是在旅馆工作,而她就是旅馆老板的女儿。我平常负责看管她,还要充当家教,可是您也见到了,这丫头野得很……平时没事就嚷嚷著想下山看看,结果还真的躲进我的行李跟来了。」
缪里继续默默地吃,脚却在桌底下踩著我的脚不放。
「可是她在这段旅程上也让我明白许多过去不懂的事,我很感谢她。」
缪里的手停了一下,往我看来。我回以微笑,她就略噘著嘴转向一边,脚还是踩著不放。
「这样互助互惠的关系真教人称羡啊。」
斯莱笑了笑,擦擦嘴说:
「关于接下来的安排,有件事想先请教您的意思。我身为本会馆之主,有义务关切员工心灵是否安和,同时也非得为留宿的客人著想不可。」
刚开始猜测他想说些什么,他已经接下去说了。
「只要您待在这房间,恐怕就会有见不完的访客。想出门散散心时,请随时通知我一声。尤其是您这身圣职人员的装扮,说不定会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我会替您准备工匠的服装。」
「感谢您如此费心。」
「哪里。多亏有您,会馆员工脸上又充满了朝气。现在商行之间竞争激烈,只要他们恢复光彩,一定能拉开差距。」
不知这话里开玩笑的成分有几分,但我想那应该是实话,同时也是真心为我设想。
「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您怎么说?吃完这顿饭,等我一走,会馆的人又会来个没完。」
「呃……」
逡巡之中,坐在身旁的缪里不耐地拉拉我的衣襬。
她想上街逛逛。
「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有点事要找约瑟夫先生,能借我一套外出服吗?」
「当然没问题,请稍待片刻。」
斯莱拍个手,候在房外的佣人便默默进房来。
他们毕恭毕敬地对斯莱的指示一一颔首,途中缪里插了嘴,表示想自己挑。听了她的任性要求,斯莱反而更高兴了。
虽然很受不了她,可是想到她在北岛那个充斥地鸣般的浪潮声和阴郁风声,此外可说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忍耐了这么久,就只好随她去了。
看著她兴奋到耳朵尾巴随时会跳出来的样子,我还真想让她一个人去逛街算了。这时,缪里忽然转向我。
「怎么了?」
那双注视著我的泛红琥珀色眼眸,散发著传自母亲的深远智慧之光。
「你打算叫我自己去逛街对不对?」
我都还摸不清神的真义,缪里已经把我看透了。
「是没错,不过你不会那么做吧?」
可是对于缪里,我也有相当的了解。
「当然喽!」
缪里笑嘻嘻地牵起我的手,勾住指头。
即使有时热情难当,她这么喜欢我,总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因为没有大哥哥在,想买东西吃的时候就麻烦了嘛。」
早就猜到的我笑著叹口气,缪里又嗤嗤笑起来。
所谓人不可貌相。在圣经里,人们总看不出伪装成人的神或精灵,圣人也总是被当作骗徒。
到头来,身分地位都是取决于身上的衣服。
然而这样的普世观念,我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大哥哥真的穿什么都不像样耶。」
缪里已经不是嘲笑,一副真心不懂的脸。
「……你完全是个工坊的小伙计呢。」
她穿著长袖衣服,以及以粗毛线织成,以耐用见长的裤子,还有可以挂工具的厚缠腰。最后再简略盘起头发,立刻就变成头发较长的工坊见习生。
而我虽然也穿著类似的服装,可是替我准备衣服的商人也不禁偷笑。
「乾脆扮成商人如何?说您是镇上的年轻老板,应该会有人信吧。」
结果我穿起来就是不搭,还是适合笔墨性质的服装。
经过一番折腾而终于上街后,缪里每经过一个小吃摊就吵著要吃……的事并没有发生。应该是吃过午餐的关系吧,好奇心比食欲强多了。
经过工匠街时,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哥哥你看!好大的锅子!可以一次煮很多东西耶!」
