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2 / 2)
「所以说,公会要最后再去。」
「唉……」这声表示理解的叹息,大概是想像到哥哥以前在这里吃过怎样的亏吧。
「那我们在书店是不是装傻比较好?」
「还要装作没什么钱的样子。」
缪里听得嗤嗤笑,看着我说:
「大哥哥看到书,眼睛应该会比我还亮吧。搞不好分开走比较好喔。」
我是难以反驳,但这也能这么说:
「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我在肖想高岭之花呢。」
「高岭之花……」
见缪里喃喃覆诵起来,我便在某人遗留的蜡板上替她写出来。不愧是书商聚集的旅舍。
缪里看了一会儿这个词汇,抬起头来。
「那我们就去摘花!」(注:摘花有上厕所之意)
缪里说得很开心,我却得苦劝她女孩子不能大声说这种话。
这城市,有很多人是只身来自听都没听过的土地。
少年们大白天就窝在酒馆打牌的景象并不罕见。
然而在商行屋檐下只铺了干草的简陋之处,却能见到满腮白须的博士,对一群专心听讲的青少年讲述逻辑,说得深褐色的袍子振振有声。
雅肯就是这么一个混杂与颓废随处可见,却又确实充满了热切求知欲的地方。无论什么人走在街上都不显突兀,而这点正好能形容我们。
在到处找书店的过程中,我就见到好几个年纪与缪里相仿就佩把剑在腰间的少年。
有的显然是贵族子弟,有的一身邋遢,不晓得要拿剑来做什么。
如此与过往城镇截然不同的气氛,让缪里兴奋得鼻子喷气──原以为会是这样,她倒是安静得很。我不禁猜想是路上的手段奏效了,后来在书店翻知名文法参考书抄本时才明白原因。
「大哥哥,小心钱包喔。」
原来是扒手和强盗多到她无心玩闹。
「这个野狗群还真是说得一点都没错。每个街区的交界,地盘都划得很清楚。」
我是看不太出来,而缪里似乎光是看站在路口四角的少年,和坐在路边摸着野狗头发呆的少年就知道了。
但在这缪里警戒得连一根串烤都不讨的情况下,在劳兹本十分排斥到雅肯来的我,反倒逛得挺开心。毕竟一整排的店家门口,都随意堆放着一叠叠文法学课本或修辞学参考书的抄本,这景象在温菲尔王国第二大都市也见不到。
来到第五、六间书店时,我发现店旁小巷里的井边,有人捧着圣经注解上课。断断续续传入耳里的熟悉字词吸引了我的注意,很好奇他手上那叠纸写了些什么东西,找得是心不在焉。
这时,缪里很刻意地叹气给我听。
「大哥哥,你是小孩子吗?」
伊弗说我来到这里说不定会挖到宝,而我也实在无法否认,自己比缪里更着迷于这城市。
「算了。有我保护你,爱看书就看吧?」
刚下山时,她一逮到机会就要牵我的手或抱住不放,现在却是双手抱胸,脚开至肩宽,面对街道守着我背后。
即使没有人高马大,那模样也活脱脱是个小骑士。
「不了……骂我几句反而比较好……」
缪里白了我几眼,嗤嗤笑起来。
如果给我机会找借口,如此对书痴迷的样子,是为了引人注意。
「你们在找什么书啊?」
在第七、八间店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有老板这么问。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看你们一间一间找,已经看很久了。」
年纪与鲁•罗瓦相仿的书商耸耸肩。
「这个人只要是书都好啦。」
缪里不耐地回答,逗得书商发笑。
「我很久没来,一不小心就忘神了。」
相信这蹩脚的演技,反而替我添了点腼腆。
但我说的是实话。像手边这本书,就只是一叠粗糙的纸,甚至称不上是书,字还像缪里以前那样歪七扭八。可是边缘却积了黑黑的手垢,表示它换过很多主人。拿起这样的书,往事就一一浮现眼前。
老板见到我苦痛与幸福交掺的隐晦笑容,显得很意外。
「怎么,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啊?」
「要加个『流浪』才行。」
老板稍抬下腭,有所领会地点点头。
「说不定你小时候有被我老爸打手赶出去过喔。」
这里多得是因为没饭吃或是在帮派大哥命令之下偷纸卖的流浪学生。
「城里气氛跟以前没两样呢。」
「人倒是变了不少。从上一代就有的书店除了我们,也只有斜对面了。」
这话让缪里很惊讶。在她出生的故乡纽希拉,无论是温泉旅馆还是马房,就连河上渡船的船夫,多年以来都是那些人,就连倒店的概念都没有吧。
