⑤(1 / 2)
「枫,你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刚认识几个月时,秋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都不想就回答:
「和现在没啥两样。」
这不是在说谎,以前的我顶多只是比现在更容易相信别人,但我恨不得能早点忘记那个天真单纯又脆弱的自己。
「你一定从高中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这句话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因为她老是不顾别人目光,一个劲地相信著理想,一厢情愿地把我称为朋友,我早已认定她这是先天性的毛病,已经没药医了。
在常去的学生餐厅里,秋好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样子』是指什么,不过我高中的时候和现在差很多。」
「咦?难道你是进了大学才开始失控的?」
「我哪里失控了?」
秋好笑著说。
「高中时代的我什么都不敢说,因为我很怕被人排挤,但我反而经常因为这样和朋友吵架。」
「真的假的?」
「真的啦。」
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还以为她打从出生就不曾担心自己太受人瞩目。我也在想,如果她还保持著从前的个性,我现在就不用如此劳心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到这个频道的?」
「频道?」
「我是问你因为什么契机而不再害怕被人排挤啦。」
秋好一听就垂下眉梢,彷佛很不好意思。
「我现在还是怕啊。」
我愣住了,秋好看到我的反应就说「喔,原来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我还是会怕,还是会担心受人批评,但我高中的时候只会一直停留在这种想法之中,现在与其说是转了频道,还不如说是长大了。」
当时的我对于长大一词并没有多少体会。
「既然还是会怕,不是应该避免陷入这种场面吗?」
我很直接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当时的我只会在秋好面前说出真心话。
秋好想了一下,才摇摇头说:
「长大不代表要忽视自己的弱点。我确实有我的弱点,但个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能接纳自己的弱点,才是真的长大了。如果接纳了自己的弱点,大可心安理得地停留在原地,但我不是这样,就算仍然害怕,我还是想一点一点地往前走。」
当时我只是不耐地想著,什么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嘛,她又在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了。
※
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
五脏六腑痛如刀割,血液输送异常迅速的不适令我难过得直不起身,但我依然在冲动之下跑出去。
下楼梯时,我因心急而踏空楼梯、扭到了脚,但我完全不在意,身体上的痛还比不上心中的痛。
我在停车场骑上脚踏车,但连踏板都踩不好,还一度摔倒,撞翻了好几辆脚踏车,才勉勉强强地骑了起来。
颤抖的腿踩著踏板。我用最快的速度拚命地骑。
我的目的地是秋好的公寓。位置我还记得很清楚。
为了尽快见到秋好,尽快和她说到话,我全力地踩著脚踏车。
我想要诚心诚意地向她道歉。
因为我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因为我伤害了她。
我破风前行,途中还撞到了路人的包包,骂声从背后传来。平时的我一定会道歉,但现在除了秋好以外的事我都不在意了。
不,不对,不是的。
不只是现在。
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秋好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种事。
发现真相之后,我又心痛到几乎想吐。
我一路奔驰,终于看到了以前经常来访的学生公寓。我经过了秋好平时等车的公车站牌,在公寓门口跳下车,匆忙到差点跌倒,然后就把脚踏车丢在原地。
我在公寓的对讲机输入秋好住处的号码,按下门铃。我一点都不紧张,只是觉得几乎被罪恶感和我们从前的友情压垮。
过了良久还是没有听到回音,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一样没有反应。我想到她可能不在家,于是跑到公寓后方,找到她房间的阳台,发现灯是暗的。
她还没有回来。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在这里等,但我又没办法只是静静地待著,所以又立刻回到门口,牵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骑上去。
接著我又骑向被我们这些大学生视为根据地的校园。手机和其他东西都没带出来,所以我无法联络任何人,也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只能让反应得比脑袋更快的身体来引领我。
我再次全力踩起踏板。
大学很快就到了,除了月光以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光源,所以校园内一片漆黑,但校门是开著的。我直接骑车进入校园。
在哪里?秋好在哪里?