「那是锅子没错,不过叫做酿造锅,用来把麦子做成酒──」
「大哥哥,那个也好厉害喔!有卖怪怪的枪耶!」
「那不是枪,是用来串起猪或羊,直接架在炉火上烤的东西。人要抓著那个钩状的把手慢慢转,肉才会烤得均匀──」
「哇,天啊!那是皮草店?薄成这样,穿起来会暖吗?」
「你在阿蒂夫也看过了吧?那不是用来穿的,是制作羊皮纸的原料。往四面八方拉开并且晒乾──」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边!」
就像这样,缪里每次都不等我说完就往下一间店跑。可是当她再度见到同样东西,都还记得我作的介绍,真服了她。即使看似什么也不想地跑跑跳跳,她仍以惊人速度吸收这世界的一切。
逛著逛著,我们从工匠街走进了住宅区,而缪里也忽然噤声了。她静静地望著前方,呆立不动。
接著应该是下意识地紧抓我的手。
当缪里好奇心的天平倾斜过头,就会这么安静。
她所望之处,迪萨列夫住宅的屋檐下,有些女人和小孩正在搓羊毛线。
工匠街的作业行为几乎是在铺子里进行,这里则是沿路摆放工具,面向道路的门窗也敞开著,从路上做到家里头。分不出哪里是住宅,哪里是作业场。有人将东西放在两端绑绳的木板上,从窗口吊上吊下,有人将面包窑用的大铲伸进邻居窗口接送材料,看起来有点滑稽。
彷佛在南国曾经见过的,以整个镇为舞台的戏。
「好厉害喔……」
是这里的气氛让缪里如此呢喃的吧。
道路中央铺了好大的垫子,上头堆著一座羊毛山。几个小女孩探头进去挑除杂物,背后较年长的孩子,用耙子一次又一次地梳理毛向。
家家户户墙边都摆著类似曝晒台的东西,女孩们纷纷踮起脚铺上羊毛,并给置于高处的羊毛一一绑上铅锤,应该是搓毛线的准备工作吧。那作业需要长得够高才行,因此做这部分的全是比缪里稍长几岁的少女,且吱吱喳喳聊个不停。
穿过了几乎没地方下脚的喧嚣,我们来水道边。城里还有几条这样的水道,大路上没见到的男孩聚集在这里,以挂在滑车上的麻绳提起锤子,敲打置于水槽里的毛织品。这工序叫做毡缩。
旁边还有人将羊毛装进木桶,洒上水、灰与某些药剂,用棍棒搅拌清洗。洗完后,吸饱水的沉重毛织品交给另一批孩子踩踏,再交给另一批孩子摊开晒乾。
为了搬运各工序所需材料,有些年纪较大的孩子背的麻袋甚至比自身还要大。
「像蚂蚁窝一样耶。」
缪里极其感佩地赞叹。我也觉得很像。
「这是勤劳的象徵呢。」
「……不准讲大道理喔。」
缪里一副捅了蜂窝的脸,很刻意地摀起耳朵。
「我才不会。在北岛,你做了非常多。」
缪里怀疑地往我瞧了一会儿后,总算明白我不是哄骗她,展颜一笑就往我的手抱来。
「他们做得真的好认真,而且乐在其中的样子呢。」
人们活力充沛的模样,甚至使我低声感叹。
「好热闹喔,不输纽希拉耶?」
缪里难得说出这种话。说不定是离开了纽希拉一阵子,开始有点思乡了。
「可能是差不多热闹吧,因为纽希拉老是在办宴会。」
相对地,这里是充满各种工作的动静。无论城里哪个角落,屋檐下、小巷里,都有人忙著加工羊毛,且彷佛打从心底乐于工作。
我也不排斥工作,可是城里人们的氛围和我做事时不太一样,感觉很奇妙。
四处饱览这样的景致后,缪里问:
「啊。对了,大哥哥,你不是有事要办吗?」
「差点忘了。我得去见约瑟夫先生一面……」
说到这,我不禁盯著缪里看。
「嗯?怎么了?」
缪里也错愕地回看我,我跟著笑出来。
「难得你不是催我带你去玩,而是要我办正事,我好高兴喔。」
她听得眨眨眼睛,表情疑惑地回答:
「因为事情不做完,要是跟你讨东西吃,你搞不好会说『还有事要做』之类的念我啊。肚子差不多快饿了嘛。」
「……」
这算是有所成长吗,真教人难以判别。
不过我是真的有事要办,便往港口方向走。镇上热闹,港口更热闹。原来昨天下了场西北雨,人还算少的呢。我紧紧牵住缪里的手,又推又挤地好不容易抵达要找的船。