「所以说……赌课本的事也还有吗?」
在街上店家,可以看到很多客人捧着粗制滥造,连装订都没有,要价却不便宜的书专心地看,给人那么点不自然的感觉。
我望着热闹街道上摆着书堆的店面这么说,老板的眼神跟着多了几分亲切。
「听你的语气,你也在赌课本上吃了不少苦头吧?」
口传授课当然是这里的主流,准备笔记本自是必不可少。然而有需求的地方,就会有贪婪之人作祟。
「是啊。后来欠了一屁股债逃跑,路上被她的父母收留了。」
老板往突然成为话题而缩起脖子的缪里看一眼,轻笑着无奈叹息。
「那可真是上天保佑。他偶尔还是会做事的嘛。」
这听在圣职人员耳里,或许会哭笑不得。不过突然失踪的幼苗学生,在这里是真的不罕见。
「那么,你是衣锦还乡的家教吗?还是私人礼拜堂的祭司?想找什么书?」
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解大学城的人了。
刻意专注地到处找书,就是为了松懈书商的层层戒备。
「其实,我是在找关于沙漠地区的书。」
「喔?」
「童话、传说一类更好。」
老板用明瞭的脸看看我和缪里。
他大概是把缪里当成了远地贸易商的孩子。让有血缘关系的人受过所需教育再送到远地作当地代理人,是很常见的商业行为,这时大多会用故事书当文法课本。
「沙漠地区啊。以前城里是有个这方面的知名学者。」
老板从柜台下取出厚厚的帐簿翻起来。簿子和外头堆的截然不同,是有皮革装订,书页以羊皮纸制成,记录的是会用锁链拴在书柜上的贵重书籍。
「他在好几年前寿终正寝了。后来他的藏书在街坊上流传了一阵子,不过大概是被其他大学城的书商捞光了,最近都没看见。」
「来不及做抄本吗?」
「没看过,你也晓得吧,在大学城里,要能当课本才有价值。」
「……」
沉默的不只是我,又发现陌生话题的小狼女也是如此。
「要不要用我的门路跟其他大学城的书商问一下?不过八成……不,十成十会被大咬一口就是了。」
书错过就没了,就算有做抄本的价值,手写复制也是很花工夫和时间的事。所以只要知道有人在找,很容易就被哄抬起来。
这涨跌激烈到可以变成简单的赌博,有人可以一夜致富,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也不在少数。
而且这座城一年到头都需要课本,每个人都在随时紧盯赢钱的机会。甚至一般的肉铺和面包店都参与这样的赌博,亏到关门大吉也是常有的事。
因此,书籍在大学城就像鸟一样,一靠近就飞走。特地询问远在另一块土地的大学城,就会被狠狠敲一笔。
老板事先警告,纯粹是出自一片好心。看来这间店能留存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历任老板都是朴实正直的人。
「假如城里还有他的书,麻烦请通知我一声。多少涨一点……是无所谓。」
老板耸个肩,点了点头。
在我们两个大人聊自己懂的事时,无聊的缪里跑去翻店门口的纸叠,但似乎是已经等到不耐烦了。她用嘹亮的声音压过周围喧嚣说:
「老板,有没有骑士战记的书?」
两个大人的视线,转向少年打扮的少女。
「嗯?是说编年表那种?」
「战争史诗也可以。」
外观像个商行小伙计,腰间却挂着长剑。
老板也用打量眼光扫过我的服饰,像是觉得我付得起钱而继续说:
「那么,你喜欢陆战还是海战?」
看似老练商人的老板抛出了意想不到的饵,缪里霎时咬了下去。
「海战?还有在大海上打仗的故事吗!」
「嗯嗯?怎么,你们是北方人啊?」
缪里看老板用夸张表情这么说,瞪大眼睛转向我。
其实从服装就能看出我们不是南方人了,可是对尚未习惯四处旅行的缪里而言就像魔法一样吧。
「说到我们这地方的骑士大战,那一定是海战。再往南一点,就有一片平静又温暖的海域,跟北方完全不同。那片海清澈得像是融化的宝石一样,古帝国的骑士都是满怀着征服世界的梦想,从那里出航的呢。」
见到缪里的眼睛也听得像宝石一样闪耀,老板从店铺里拿起一本不像外头那样粗制,有确实装订的书说道:
「如果要去看那样的海,就应该先了解一些海上的故事。推荐这本给你们!这本《拉玛德战役史诗》写的是古帝国时期最大的拉玛德海战。这个拉玛德啊,是反抗古帝国到最后的战士国家,仅凭五百人就要对抗一万军力,个个都勇猛无比啊。」
感觉缪里的耳朵尾巴就快要蹦出来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老板稍微翻开书又立刻阖上,一拍额头说:
