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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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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这一生应该是无聊透顶。大人都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代」,就是最好的证据。竟然会羡慕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我竟然永远不可能从现在的地点往上浮升!



我一直以为周围的人也都跟我有一样的危机意识,不过事实却非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办法,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现实。譬如读书,譬如听音乐,譬如热中运动,譬如专注于学业,藉由这些方法来安慰自己。



遵守一定的规则,得到一定的能力,只要没有遭遇极度不幸就能活下来。我会觉得食物很美味、睡眠很舒服,但不论做什么都很无聊。太无聊了。



每天早上吃饭、上学、进入规定的教室、坐在规定的座位,不跟特定的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既没有友好关系,也不会彼此伤害。



我只是盯著桌子,等候时间流逝。「无聊」受到刺激,就会变得更明确;扭动身体,就会使疼痛更剧烈。只要静静待著,就能把它当成单纯的既存事物,设法撑过去。我静静地注视著栖息在自己心底的「无聊」。



我张开眼睛,迅速环顾四周。这间教室里聚集了三十名毫无特色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特别人物。包含我在内,个个都是无趣的家伙。



我跟这些家伙的差别,就是我在生活中没有忘记自己的无趣。其他人总是以某种方式为人生增添色彩,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我对他们一视同仁地轻蔑。



我感到走投无路。对于只能感到走投无路的自己,以及连走投无路的感觉都没有的那些家伙,我心中产生怒火。



持续为自己的无趣感到愤怒的现在,据说就是人生最高潮。



真是太蠢了。



喂,拜托。



不论是谁都可以,把我连同这份心情一起带走,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吧!







以前我在无所事事时,会大量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也因此累积各种无用的知识,不过并没有更多的收获。专门书籍与非小说类书籍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尤其是他人想出来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带来希望。



「铃木,从第五行读到下一段。」



「好的。」



我回应老师的指示,拿著国文课本站起来,朗读被指定的部分。我不会反抗。看到班上以不良少年自居的家伙挑衅地说「好麻烦」,我就会觉得他们完全不了解。如果怕麻烦,就应该依照指示行动。随波逐流是最能单纯地推动时间的方式。既然没有选择请假、为了某种理由来上学,那么就只能藉由这个方式来减轻麻烦。或者他们根本不觉得麻烦,只是想要引起注意,以为可以藉此减轻自己的无趣程度,那就更低等了。



上课迟早会结束。午休前有四节。光是坐著听人说话,肚子也会饿,所以我每天都会去学校餐厅,独自坐在空位上,把当天随意选的食物放入嘴里。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吃著跟实际想吃的有些落差的东西。



用餐结束后,我也没有特别流连,直接回到教室。我在嘈杂的教室中坐在自己的座位,周遭的家伙就会稍微拉开距离。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庆幸。彼此就算积极交流,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就跟早上一样,默默地忍受无聊的痛苦。通常总是能够忍耐成功。



「喂,铃木。」



今天中途出现干扰。我前面座位的女生───田中───横向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趣地看著我。从她的嘴巴到纸盒包装的果汁,有一根吸管连结。



「你活著有什么乐趣?」



别开玩笑───我心想。我讨厌她明明不经思考、却提出一语中的的问题,而且还一副「懂得乐趣的自己过著比你更高尚的人生」的态度。



「没什么。」



「你不要发飙行不行?你放学之后都在干么?」



「在跑步。」



「跟谁?你没参加社团吧?」



「自己一个人。」



「搞什么?你是运动员吗?」



「不是。」



「笨蛋,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更有趣的事情来做?铃木,你老是盯著桌子,看到你的脸,连我都要变得阴沉了。」



别多管闲事。我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为什么还要顾虑他人的心情来生活?被这种跟所有人装熟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庸俗同学搭讪,我也会觉得无聊程度有增无减。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好阴沉。」



看到田中夸张地皱起脸,我差点要叹一口气,但还是忍住。我不打算轻易在班上树敌,否则不只是无聊,还会变得麻烦。



「不过关于『无聊』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好想快点离开这种乡下地方。」



我打心底觉得这个意见很蠢。



这里是乡下或都会并不重要。搭电车或开车,顶多一小时或最多两小时,这样的时间根本无关紧要。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能做出一件特别的事吗?不论在什么地方,你跟我都是无趣的人。



我移开视线,表示不想再继续交谈,但田中似乎还想利用我来打发时间,假装自言自语,寻求我的反应。



「喔,本班个性阴沉的女性代表回来了。」



田中望著教室后方,以不怕被听到的声音这么说。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铃木,你跟她是阴沉伙伴,没有彼此聊天吗?」



这家伙要怎样才满足?这世上充斥著无意义的问题。



「没什么好聊的。」



「也许你们会谈得来。你们两个总是盯著桌子,可以聊聊哪张桌子的表面比较漂亮。」



我讨厌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的人。



阴沉伙伴───我知道从外部来看,我和(应该是)刚刚走进教室的斋藤是一样的,但即使把两人兜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意义。



