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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马缔光也 上



喂,等一下!岸边按捺内心的兴奋,走回自己的位子。林香具矢,不就是「月之里」的日本料理师傅、马缔的太太吗?那这封信难不成是情书?但第一句怎么看都不像情书啊!



若无其事地偷瞄马缔,他依然像只冬眠松鼠,从桌上书堆后方,露出蓬松的鸡窝头。岸边不动声色坐回位子上,开始一字一句地读起手上的信。



真是一封严肃又滑稽的情书,汉字异常地多,文章很不通顺,可以想见当时马缔有多紧张。因为太急于把心意传达给对方,反而用了太多赘词,让人如坠入五里雾中。



宛如自月宫降临凡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辉夜公主,吾自见汝初日,犹如身置月球,只觉胸口压迫、呼吸困难。



岸边反复读着这段文字。「『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坠入爱河,心里小鹿乱撞』你想说的应该是这个吧?」而且,「『我喜欢你』四个字就能讲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迂回啊?」岸边心想。



信里看得出出马缔情绪起伏,一下子激动亢奋,一下子心酸苦涩,渐入高潮。



若容我坦承心境,只能说:「香具矢兮香具矢兮奈若何!」



这,这不是……中国汉朝项羽陷于「四面楚歌」时,仰天悲叹的知名桥段嘛!



岸边也不禁想起,高中汉文课上似乎学过。



项羽当时被敌军包围,告别爱妾虞美人之际,咏叹道:



「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啊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



现在的处境,是得亲手杀了心爱的人呢,还是尽管放了她有可能让她遇到更坎坷的命运,也要一试并祈求她安然无事呢?这原本是走投无路时,方寸大乱的男子面对心爱女人所唱出的慷慨悲歌耶!



回过头来看马缔的情书,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该不会是想:「我把『虞兮』置换成『香具矢兮』,厉害吧?」哪里厉害了啊!岸边又好气又好笑。



无论怎么说,面临生死关头的项羽,和辞典编辑部里的鸡窝头马缔,就算同样用这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两人悲叹的情境还是天差地远。更何况,「什么叫做『我该拿你怎么办!』应该是你想对香具矢做什么,而『她该拿你怎么办』吧?」想到此,真的很想掐紧写情书时马缔的脖子啊!



不但自比为项羽,还妄想迂回地用「香具矢啊香具矢,我该拿你怎么办!」来传情。文青马缔的情书是这样收尾的:



我言尽于此。不,其实还有更多话想说,但即使我有一百五十年的寿命也不够,把热带雨林全砍下来做成纸张也不够,所以还是就此搁笔。



读完后,希望有幸一听香具矢小姐的想法。不论是什么答案,我已有觉悟,结果如何,皆将默然接受。



善自珍重



不但夸大其诃,还央求回复,说完自己波涛汹涌的心情后,又唐突地以「善自珍重」总结。被问及「想法」的香具矢,应该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看到马缔从座位上站起,岸边匆匆把情书影本藏进膝盖和桌子之间。



「岸边,忘了跟你说。」



「是。」



马缔绕过桌椅,站到岸边身旁。坐着抬头看马缔的岸边,一想到情书的内容,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仿佛在辞典编辑部待了好几世纪、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宛如枯朽的树木或风干的纸,绝缘于爱恨情欲之外,这样的马缔竟然会为恋爱所苦,写出「深夜日记」般自剖心迹的情书。



而现在又一副语文专家的姿态,完全沉浸在辞典编纂中。岸边为了掩饰强忍的笑意,只好假装打喷嚏。由这封情书看来,马缔虽然懂很多词汇,但文笔并不好,甚至笨拙,可惜了满腔炙热的情意。



岸边突然顿悟:「原来如此!」让人感觉很有距离的马缔,或许跟我念书时候一样;不,说不定我现在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跟人互动,不确定是否真能编出一本好辞典,所以才会这么拼命。虽然很难透过言语把心里的意思说清楚,但就算担心会辞不达意,也只能鼓起勇气,把那些反应内心的笨拙话说出来,同时祈求对方能够领会。



因为不安、因为期望,马缔才会投注一切、矢志做出收录大量词汇的辞典吧!



若真如此,那我应该也可以在辞典编辑部待下去。我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赶走不安;我希望和马缔顺利沟通,找到自己的位置,过得踏实。



搜集众多词汇,就像手里拿着一面能精准反射光线的镜子。反射越精准,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心、呈现给对方时,对方就越能接收到细腻的心情和想法,甚至可以一起对着镜子大笑、大哭或生气。



编辞典的工作或许比想像中还要快乐,而且重要。



因为这封情书,岸边觉得马缔比较容易亲近了。加入辞典编辑部至今,第一次有了正面的感受。



马缔当然没有看出岸边的心情转折,很容易就被她三流的演技蒙骗过去。



「咦,你感冒了吗?」



「啊,有一点。你什么事忘了跟我说?」



「明天要正式开始《大渡海》的编辑作业,到时候会使用别馆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用人海战术来检查用例,并依序发稿。」



「啊?」



这么重要的事,不应该前一天才跟我说吧?



