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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心得(2 / 2)




「我不要紧。」



我目瞪口呆地回答,女子点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离去时嫣然一笑。



「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不管对任何人来说,Fair都不存在。」



她以强势的口吻断言。「还有,」她接着又加上一句,「『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这是我的座右铭。」



大马路上依旧熙来攘往,在招牌的五彩霓虹,以及拉客招呼声和醉客们的喧哗中,她的背影逐渐隐没。她刚才坐的位置,留有她用过的塑胶袋,是知名折扣商店的黄色塑胶袋。



所幸之后再也没有这种喝酒的机会,有过那么一次后,柚木也没再开口邀我,她马上便和其他前辈以及后来进公司的新人混熟,渐渐也没跟我一起吃午餐了。



后来我曾独自前往那家折扣商店的化妆品专柜。



我不想让自己出丑,明明是丑女,还努力想打扮自己,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看、更丢脸的事了。正当我对自己来这里的事感到后悔时,我在香水专柜前停下脚步。这些标榜比正规价格还要便宜的水货前面,各自摆出附照片的广告,明示有哪些艺人也是它的爱用者。



「水城沙织使用」



我拿起一个写有这行字的紫色瓶子,将试用品抹在手掌上嗅闻,传来浓郁的玫瑰芳香。



那听起来带点慵懒,但语气坚定的声音,我很熟悉;买了一瓶香水后,我就离开了。



后来我逐渐习惯坐电车,现在已经能正常上班,不会感到恶心作呕,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好事。一切都没改变,只是我已经习惯了。抽屉里放着一瓶和我很不搭调的紫色香水瓶,我不想让人看见,所以都会上锁。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藏着秘密,觉得有点紧张刺激。



我写了封信,信中提到我是她的崇拜者。



也曾自己烤饼干,以低温宅配寄送。



艺人应该会收到不少礼物或书信,我不认为她会看,但这样也没关系。我曾在寄出亲手做的饼干和奶油蛋糕后,发现某位偶像的部落格上写着「请勿寄送食物当礼物!」看得我冷汗直流。



「各位替我加油的这份心意,我很高兴,但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就算直接由店里寄送,还是觉得有点奇怪。还有沐浴精油、化妆品、涂抹在肌肤上的用品等等,也都不适合。」



虽然这个部落格惹来很多批评的声浪,但我对此深切反省。自己亲手做的食物,以及只写我个人日常生活点滴的信件,虽然不确定有没有确实送达,但这肯定对她带来不少困扰。对于我送的礼物和书信,她当然一次也没回信。



其实我原本不喜欢电视和艺人,他们看起来很欢乐,和我截然不同。



但我很想看水城沙织,所以我不断看电视。



就连哥哥结婚典礼当天,我也都待在家里看水城沙织的电视节目。哥哥和家父一样踏上学者之路,如今人在国外,连结婚典礼也是在国外举行。家母打电话来对我说,我们大家要一起去,你不去也没关系对吧?我回答她「好啊,没关系」,只透过电话道贺。



我常想,这个妹妹有跟没有一样,和死了差不多,要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那个家庭就好了。



5



「她说愿意见您。」



听他在电话那头这么说时,我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无法理解他那句话的含义,脑中一片空白。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我一如往常,独自坐在电脑前上网吃便当,这时来了一通电话。



「咦?」



「水城沙织小姐说愿意见您,我想告诉您日期,可以吗?」



「啊,好的……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我惊讶莫名,按着手机快步走向更衣室。我每天几乎都没安排任何行程,但还是想确认一下记事本。心跳得好急,就像发高烧似的,双脚使不上力。



正当我准备走进更衣室时,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我缩回紧按手机的手,停下脚步,打消走进更衣室的念头。我想到午休时间即将结束,里头有众多女员工在补妆的现场气氛,到时她们肯定会注意到我的素颜。