前面座位的田中总算对我厌倦而离开。我默默地等待,午休时间就结束了。扫除时间,本周我负责整理教室。我适度地把地板和黑板弄乾净,适度地排好桌子。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做,为了生活就必须要扫除。一开始就不追求趣味的工作,对我来说非常轻松,比午休时间更能稳定心情。



后来我又撑过第五节与第六节课,结束放学前的道别,便毫不留恋地踏上归途。大多数的班上同学都因为得到自由而放松,有几个人则为了接下来的社团时间而紧张,每个人都会在教室里流连几秒钟。也因此,就结果来说,只有我和另一个人毫不浪费时间地走出教室。



虽然会有某一方看到另一方的背影这样的差异,不过我们在走廊上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交流。



由于我们的座号相近,因此在鞋柜区,晚到的人必须等先到的人换好鞋子。



今天是斋藤先到。她并没有特别匆促地换鞋子,而我则默默等候。虽然有时立场会逆转,不过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共度几秒钟。两人没有交谈过。



斋藤默默无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我也默默地换上鞋子。



我跟斋藤会谈得来?那家伙的心中,一定也只有和其他家伙差了零点几公厘的无趣。班上有人能够分享同样的心情而得到救赎───在这世上,至少对像我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来说,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不论是奇迹、命运或特别事件都不存在。







「啊,香弥,你回来了。」



回到家,母亲正要出门。她穿著丧服。



「我回来了。」



「幸好你赶上了,妈妈现在要出门。外公的妹妹过世了。你应该没见过她,不过我要去参加守夜。你可以转告哥哥吗?」



「我知道了。」



「我会很晚回家。晚餐在冰箱里,微波加热之后再吃吧。还有点心。」



「嗯。」



「我会在你的生日之前回家。」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注1)。」



我送走母亲之后,走上很普通的独栋房屋的二楼,在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我脱下制服,换上运动服,下楼梯到一楼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有甜甜圈的盒子。这东西需要冷藏吗?我边想边拿出盒子打开,挑了热量看起来最高的甜甜圈。我需要跑步的热量。



我在静悄悄的家里,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吃甜甜圈。我们家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家庭,父亲此刻正辛勤地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学,下午努力打工。母亲出门后,这个时间除了我以外没人在家。他们过著平凡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还算快乐,然后对最年幼的我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期」这种放弃人生的鬼话。



这时我忽然想到少了什么,便起身去打开放在客厅角落的收音机。平常母亲总是边听收音机边做家事,因此我回家的时候,收音机随时都是打开的。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相较于无声,收音机播放时感觉比较不会听见多余的声音。打开收音机时,正在播报战争相关的新闻。最近的广播都是这个话题。



我感觉嘴里的水份被甜甜圈吸收,便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杯子里喝。我从小就满喜欢喝牛奶,或许因此而得到高于平均的身高。遗憾的是,对高个子有利的运动并没有让我产生兴趣。



因为肚子饿,所以感到美味。吃终究是为了生存。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无趣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自杀。对于死亡,我当然会感到恐惧,不过更重要的是,现在死了也很无趣。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被前面座位的田中那种人说「我就知道他会自杀」,没有任何意义。



我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待消化,然后关掉收音机与电灯,穿上慢跑用的运动鞋出门。我在家门口拉筋之后,开始走路,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路径每天都一样,往山的方向前进。我不会为此烦恼。我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姑且锻炼身体。当然也不是没有些许的爽快感。



跑步时,脑袋放空的时间和想事情的时间会交互来临。在想事情时,通常是在想该如何脱离如此无趣的每一天。从国中开始,我在跑步时只要想到什么,就会去尝试;譬如模仿不良少年的举止,突然去参观社团活动,或是与音乐共同生活。我会持续到为自己感到失望,觉得「原来就只有这样」,然后又开始跑步、思考,重复同样的过程。这回要来做什么?



在隆冬跑步时,感觉就像在社团忍受严苛的练习,不过到了二月下旬,气温适合跑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



我在熟悉的乡间道路跑步,到了作为目标的铁塔折返,总计大概跑一个小时左右。回程我在气喘吁吁的状态中,跑入途中的林子里做最后冲刺。我爬上没有铺装的路径,不久之后来到坑坑洞洞的柏油路。沿著道路前进,就到达一个公车站。那里就是我慢跑的终点。



已经没有使用而生锈成褐色的公车站牌,贴著不论等多久都不会来的公车时刻表。明明已经没有需要,旁边仍矗立著一座铁皮屋般的候车亭。我照例打开拉门,进入里面坐到长椅上。



我调整呼吸,等到心跳稳定下来,候车亭里就只能听到鸟叫声。眼前的柏油路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几年前绕过这片树林的全新道路完成后,大家都选择使用那条路。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终点,最大的理由就是因为没有人会到这里。我自己也无法说明这种感觉,不过我很讨厌被人看到自己结束跑步的瞬间。在跑步时或出发时被看到,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只有结束的瞬间,我想要保留给我自己。



第二大的理由,或许可以说是我心中的妄想,总觉得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幻想。当我独处时,就觉得即使是最荒谬的念头也能够被容许───譬如坐在这种地方,或许有一天会有奇妙的公车驶来,把我载走。我当然知道奇幻故事不会发生。我知道像这样梦想的自己,就跟在教室里自我安慰的那些家伙同样愚蠢。所以我不会在其他地方幻想。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放纵自己───一天两次,在我能够真正独处的这里。