「那么,我们开始来搬桌子、做准备吧!」



马缔不顾一旁呆住的岸边,径自卷起袖套。



岸边和马缔整晚都在移动桌子和堆积如山的资料,连警卫都来帮忙。佐佐木为了即将增加的工作人员,影印着流程说明书,准备文具。



准备作业好不容易结束了,岸边全身肌肉酸痛。



「你还很年轻呢,我的腰现在可是痛到受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无法伸直腰杆,马缔说完后,像能乐演员般拖着几乎不听控制的双脚回家。



这样的姿势对腰的负担不是更大吗?



目送马缔走后,岸边马上回信给西冈。



我顺利找到了信,托你的福,稍微打起精神来了。辞典编辑部明天就要正式朝完成《大渡海》的目标启航了,但或许我会因为肌肉酸痛而无法上班。



《大渡海》靠着马缔的坚持,十三年来一点一滴地进行着。



编辑部负责的一般用语在马缔、荒木、松本老师的执笔下,已完成九成。剩下一成,是十三年来陆续出现的新词,或新的用例采集卡中尚未决定是否收录的词汇。所有词汇经马缔和松本老师讨论、定案后,由马缔撰稿。



但就算词条的稿子都齐了,时间过了十三年,有些用语还是会过时。这些可能过时的词汇就交由岸边和荒木决定是否收录。



「辞典作业的特性是,几乎不删除已经采用的词汇,为了尽可能收录更多词汇,所以连死语也会保留。」荒木对新手岸边说明:「因此,如果事前不反复检查,很容易编出一本死语过多的辞典。」



岸边看着根据〈撰述要点〉写成的一叠稿子,点了点头:「我就在想『木屐柜』为什么会收进来呢?」



「什么?木屐柜是死语吗?」



「我上学时都改称『鞋柜』了啊!不过,『木屐柜』的释义中没有提到『鞋柜』的用途,看不出来有『放鞋子的柜子、箱子』的意思。」



「时代变迁的浪潮啊!喂,马缔,有麻烦罗!待讨论的词条又增加了一个。」



在这样的混乱中,岸边也渐渐习惯阅读辞典的说明了。



百科及其他专业术语,大多委托大学教授撰述,几乎都已交稿。马缔只要一有空就亲赴大学和研究机构拿回这些稿子。



「难不成马缔看了(秘)档案?」



岸边问,马缔开心地点了点头。



「多亏西冈的整理,和这些老师们的交涉及攻防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藏在编辑部的情书影本,马缔也知道了吗?岸边小心试探。



「那……你看了档案的最后一页吗?」



「说来惭愧,」马缔害羞地搔了搔脸颊:「其实我一度对《大渡海》能不能完成失去信心,于是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跟西冈求救,结果他约我去喝酒。」



「这样啊……」



大叔们的交情还真是苦闷啊!岸边不自觉露出笑容,从马缔身边走开。西冈的电子信箱对马缔来说是喝酒解闷用的「垃圾筒」,对其他人则是爆料情书用的「广播台」;而(秘)档案其实是公开的秘密。



不论是编辑部写的,还是委外撰述的稿子,都不是写好就算完成,还要经过反复推敲,删去多余字句。因为收录的词汇超过二十万个,版面怎么样都不够。



「检查例句」也是重要的工作。要先标明词汇的出处,再从中摘出适当的段落做为例句。若是现代用语,大多没有出处,而是按释义撰写合情合理的例句。



这项工作由二十多人组成的工读生团队,一个一个检查语义是否相符、引用及出处原典是否正确。学生们坐在岸边辛苦搬来的桌子前,埋首于资料校正与确认。暑假期间,将会有两倍以上的学生在编辑部工作。



确认无误的稿子,则依照《大渡海》的编辑体例进行格式统整,包括调整字级大小、标注读音等版面上的细节。如果格式没有统一,随意变换级数,或是每个词条的记号不一致,会导致使用上的混乱。



完成之后,才终于能将稿子交给印刷厂。基本上会依照五十音,从第一行「あ行」开始依序发稿。



发稿后,印刷厂会印出校对稿送回来。辞典编辑部人员和校对者便开始校对每个细部环节,包括有没有错字或语意不明的地方、解说是否正确等,要检查的细节多到数不清。《大渡海》计划不只动员玄武书房内部的校对者,还会找来经验丰富的外校人员。



校对完成后,校正过的样稿会再送回印刷厂,将红笔标示处一一修正后再重新印出来。



像《大渡海》这么庞大的辞典,样稿的校对从初校到最后一校,至少会往返五次,更大的辞典甚至会高达十校。



在一、二校阶段,有时候只能先检查内容和体例。因为稿子尚未全部到齐,所以无法完全按照五十音排序。



缺的稿子,必须在三校前全数补齐,所以三校时要严格依照五十音排序。这时,不但要检查有没有重复或缺漏的条目,还要安排好图片的位置。



四校时要决定每一页的版面编排,调整图片位置。到了这个阶段最好不要再变更总页数。如果大量增减解说文字或条目,页数会改变,也会影响辞典的售价。



第五校则是最后确认。即使到了这一关,还是有追加条目的可能,例如美国总统突然换人,或乡市镇合并等突发状况。为考量最后可能追加的条目,预留一些空白比较保险。



当然,校正作业也是从最前面的「あ行」依序进行。



「因此,几乎所有辞典的后半部,条目数量都比较少,有点不扎实。」马缔苦笑:「校对到后面的『ら行』或『わ行』时,通常出版日已迫在眉睫,几乎是和时间赛跑。临时遇到不得不加收的状况时,根本没有检查例句的人手,更没有挤出篇幅、调整版面的余裕。」



