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幕(2 / 2)




「没错,枢机阁下。要让天平平衡,就得在两边放上等重的物体。因此,我们有必要同时和王国跟教会打好关系。」



伊弗以葡萄酒沾湿的唇妖妖地吐出言语。



「我们想看他们对等竞争,最好是直到永远。」



那魔性的氛围使我不知如何回答时,缪里咽下肉说:



「竞争要用到很多东西啦,大哥哥。东西用得愈多,这些人就愈赚。」



热爱英雄故事,佣兵首领鲁华来旅馆玩就一定霸占他大腿的缪里,在这方面的知识甚至赢过一般商人。



「哎哟,这小姑娘好像很有脑袋。」



「别跟我抢,我先雇用她。」



伊弗愉快地这么说,将杯子放到桌上。



「战争是赚钱的好机会,但那只答对了一半,我们还有一个理由。」



亚戈接着说:



「我们需要避免任何一方获胜。黎明枢机阁下您是在呼吁教会改革没错吧?那么,请您想想看一旦教会获胜会是什么样。」



教会抗拒改革的机会,获得胜利。



这么一来,会有好一阵子不再出现敢与教会对立的势力。



在宗教战争结束已久的现在,教会若没了敌人——



「教会会如何蛮横霸道,应该不难想象吧。」



是这样没错,而在我回话前,马堤欧先开口了。



「您说不定会想,帮王国获胜不就行了。」



在看穿人心上,商人可是一流。



被人了若指掌虽令人不甘,因此失去冷静就正中对方下怀。



「我……是希望教会改革。为此,我必须让王国赢得这场战斗。」



「枢机阁下。」



奥雷留斯摇摇头,表情哀伤地说:



「这样也不行。因为王国战胜教会时会发生什么事,连我们也无法想象。」



「咦?」



我皱眉反问,而伊弗回答:



「寇尔,教会蛮横成那样,我们看了也很呕。尤其是他们借了钱还敢若无其事地倒债,不晓得有多少同行被他们害得破产。更糟的是,他们总是声称我们赚的都是脏钱,向我们勒索,而自己却整天大鱼大肉。我们自己也是希望他们可以收敛一点。」



不像是单纯附和,能感到真正的愤怒。



接着伊弗缓慢叹道:



「然而,这份蛮横也帮了我们。正确来说不是因为蛮横本身,而是造成它的力量来源。」



「黎明枢机阁下,民间会谈论的教会财富或权力,其实不全是坏事。对这个世界来说,还是有其必要。」



在我错愕得连说「怎么可能」都无法说出口时,伊弗又说:



「就跟刀子一样。刀是旅行不可或缺的东西,却也能是杀人凶器,端看怎么用。但你总不能因为有人拿刀去做坏事,就说刀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吧?当然,我也不是说它有用就可以忽视所有弊害,不过想只除弊害独留利益,也是太异想天开。」



我常和缪里争论歪理,很习惯了。



首先是别顶嘴,先顺着问。



「那所谓的利益是什么?」



什么利益能大到允许教会囤积财富、滥用权力呢?造成夏珑他们那样的不幸还什么事也没有,哪里有正当性可言?



就算我不懂商场,至少还懂什么是正义。



「枢机阁下,请听我说。」



亚戈稍微前倾拿起酒杯,轻轻摇晃葡萄酒。



「您想象过这杯葡萄酒在来到桌上之前,经历过些什么吗?」



就算商人不会正面回答不方便说的问题,这样转移话题还是让我气得脸颊发烫。



「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并不是在打迷糊仗。」



亚戈表情严肃,没等我答话就继续。



「关于这杯葡萄酒来到桌上的过程——换成这块小麦面包也行。这些商品从远方经过许多人的手,一路不停歇地送到这个王国来。因为有这样运输,王国——不,全世界的国家和城镇都是因为这样才能运作。」



我当然明白。毕竟贸易商能以撤出威胁王国的道理就在这里。



但这跟教会财富的正当性有何关连?