「这些都是用古帝国文字写成的,能拿来当文法课本用呢。你看得懂古帝国文字吗?」
「……」
缪里转头看来,我无奈摇头。
但老板立刻对失望的缪里说声:「不用太担心!」
「古帝国文字跟现在的教会文字差不了多少!也就是说,可以先从这本《修拉丁祷文》学好教会文字的基础,再用《托兰五步格诗》学习古帝国诗人的抒情用字,想看懂古帝国时期的书也不是问题!」
在这方面单纯得可以的缪里马上就上钩了。
揪住我的袖子,直指老板两只手上的厚书。
所谓的书商,说不定多多少少都是像鲁•罗瓦这样。
「教会文字我教就行了,不过那可是比俗文难多喽。」
缪里像是想起了被绑在椅子上习字的那段日子。
一副大梦初醒的脸。
「而且,老板您也真不够意思。」
「?」
缪里看看我再看看老板,老板笑而不语。
「两者单字的确是大部分相通,不过文法倒是差很多,单字的意思也随时间变了不少。想读古帝国的书,需要上专门课程才行。」
不知道老板是想玩玩,还是想骗乍到南方的北方土包子买下昂贵书籍,总之他是使了个坏心眼。
而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视线。
皮笑肉不笑的视线。
「怎么,有真功夫是吧?」
「咦?」
老板招招手,人也靠过来附耳说:
「要不要替我工作?」
缪里在两个脸靠脸的大人下面投来怀疑的眼光。
「不准你骗大哥哥喔。」
老板对手扶剑柄的缪里贼笑着说:
「事成以后,我就把刚那两本送给你们怎么样?」
缪里眼睛一张,又低吼着眯起来,不知所措地转头看我。
「如果是誊写工作,请恕我拒绝……」
「别傻啦,这种事哪值两本书。要在这城里赚钱,当然是要靠那个呀。」
老板笑得更贼了。
这油条的笑容,让我对自己刚以为老板是因为朴实才能在这里生存的想法觉得傻得可以。那纯粹是不知世间炎凉的想法。在这个善于见缝插针的城市,老板是因为无懈可击才存活得下来。
「买卖课本吗?」
老板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啊,这座城陷入了一个大纠纷当中。大学的书单一拖再拖,把它搞成规模大到破天荒的赌博性商品了。街坊都知道我是卖书的,很难打听消息。可是你们像是这两天才到这来,说不定就有机会了。而且你们也像是在找沙漠地区的书,如渡得船不是吗?」
这是个知识与学问泉涌不息的城市。
「怎么样,先听我说说看吧?」
在大学城之泉底下闪闪发光的,是人的欲望,以及黄金。
「买卖课本。」
缪里喃喃地咀嚼这个词,一口抽掉三根猪肉串的签子,大口嚼起来。
「大哥哥,唔咕,你们讲了那么久,嗯唔!」
「东西吃完再说。」
以食欲为优先的缪里听我念人,又大口吃了几块肉。这里和餐餐只吃羊肉的温菲尔王国不同,桌上猪牛兔鸡都有。大概是太久没吃到其他肉,开心过头了吧。
我们告别了油滑得像鲁•罗瓦的老板,到广场边的摊子吃中餐。我拿了水煮蛋却没剥壳,用手指推着它转。
「话说大哥哥……」
缪里总算吞下满嘴肉,喘了一会儿气,边舔拇指食指边说:
「如果那个可疑的叔叔说的是真的,不就正好跟我们的目的一样吗?没理由拒绝他吧?」
「这个嘛,话是这样说没错。」
缪里的意思多半包含那两本书,但不仅如此。
书店老板跟我们提的条件,巧得简直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在这座城,一旦某本书被选为课本,价格就会因为需求量暴增,翻成几十倍嘛?可是现在学校迟迟不决定新课本,书店的人都很伤脑筋。而之所以没办法决定,是因为城里有两个学生集团互斗的关系。到这边都对吧?」
缪里拿几个我在拨弄的水煮蛋过去,表示两个阵营和观望的书商。
「巧的是,两个对立阵营其中一方的首领,就是那个死掉的沙漠地区学者最后且唯一的学生。」
缪里说到这里,把水煮蛋往桌上一敲,剥掉壳大咬一口。
「老板不是要我们和那个首领打好关系,把课本的消息泄漏给他吗?既然我们要调查沙漠地区的事,在雅肯里没有比那个首领更了解沙漠的了,不如就装作拜他为师……然后那个老板还说……对了!这样是如渡得船对不对!」
缪里用上了刚学的成语,满意地剥起第二颗水煮蛋。
「……听起来未免也太刚好了。」
(插图012)
这少女嫌水煮蛋味道不够,从腰带翻出小盐袋小心地洒几下。她是经常看旅行老手鲁•罗瓦这么做,一有机会就自己试试看。
「你觉得是骗人的?这要见过那个首领才知道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