原本雀跃的心顿时变得沉重,我再次将手机贴向耳边,小声地说了句「没问题」。



「请你说吧,我随时都可以。」



没地方可以让我跟他好好说话,安全梯有一个吸烟处,那里挤满抽烟的男人,就连屋顶也有许多午休时间固定会待在那里的人。眼下唯一的容身之地,就只有我那狭小的座位。



我躲避别人的目光,漫无目标地边走边讲手机,使者告知的日期是两周后。



「如果这天您不方便,那我改天会再跟您联络,到时候或许会间隔一个月后。」



「没关系,这天是有什么含义吗?」



「是满月。」



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很惊讶,接着莫名感到心领神会,月亮确实很有神秘气氛。



「满月时的会面时间最长。那么,等地点敲定后,我再跟您联络。」



「请问……」



在他挂断电话前,我急忙插话,他的声音还是一样冷静。



「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肯和我这样的人见面?我真的可以吗?」



她没有任何理由和我见面,虽然我已经正式提出委托,但现在我重新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多大胆、事态有多严重,这令我感到双腿发软。



「这是水城沙织小姐个人的决定,再见。」



挂断电话后,我仍紧握手机良久。如同从地板传来震动般,我从脚尖依序开始全身颤抖。正当我呆立原地时,耳边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您说是吧,前辈……」



我急忙将手机放进制服口袋里,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离开更衣室,这次我一定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去拿记事本。



6



上次是约在医院中庭,但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却是一家位在品川、刚盖好的高级饭店。



我开户的银行都是以住宿券或餐券当活动赠品,所以我很清楚。这家饭店的名称是片假名,不管听几遍还是很容易忘,是一家豪华气派的饭店。



如同那名少年使者所说,今天是满月,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背对着月光,走进饭店内。



一开始在电话中得知他指定这个地方时,我吃了一惊,但实际走进饭店后,我更加吃惊。朝挑高的天井延伸而去的阶梯,如同电影中的城堡般,令我怯缩。晶亮如镜的深绿色大理石地板和圆柱,正前方摆放着要好几人才足以合抱的大花瓶,里头插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鲜花。



我穿着上次那件粗花呢质地的套装。本想为了今天特地去买件衣服,但来到很少去的百货公司门口,我裹足不前,最后终究还是没走进店里,我连摆出要买衣服的模样都办不到。



他人已经到了,穿着和上次一样的大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见我到来,他马上站起身朝我走近。本想朝他叫唤,但这才想到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使者」。



「我们走吧。」



他以同样的声音在我前方带路。「好气派的饭店啊。」尽管心里紧张,我还是向他搭话。



「吓了我一跳,真的不用付钱吗?」



他朝电梯方向走去,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当义工。」



「见面的日子都固定选在满月吗?」



「是的,选其他日子也可以,不过,可以完整取得一整晚时间的,就只有像今天这样的满月之夜了。这么晚才向您说明,请见谅。我想在取得水城小姐同意后,才告诉您这件事。」



「和月亮有关系是吧?」



「您带的行李重不重?」



「啊……」



我今天带了一大包行李,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难看的模样,将挂在肩上的包包紧搂向胸前。



「没关系的,请您不用在意。」



他接下来再也没提到行李的事,我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开口问道:



「你那件大衣很漂亮呢。」



那就像是我没资格走进的高级店家一样,上次他才提到节省经费的事,但面对这家饭店的气氛,看不出他有任何怯缩的模样。



「我就这么一百零一件。」



就这么一百零一件,这句话很自然的出自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口中,难道是很普通的事?他答完话后隔了一会儿,主动说:



「就在这里的十一楼,一一〇七号房。我会陪您到楼上,但我不陪您一起进房间。」



「你不在旁边陪同吗?」



「这是规定,而且,两个人独处比较好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照一般惯例来说,或许是如此。与阴阳两隔的至亲、挚友、爱人见面时,第三者的存在只会碍事,但我的情况不同。



「这是钥匙。」



他交给我一张名片般大小的纸,上头印有饭店名称,钥匙卡就夹在里头。



「我在下面等您,所以结束后请到楼下叫我一声,就算待到早上也没关系。」



「你会一直在那里等吗?」



「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他说得若无其事。



我该不会被骗吧?