亚戈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默默点头。



「问题是,作生意总是免不了造成纠纷。」



他说的每件事都连不起来,只有气恼不断累积。



我开始认真思考离席走人了。



「听好了,枢机阁下。假设南方的商行要到北方买毛皮,那么他可能会因为钱付了没、货物品质糟得像诈欺、数量不够等问题和当地的商人起纠纷。这时候,来自远方的商行总是不利。不仅没人会保护他,有时候当地有权势的人也会一起来诓他。」



亚戈保持大商人风范,井然有序地冷静讲解。



最后用食指往桌上一点。



「这时候能提供协助的,就是教会了。」



马堤欧接着说:



「这世上每个城镇都有教会,而大多数人都屈服于它的权威之下。就算在无依无靠的遥远异地,一旦遭到当地权威的无理对待,就能请教会协助。」



这句话让我想起北方群岛的教会。那个地方极度信仰被教会视为异端的黑圣母,且周围遭极寒海域封闭,若当地人不帮忙恐怕连回家都别想。在那种地方以攻击性态度对待当地人会有什么后果,傻子都知道。



但在那种地方,也有外地商人肩并肩建立起来的教堂,能用自己所知的语言沟通,根据自己所知的常识运作。出了纠纷,也可以提供庇护。



教会也是这种联系的节点。



能沦为暴力的强悍,亦能提供保护的力量。



「商人彼此之间发生纠纷时,教会也可以提供仲裁,而大多数商人也会遵从教会的决定。因为藐视教会权威,就等于跟全世界的教会组织为敌。没有教会作后盾,我们根本没办法作远地贸易。然后——」



奥雷留斯替他说下去。



「要在世界各地建立教堂确保权威,需要大量的钱,而人们不会对外表寒酸的人低头。雄伟的大教堂、金银饰物这些一眼就懂的权威,是必要的盔甲、武器。」



「当然,异端信仰和攻打异教徒,都是维持教会权威所不可或缺,而这也要花钱,教会的财富绝不是用来堆灰尘。只不过,这也造成许多人认为教会耽溺于不当享乐,而醉心于这种红利的也的确大有人在。」



「可是这无法避免,换句话说就是不良开销,但是只因为这个费用而怪罪整体也不对。教会庞大的财富可以维持教会的权威,权威会保护我们商人作买卖,而我们的买卖支持着无数人的生活。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的啊,枢机阁下。」



他们说的,全是圣经上找不到的现实社会结构。



「假如王国就此压死教会,让教会失去权威,您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事。」



若王国战胜教会,教会势力遭削减,失去压倒性的组织力和权威,也因为被迫节制而失去财力——



那么他们就不得不端正品性,世界变得更美好……



马堤欧那双很有南方人感觉的淡绿色眼睛看过来。



「黎明枢机阁下您大概是认为教会碰了钉子以后会改邪归正吧,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原本嚣张的人一旦失势,接着肯定会有人跳出来想取代他。世界上每个角落都会发生这种争抢。」



「到时候必然是一场令人不敢卒睹的大混乱啊。」



三名商人轮流说到最后,由伊弗承接。



「甚至会让人后悔说看王国跟教会隔海互瞪还比较好呢。」



我完全分不清哪个地方是真,哪个地方是假。他们的说词串连得极为合理,但整体看来好像不太对劲。



世界安定要靠蛮横的教会权威来维护这种事,谁会相信呢。



可是大商人们的攻势依然不止。



「一旦教会失去权威,我们贸易商在没人接济的遥远异地要怎么请求保护和仲裁呢?还是您认为我们就应该放弃买卖,躲在自己国家里呢?这样会有很多人头痛吧?没有任何土地可以自给自足所有东西,贸易是必要的啊。」



「就拿温菲尔王国来说吧,要是我们在谁也没听过的地方经商而出了问题,他们会来救我们吗?」



「而且教会势力衰减后,异端或异教徒又会抬头,世界会倒退到几十年前的战乱时代啊。」



伊弗一个字也不让我插嘴地慢慢说:



「寇尔,这个世界不是靠理性运作的。力量是维护秩序的唯一准则,而最强大的就是教会组织。就算看起来是恶势力,也绝对有存在的必要。」



商人们活在现实世界,而为了守护现实世界,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奋战。我无言以对,完全就是因为夏珑说的那些话。



弱者到头来还是得倚靠教会,会帮他们的也只有教会。削减他们力量的同时还要维持其保护者的功能,的确很像梦话。



而且削弱教会不只是信仰的问题,还会影响支持百姓生活的贸易行为,以教会权威维持的秩序甚至会崩于一夕,世界重陷战乱。



沉默降临桌面。



四名商人都注视着我。



「不过,一些高阶圣职人员的行为让人看不下去也是事实啦。」



伊弗替我说话似的说。



「比如说最常用这间房的,肯定是大教堂那些人。他们都是在这么热闹的店吃这么好的肉,喝这么美的酒。如果都换成黑面包或便宜啤酒,省下的钱就能分给穷人也是事实,但他们绝对不肯这么做。」



她放低音量继续说:



「所以我们不能助长教会,同时也不能让他们败给王国。为了解决现在这个状况,我们都拼命绞尽了脑汁。」



说到这里,伊弗大叹一声。



「话说回来,即使有钱赚,我们其实还是不想冒这么大的险。可是现在天平斜得很厉害,乒乒乓乓摇来摇去,而王国和教会这两个当事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天平上的砝码本身,并没有能力阻止天平摇晃,顶多只能在天平降到最底之前,想办法不让自己摔出去。因此,我们商人只好出面阻止天平倾斜。就算骂我们是蝙蝠还是背叛者,能同时帮助双方阵营的也只有我们,维持世界秩序的方法也只有这个了。」



此后射在我身上的视线,明显是责怪的意味。



我也不会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



「破坏天平平衡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啊,枢机阁下。」



我无法反驳亚戈,海兰也对我说过这种话。这几年王国和教会的胶着状态,可以称之为改革停滞,也可视为状况安定。



我一直以为改革教会是无条件的美事。如果那纯粹是天真无知的行为,反而在世间埋下混乱的种子呢?



「我也不太想这样说……」



「可是我们认为,你有责任收拾这个不安定的状况。」



大人们的叱责。



近似羞愧的后悔,慢慢侵蚀我的心。



夏珑他们有对抗教会的切实理由,就连老爱盘算阴谋的商人也有。



那我呢?我高唱的理想之道真的有正义可言吗?我心目中的理想,会不会只是不知世事的反映?



就在我觉得脚下地面都要裂开的时候,奥雷留斯笑咪咪地说:



「但幸好,黎明枢机这个名称还有很大的力量。」



「咦?」



「只要您愿意合作,王国和教会的天平就能维持平衡,要重返安定也不会困难到哪里去。」



「是这样的吗?」



他和善的表情甚至让我感到解脱。



「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什么啊,寇尔?」



伊弗无奈地笑。



从我小时候,她就不知看中我那一点。



「听说有人破坏了王国和教会的平衡,而那个人就是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看你这样不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的样子,我也不是不懂啦。」



伊弗这温柔的苦笑,我小时候也见过。



「知道你不是靠权谋术数,而是用你的死正经达成这个丰功伟业时,我有种像是放心又像弄懂了的感觉。只是,那种死正经有时反而会害了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世上没有万能的工具,教会的利弊问题也是这个道理。」



伊弗往桌面探出身子,继续说:



「寇尔,教会正准备发动攻势,而王国现在的情况很不利。但是如果你和我们合作,这事态是完全来得及收拾。物资和情报可以撑住王国,你的存在可以凝聚人心,吸引大陆那边的响应,这样教会就没有胜算了。不过王国物量终究比不过大陆,不会这样就扳倒教会,我们也不想见到这种事。只要双方都缺少决定性的手段,战况不用多久就会平息,我们就达成维持原有秩序的目的了。当然——」



伊弗戏谑地笑。



「我们要从中大赚一笔。因为我们是商人嘛。」



「这样事情就圆满落幕了。」



「伊弗小姐找我们谈这件事时,我整个人都傻了呢。」



「而且这样摆教会一道,也算是让我们出了口怨气。教会真的给我们吃了太多闷亏。」



「我们都是在这个国家经营了好多年,才把商路拓展到今天这地步。叫我们一夕之间全部抛弃,谁放得了手啊?」



伊弗两侧的商人们都口口声声这么说。



这些贪心的商人为了自己的财富,想用卑鄙的伎俩诓骗王国?



不是这样。



他们就只是以自己的眼光考量世局,依此寻找赚钱之道罢了。怎能为此责怪他们呢。



「怎么样啊,寇尔。我希望你亲自说服海兰殿下,请她向国王上奏我们的提案。这样我们就能立刻运用各自熟识的商业管道,为这国家带来各种商品,而且我们也可以帮忙弥补你思虑不周的部分。」