就算书店老板想骗我们,也不会编得这么刚好才对。
然而,我们为了寻找新大陆,得先寻找拥有沙漠地区知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全城只有一个,还正好位于课本赌局风暴中央,会怀疑事有蹊跷也是理所当然。
「会不会跟大哥哥被爹娘收留一样,是神的恩典啊?」
「不信神的你怎么说这种话。」
缪里嗤嗤笑起来。
「见过就知道了啦。再说如果是真的,鲁•罗瓦叔叔也会查到同一件事吧。」
遇上这种事时不会胡思乱想,总是先付诸行动的缪里特别可靠。况且买卖课本这件危险的事情还有鲁•罗瓦这位老练专家在,很可能真的是瞎操心一场。
不如就先和鲁•罗瓦碰头,看看雅肯情况再说……这么想而要吃蛋时,最后一颗也进了缪里的胃。
「……」
「嗯?啊,那个那个,有点不够吃,可以叫那锅炖肉吗?」
我不满的视线,似乎被缪里当成问她吃饱了没。
她指着摊贩老板正在搅拌的大锅这么说。
回到旅舍,先一步回来的鲁•罗瓦一个人吃着午餐。这位眼光锐利的书商,将镇上纸坊与誊写坊绕过一遍后,果然也查到了现在雅肯这场冲突。
「事情闹得可大了呢。问题核心是在于教会法学的课本。」
「咦!」
缪里原本想从鲁•罗瓦的盘子偷拿盐烤狗鱼,被我这一叫定住了手。
「如寇尔先生所知,教会法学的课本需求最高,种类也最多。就连必不可少的都有好几种,所以想把有可能的全买下来并不实际,不管哪里的书商都无法采取行动。这就算了,如果是去年,誊写坊早就开始忙着抄这些课本了,现在开着店门却没事做。」
知道不是抓她偷拿,让缪里松了口气,把盐烤狗鱼拖到自己盘子上,抓住头尾大口一咬。
「嗯咕、姆咕……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有很多纸空出来嘛?」
缪里在换气之余这么问。
「有是有,不过那都是课本一敲定就要用的材料,不能随便卖。如果选中的是数量稀少的书,就有很多份要誊了。」
「……」
缪里闭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实际上比较像是在享受狗鱼骨头的触感,咽下后开口说:
「那我们就去跟首领打好关系,请他挑城里还剩很多的书当课本就好了吧?这样就会剩很多纸能卖我们了。」
道理顺得跟水车推动齿轮一样。
「鲁•罗瓦先生,您有这位首领的消息吗?我不太明白学生为何会影响到选书的事。」
我的话让缪里不解地转了转红眼睛。
我不记得当年在这里当学生时,抢走我收入的那些帮派学生对课本有任何足见的影响。反而他们才是被那些傲慢又贪心的教授耍得团团转,气急败坏想知道下次用什么课本的一方。
「贤者之狼。」
鲁•罗瓦冷不防说出这样的词。
缪里的母亲是有贤狼之称的狼之化身。这话使她当场愣住,停下正在抠牙间鱼刺的手。
「首领的称号就是这么大胆。据说这个人率领的是出身北方的学生集团,狼就是代表荒凉动荡的北方吧。」
从前古帝国时期常用的狼徽,到现在已经完全退流行。但北方与经过大幅开发的南方不同,还有很多蓊郁森林有狼居住,与狼距离仍近得多。
狼也十分适合用来象征野蛮的反骨精神。
「我知道的只有这个称号,还有他们是出身北方的穷学生,跟富裕的南方学生敌对而已。」
这样我大致上也有概念了。
「所以是类似同乡会的组织吗?」
听起来不像我儿时见过的那种混杂的暴力诈骗集团,有正当的宗旨和目的。
「没错。听街上工坊的人说,他们就像远地贸易商,在无依无靠的异地团结起来保护自身权益,扶持彼此生活。还互相出借昂贵的课本,替跟不上的人补习,帮助同乡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求学。」
「像骑士一样!」
是住在深山小村不会知道的旅人世界故事,让缪里双眼闪闪发亮的吧。我无奈叹息,鲁•罗瓦笑得挺开心。
「对了,圣库尔泽骑士团也是依出身地分队的嘛。」
「所以那个人也知道很多沙漠地区的故事喽?」
对于这个实在太过巧合的状况,我依然觉得不太对劲。
「我们也跟书商聊了几句。他说这个首领,是某个高龄博士的最后一位学生,而博士正好是沙漠地区的专家。」
「没错没错,我也有打听到。真是巧得不得了啊。」
看来不是只有我觉得这是场奇妙的际遇。