就算只是偶然撞见也好,我把所有希望都放在自己的运气上。
我一边骑车一边左顾右盼,突然听见前轮发出剧烈的声响,紧接著我就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的手肘和膝盖都擦伤了,脑袋还撞上高出地面一些的人行道。我在疼痛之中慢慢起身,回头找寻自己的脚踏车,却看见脚踏车的前面凹了下去,似乎是撞上了挡杆。
看到脚踏车坏了我并不心疼,失去了能快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才令我懊恼。
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秋好。
胸中又是一阵郁闷,胃酸上涌。
刚才嘴里吃到一些沙子,就和胃酸一并吐出来。
我想要用跑的,但膝盖的痛楚让我跑不动,发现不能跑时简直令我五内俱焚,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棒在身体里面乱捣。
她在研究室吗?还是在摩艾的社办?或者她根本不在学校?
我恍惚的脑袋很快就想到,在我行进的方向只有其中一个选项。去研究室吧。
我尽其所能地快步走向研究室。
快一点,快一点。
得赶在秋好离开之前,快一点。
得赶在来不及挽回之前,快一点。
快一点。
……
我突然停下脚步。
毫无理由地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经过,也没有刮起强风,也不是因为撞伤的脚痛到走不动。
说不定是因为那样。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了。
为什么?
我的右眼看不见,大概是汗水滴进了眼中,而剩下的左眼看到的景色却比刚才更清晰。
可能是因为受伤,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不对,说不定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从梦中醒来了。
我从秋好还愿意接纳我的梦中醒来了。
我觉得先前的冲动真是莫名其妙。
见到她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以为还能改变什么?
我想为伤害她的事向她道歉,想要由衷表示自己的悔意。
但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道歉只是为了自己。
只是希望被原谅,希望重归旧好,希望对方不要生我的气。
对方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或许真的以为自己能得到原谅。
明明做了那种事,明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我怎么会以为还能挽回?
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听起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手肘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我心想,回去吧。
我又漠视秋好的心情了。
她一定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吧。
我对她说了那么恶劣的话,否定了她在这四年间的努力,就算我们以前是朋友也没用。
她现在一定对我痛恨至极。
她不可能想要见我。
有什么理由非得和讨厌的人见面?
有什么理由非得让自己更讨厌对方?
如果有这种情况。
如果真的有。
我用轰隆翻腾的脑袋思考著。
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想法,但我不确定该不该去做。
我很烦恼。著实地烦恼了一番之后,停下来的脚再次走向研究大楼。我盯著前方,一步一步走著,为了切实地缩短距离。
手好痛,脚也好痛,五脏六腑也都在痛,但这并不是原因。
我花了超乎必要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那栋大楼前面。
研究大楼不像其他大楼一下课就变得乌漆抹黑的,而是还亮著几盏灯,看起来像是零散住著幼虫的蜂窝。
我要去的那间研究室也亮著灯。
我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在不在里面,就算真的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去不可。
我拉开大门,走进大楼,屋内似乎比外面更冷,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好像变薄了。
令我庆幸的是可以搭电梯。我到了四楼,在昏暗的走廊上走著。另一点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只有一个房间从位置较高的窗户透出灯光,所以一定不会弄错。
我站在门前,放下犹豫,伸手敲门,里面随即传来回应。
「请进。」
我想见的人就在门后。
我推开了门。
「晚安。」
「哇!」
发出惊呼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是站在一旁的女性,她惊讶地盯著我说:「呃,你怎么全身都是伤啊!怎么了?」
好一阵子没见到的明亮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我正要回答时,盘著手臂坐在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先开口了。
「找我有事吗?」
「……是的。」
「你伤成这样不痛吗?」
「当然会痛。」
我正要说出「先别说这些了」,先前那位女性就说著「我去拿医药箱过来!」,丢下我们跑了出去,连门都没有关。
「不好意思,她还挺多事的。」
我还在发愣时,他如此说道。我摇摇头回答「不会啦」,对一脸满不在乎的他行了礼。
「好久不见,胁坂。」
「我不久前才见过你,但我们确实很久没说话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搞得浑身是血?」
听到「浑身是血」我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伤势比我想像得严重,我趁著还没感到更痛之前赶紧转开目光。
「我有事想要问你。」
「喔?你竟然有事要问我?真是难得。唔……坦白说,你会来找我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他没有被我遍体鳞伤的模样吓到,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觉得你讨厌我。」
听到这么直接的意见,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犹豫了片刻,我才低头说:
「对不起。」
我道歉的理由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我明明讨厌他却还来找他。
我当然可以随口敷衍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如果真的那么做,我等一下要说的话也会变成谎言,所以我坦诚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了。把头抬起来吧。」
听到别人表示讨厌自己,胁坂的语气依然是一派轻松。我依言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是挂著对一切都不在乎的表情。
「你真是诚实,我从以前就很欣赏你这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
是什么呢?我暗自寻思。
该怎么说才能精确地表达我的想法呢?