「《大渡海》到了后半部会有这个问题吗?」



岸边不由得担心,辞典编辑部花了这么长的岁月制作,如果真的变成这样就太可惜了。



「花了十三年的时间,日积月累才准备好的辞典,」松本老师在一旁插话:「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阶段,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的『わ行』啊!」



「要判断后半部的分量,其实有一些标准。」



马缔从书架上取出几种中型辞典,一本本排在岸边面前。



「为了方便查阅,辞典的书口(※翻阅书籍时,手指会碰触到的、跟装订边相对的那一侧。)上往往印有黑字标示,从这里看就一目了然。『あ行』、『か行』或『さ行』等开头的日文单字数量非常多。」



「真的耶!」



岸边比较着眼前几本辞典。不论哪一本都是「あ行」到「さ行」的分量最多,「た行」几乎已经跨到整本篇幅的后半。



「相反地,『や行』、『ら行』、『わ行』占的页数很少,对吧?这是因为和语很少的关系。」



「和语?」



「不是汉语也不是片假名的外来语,就是日本原有的语汇(※日文分成平假名(和语)、片假名(外来语)和汉字(汉语)三种文字形式。)。总之,按五十音顺序排列来看,词汇几乎集中在『あ行』到『さ行』。因此,当辞典的中间页数落在『す』或『せ』时,可知这部辞典的后半本内容分量是充足的,也可以说它很平均地搜罗了词汇。」



「没想到五十音前几行的单字就占掉辞典的一半了。」



从来没发现啊!岸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书口。



「每个音的词汇分量本来就不平均。」松本老师微笑着,手指触摸着书口,一副怜爱的模样:「玩文字接龙想要赢,关键是尽量不使用尾音是『あ行』、『か行』、『さ行』的字,而找出尾音是『や行』、『ら行』、『わ行』的单字,把对方逼到接不下去。例如,不用『怪兽』、『监查』,而改用『鎌仓』、『粕取』(※原文的读音为怪兽(kaigiyou):尾音是あ行,监查(kannsa):尾音是さ行,鎌仓(kamakura):尾音是ら行,粕取(kasutori):尾音是ら行,指劣等酒。)等。只是,要一下子想出这些字也不容易。」



「松本老师也觉得很难吗?」



岸边惊讶地问。



「文字大海既广又深啊!」松本老师开心地笑了:「我的造诣还不够,无法像海女一样,一出手就采到有珍珠的贝壳。」



如火如茶地进行着的《大渡海》编纂作业,不知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检查例句的工读生们,即使暑假结束了,仍然来辞典编辑部报到。岸边和编辑部员工也常常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



日复一日地讨论词汇、查核最后的例句、标示读音,并用红笔修改校对稿。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岸边不时会冒出「啊!」的叫声。事实上,还曾在别馆厕所里突然想到什么而叫了出来!



「不要紧的。」负责控管进度和下达作业指令的佐佐木会适时安慰:「我会掌握每个阶段的进度,也会指出遗漏处,岸边只要专心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就行。」



但「眼前的工作」不计其数,要同时进行的作业多到让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荒木会在一旁打气:



「以第一次参与制作辞典的新手来说,岸边算做得很好了。你看,马缔编《索鬼布大百科》时人人赞赏,现在还不是那副苦瓜脸。」



马缔坐在校对稿前,抱头苦思。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在空中比手画脚,手势宛如在移动方块。



终于马缔也因不堪负荷,出神地玩起我们看不见的砖块游戏吗?



荒木对吓到的岸边说明:



「他正在模拟最后的分量调整,要缩减哪里的文章,如何减少行数,才能将所有条目全都纳进页面中。因为复杂如拼图,就算是马缔也免不了陷入苦思。」



不只办公室内的工作,和外部交涉的事务也增加了。



马缔身为辞典编辑部主任,不但要参加业务部和宣传广告部的会议,还要和美术设计开会,决定《大渡海》的装帧。



岸边原本认为马缔会应付不了外面的压力,而弄得灰头土脸,没想到他却在对外交涉上展现出惊人的毅力。一提到重要的《大渡海》,就拿出毫不妥协的坚决气势。马缔果决地将敲定发行日这件事延到最后一刻,争取最后时间充实内容、加强辞典的可看性,对美术设计的装帧提案也不轻易点头,完全展现出辞典编辑部主任应有的魄力。



岸边也想参与行销会议,但人手实在不够,很难两人同时离开编务工作。《大渡海》这么大规模的辞典,宣传广告当然是大手笔,公司里甚至传出将由艺人代言,或搭配上市期间在车站张贴大型海报等传言。这让岸边很不安,马缔哪里认识什么艺人了,他真能掌握状况吗?