硬是把这当作圈套,未免太可笑了点。但若是出自必然,背后究竟会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这种奇怪的偶然,在旅行上是挺常见的。」
我们也在旅途中碰过几次天大的幸运,所以不觉得这话是鲁•罗瓦个性大方使然。
「如果愿意听听我的看法──」
鲁•罗瓦在缪里拿走之前把兔肉拉到手边,说道:
「就算我们不为任何事而来,我们也该帮助贤者之狼。」
与「无欲无求」距离甚远的鲁•罗瓦这番意外之词,让我很惊讶。
「……这是怎么说?」
肥嘟嘟的书商挺直背脊说:
「贤者之狼是在帮助贫穷学生团结起来,避免他们成为有钱学生的俎上肉。源自选课本的赌博,已经让很多未来的有能学者胎死腹中。天资聪颖却买不起高涨的课本,放弃求学的人到处都是,误信谗言而背了一屁股赌债,被迫日夜誊写课本而弄坏身体,最后曝尸荒野的年轻人更是数也数不完。贤者之狼就是想打破这个每次都是那些人在赚大钱的陋习旧弊。」
可以一夜致富的赌课本,也曾将我打入负债的深渊。
而鲁•罗瓦是爱书知书之人。
面对书商难得认真的表情,缪里这野丫头却是用小小的舌头舔去嘴唇上的鱼油,目光如炬地说:
「那就这么决定喽?」
脸上还堆起骄傲的笑容。
「骑士永远是站在正义这边!」
缪里说这话的表情,像是点燃了某种骑枪术比赛没能燃起的东西。
旅舍房间随日落而阴暗,窗外底下的街道反而一片通明,愈来愈热闹。
「这么多人白天都躲在哪里啊?」
缪里在窗边摆张椅子往下望,路上的男性青少年多到她不禁喃喃这么说。这样的情景,在一般城市可不容易见到。
「因为人白天都在巷子里的井边、商行仓库,甚至白天没营业的酒馆上课,天黑了就涌到街上来了。」
「像虫一样。」
「是啊,算是书虫吧。」
缪里见我答得不错,不太甘心地看着我。
「话说大哥哥,为什么鲁•罗瓦叔叔可以去街上巡,我们却要在这里守着啊?既然要找假狼,反过来肯定比较好吧。」
先不论这位统领北方学生的人物动机和目的为何,「贤者之狼」这么一个大胆的称号,听在真的有个狼妈的缪里耳里似乎很不是滋味。
她刻意说人家是假狼,还喀哒喀哒地摇椅子,看得我直叹气。
「因为我会担心啊。你这种年纪的小孩,很容易成为那些帮派学生的目标,不管穿不穿男装都一样。」
缪里经常听我唠叨:「这个年纪的女生不能这样。」原本想辩说自己现在是男性打扮,听到最后又闭上刚开的嘴。
「我不是怀疑你骑士的能力喔。反而是怕你太强,人家围上来的时候问题会更大。因为你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打趴嘛。」
不如让鲁•罗瓦上街寻找那位传闻中的人物。
缪里怀疑我在把她当小孩子哄骗而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觉得有道理的样子,不平地抱胸咽了下去,打嗝似的挖苦我一句。
「哼,亏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
面对缪里将只能呆望热闹街道的气出在我身上,我叹着气说:
「因为我看起来真的很瘦弱很悲惨,所以人家施舍得比较多,假称借钱的小钱也骗得特别顺利。」
「……」
缪里看看我,表情像是自个儿明白了些什么。
「真的。要是看到大哥哥小时候的样子,就算不是娘也会想对你好一点吧。」
我不觉得那是称赞,她笑嘻嘻地摸起我的头来。我郑重移开她的手,自己也往街上望。
「别闹了,好好监视。听说学生集团会在这个时间出来示威。」
房里只有我和缪里,她当然是把尾巴耳朵都放出来。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伸手拿木锥和蜡板并盯着我看。
「想问示威的意思吗?嗯……可以说是强调自身地盘的一种巡逻吧。」
缪里急忙写下刚学到的新词。
「可是这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的地盘吧?会围着桌子吵闹的,大多是头发有梳过的男生。」
有人牌打到像是要打架,有人彼此搭肩边走边喝,有人已经醉得瘫坐路边,各式各样,但穿着都有一定水准。
「因为攻击是最好的防御。」
「咦?」
缪里像是很意外听到纠纷就不高兴的斯文哥哥会说这种话,愣愣地眨眼睛。
「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而故意偷袭敌人的领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常见手段。」