一度放下的猜疑,此时因为被饭店的豪华所震慑,而再次浮现。没人可以保证我走进指定的房间后,不会遭遇可怕的事,也许我会被卖给人肉贩子。或许我缺乏女性的魅力,但我身体健康,听说世上有暗中买卖器官的组织……



这名表情冷酷、但脸上仍留有些许天真稚气的少年,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随着紧张的情绪高涨,我心里也益发担心,他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口吻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看了他的表情后,我拿定主意了:原本就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就算受骗上当,那也到时候再说吧。



电梯抵达十一楼,少年对我说:



「水城沙织已经在等您了。」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可以办到,你也不会向我说明原因对吧?」



「是的。」



他回答。



「我在下面等候。」



「我知道。」



我心中忐忑不安,怕他会再次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铺在走廊上的地毯,每走一步,便觉得我的低跟鞋仿佛会陷入其中,令人产生错觉。都这种时候了,我的双膝还在打颤。



我吞了口唾沫,迈步朝房间走去,眼前出现像迷宫般的转角,绕过转角后,已经看不到那名少年使者的背影。指定的房间就位在东侧的最边问。



我站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她真的在里面吗?尽管关键时刻即将到来,我仍半信半疑。



我一面想像最糟的情况,一面敲了两下门,为了让自己看到结果时不会太过失望,我总会假想自己想得到的最糟情况,先设好防火墙,这是我的习惯。



接着,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应了声「请进」,像是要把我的胆小给吹跑。



7



我开门走道,全身僵硬。



房内摆着两张床,水城沙织坐在靠窗的那张。窗帘敞开着,巨大的圆月清楚浮现在窗外的幽暗夜空中。



乍看之下,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由于对方是艺人,我一定会对她纤细的手脚和小巧的脸蛋大为感动,被她可爱的脸庞和完美的化妆所震慑,原本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此刻我根本无暇想这些事,就只是想着二模一样,是水城沙织本人」,被这项事实所震撼着。我在电视和杂志上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回,是她没错。



当对方以「原貌」出现面前,让人不太有真实感时,甚至不会有怕生或怯缩的情绪出现,宛如正看着一位相识多年的朋友。



「你是小平对吧,别光站着发呆嘛,来这边坐吧。」



「小平……」



「你叫平濑爱美,所以叫你小平。我有个朋友叫真美,要是叫你小美,会让我想起她,所以才叫你小平。还是你不喜欢这样叫?感觉像平社员(※公司里的普通员工。)。」



「平社员……」



「怎么啦?小平,你从刚才就一直重复我说的话,难道你不太爱讲话?我今天可是很想和人聊天呢,你个性很文静是吗?」



画着金色眼影,双眼皮的大眼,是水城沙织的迷人特色之一。在她的注视下,我真切感觉到自己可以回望她,这时,双肩紧绷的力气顿时消去,想起那名少年使者的脸,我很想发出一声赞叹。水城沙织的存在和身影,逐渐化去我心中的猜疑。



她是如假包换的水城沙织。



「叫我小平就行了,因为我在公司里,真的也是个平社员。」



「以你这样的年纪,要当上干部才很少见吧?要喝些什么?我今天可以喝酒。冰箱里的饮料好像可以随便喝,你要什么?」



她走向门口附近的小冰箱,轻松的打开,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鬼魂,少年说她有实体,这话一点也不假。「喏。」她朝我抛来一罐啤酒。



「先来干杯吧,谢谢你指名我,我是沙织。」



「我知道。」



她那开玩笑的口吻,令我浑身颤抖,这并非是因为紧张而颤抖,应该是感动。



我依言拉开拉环,以罐装啤酒和她「干杯」,可以清楚碰触她手中的啤酒罐,与活人没什么两样。



原来她在这儿啊——她给我这样的感觉。她的追悼节目,以及「送别会」的丧礼实况转播,或许才是骗人的。现在看来,像她那么活跃的人突然消失无踪,这样的现实反而让人觉得古怪。