我细细地想著,最后我发现没必要想得这么认真。
理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我因秋好的演讲深感后悔和羞耻时就已经知道了,我早就心知肚明了。
但是真的要说出来时,话语却哽在喉咙,全身冒汗,内脏又开始痛了。
胁坂还在等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声音中的嘶哑,把话说了出来。
「因为秋好……」
我说了出来。
「不再只看著我一个人了。」
这是从心底深处挖出的、如污泥般的真心话。
没有任何遮掩。我之所以讨厌摩艾、讨厌周遭的人,真正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我终于承认了。
难道真如秋好所说,我对她怀著爱恋的心情吗?我不这么认为。但我确实把她当成重要的伙伴,唯一重要的人,所以看到她把心思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才会让我这么不甘心。
我为此发起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就是为了面对事实才来这里的。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令我呼吸困难,心跳也加速到极限。
面对自己的感情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事。
胁坂的嘴角放松了一些。
「原来如此。或许你会觉得这是老生常谈,不过没有人会只把目光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而且她后来还是很关心你的。」
「……是的。」
是啊,我知道。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那你想问我的是秋好的事吗?」
「是的。呃,你知道摩艾要解散了吗?」
「知道啊。」
「那是被我害的。」
我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还是因畏罪而紧张到胃壁收缩。
胁坂会怎么想呢?他会讶异或生气吗?我猜两者都不是。不出我所料,他只回答了「这样啊」。光是这样已经让我很难过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该回答胁坂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吗?我心中脆弱的部分仍想要省略对自己不利的叙述。
但我把全部的事都说出来了。所谓的全部,就是包括我为击垮摩艾所设下的计谋,以及伤害了秋好的事。
我没有坚强到足以压过自己内心的脆弱,脆弱的地方还是一样脆弱,我只是不愿让自己落到更可悲的境地。
听我说完之后,胁坂毫不迟疑地说:
「太差劲了。」
他一点都没有跟我客气。
「是的。」
「秋好经常跟我提到你,至少在你离开摩艾之前都是如此。」胁坂凝视著我说。「她有时也会批评你,但那是因为她和你有著坚定的友情,而且她也很信赖你。这件事她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完全背叛了她的信赖。」
「……你说得没错。」
这次的事,我除了被秋好骂过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数落我的过错。
「你既然都明白,那你还想问我什么?」
我不知道胁坂到底是体贴还是漠不关心,但无论是哪一种,我都很感激他对我这么公平。
他让我有机会说出我来到这里的理由。
「摩艾……」
虽然我本来就讨厌胁坂,但是想到有可能被他讨厌,我还是需要多花一秒来做深呼吸。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我也知道说这种话只是自我满足,所以说出这件事比说出我讨厌胁坂更需要勇气。明明是我搞垮了摩艾,明明是我伤害了秋好,我被讨厌、被痛骂、被鄙视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
该说如我所料吗?胁坂的长叹如一把刀刺伤了我这份决心。
「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吗?」
虽然他没加上「事到如今」,但我听起来还是有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