从店家外泄的烛光,与路上熊熊燃烧的篝火照耀下,烘托出一群宛如恶梦的狂乱青少年。我怀着在那里头发现自己瑟瑟发抖,将这天第一份食物塞进嘴里的心情继续说:
「然后他们会派年纪还小的小鸡学生,拿着装碎鲱鱼干之类的容器,在势力范围里挨家挨户地问『今天是我生日,能不能给我一点零钱买面包,让这块鲱鱼可以好吃一点』。当然,赚来的都会被帮派大哥全部抢走。」
在纽希拉就算她问也不会说的事不禁脱口而出。
当时满脑子都是活下去,连自己在做坏事的认知也没有。现在想想,其实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更增添了几层哀怨。现在我也多了解了一点,人们施舍零钱与食物时的怜悯表情是什么意思。
对纯粹路过的人来说,肯定难以想像这城市藏着如此的黑暗。
面无表情俯视街道喧嚣的我,忽然感到腰背后传来他人的体温。
「……大哥哥,也跟我多说一点那种事嘛。」
我看不见紧贴背后的缪里是何表情,但眼角余光处的尾巴显示她有点不高兴。
从后方抱住我的缪里,将额头用力抵在我背上继续说:
「可惜不能回到你小时候照顾你。」
缪里经常严格地嫌我蠢,知道哥哥过去也有过苦日子后,似乎是反省了些。
但她微愠的语气,随即使我改变了念头。
缪里不是只会受人保护,有时也会保护我,与我对等。
还在纽希拉时,我只会跟她说旅行上的一点小颠簸,不至于说到这来。两件事合起来看,说不定我比自己想像中更认同缪里是我的旅伴。
「就是啊。如果当年能跟现在的你诉苦,说不定就能替我分担了。」
「对呀,因为我是骑士嘛。」
缪里从我背后抬起了头,我也总算能够转身,见到的是比尚在纽希拉时更有英气的她。
骑士精神,同时也是关爱同伴的友爱精神。
「不过你还要再多成熟自立一点,感觉才会够可靠喔。」
手不自禁摆到她头上,或许是因为要她赶快长大的同时,心里对她处在耀眼的成长期有那么点嫉妒。
缪里用力拨开我的手,一掌甩在我腰上。
「大哥哥真坏心。」
「好好好,对不起。」
才刚开始安抚闹别扭的缪里,她毛茸茸的尾巴就从侧摆的脑袋另一边卷上我的脚,教人不笑也难。等小骑士的心情好得差不多后,先有反应的是灵敏的狼耳。
「有人在吵。」
缪里猛一探出窗外,寻找方向。
「那边。」
我从伸手遥指的缪里背后替她盖上兜帽遮耳朵,随后自己也听见了吵闹声。
来自满街学生,如浪潮般的鼓噪。
「会是我们在找的学生来了吗?」
据说大学城被北方的贫穷学生和南方的富裕学生一分为二。
会来这所旅舍的都是书商,而书商卖书的对象几乎是生活富裕的人。
所以这间旅舍就在位南方学生的地盘正中间。学生们都离开椅子站起来,像野狗一样转向亢奋浪潮的来源。
是敌人要突袭大本营了吗?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等待街上人群下一步行动。
这时有人升起狼烟般大叫:
「有人叛逃!小鸡跑了!」
缪里才刚学到小鸡在这座城里有什么意义,耳朵竖得又高又尖,当场提剑上腰。短暂纠结后,我没有制止她,自己也抓起大衣。不是因为想深入了解这座城,就该看清它的黑暗面这种小聪明。
单纯是「小鸡逃跑」唤醒的记忆和愤怒让我那么做。
「缪里。」
「看我的!」
银色骑士说完就冲出房间。
稚气未脱的少年学生,在这称为小鸡。他们不仅是学生,还是帮派大哥的财产。大多是只身浪迹天涯,最后来到大学城求救,结果落入魔掌。
有些帮派大哥过去也曾是小鸡,但绝大多数还是来自贵族或富商家庭,跟父母有样学样,对使唤人没有丝毫罪恶感的富裕学生。
他们有的是转眼散尽家里给的钱,有的是放荡无度而遭父母舍弃,然后凭借养小鸡而取得国王般的财富与权力。
所以贤者之狼才会挺身而出,替容易沦为牺牲品的北方学生凝聚力量吧。
「竟敢恩将仇报,倒我们的债!给我把小鸡找出来!」
少年们纷纷抓起手边的棒状物,出猎般带着轻蔑的笑容与亢奋奔向每条大街小巷。没离开桌位静静喝酒的,不是穿着特别体面的少年,就是早已习惯这场面的青年。
野狗也被这亢奋激得高声长嚎,睡在巷弄里的放养猪鸡四处逃窜。酒馆淡然收拾容易损坏的东西,商行派出魁梧的搬运工站在门前以防打劫,厌烦这种骚动的小老百姓都关上了为通风而开的窗。
「大哥哥,这种事很常有吗?」
街上吵翻了天,居民却不慌不忙的样子,让缪里也看傻了眼。
「大学城可是连国王都会放弃管理的地方呢。」