「请问……」



「什么事?」



「水城小姐,您真的死了吗?」



经我这么一问,水城沙织夸张地做了一个喷出啤酒的动作。她秀眉微蹙,以亲昵的口吻笑着说「干嘛突然这样问嘛」,接着又盘腿坐在床上,「好像是吧。」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好像是这样没错。嗯……只记得我曾经觉得胸口很难受,还有当时心里想,我得躺着休息一下才行,然后照往常的习惯躺在沙发上。虽然现在我明白自己似乎是死了,但或许应该说,当我回过神来,一切就已经是这样了。」



「您死后有怎样吗?」



「没怎样,从我死后到今天的『这段时间』,好像没任何感觉。就像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觉得痛苦,之后就直接跳到今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一直在某个冰冷的场所里长眠一样。」



她重新盘腿坐好,面带微笑。



「我听那位小弟说完后,吓了一大跳,听说我已经过世四个月啦?」



「是的。」



「应该有引发轩然大波吧?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可会大受打击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家都那么忙。」



「模特儿道香小姐在发表感想时,曾哭着说『怎么会这样?』人们替您举办送别会,悼词……」



我说到一半,发出一声惊呼,猛然想起自己塞在包包里的东西,急忙从肩上卸下包包。



「我带来了。」



我摆出周刊杂志和报纸的剪贴簿、随身型DVD播放机、从电视新闻和特别节目所烧录成的光碟,尽可能撷取出沙织认识的那些人的声音。



沙织惊讶地看着这些东西,拿起剪贴簿翻阅。



「哗,太厉害了,小平,你可真认真,要整理这些东西很辛苦吧?啊,真的呢,道香哭得好惨,这件黑色礼服她穿起来真好看。」



「这些原本就是我看过或买过的东西,所以整理起来一点都不辛苦,倒是我很对不起您。」



「你说的是?」



望着剪报的沙织,虽然嘴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倒不是看得那么认真,我紧紧握拳,「水城小姐,您唯一的机会就这样给了我。这些发表感想的人,全都无法见您一面,但我却能和您见面。」



我一边说,一边暗自担心,怕自己已经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不知那位使者是否有清楚向您说明?您就只能和一位活人见面。」



「我知道,他向我说明过,就是那套使者的规则对吧?我生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大为吃惊,但旋即改变想法,心想这也难怪,成人所说的都市传说,最适合演艺圈这种环境了。如果是她,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我在这个业界很多年了,虽然不认为它真的存在,但常听到这项传闻,还有人告诉过我使者的联络方式。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带来的那些报导,里头我认识的朋友,几乎都知道使者的事;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死后竟然会接受使者的关照。」



「您在世的时候,是否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呢?」



「没有,怎么会有呢?我爸妈都是无药可救的人。虽然我妈已经死了,但我并不想召唤她。」



「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她就是因为遭受母亲的再婚对暴力相对,才造成左耳听力受损。我因为想起这件事,差点将视线投向她的左耳,但她就像在电视上一样,看起来非常自然,不会让人发觉她的缺陷。不过从我走进房间后,沙织便一直以右耳向着我。



「嗯。」沙织点头,咽下一大口啤酒。我更加不明所以,于是问她: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还选我呢?您选我不觉得可惜吗?」



「小平,你误会了吧?」



「咦?」



「你以为除了你之外,有很多人提出委托,想要见我,对吧?」



看来,在我眨眼时,她已经从眼神中看出我的心思,接着她说了句「很遗憾」,脸上浮现不人像她会有的苦笑。



「前来委托,指名要见我的怪人,就只有你一个。再也没其他人了。」



「这怎么可能!」



我脱口而出,但沙织告诉我真的就是这样。



「让你这么充满期待,真不好意思,不过我确实是没竞争力,又没人气的商品。」



「也许只是大家还没来罢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抢先委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再等一阵子,大家就……」



「不会有人来的,因为我已经等四个月了,不是吗?」



她没表现出受伤的样子,口吻相当冷静。



「如果想来早就来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形,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我们周遭,使者的传闻非常有名,大家甚至知道如何和他们联络。愈是知道,愈不会去用。」



「怎么会这样……」



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想再和她说说话,这实在太突然了。



是谁曾经这样说过?这是认识她的那些人挂在嘴边的话,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他们就像是她最好的朋友般,谈论着水城沙织的种种,想起这些人的嘴脸,我顿时感到心寒。