随着伊弗这番话,亚戈、奥雷留斯和马堤欧都自信满满地对我笑。



他们可以弭平我招致的混乱。



「来,这是承诺之证。」



伊弗伸出手说。商人是讲信用的生物。握手的重要性,我在与罗伦斯旅行时见过无数次。伊弗他们是认真的。



别人信任我,我也该报以信任。而且我的思虑不周也是从各种教训得证过的事,如果伊弗他们愿意帮我,应该是很大的助益。



我看着她伸来的手,抬起视线。伊弗温柔地微笑着。



除了擦去手汗、将手也伸向对方以外,别无选择。



就在这一刻。



「啊!」



一声「喀啷」紧接在这惊呼之后。是陶器破裂的声音。



往旁一看,翻倒的果汁漫成一大片,还泼到缪里穿的白色长袍上。



「啊、哇!大、大哥哥!」



缪里一下子慌了起来。海兰借她的衣服价值不菲,而且白得耀眼。我赶紧拿桌上的麻布替她擦,可是葡萄汁的痕迹没那么容易擦去。



「大、大哥哥怎么办,这是跟人家借衣服耶……」



缪里说得像快哭出来。在这个重要的时候怎么犯这种错,让人很想说她两句。虽然对伊弗不太好意思,现在还是找人过来帮忙处理比较好。抬头时,我注意到伊弗看缪里的视线。



我下意识地往缪里看,而前一刻还泪汪汪的眼,现在却几乎要露出獠牙般瞪着伊弗。



诧异地再看看她们时,两人的脸都是原来的表情,让我一度以为自己见到了幻觉。



但我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两头野兽的确互瞪了一眼。



「呜呜……大哥哥,要赶快洗衣服啦……」



银色小狼沮丧地这么说。



我脑袋跟不上,舌头也不灵活了。



「啊,呃……」



我再偷瞄伊弗一眼,见到她缩回了手,不太高兴似的靠着椅背。



「与其在这里洗,不如回去弄比较好。叫马车来。」



伊弗对执事兼护卫的大汉这么说,大汉随即以那雄伟身躯难以想象的优雅动作行礼,离开房间。亚戈几个对喝起葡萄酒的伊弗投出像在说「这样好吗」的视线。



从缪里那个眼神来看,会是他们设了陷阱,要等我落入圈套吗?



虽不知真相为何,至少缪里是这么认为才翻倒果汁。



「小的来接您了。」



车夫出现在门口,见到缪里的样子而睁大了眼。



我催担心污渍的缪里起身,逃跑似的准备离开。这时伊弗说道:



「寇尔,若没有我们的协助,王国就脱离不了这个明显劣势的状况。而且,我们的目的是维持秩序。你也是爱好和平的人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打马虎眼,以眼致意离开房间。



下了楼,顾客见到缪里身上那一大片污痕都感到吃惊好笑,但我紧张得只管往前走。经过感觉比来时长了四倍的路途,我们好不容易走出店门,搭上马车。直到关了门马鞭一抽,车轮驶过铺石的叩叩声开始响起时,血液才终于流上脑袋。



吐出哽在喉咙里的气后,坐在身旁的缪里踢我的脚。



「大哥哥大笨蛋。」



尽管她是一身葡萄汁污渍的女孩,在场谁最蠢恐怕是想都不用想。



「对不起……所以伊弗小姐他们是想骗我吗?」



我不觉得伊弗说的话是谎言。王国继续这样下去肯定不利,而我也完全听不出那些话哪里有破绽。



没想到,缪里摇了头。



「不是。我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想骗你,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有没有说谎,可能要娘才听得出来吧……不过我觉得这部分应该要先问问金毛,看她怎么说。其实我也觉得真的是那样啦。」



「那、那你为什么……?」



缪里捏起沾在身上的袍子,像个闲得发慌的女孩般搧动着说:



「他们一看到你被说得慌张起来,突然就像哄猫咪一样跟你说话嘛。用这么老套的招式,我当然要先阻止再说啊。」



「老套……?」



缪里对惊讶的我耸耸肩。



「娘老是对爹用这招,一看就知道啦。总之就是先吓得你惊慌失措,再突然对你好,借此笼络你。」



这段话让我立刻想起先前的对话。



当我为伊弗和亚戈他们点出的事实自乱阵脚时,他们没有责怪我的犯错,反而提出弥补的方法,让我打从心底放松,觉得他们是自己人。



「最后那个握手,也明显是为了绑住你的心。像大哥哥这样死正经的人,一旦答应了就绝对会坚守到底吧?」



是可以轻易想象。握了她的手,我无疑会为他们说服海兰。要是失败了,还会受到良心的苛责,觉得对不起伊弗他们。话说回来,会觉得应该握她的手,是觉得他们信任我,想报答他们。



假如那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马上就被你看穿了呢。」



不愧是继承了贤狼赫萝与高明旅行商人罗伦斯之血的女儿。敬佩缪里慧眼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的可耻发闷。而且我导致王国和教会情势再度波动,也肯定是事实,我也的确对此缺乏自觉。



想捂住脸,手却被缪里抓住。



往她看过去,见到刺眼的视线。



「我说大哥哥啊,你还有时间难过吗?」



「可、可是……」



「你有仔细听他们说话吗?」



「说、说话?」



缪里重叹一声,噘起嘴说:



「他们是在说,大哥哥你在王国很受欢迎,要是跳过你自己搞自己的,以后说不定一下子就翻船,所以请你一定要帮他们的忙。」



「……」



我往傻眼的缪里看,她也直直地回看我。那怎么看都不像在看玩笑的视线,压得我不得不重新咀嚼伊弗他们的话。



「……」



他们的确说过如果有我的名字,要平衡天平并不难。若以最不伤心的方式来解释,说他们不是专程来这里说客套话,差不多就是缪里说的那样。



在说假如我这个人真的没有不值一顾,那这样事情的确是有点矛盾。



为什么伊弗他们不直接找国王谈,反而找上我们呢?