常有人绘声绘影地说,这些无法无天的学生即是大学城大多能取得自治权的原因之一。
「男孩子一多起来,真的没好事耶。」
如同忽咸忽淡的河海交会处,缪里有时也会说出很有女孩子味的辛辣批评。
「你之前说你看得出来地盘交界嘛?小鸡想逃的话,应该会逃到对立集团的地盘去了。如果想救人,到那里等会比较好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说成『鸡跑去哪就是哪家的』比较接近吧。」
缪里露出厌恶的表情,伸长脖子并抖抖兜帽底下的耳朵,说声「这边」便跑了起来。当地学生应该也知道小鸡会往哪跑,会在那聚集才对。缪里是借脚步声掌握少年们的流向,和白天找书店时在脑里制作的地图叠合了吧。
「我先问一下。」
在没有一盏灯,静得出奇的巷子里奔跑时,缪里问道:
「救小鸡的时候,可以说自己是骑士吗?」
「……」
这野丫头的本质跟那些闹事少年没两样。
「绝对不行。」
缪里在黑暗中嘟起嘴,使我为她没有长进而唏嘘时,稍远处传来年轻人的怒吼。
「缪里?」
「不太妙,好像是逃跑的被抓到了。」
从叛逃、欠债等词,可以想像小鸡为何逃跑,也能想像他们被抓回去会有何下场,令人作呕。
「大哥哥,要是你追不上我,把月亮放在右边,沿着路走就对了!」
新月之夜也不会在山上迷路的小狼女说完就加快速度,转眼消失在巷弄的黑暗里。所幸喧嚣来向明确,至少也可以等到天亮。但想到自己慢吞吞地跟随缪里的窘样,实在教人汗颜。
「早知道……就跟她一起练剑了……」
话说前阵子我好像也为自己体力太差吃过苦头。空有理想,是无法战胜现实的。我边喘边跑,一路跑到终于能听清原本只是哇哇叫的喧嚣。
「跑去塔兰街了!」一道格外清晰的喊叫从右方楼房后头传来。
这里像是皮革铺的后院,我错愕地躲开晒在一旁的大熊皮,翻过摆在巷里的酒桶和损坏的马车货台,奋力催促跑太久而不听使唤的膝腿,连滚带爬地上了大街。
「怎么搞的啊……」
埋怨自己的破腿而抬起头时,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周围很安静,使我完全疏忽了。
我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剑拔弩张,傻傻地踏进了化为战场,对峙的两阵中央。
大哥哥。
然后是一声窃语,有人把我用力拉回巷子里。
想喊缪里,她却先捂住了我的嘴。
白天应是摆满摊贩的热闹街道现在清出大量空间,两组势力互相对峙。右边是在黑暗中也看得出一身好衣的少年,另一边少年穿的是纽希拉也看得见的简陋衣物。
右边的大多拿剑,左边拿的是木棒擀面棍,还有人拿锅子当头盔。
右边集团中有人说话了。
「可以把我们的伙伴还来吗?」
这时我才稍微看见左边集团后方有两个小孩在其庇护之下。借由火把照耀,从这么远也能清楚看见他们面黄肌瘦,憔悴至极的模样。
「还说什么伙伴!你们只会拿他们骗钱而已吧!」
这声反驳使得双方都进一步似的向前倾。
「哪有那种事。我们不过是本着慈悲为怀的精神,收留这些潦倒的人,互相切磋学习罢了。他们的手为什么沾了那么多墨呢?那是因为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他们可以沉浸在求学的喜悦里。用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的,是你们才对吧?」
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你们这些脏兮兮的北方臭狼,别以为惹上我们南方大鹫还可以全身而退喔。」
嘴里全显然是上流阶级的发音和用字。
再加上惯于使唤人,把嚣张跋扈当成义务的态度。
缪里才刚把滚进战场的傻哥哥拉进巷子,现在换我从背后抱住她,怕她冲出去了。
「你说的学习的喜悦,指的是把人强拖到地盘里绑在椅子上,连饭也不给吃,天天逼他们念文法书跟写字,逼他们帮你们下金蛋的刑求吗?你知道多少人因为这变成行尸走肉,再也不想拿起笔吗!简直无耻!」
棍棒和锅子对上剑实在不利,但或许是离地盘近,这群北方狼有数量优势。
但他们不像是在考虑是否有利这种细节。这两团长年对立的人,心里都充满了定要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的危险决心。