「别那么难过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沙织喝着啤酒,叹了口气,「不过……」



「这是人在世时仅只一次的使用机会喔,像这种机会,一定会想要好好留着才对吧?留着用在自己的父母、孩子,或是爱人身上,有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过世?像这种以备不时之需的秘招,不该用在我身上吧?」



「可是……」



「真要我说的话,我反而觉得小平你才很不可思议呢。」



她静静注视着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她嘴角上扬,嫣然一笑,那是极为性感的动作,仿佛可以直接拿来充当彩色海报。



「人们只会对自己周遭人的死有感觉,会对此感到悲伤。『深受众人喜爱』这句话说来好听,但也就只有这样。当作娱乐用的悲伤,说穿了只是一种表演。不过,最后还能提供大家这样的表演,我对此深感光荣,这并不是在讽刺,是真的很开心。只不过,我心里也明白,大家很快就会忘了我。这不是谦虚,是事实,是真理。只要是待过演艺圈的人,都明白这个真理。」



我带来的周刊杂志剪报,就摆在她面前。里头正好写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深受众人喜爱」。



「沙织小姐,您身边没这样的人吗?会为您的死哀悼,真正为您伤心难过的人。」



「要是有就好了,但好像没有。有些人,我很希望他们会替我难过,但可惜我错看他们了。可悲的是,他们也知道使者的存在。唉,说来还真让人伤心,他们要是都不知情的话,我也就不用等得那么焦急了。」



真不敢相信,像沙织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这样。



「……他们看起来真的都很悲伤,就算没来委托,心里一定也很想见您。」



这是凡事只看得到表面的我,心里由衷的感想。沙织点头应了声「嗯」,望着我摆出的报导和DVD,面带微笑地说:「待会儿我再慢慢看。」



「数量还真多呢,看来,我还没被大家舍弃。一定是有特别需要,才特地开设综合新闻节目吧?在还能表演的时候突然猝死,说来还真浪漫。」



那个谁和谁看起来很开心呢……



那名综合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好像曾和沙织交往过,沙织毫不避讳的直呼他的名字。他们看起来表情都很沉痛,一脸哀伤,在介绍时还说「她是个很有礼貌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沙织会怎么想,但我告诉她这些事之后,她笑着发出一声「喔」。那是乐观开朗,感觉不出半点阴沉的微笑,不愧是沙织。



「我最擅长讨人欢心了,因为我想要工作,而且很投入自己的事业中,所以我都会把某人喜欢什么,说过什么话,全记在脑中,然后送礼或是写信表达感想,努力多做一些令人窝心的行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人们都说我是『好女孩』。这几乎都已成了我的习惯,所以我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现在深深觉得,好在当初有这么做,谢天谢地,作战成功。」



她喃喃低语,细声轻笑。



8



「回到关于小平你的话题吧,你为什么要见我?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经过,不过,你在找寻使者的这段过程中,应该很辛苦吧?可能也花了不少钱喔?」



「听说完全免费,我原本也很在意费用的事,而向使者询问,但他是这样说的。」



「喔……」



「况且我也不在乎钱的事,对我来说,储蓄就像嗜好一样,而且我有钱也没地方花,如果存款够用的话,就算花再多钱也舍得。」



「就只为了和我见面?」



「是的。」



人们都说我不懂得玩乐,就算有钱也只是暴殄天物,这句话令我很受伤,但我还是想不出钱该怎么花。华丽的衣服、名牌物品、找牛郎玩乐、旅行,我全都避之唯恐不及,不可能沉溺其中。或许只要想作储蓄是为未来做准备就行了,但我连这样的愿景都无法想像。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有家庭,或者能从工作中找到成就,无法想像自己日后会变成怎样,这令我非常害怕。



我想花钱,不想留下。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决定说出自己的内心话。



「水城小姐,大约四年前,我曾受过您的帮助。当时我在新宿街头,喝得烂醉,还引发呼吸过度,」



当时只有一瞬间的目光交会,而且是我单方面受她帮助,就如同是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连「认识」都称不上,所以之前我也没跟使者提到这件事。