有别于岸边的一脸忧心,马缔开完行销会议后神情愉悦地走回办公室。



「有提到哪个你喜欢的艺人吗?」



「没有,即使说出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谁。」马缔尴尬地笑了:「但是不用担心,西冈会私底下想办法帮忙。」



又是西冈啊!岸边想起吊儿啷当的电子邮件,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宣传广告部有前辞典编辑部的成员,的确让人安心许多。



被其他部门揶揄成「米虫」的辞典编辑部及《大渡海》,在西冈的奋力奔走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让众人大开眼界了。



这一天,曙光制纸的宫本打电话来。



「终于做出『极致的纸』了!」



正是樱花绽放时。



换句话说,春天到了;这是岸边在辞典编辑部的第二个春天。前年七月从《Northern Black》编辑部调到辞典编辑部,之后过了一年八个月,每天和辞典编辑部的人埋首于《大渡海》的校订作业。



目前,辞典的前半进行到四校,但后半还停留在三校,校正的进度不一,不知道何时才能赶上。



但《大渡海》的发行日期已敲定在隔年三月上旬。



日本的春假期间是辞典大战最火热的时候,因为新学年即将展开,这时候买新辞典的人最多。



但依目前的状况,辞典的编辑作业仍在缓慢进行中,明年这时候《大渡海》是否真的能如期完成呢?今天的岸边倍感焦虑。



马缔和平常一样,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坐在办公桌前读着什么。正在校对「あ行」的岸边发现了问题,起身找马缔讨论。



她站在马缔旁边,视线落在马缔的桌上,马缔正看着一张准备放在『河童』条目下的插图。这张央请插画家画的河童,走的是线条细致的写实风(其实岸边没见过河童)背上画有龟壳,身上挂着酒瓶。如传说中的模样,头顶没有毛发。



「啊!正好。」马缔抬头看着岸边,拉了一旁的椅子,示意岸边坐下。「这张河童图,你觉得怎么样?」



我可没有分辨河童美丑的能力,被问到怎么样,哪里回答得出来。



「应该可以吧!」



马缔歪着头说道:



「河童会带着酒瓶吗?只有信乐烧(※滋贺县甲贺市的信乐为主的陶瓷器,是日本六大古窑场之一,狸猫为其代表物。)的狸猫才会吧!」



「这样说也对,日本酒的广告拍得很成功,让人有『河童=酒壶或酒瓶』的印象。」



岸边最近也染上辞典编辑部的习惯,对于不知道的事,不会含糊放过。完全忘了原本要问马缔的问题,反而翻起书架上其他出版社的辞典。



「《日本国语大辞典》里的河童图,身上没有任何东西。」



「果然,」马缔交叉着双手说:「只有信乐烧的狸猫才拿着酒瓶。」



「河童拿着酒瓶其实也没有不好啊!」岸边再次拉开马缔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真的狸猫哪会随身带酒瓶,何况河童到底会拿什么,我们也不可能知道啊!」



「不,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探究下去以符合事实啊!」马缔的说明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要在『信乐烧』的词条里举出代表例子,放上酒瓶狸猫图很合理,对吧?但如果把同一张图放在『狸猫』这一条里,就不对了。同样地,毫无根据地把拿着酒瓶河童图放入『河童』的词条下也不妥。况且有些人相信河童的存在,我们不能便宜行事。」



放任不管的话,马缔搞不好真会冲到岩手县远野市去捕捉河童喔!「请问你平常会带酒瓶吗?」岸边脑海里浮现马缔捉到河童、认真询问的模样后,连忙回答:



「河童长什么样有各种说法,这张图应该没问题,如果你很在意的话,就请插画家修改一下,把酒瓶删掉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干嘛大费周章,参考最不会有问题的鸟山石燕(※日本近世的画家,留下许多妖怪的知名画作。)的作品不就得了!」



马缔面对电脑,开始写起电子邮件,戒慎惶恐地拜托插画家修改。马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岸边,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和你讨论一下『爱』这个条目。」



岸边把校对稿拿给马缔看:「释义①『无可取代的,珍惜爱怜对方的心。』还可以理解,但是后面的举例却是『爱妻、爱人、爱猫。』这值得商榷喔!」



「不妥吗?」



「当然不妥啊!」岸边激动地说道:「爱妻和爱人并列为『无可取代的』,你不觉得很矛盾吗?让人有一种『妻子还是情妇哪一个重要,请解释清楚!』的冲动。再说,把对人的爱和对猫的爱放在一起,也太随便了。」



「爱没有差别,不分尊卑贵贱。我爱我养的猫,就像爱我的妻子一样。」



「虽然这么说,但你不会和猫性交吧!」



岸边失控地叫出声来,引来工读生侧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马缔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性交」的汉字怎么写,想出来时,突然脸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啊,是没错啦……」