「如果他们只是想利用大哥哥,方法应该多得是才对。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有弱点,不太敢惹你生气吧。除了不想惹娘生气以外的。」



纽希拉最任性的女孩缪里,对母亲赫萝也是绝对服从。



「他们应该是想到某个可以赚大钱的计划,可是没办法直接执行,所以想找你填补这个缺口。那只狐狸不是很有名的商人吗?那直接去找国王不就好了,何必来跟你讲这些东西。」



缪里跟我想得一样呢。



果然问题就在这里。



「可是呢,狐狸没算到大哥哥身边有我这只狼。而且刚那样与其说要骗你,还比较像是在试探我呢。不过我让他们吃瘪了。」



缪里得意地哼起鼻子,见我反应低落又绷起了脸。



「拜托,你还在难过喔?你真的就那么喜欢那只狐狸啊?」



她逼上来问。这我非否认不可。



「才、才不是这样。就只是……我这么轻轻松松就被人家骗倒,感觉很……」



缪里又大大叹气,退开说:



「或许是这样没错啦,可是大哥哥是大哥哥,不是鲁华叔叔。哪有什么办法?」



鲁华是勇猛果敢的佣兵团团长,就算把我倒过来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物。



「鲁华叔叔是说不定能当场发觉那只狐狸算计,临机应变,收放自如地进退,反过来套牢他们啦。搞不好还会拔出剑来,直接把桌子劈成两半呢。」



缪里还用两只手做出挥剑的动作,完全是个在聊心中英雄的野丫头,但其实我也能想象到鲁华威风的模样。



「可是把大哥哥套在这种事情上,感觉又不太对。」



手一放下,小小的肩又大人似的耸了耸。



并突然表情认真地看过来。



「再说,如果大哥哥是那样的人,我大概就不会相信你那个约定了。」



「咦?」



「就是会永远站在我这边那个约定。」



我曾经发誓,即使身为非人之人的缪里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我也会站在她这边。



「鲁华叔叔可能也会跟我那样约定啦……他本来就很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可是那个大哥哥,那个老是在钻牛角尖,不管做什么都很不干脆的大哥哥,竟然认真跟我做那种约定,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嘛。」



虽然说的话很刺耳,缪里的表情却很柔和,很开心。



「大哥哥就是那种,怎么说咧,顽固?老实?都不对,有点笨笨的那种……」



「……憨直。」



缪里一听我这么说就眨眨眼睛,嗤嗤笑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



意思有好有坏,而缪里是同时取这两个意思。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大哥哥。」



缪里不害臊也不迟疑,直接表示她的爱意。



「虽然我还是希望你多少跟鲁华叔叔学一点……不过重点还是你自己嘛。所以,就算你被那种狐狸骗,也不要一直在那边颓丧。」



她形状姣好的红眼睛闪耀无惧的光辉。



「和那种人交手是我的工作。也就是说,大哥哥绝对少不了我。」



缪里不是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是有贤狼血统的狼。



「那我要做什么。」



缪里听了就把头靠到我肩上来。



「负责抱紧我。」



「……」



尽管没冒出耳朵尾巴,她的全身也在催我快抱她。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心。



我中了伊弗的陷阱,没认真想过自己做的事将有何影响,被完全与我脱钩的黎明枢机称号牵着鼻子走,但缪里还是这样安慰我,是因为蠢不一定全是坏事。



有些事,是憨直的人才会去做,才会相信。



伊弗也说我死正经。



假如神在每个人出生时就赋予使命,那我就该尽力达成自己的使命。又假如我相信自己的使命是改革教会,我的确是没有时间沮丧。



伊弗的计划很可能对王国与教会日后的关系造成巨大影响,而这样的关系又会牵连整个世界的秩序。这秩序几经辗转,会作用到像夏珑这样教会恶习的被害者。我这个齿轮,就嵌在整个机制的核心部位。



而且十分幸运地,有个名叫缪里的少女不离不弃地照看着我。



不报答她这番心意,我要怎么在司牧的路途上走下去呢。



「好吧,缪里。」



「嗯!」



缪里伸长脖子,脸靠过来。



「我们有必要尽可能查出伊弗小姐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我也要重新想想自己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世界造成了些什么影响。」