果不其然,沙织侧头寻思。



「四年前?」



「我认为确实是您没错,不过当时您戴着帽子,我只瞄到一点点,所以也有可能是我认错人,那时候您穿着一件豹纹夹克。」



「抱歉,我不记得了。」



沙织摇头。



「刚才我也说过,我对别人做过的事,很快就会忘记,不论是好还是坏。」



「啊,没关系,我没那个意思。」



我急忙摇头。我想表达的是另一件事。



「不过,我很高兴,自己平凡无奇的人生,竟然也有那样的瞬间能让水城小姐为我操心。对您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我还是很想向您道谢,所以才想来见您。」



「嗯,不过,那一定不是我,会不会是认错人?」



沙织以鼻音回答,接着她转头面向我,「我问你喔…………」



「小平,你是不是有几次送饼干给我?」



我吓了一跳,端正坐好,瞪大眼。沙织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笑着说了句「果然没错」。



「……有送过。」



我两颊羞红,当时不知道送亲手做的食物是很没常识的做法,犯了这样的错。沙织接着说:



「还送过奶油蛋糕、刺绣手帕、小置物盒、围巾、信。」



「是的。」



「你寄来的饼干和蛋糕很好吃喔!」



「您吃过?」



这次我真的大吃一惊,站起身,不知该如何应对,手中几乎没喝的啤酒罐差点打翻,沙织点头应了声「嗯」。



「我还记得,里头加了李子和巧克力片,酸酸甜甜非常可口,很佩服你的手艺。那个小置物盒的花纹是豹纹刺绣,好可爱喔,真不简单,那该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



「是的,做得不好,我觉得很难为情,是用缝纫机做的。不过……」



我言不由衷,其实对自己的手工很有自信,总是利用空闲的时间做这些事。



「我听说演艺圈的人对崇拜者寄来的东西,都会觉得可疑而不敢吃。除了亲手做的食物外,连店里直接寄送的也不敢吃,就连沐浴精油也因为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而不敢使用。」



「嗯,因为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而且神经质的人的确比较疑神疑鬼。不过,只要我收到礼物,就算是对方亲手做的饭团,我也全都会吃进肚子里。因为丢掉可惜,而且事实上什么事也没有,因为我原本就不是在那种矫揉造作的环境下长大。我确实很健忘,也不记得自己对别人做过什么,但别人对我做过的事,我可是都记得很清楚呢。」



很制式化的心得,不过让人深有所感,她确实是位大明星。



「当我得知委托的事,听到你的名字时,我马上就想起来了,你就是送我礼物的那个女孩。」



「送礼物的人应该不光只有我吧?」



「那当然,你这是干嘛,不可以小看我喔。我是水城沙织耶,收到的礼物可是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那我的信您也看过了……」



「嗯。」



沙织静静地点头,缓缓眨眼。她把啤酒罐放在边桌上,突然转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平,你想寻短对吧?」



我沉默不语。



今天的会面结束后,我不管会变成怎样,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在沙织生前写给她的信件中,曾提到自己很想死。



每天的生活,是那么枯燥无趣,我这个人可有可无。就算死了,家人和其他人也都不会替我难过。我甚至写着,能看到水城小姐,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这是人生中唯一的乐趣。



「我可没往自己脸上贴金喔,我并不认为你是因为我过世,而想跟着寻短。不过,我今天是来向你履行一份义务。」



「义务?」



「我不是还没回你信,就这么死了吗?所以我今天是来传话的,如果误解的话请你见谅,不过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原本以为利用使者得花不少钱,而且听说只有一次的机会。我并不是你的亲人,但你还是指名要见我,既然这样,你一定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