「对吧!」岸边觉得自己有理,便理直气壮地继续说:「而且,更奇怪的是说明②『思慕异性的心情,伴随着性欲。恋爱。』」



「哪里不对呢?」马缔一副失去自信的模样,看着岸边的脸。



「为什么只限异性?难道同性之间『怀着性欲思慕对方的心情』就不算爱了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有必要说得这么细吗?」



「有!」岸边打断马缔的话:「马缔,《大渡海》不是新时代的辞典吗?只尊重多数人的意见,被旧思维和感受框住,真的能够完整解释那些每天都在变化,以及在快速变化中仍然毅立不摇的词汇吗?」



「你说得很对。」马缔垂下肩膀:「年轻时,我看到『恋爱』这个条目的说明时,也和你有同样的疑惑。但随着每天忙于繁重的工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这一阵子,岸边终于对这份工作有了相当程度的认同。虽然大多时候还是得请教马缔的看法,但这一刻终于感到自己是辞典编辑部需要的主力战将。



岸边既笃定又得意地把「爱」的校对稿从马缔手上拿回来。马缔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西冈曾经说过:『试着去想像查辞典的人的心情。』要是有年轻人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同性恋时,翻阅《大渡海》中的『爱』,却发现上面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会作何感想?我完全没想过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没错。」岸边点了点头,看见马缔反省的模样,立即安慰:「但这不是你的错。再怎么说,马缔是菁英份子啊!」



没有挖苦的意思,只是单纯这么想。



「菁英?」



「是啊!念到研究所,有大美女为妻,还是辞典编辑的专业人士。因为属于少数,所以不会有一般人的烦恼啊!」



「我真的给人这种感觉?」马缔苦笑:「那『爱』这个条目,又应该怎么改才好呢?」



「我们可以尊重爱猫人马缔,不过得把『爱人』删除,怎么样?再把『思慕异性』改成『思慕他人』呢?」



「嗯,这样很好。松本老师等下会来,麻烦你再和老师确认一下。」



此时,曙光制纸的宫本突然来电,告知《大渡海》的纸样做好了。



「太好了!」



马缔开心地环视辞典编辑部:「但是,我们这里没有放纸的空间啊!」



工读生和校对者频繁出入,每张桌子都摊满了正在校对的稿子。



「岸边,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去曙光制纸一趟、确认纸张好吗?如果纸张没问题的话,就请他们开始抄纸。」



辞典使用的是特殊纸张,需求量又大,不在出版前半年前开始抄纸的话会来不及。这么重要的决策,岸边一个人实在做不来。



「马缔不去吗?」



「我要和松本老师开会。」马缔看着岸边,用力点了点头:「没问题的,你已经是很优秀的辞典编辑了。能正确地指出不妥的地方,也有评估纸样的经验了,不是吗?请相信自己的判断。」



被委任这么重大的使命,岸边紧张地走出了玄武书房。



许多樱花仍含苞待放,外面却下着冷冽的细雨,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白雾。岸边撑着塑胶透明伞,看着两旁被雨濡湿的深色花蕾,快步走向地铁站。



虽然马缔大力赞赏岸边,但其实岸边对编辑作业还没什么自信。也是偶然觉得『爱』的解释如果只限异性实在不太妥当而已。



大学时一起做专题研究的男同学,突然在毕业前的聚会上对大家宣告:「其实我是同性恋。」



几个较亲近的朋友都已察觉到他应该是同志了,因此,当时在座的人、包含岸边,大家都把差点说出口的「嗯,我们知道。」给硬吞回去。只淡淡地回答「是喔」、「喝酒吧」,之后大家仍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才会注意到『爱』字的解释不对劲。岸边走着,突然为认定马缔是「没有烦恼也没有自卑感的菁英」自责,脸红了起来。



才刚刚习惯了辞典编辑的工作,就一副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太没分寸了。马缔苦恼着《大渡海》的编纂工作,我明明就看在眼里啊!他才不是什么菁英。至今为止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自卑感、没用大脑活着的人,应该是我吧!



每次遇到岔路时,总是选择比较平顺的方向,随波逐流地生活、工作着。



开始投入辞典编辑工作,和词汇正面交锋之后,我好像有了些许改变。岸边这么想。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守护、传达,是一种想要和别人联系、分享的力量。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就会开始探索自己的心,留意周围人们的心意和想法。



因为参与编纂《大渡海》,岸边第一次真心想把词汇当成新武器,深入「沟通」的丛林。



曙光制纸总公司大楼位在银座的大马路上,岸边被带到八楼会议室。以前和制纸厂的会议都是在郊区的制纸工厂看样,看来这次完成的纸样,已经专程被送到总公司了。会议室里除了宫本外,竟然连第二业务部的部长、课长、研发负责人、研发部长,所有相关人员都到齐了。