「啊,唔,嗯?」



「可是该从哪里着手呢……先跟夏珑小姐谈谈,再寄信给罗伦斯先生跟希尔德先生……」



拼命思考时,伸长脖子的缪里一脑袋撞过来。



「!」



「大哥哥大笨蛋!」



骂完头就往另一边甩。



错愕的我这才想起她要我抱紧她。她看穿伊弗他们的心理战术,还鼓励沮丧的我,是应该答谢她,现在补偿也不算晚。缪里见我伸出双手,即使表情不太高兴也装作无奈地将肩膀凑过来。



但我的手却临时止住。



「啊,这样我的衣服也会沾到。」



缪里衣服正面是一大片紫红色。我不能弄脏跟海兰借的衣服,手便不禁停下,结果缪里嘟起嘴来用力瞪我。



「啊……」



「不管你了啦!」



缪里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此时马车正好抵达海兰的宅邸,迫不及待的海兰很没贵族风范地急忙跑出来接我们下马车。



「怎么这么快?事情谈得——」



她话说到一半,见到我们的样子而傻了眼。



「每个人都在猜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谁也没背叛教会,想不到是已经全都背叛了。」



我在缪里换衣服时说明大致经过,海兰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这样说来,她的计划就实际多了……不过你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是吧?」



「缪里告诉我,伊弗小姐很可能是因为某些缘故而非要我协助不可。如果他们真的对计划有自信,直接上奏国王应该是快多了。」



「是没错……会不会是怕国王认为太异想天开呢……」



海兰低头深思片刻后说:



「最大的可能是保险吧。他们是背叛教会,不可能没为事迹败露作打算。那么,找你协助或许可说是最低需求吧?有你在的话,至少可以笼络王国的民心——」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说笑似的将右手蜷成兽爪那样。



「或是把你紧紧抓住,用在必要的时候。」



不需要用多少脑筋,就能想到他们可以拿我做什么。



「……把我交给教会,来赎背叛的罪吗?」



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走险棋。缪里说过,伊弗他们可能是现况不足以执行计划。



如果缺的是保命索,是十二分地足以作笼络黎明枢机的理由。



「虽然应该不至于像古时候的战争那样以头换头,一旦你降于教会门下,教会就能轻易聚回背离的人心,利用价值并不小。啊,没错……这个可能很高。你不是想作圣职人员吗?」



「……您是说不完全是把我强迫卖给教会,对我也有好处吗?」



「如果这样还能保住我的命呢?」



海兰的命?一想到海兰届时的立场,嘴里就满布苦楚。



「我会为了交换您的性命而对他们言听计从是吧。」



海兰不知在开心什么,嗤嗤地笑。这时,缪里开门进房,穿着是她从纽希拉穿来的衣服。



「穿过好衣服以后,这件衣服感觉好硬喔……」



缪里不太高兴地这么说,在我身旁坐下。



「什么事那么开心啊?」



「才不开心呢。」



「我们在讲如果我被教会抓走,你哥哥要来救我的状况。」



「喔~真的不开心。」



「缪里!」



海兰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缪里只是别开脸。看来她还在生马车上的气。



笑够以后,海兰用指尖敲敲桌面说:



「只是,我们的情势还是不利。尤其是会开战的话。」



「开战的可能……还是很高吗?」



伊弗说得像必然一样。



海兰无力地叹了气。



「开战的理由,基本上会是防卫,声称自己是万不得已才开战这样。现在征税员气焰正高的攻势,就是他们十足的借口。」



一旦开战,就不得不为了物资而接受伊弗他们的提案,能做的选择很少。



「若不想被那个叫伊弗的骑在头上,就要一并考量如何抑制征税员才行。只是,有办法说服征税员吗?」



夏珑是真心怨恨教会。



闹脾气的缪里还惊讶地看着我。



大概是以为我想妨碍他们吧。



「伊弗这些商人以开战为前提来谈,就表示教会的动作有这种征兆吧。这么说来,不接受他们的提案,就等于是在屏弃贸易商协助的状况下与教会打仗,根本没有胜算。我们势必要往扫除火种的方向来行动。」



「可是他们恐怕很难说服……」



海兰似乎也了解夏珑的个性,点点头说: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会奏请国王收回征税权。」