「你不能到这里来,这里很黑暗哦。」



沙织露齿而笑。



「这就是我想转告你的话。」



「水城小姐,」我朝她叫唤。



「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继续活下去。」



我声音沙哑,若不紧咬嘴唇,眼泪恐怕会就这样夺眶而出。她曾主动开口叫我,也曾帮助过我,就是她把我和欢乐的电视世界连结在一起,让我不会讨厌这个世界。



她说这是义务,她对我这位任性胡为的崇拜者竟然有一份义务?其实她根本没必要背负这些,但水城沙织却遗是来履行了。



沙织微微斜侧的脸蛋,像在开玩笑似的问道「有人说我是自杀对吧?」我不发一语的点头,她看了我一眼后低语了一句「果然」。



「我怎么可能会自杀呢,因为我过得这么快乐,而且做的全都是自己能接受的事,当然希望能再活久一点。说起来,这些周刊杂志也太没品味了,还把人家一直隐藏的过往全拿出来大肆报导。」



「有些人说,您的过往事迹相当震撼人心,足以出一本自传了。还说,有同样处境的人看了一定会受到鼓舞。」



「或许吧,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最重要的是,一旦公布我的过去,我和大家不就都笑不出来了。小平,你会想看那种东西吗?」



我一时为之语塞,沙织接着说:



「听你说喜欢看着我,我很高兴。」



她一面笑,一面揉眼。泛红的双眼,凝望面向东边天空的窗户。



「啊,等天亮后,就得跟这里道别了。」



「对不起!」



「咦?」



「见您最后一面的人是我……」



「小平,你很习惯向人道歉喔?」



沙织露出听腻了的表情,秀眉微蹙。



「你这么做,或许会觉得比较轻松,但这样不太好喔。这世上多的是说对不起也无法解决的事,你就别再这样依赖道歉这件事了,这样会让周遭人感到灰暗喔。」



我猛然一惊,挺直上身,这时沙织收起严肃的面容,向我低声说了句「谢罗」。



「谢谢你引渡我,这么一来,使者的仪式也结束了,我也能了无牵挂地前往下个地方。最后见面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崇拜者,你不觉得这可以作为偶像的模范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偶像,只是个风情不再的搞笑艺人。



她喃喃低语着补上一句,接着再度嫣然一笑。



那时候在路上帮助我的人,到底是不是水城沙织本人呢?在离别时刻,我问她的座右铭是什么,她沉吟片刻后,回答我:「有很多呢!」



「例如……今天的心情是『人生就得向前看』。Let's positive thinking!」



「有没有『酒可以喝,但别被酒灌醉』?」



「啊,这个也不错。」



「您之前曾斥责我说,这世界不公平,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很公平地遭遇不公平。」



我望着沙织,她也很公平地遭遇这世界的不公平对待吗?我心想,只要没有哪里看起来是公平的,那就是不公平,对此深感不满。



沙织只应了一声「这样啊」,笑盈盈地望着窗外。



东侧的玻璃窗逐渐转为黄色,好在是冬天,天亮得比较晚。



原本应该和她一起并肩遥望东升的旭日,但我不经意地转头望向一旁,却发现下一刻她已经失去踪影。



许多摊开的报导剪报,以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拿起来一看,里头的啤酒确实有减少,几乎快要见底。那轻盈的感觉,令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久久无法放下手中的啤酒罐。



我面向空荡的房间,离开时,恭敬地向内低头行了一礼。



搭电梯来到一楼,看到使者正坐在沙发上,他发现我到来后便站起身。他应该不可能一整晚没睡,但表情还是和昨天一样,感觉不出一丝疲态。



「请归还钥匙。」



他以制式化的声音说,我将钥匙归还时,又再向他问了一次,虽然我并不希望能得到答案,也没对此抱持任何期待。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安排?」



「您认为对方只是长得很像吗?」



「不,她真的是水城沙织小姐。」



「那就好。」



听他的声音,无法判断到底是否为真心话。当我低头行礼,准备离去时,「对了,」他蟹想到什么似的,把我叫住。



「一句话就好,想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是的。」



「这样好吗?」



「这您不用担心。」



我开始思索,不经意的移开目光,发现已经有几位一早退房的人正要走出饭店。我眯起眼睛,注视着窗外回答: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像光芒般消失的沙织,一定是前往一处光明之地。如果我心中对此有一丝怀疑,那就不公平了,所以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