制作辞典的纸张,原来是这么重大的工作。



岸边紧张地打招呼,担心对方可能会不高兴:「竟然只派这么一个年轻人来?」完全忘了刚才的反省,在心里暗自咒骂着马缔,怎么这么粗心。



岸边多虑了。只见曙光制纸的人表情和善却难掩紧张,恭敬地回着礼。会议室中央的大桌子上,放着好几份纸样。



「这就是《大渡海》要用的纸。」



岸边走到桌子旁,部长们立即分成二边让出路来,就像摩西在红海上划出一条通路那样。



「这是研发部全体动员制作出来的,」宫本说明着:「我们为滑顺感下了最大的工夫。」



研发部的两人不断地点头,看得出他们为了因应马缔的无理要求,日夜不懈认真研究的模样。



岸边轻轻触摸着宫本所谓「极致的纸」,又薄又柔顺,触感极佳,皮肤甚至感觉得到一股清爽,纸张带有淡淡的柔黄色和滑顺感。岸边在明亮处拿起纸让光透过,的确有微微的红色,这正是宫本引以傲、只有曙光制纸才做得出来的色调。



「我们已经试印过了,很吸墨水,而且不会透到背面。」



宫本谨慎地选择适当的用语解释着,房间里其他部门的人,跟着激动地点头。



纸张被马缔指出缺点后,宫本努力协助同事调整配方,其间拿了四次改良纸样到公司。也亲自拜访过好几次,听取马缔的想法。每次的对应窗口都是岸边,和宫本一再「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地交换对纸质的看法,仔细地讨论。



岸边虽然是辞典编辑部的人,现在却和宫本培养出革命情感。虽然不打算被宫本牵着鼻子走,倒也真心为宫本祈求,这次的纸样就是「极致的纸」。



为了尽量帮上宫本的忙,也为了研制出最适合《大渡海》的纸,岸边在这一年八个月中摸遍了各式辞典。平常使用时或许不会在意,每一部辞典的确因出版公司的不同,纸张的颜色、触感,翻阅时的舒适感也完全不同。同时,更不断反复翻阅、触摸编辑部制作的辞典,用手指品味每种纸的差异,差不多到了闭上眼睛一摸就能分辨是哪家出版社哪部辞典的程度。佐佐木甚至佩服地说:「如果有辞典检定的话,你一定能取得一级资格。」



眼前的纸样,不论颜色、轻薄、触感都超过合格点数十二分。但最重要的还是马缔重视的滑顺感,到底行不行呢?



岸边吞着口水,慢慢地摸着纸张。一张、二张,就像翻阅辞典般,一张张翻着纸样。



房间在这一瞬间被静阕笼罩。研发负责人终于忍不住,是一位大约三十五岁,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



「怎么样?」



研发负责人既自信又不安地望着岸边。



太完美了,正想这么说的岸边,却因为紧张而声音僵掉,慌张地清了一下喉咙:



「太完美了!」



全场欢声雷动,研发负责人兴奋地高举双手,研发部长和业务部长握了手,宫本和业务课长则百感交集地拥抱。岸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中年男人毫不掩饰地表达内心的喜悦。



「太好了!」



宫本和课长拥抱完后,用白衬衫袖子擦了擦脸,太过激动以至于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也认为这次应该没问题了,但听到岸边小姐说『好』的那一刻,真是太感动了。」



宫本似乎很信任我,信任我这个纸张的外行人……岸边非常开心。想起和宫本多次开会的日子,现在终于做出了「极致的纸」,看到曙光制纸的每个人笑开的满足表情,岸边感动至极,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急忙别开视线,落在纸上。



曙光制纸开发的《大渡海》专门用纸,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太完美了。每翻一页,纸张都会吸附在指腹上,但不会一次吸附好几页,也不会因为静电而沾黏在手指上。就像沙子干掉后,自动地离开手指。



完美的滑顺感。这纸张,马缔一定也会赞不绝口的。



「太好了,总算安心了。」业务部长兴奋地说着:「纸的质感是很主观的。要如何把玄武书房想要的感觉传达给研发部的同事,我们的课长也费了不少苦心啊!是吧?浦边先生。」



被部长这么一说,课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呃,没有啦!」比起豪放粗犷的部长,课长倒显得沉稳许多。



「我可是很严格地要求他们,」业务部长继续说:「要做出『像个用情深厚,但离去时却不拖泥带水的女人』那样的纸张。怎么样,这个比喻有清楚说明所谓的滑顺感吗?」



就算心里不怎么赞同,岸边也只能微笑点头带过。这样的比喻不但难懂,还会让第一线研发人员一片尴尬吧!



「那么,确定册数和大致的页数后,请通知我们。」



宫本忍不住插嘴,以免部长对岸边说话不当变成性骚扰。并用眼神对岸边示意:「对不起,我们部长就是这个样子。」



「梅雨季前,辞典的后半部也会进入四校,到时立即联络贵公司。」



岸边说完后,宫本再以眼神示意:「好的,完全没问题。」



出版册数和页数确定后,就可以计算纸张的用量,开始抄纸。



「抄纸机也准备好了。」



研发部长兴奋地说,研发负责人满脸笑容整理着「极致的纸」,好让岸边带回去。他裁成辞典开本的大小,把一百页装钉成一册。



岸边正担心「万一我的判断错误,那就糟了!」这下让我把纸带回去,请马缔做最后确认,真是太感谢了。



提着装有「极致的纸」的纸袋,岸边准备离开曙光制纸,全员在电梯前目送岸边离去。



「不重吗?」



宫本看着纸袋,体贴地问。



「才几本册子,没问题的。多亏了曙光制纸的各位同仁,替敝公司开发了这么优质又轻薄的纸张。」



听了岸边的回答,宫本害羞地搔了搔鼻头。



「我送岸边小姐到楼下。」



说完后,和岸边一同进了电梯。



「那就拜托了,今后也请玄武书房的各位多多关照。」



「彼此彼此,真的很感谢。」



互相鞠躬后,电梯门关上,岸边突然意识到正和宫本两人处于密室。



「啊,终算能安心,松了好大一口气呢!」



宫本原本耸着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辛苦了。有了这么好的纸,我们也要尽力做出内容最充实的辞典。」