夏珑等外地人胆敢公然攻击大教堂,是因为手上有国王钦赐的征税权。



而王权当然也能造成负面作用。



国王一个念头就能收回王权,让夏珑他们立刻失去攻击教会的根据。



「不可以!」



缪里几乎要翻倒椅子似的站起来。



「那不就是对教会让步吗!怎么可以这样!」



她激动得我都吓一跳。



夏珑的身世让她有这么强烈的共鸣吗?这时,平时总是顺着缪里的海兰,用严肃的眼神看向缪里。



「我们不能因为个人的同情而让整个王国陷入危险。」



现在的她不是爽朗的海兰,而是海兰家的年轻主人。



见缪里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我先伸出援手。



「缪里,你冷静点。」



「可是大哥哥……!」



「那你觉得应该答应伊弗的提案吗?」



这样问可能有点卑鄙,但海兰那样对缪里,是因为她认为缪里与她对等。



「……」



缪里回不了话,无力地坐下。



海兰看着这一幕,表情哀伤。海兰也为夏珑的故事心痛。对教会这种残忍恶习让步,也不是海兰的伦理观所能容忍的事。



然而能否信任伊弗并不明朗,就算可信,也要考虑到开战后克里凡多王子的动作。



从海兰或她上面的国王和王子来看,全力灌注在避免战争上能守护的东西远比开战多。就算让步可耻,也比一败涂地而无力再起来得好。



海兰叹口气说:



「征税员也有他们的坚持,不想失去自己的根基。如果只是请他们暂时撤退,谈成的机会就相对地高。只要他们愿意撤退,与教会的紧张关系就能获得缓和,征税权也能继续维持下去。」



海兰要一块块铺下通往胜利的基石。这样比较实际、合理又稳当。



可是面对如此平顺的理论,我忽然有种擦不去的矛盾。



大致说来,就是伊弗他们在黄金羊齿亭所展现的从容,和海兰几乎毫不犹豫地漂亮列出下一步行动的样子,似乎对不上来。



「海兰殿下,我想请教一下。」



「什么事?」



我再次用双手裹住心中那股矛盾,确定它的大小后转为言语。



「伊弗小姐他们有信心只靠黄金羊齿亭那些解释就完全说服我们吗?」



海兰眨眨眼睛,身旁的缪里也不解地看着我。



「事情……不就是那样吗?」



等我再次大致说明会面时的状况,海兰视线转向缪里。



「……大哥哥不是都完全被人家骗到了吗?」



要是没有缪里,我肯定是已经中了陷阱。背后的门差点就要关上,被他们套上项圈了。我无话可说。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奇怪。



「像伊弗小姐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猎物从陷阱跑走呢?她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放手,我们却畅通无阻地回到这里来了。」



海兰立刻想到了当时情况的对策。



非常简单合理。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人在那顾着吧?要是设你圈套,他们也要考虑报复的问题。」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总觉得在某个更根本的地方,我们对伊弗有所误解。譬如伊弗他们并不指望在那里说服我,让我跑了也无所谓。



说不定,他们对自己的计划有绝对的自信。



说不定,他们肯定我溜不溜结果都一样。



说不定……



说不定…………



「不会吧。」



察觉这个可能,使我当场傻住。



「寇尔?」



海兰的关切使我扬起视线。我很明白海兰是个多么优秀的人,且人品也是那么高洁。再看看身旁的缪里。对于没心机的人有多么容易控制,这个捣蛋鬼已经给了我不晓得多少次教训。



也就是说,海兰的想法太合理,很容易被他们看透。



于是伊弗他们为了让计划能确实执行,一定会有安排。



「要是战争的火种已经除不去了怎么办?」



「这是什么……」



海兰话没问完,脸色霎时刷白。



第一个让海兰头痛的问题,是这群只要有钱能赚,连背叛同伴也在所不辞的商人,怎么会为了教会完全团结起来。



商人为了赚钱,会用尽一切手段。



那我应该这样想:



「我想伊弗小姐应该会认为,与其以一场还不确定的战争为前提拟定计划,倒不如亲手确保这场战争一定发生。那么派人进去征税员那边卧底起事,也是当然的手段。」



毕竟一旦开战,就算无法说服海兰这边,困于物资的王国也会主动找伊弗他们谈。



而且由于情况紧急,谈判的主导权将完全握在他们手上。



在黄金羊齿亭,他们眼见猎物在陷阱关闭之前遭缪里劫走也不生气的原因,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了。因为他们肯定逃走的猎物迟早会主动来见他们。



这才是伊弗·波伦。



「……他们要为了赚钱引发战争吗。」



海兰愕然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为了独占皮草生意而弄沉其他行号送皮草的船。抓到可是要上绞刑台的呢。」