船似乎正在装货。出入的人像蚁窝的蚂蚁那么多,忙得我都不知该不该找约瑟夫了。结果很幸运地,约瑟夫正好在这时把头探出船缘,仔细查看船的侧面,并在抬头时发现了我们。
「寇尔先生!」
约瑟夫起身喊我,再向身旁的男子交代几句话就匆匆下船来了。
「怎么来啦?在会馆遇到麻烦了吗?」
他表情凝重,可能是认为地方是他介绍的,出了事也有责任吧。真是个重情义的人。
「怎么会呢,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所以我先让他安个心再切入正题。
「我来是想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航去劳兹本。」
虽然有点对不起约瑟夫,倘若时间会有耽搁,我就得另外找艘船了。骑马走陆路也得纳入考量。
「说到这个出航嘛,快则三天,如果发现问题要临时处理,没准要七到十天左右。」
约瑟夫转身看著船,过意不去地说。缪里也一起往船下方看,发现有几个人从船边吊下去,似乎在检查船身状况。
「其他船也暂时不会出航吧。暴风雨的余波还在,近海风浪大,海流也变得很快。如果您考虑骑马,更是劝您不要。地图上看起来很近,只隔几座山,可是现在积雪还没融化完,海路绝对比较快。」
尽管无奈,也只好接受现实了。
「迪萨列夫是个好城市。您就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为下个工作养精蓄锐吧。」
怪罪约瑟夫也没用,海兰的信上也没要我赶时间。
「就这样吧,这或许是神的安排呢。」
约瑟夫稍微松口气似的微笑,接著又说:
「对了,刚才有个人来打听您。」
「咦?」
在纽希拉工作时,我也认识了王国的客人,但我不认为他们会知道我在这里。约瑟夫对惊讶的我耸耸肩说:
「那个人没说出您的名字,只是问在北方地区大力推动改革的圣职人员是不是搭我们的船,可能是这两天听说您传闻的人吧。乘客和船员的嘴,毕竟是封不住的。」
斯莱也说过这种话,想不到这么快就成真。
「我不觉得你们认识,所以就敷衍两句打发掉了。您今天换这套衣服,还真是换对了呢。要是让人知道您就是寇尔先生,事情说不定会变得很麻烦。」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身旁的缪里也毫不客气地盯著我瞧。
现在至少没有圣职人员的样子。
「名声就是力量,会有很多人想利用这种力量。」
「感谢您的忠告。」
「哪里,应该的。」
对不谙世事的我而言,建言还是老实听从的好。
然而对于会有很多人想利用我这件事,我仍不禁有些怀疑。他们会想利用我做些什么?如果要找人解释神学书,我是乐意之至。
「总之我今晚会到会馆露个脸,我们就和斯莱先生喝几杯吧。这个镇上有间我很爱的酿酒厂呢。」
约瑟夫背后,已经站了一排的人等著请示他的意思。
耽搁他们工作就不好了。
「好,就等您来。」
于是我这么回答就告辞了。
来时路上光是前进就很辛苦,不过在港边走了一会儿后,开始看得出人潮动向,轻松多了。
见缪里四处张望个不停,我忍不住问:
「有找到好吃的东西吗?」
结果缪里愣了一下,双眉浅竖。
「我是在看有没有坏人想打大哥哥的主意啦。」
原本应该是由我这样的成年男性来保护年纪尚轻的女孩,结果现在却无法反驳白眼瞪我的缪里。
「走散会很危险,注意一点喔。」
这么一来,真不晓得是谁在牵谁的手了。
不过我并不觉得她自以为是。
「那就麻烦你喽。」
听我这么说,她立刻堆起灿烂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包在我身上!」
缪里兴奋得耳朵尾巴搞不好会跑出来,然后在人潮汹涌的港口正中央忽然站定,抬头仰望。
该不会有天使要降落在仰望天空的少女身旁吧。我跟著望去。
「大哥哥,我想到那上面去!」
缪里伸手所指之处,即是为海上迷途船只提供光明,也替人民点亮信仰之光的海角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