「岸边小姐。」电梯抵达一楼时,两人走在前往大门的路上,宫本说:「今晚方便一起用餐吗?庆祝『极致的纸』顺利完成。」



玻璃大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两个人吗?」岸边问。



宫本点了点头:



「两个人不行吗?」



「不,但是应该我请客才对,恭喜你完成『极致的纸』。」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宫本认输了。



「我去拿上衣和包包,马上回来,你等一下。」



宫本说完后,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了,急忙爬楼梯上去。



岸边趁机打电话回编辑部。



「这里是辞典编辑部。」



「马缔,我是岸边。纸张很完美喔!」



「太好了!总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纸样在我手上,但今天可以不回公司吗?」



「没问题。只要岸边确认没问题,纸样不拿回来也没关系。」



「不,我明天会把样书带去公司。另外……」岸边好不容易说出口:「可以用公帐请宫本先生吃饭吗?」



「当然。我现在正要和松本老师一起去七宝园,要会合吗?」



马缔偶尔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但几乎都表错了情。



想和宫本二人单独用餐的岸边,慎重地拒绝马缔,预约了自己想去的店。



神乐坂的夜晚,和平常一样带着湿濡的光辉。



经过石板小路,岸边为宫本引路到月之里。推开纸格子门,柜台内传来香具矢「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她似乎尽力想表现得友善,但事实上光滑的脸颊皮肤却只稍稍动了一下。明明能够纤细地操弄调理刀,但在人际交流上却依然一副笨拙的模样。



宫本很好奇地望着民宅改建的店里,被带到吧台的座位,香具矢从里面递出热毛巾。店里的年轻服务生似乎因为感冒而没来上班。



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只有岸边和宫本。开胃前菜是和式风味的红叶鲛鲸鱼肝佐袖子醋萝卜泥,两人点了啤酒,干杯。鲛鲸鱼肝的浓醇口感在嘴里化开。



香具矢依然面无表情,站在柜台内做着菜。鲜度和厚度都很讲究的综合生鱼片、豆皮内塞入满满的纳豆后以平底锅稍微煎过,算准时间一盘盘上菜。



「真好吃!」宫本开心地吃着料理:「真是家好店。」



「纳豆和豆皮都是家常食材,但我就没办法煎得这么香脆。」



喝完啤酒加点番薯烧酒,岸边也跟着喝。香具矢似乎有点害羞地低着头,今晚感觉就像女生版的高仓健,帅气沉稳。



「我在辞典编辑部的欢迎会时,曾经来过一次。」



岸边说完后,窥探着香具矢的表情,香具矢看起来没什么好隐瞒的模样。于是继续说:



「这位林香具矢小姐,是马缔的太太。」



「噗!」



宫本被烧酒呛到喷了出来,慌张地拿热毛巾擦着嘴。香具矢和岸边对望,眼神里说着:我们可不是在开玩笑啊!



「那位马缔先生,竟然结婚了。」



相较于香具矢的结婚对象是马缔,他更惊叹的似乎是马缔已经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样的缘分……」



宫本话说了一半,发现这问法不太礼貌,于是含糊带过。香具矢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简短回答:



「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寄宿处。」



《大渡海》用纸定案以及和宫本共进晚餐这两件事,让岸边的心情非常高昂,以至于比平时更容易醉,脸颊已微微泛红。借着酒意,她鼓起勇气问香具矢:



「可以请问你看上马缔的哪一点吗?」这么问似乎很失礼,急忙又补上:「呃,虽然我知道马缔有很多优点啦!」



「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样子。」



香具矢一边仔细查看着烤土鸡的火候,一边回答。然后迅速盛盘,附上柚子风味胡椒,端上桌。土鸡皮烤得香脆,鲜嫩的肉汁汩汩流出,两人像在品尝珍贵的果实般把鸡肉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真好吃!」



岸边和宫本异口同声赞叹,不自觉再追加了烧酒。



香具矢微笑着说:



「表达对料理的感觉不需要复杂的词汇,只要一句『好吃』和享用时的表情,我们当厨师的就能得到回报。但想让厨艺精进,词汇就非常重要。」



第一次听到香具矢说这么多话,岸边放下筷子,专注聆听。



「我十几岁开始踏入日本料理界,却在遇见马缔后,才懂得词汇的重要。马缔说过,记忆跟词汇是很像的。香气、味道或声音,能够唤醒埋藏多时的记忆;而那些混沌不明、仿佛沉睡着的心情与事物,词汇则会让它们苏醒过来。」



香具矢不停手地洗着碗盘,继续说:「在吃到好吃的料理时,如何把味道经由词汇转成记忆,对厨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全心投入辞典编辑的马缔,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情书写得那么怪异,在家里却能给香具矢工作上的建议,还甜言蜜语地倾诉爱意?完全无法想像的岸边试着追问:



「马缔在家时,表达能力很好吗?」



「不,他总是默默看着书。」



果然!