不过左边阵营反驳的人始终不固定,不晓得谁才是首领。当我按住怀里低吼得像地鸣的缪里脑袋,寻找究竟谁是贤者之狼时,状况发生了。
在后面照护可怜小鸡的其中一人倏然站起。
个子不高,看起来说不定是才刚脱离小鸡没多久,却格外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身穿乍看之下像是旅行圣职人员的白袍,与充满自信的步伐。
被嚣张的南方学生气得龇牙咧嘴的缪里也忽然不吼了。
裙摆摇曳的娇小人物,从经过的同伴手中接下了剑、手甲和取下面罩的铁盔,俐落地穿上。
「咦……那不是……」
让缪里讶异低语的,应该不是那人如战场骑士般逐渐穿戴的装备。与其对峙的南方学生也出现波动,表示他们也注意到同一个人。
「可恶!北方的魔女,又是你!」
无论南方阵营的人怎么叫,那个身材娇小却戴了个大铁盔的人物都没停下她悠然的脚步。彷佛是受到从她背后如浊流般涌出的野狗推举。
「尔等这班只会用学识牟利的大学城寄生虫,吾在此奉主之名,将尔等全部治罪!」
像是还没完全变声的高亢嗓音,将野狗们的气势烧得更旺。
「吾乃贤者之狼露缇亚!去吧!把这群贪财的猪猡──」
富裕学生阵营一阵慌乱,后面的甚至有人开溜。贫穷学生在如此窘境下也愿意奋战,多半是源自这位贤者之狼的奇妙力量吧。
以木棒锅具为武装的学生,也随野狗的气势蠢蠢欲动。
我睁大眼睛注视此景,不是因为带头的是个少女,而是因为感受到少女自称贤者之狼的原因。
战斗将随露缇亚最后的呼喊揭幕。
就在这一刻。
露缇亚赫然转向我们。
表情堪称是惊讶得有如见到飞龙划过白昼。
「上、上啊!不要怕!」
某人见露缇亚忽然停止动作,慌忙之中知道势不可杀而代为发令。状况如满水的水桶般一触即发,谁来发令都一样吧,一场大群架马上就开打了。
然而堪称为战斗的只有转眼之间,富裕学生很快就溃不成军,被野狗追打。据说就连佣兵也会为旅途上的大群野狗头疼。
那么,有狼率领的野狗就更可怕了。
能感觉到怀中的缪里,在如雪崩过后般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吞下硬如打嗝的唾沫。
「怎、怎么会……」
这低语究竟是来自于谁呢。
将深褐色头发如狼尾般束起的少女,从铁盔底下望着我们。
正确来说,是我怀中的缪里。
「……不好意思,你该不会──」
我代替因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的缪里发问。
而露缇亚像是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瞪大双眼。
说不定,那是因为彷佛只等收拾残局而姗姗来迟的卫兵到处吹响的警哨。
「露缇亚小姐!市议会的人来了!我们先走吧!」
学生集团看似旁若无人地掌控这城市,但也不是完全脱离秩序的掌控。
而且市议会多半有人收了富裕学生家里不少钱,北方狼可说是两面受敌。
「……把收容的小鸡带去老地方,受伤的也都带过去治。」
少年们接到指示后如鸟群般一去无踪。
注视他们的背影,或许是因为希望时间能从另一个现实稍微错开。
但就算别开眼睛,也不会有任何事因此改变。
「……」
露缇亚转头过来,明确地注视我和缪里。
「我在青瓢旅舍。」
持剑的铁盔少女说完就顺着撤离的同伴,消失在街道暗处。哨音愈来愈大,再待下去说不定会被当成共犯逮捕。光是想像自己请求海兰写信放人的样子,我就浑身哆嗦。
缪里催我快站起来,并连拖带拉地把我弄进暗巷里。
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后,我才终于开口:
「她……是狼对不对?」
若单纯只是非人之人,我还不会这么惊讶。这一路上我认识了鲸、羊、鸟、鼠等各式各样的非人之人,就是没见过狼。不,对于得以窥见非人之人历史的我来说,应该有更正确的说法才对。
自始至今,我都没见过拥有尖牙利爪的非人之人。因为他们都去参加了终结精灵时代的远古战争,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
缪里用紧张而僵硬得失去表情的脸看着我。
「……是狼没错。」
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照镜子的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