海兰虽是个聪明人,但由于有贵族身份,可说是成长环境好吧。



伊弗只有野蛮可言的过去,使她绷起了脸。



「臭鸡知道自己的巢里有虫吗?」



缪里这话让我有点哽塞。



「夏珑他们的目的是把圣职人员拖出大教堂,可能已经发现有内鬼了……」



「会不会是想反过来利用呢。」



我是不太相信夏珑会想干脆来个同归于尽,但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就一刻也不能耽搁了吧?」



海兰的声音难得发颤。



「既然她把内情告诉了我,应该也是会怕夜长梦多。当然……前提是事情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那到底只是假设,没有实证。保守地这么说之后,缪里对我白眼,海兰则是显得有点讶异。



「大哥哥。」



「怎、怎样?」



「腰打直,胸挺高。」



「咦咦?」



我听不懂缪里在说什么,海兰则是在紧绷当中浅笑。



「你真是个奇妙的人,胆大而心细呢。」



伊弗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一定不是在夸我。



「无论如何,你的假设不是胡说八道,我不能等闲视之。反倒是从事情脉络来看,现在也只能这样想了。」



「就是啊。」



缪里站起来。



「那现在怎么办?我很讨厌教会,然后也很同情臭鸡——夏珑那边,不想妨碍他们,可是我更不想照那只坏狐狸的剧本走。」



缪里完全是在说自己的好恶,但即使按理来想,其实结论还是差不多。



「要是有商人的傀儡混在里面,收了征税权也没用吧。再说,我们要怎么把内鬼揪出来?不一定只有一个,而且想在内鬼做出足以让教会气到决定开战之前全部抓起来,恐怕不太实际。」



况且夏珑他们并不是坏人,他们确实有立场愤怒,把他们当罪犯看待没有正当性可言。



快想——我拼命对自己这么说。最糟的状况还没发生,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这个余地,就只有一条路。



「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论。」



「没关系,你说说看。」



我舔舔嘴唇,整理思绪后说:



「让征税员和这个城的大教堂和解不就好了吗?」



「什、么?」



海兰错愕地看着我。



但我没有退却。



「从现况来看,我想不管抓再多征税员也没意义。就算全部关进牢里,还是大可伪装成征税员的同伙袭击大教堂。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已经足以当作教会追究王国责任而开战的理由。」



「这……」



「但假如双方和解,事情就不一样了。在劳兹本这样的大都市,教区广大,影响力自然也强。劳兹本大教堂与王国的关系,多半会成为世界各地处理这种问题的范本。假如征税员正式向大教堂谈和,大教堂这边也接受的话,以后就算有不肖分子袭击大教堂,也不容易成为开战的名义吧?而且如果能正式和解,王国也能够积极保护大教堂。」



海兰慢慢咀嚼我的话,咽下后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但有一个问题。要征税员和大教堂和解,就等于是推进改革吧?这样不会让大陆那边的教廷态度更强硬吗?你这个想法让我想到蛇咬自己尾巴的画……」



我摇摇头,为自己表达能力之差感到惭愧。



「呃,说错了。和解是要和解,但对外是包装成征税员退让。」



「退让?征税员这边?这不是……」



我直视认为绝对不可能的海兰说:



「夏珑小姐他们作征税员不是为了钱。」



因此,只剩下一个可能。



「如果能和圣职人员达成非正式的和解,夏珑小姐他们应该不会在乎表面上的形式。」



「啊,对喔。」



缪里拍一下手说:



「所以那只坏狐狸才要拉大哥哥入伙。」



「对!没错,想想黎明枢机做了什么。迪萨列夫大教堂的门不是因你而开了吗!」



伊弗欲借战争大赚特赚,最需要担心的自然是王国与教会的紧张获得缓和。



能与双方沟通的人物就是她计划的阻碍,也是她警戒我的原因。



当然,了解状况以后,我晓得事态和迪萨列夫那时不同。若问能否找出夏珑他们可以接受的和解方式,老实说我也没自信。



不过我现在只能朝这点努力,也想不到其他解决之道。



而且这个假设可以完美说明伊弗他们的行动。



反过来说,其实伊弗他们也认为还有和解的可能。



「所以,呃……」



缪里忽然傻里傻气地出声。



「是啊,下一步能怎么做?大教堂那边无从下手,要接触他们就很困难了,你打算怎么做?要是你直接跑去敲门,光是这样就搞不好会点燃火种啊。」



我已经看到下一步了。



「有一个人了解夏珑小姐他们的事,同时也是大教堂那边的人。」



而且这个人对我还有好感。



就是克拉克。



「海兰殿下。」



我直视海兰说:



「说不定不用伊弗他们的方式,也能够回避战争。」



接着直视缪里。



「也不会妨碍到夏珑小姐他们。」



缪里的脸立刻大放光彩,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