岸边垂下头。身旁的宫本却不断点头,说:



「我懂你的意思。我在纸厂工作,要将纸的颜色、触感化成语汇传达给研发人员,实在非常困难。但是,经过无数次沟通、讨论,最后达成共识,漉出心目中想要的纸时,那种喜悦却无可取代。」



能够激荡出火花的东西,非词汇莫属。岸边突然想到遥远的古老年代里,在生命出现之前包覆着地球的大海,是一团混沌、缓缓蠕动的浓稠液体。人类心中也有同样一片大海,直到名为「词汇」的雷电打下,万物始生。爱也好、心也好,都因词汇而有了形体,从阒黑的大海中浮现出来。



「辞典编辑部的工作还习惯吗?」



被很少发问的香具矢一问,岸边笑着回答:



「刚开始真的很不知所措,现在很开心,也做得很起劲。」



刚被调到辞典编辑部时,岸边根本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能开朗地回答。



两组新客人进来后,香具矢也忙了起来。边享用香具矢算准时机送上的茶泡饭、冰镇过的水果、自制香草冰淇淋,岸边和宫本一边愉快地交谈。



「和马缔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宫本趁香具矢不在时,小声地问。「怎么说呢,感觉不太好亲近,像个怪人。」



没有恶意,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这倒是。」岸边认真地思考着,说:「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我们曾因为男女之事而争执。」



「什么?」



「不是啦!是辞典中『男性』和『女性』这两个词的事。」岸边急忙解释。



宫本的脸上闪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说:



「我国中时曾经查过辞典里的『女性』。」



「为什么去查?」



「唉呀,青春期的男生,总是有很多遐想嘛!」宫本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着。「结果书上写的竟然是:『跟男性相反的性别』,让我好失望。」



「你跟我一样!」岸边忘情地大声说:「《广辞苑》里对『男性』的解释是:『人的性别之一,不是女性的一方』;再查『女性』,则写着『人的性别之一,身体器官能生育小孩的一方』。《大辞林》中,『男性』是『拥有让女性怀孕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女性』则写着『拥有能生育小孩的器官及生理机能的一方』。」



岸边气呼呼地说完,宫本也歪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人妖也应该含纳进去吗?」



「对男女的性别用二分法来说明,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有点过时了吧?为了说明一个字而拿出另一个字,定义为『这个的相反』,是辞典里常见的方式。但是,『右』和『左』的说明却非常详细。」



「有多详细?」



「你可以自己查查手边的辞典。」



岸边吃完冰淇淋,喝着热茶:「就算这是辞典的特性,但以怀孕生育来介定男女,岂不是太瞧不起人了?况且现在还有不少性别认同障碍的人。『不是男性的性别,以及,自认为是女性的人』这样的释义也不够,应该要更全面一点。但是马缔却不同意,还说:『现在这么写,为时尚早了吧?』——『为时尚早』耶,现在谁会这样讲话啊!」



宫本居然没站在马缔那一边,说了一番令人钦佩的话:「我反而觉得岸边小姐说的很有道理。为了那些对性别懵懂而查阅『男性』和『女性』的中学生们,应该要有更开放且深入的解释才是。」



「再怎么开放,但辞典始终有它保守的一面。」岸边叹了气:「有时候让人觉得像个顽固的大叔。」



「马缔吗?」



「辞典啦!」宫本故意揶揄,岸边爽朗地笑着说:「虽然很顽固,却很可靠,也令人敬重。这次的工作让我有机会了解辞典,我还是第一次学到这些。」



吃完饭,两人还意犹未尽,于是又转往附近的酒吧。第二间店由宫本买单。



正要拦计程车时,宫本说:



「岸边小姐,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吗?」



当然可以,岸边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用红外线通信交换了联络方式。两个手还没有握过的大人操作着无线装置,让彼此的手机先亲吻般地碰在一起。岸边觉得很有趣,呵呵笑着,或许带有几分醉意;宫本也跟着笑。



宫本为岸边拦了一辆计程车,挥着手道「晚安」。岸边也挥手回礼,宫本还站在路旁,车子已经开走。



毗沙门天的红色大门渐渐变小。



握在手上的手机震动着,有新简讯。



主旨:谢谢招待



内文:今天很开心,我也会尽全力为《大渡海》努力。下次还能一起用餐吗?



岸边也速迅回复,望着车窗外夜晚的街景。今天也有很多词汇在空中交错飞舞。



愉悦的心情和完全放松的表情,或许会让司机觉得怪异吧!岸边轻咬着嘴巴内侧黏膜,收敛起脸部放松的肌肉,勉强维持着正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