不论是谁,都有幻想的地方吗?不,应该没这个必要。



我静静地在这里待到停止流汗,当心情的节奏也得到调节之后便站起来,走出候车亭,再度认知到无趣的自己。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左右两边都没有人影。



我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到家,哥哥已经回来了。我在客厅跟他打了没什么特别的招呼,然后转告他母亲的留言。



「咦?香弥,你的生日是今天吗?」



「明天。」



我并不打算反抗除了无趣之外恰如其分的家人。我简短地回答之后,就上楼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吃晚餐之前,我查了在慢跑时想到的下一个挑战项目:登山。与人竞争、或是挑战人类过去纪录的运动,除了能够留名青史的人之外,其他人去从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以自然为对象或许不错。如果能够亲眼看到平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景象,自己内心或许也会产生改变。当然也可能不论看到多美的风景,我都只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想。



当我在网路上看到一直爬山而达到无人能及的境界的和尚时,肚子开始饿了。



我走下楼梯到一楼,吃了母亲准备的晚餐,多少也能感受到美味,并再度和哥哥进行无关紧要的对话,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去双亲曾经担心我一直窝在房间里,不过最近已经没有特别在意了。他们知道我每天晚餐后都有固定行程。



这回我在房间查了一小时左右登山需要的用品,然后再度换上运动服。接著我下楼到一楼,前往哥哥所在的客厅。



「我出去了。」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不理会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到玄关穿上运动鞋,出门之后感到还是很冷。不过相较于前一阵子必须穿更多衣服才能在晚上出门,现在已经舒服多了。



我朝著傍晚跑过的方向再度踏出第一步。家人似乎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去空旷的地方慢跑,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自从我了解到我只要待在房间里,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操心与关注,为了躲避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便开始花很长的时间在黑暗中走路。



跟傍晚不同的地方除了速度之外,还有一点:这回我会直接前往那个公车站。我不会穿过树林,而是慢慢走在路灯稀疏的柏油路。



路上还有住家时,我可以不用想太多继续走,但是当周遭逐渐变暗,只有间隔很远的路灯与空屋,以及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时,走路时就得稍微留意四周。为了避免被车撞到,我在手腕上戴了微微发光的手环,不过如果边走边发呆,就有可能自己掉入水田或旱田里。即使想要求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路过。



话说回来,我几乎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因此今天也毫无问题地到达那座树林。我在路灯俯视之下,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久就看到公车站。



公车既然不来,大概也不需要亮光。公车站位于两盏路灯之间的正中央一带,刚好在最暗的地方,可是照亮公车站的却只有月亮。打开候车亭的拉门,里面有日光灯的开关,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因此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亮。



候车亭里可以挡风,所以冬天时的体感温度会比外面来得高。我关上门,坐在几乎看不见是否在眼前的长椅。



我盘起腿,取下手腕上的手环,放入口袋里。手环的光在黑暗中很碍眼。



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很难找到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候车亭内。外面隐隐约约发亮,更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和无趣的外面属于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我唯一被容许幻想的地方,一天只有两次、可以纵容自己无趣本性的时间。



为了等候有可能来迎接我的某样特别事物,我静静地闭上眼睛。







已经失去用途的公车站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撤除,其实是有理由的。原因在于这座乡下小镇流传的奇妙传说。不再使用的建筑物,必须保留一阵子不能破坏。这是因为祖先可能会使用人迹罕至的这些地方。当祖先下凡到人间,有可能需要这些地方。也因此,我们的小镇上零星分布著一栋栋外貌阴森的空屋。



传说的起源以及流传至今的理由都不重要。多亏这个愚蠢的童话故事,让我每天能够独自一人得到心灵的休憩。



不过就算是为了让心灵休憩,也未免太轻忽了。



我在候车亭里不知不觉地睡著。



过去我也曾经昏昏欲睡,但今天大概是因为天气变得暖和,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好,总之当我醒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睡著了。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又吃了一惊:我已经变成十六岁了!



母亲大概已经从殡仪馆回来,手机接到几通电话和简讯。简讯内容掺杂著担心与说教。我输入回覆的内容,说了一半实话,告诉她我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不小心睡著,现在马上回去。输入完我就传送给她。



到了半夜,候车亭的寂静与黑暗似乎更加浓密,让我产生彷佛还在睡觉的错觉,精神感觉很恍惚。



我感觉到呼吸好像稍微偏离了自己的身体,便试图调整。我虽然说会马上回去,但是要离开幻想的场所、回到外面的世界,需要做一些准备。我必须调适自己内心的节奏去配合外面才行。



我缓慢地呼吸,等待身体逐渐适应这个世界。



我站起来,踏出脚步,彷佛是要拂落缠绕在身上的黑暗孢子。接著我朝拉门的门把伸出手。



「你每天都要去哪里?」



我听到声音。



放在门把上的手弹起来,让门发出摇晃的声音。



我急促地吸入空气,肺部感到疼痛。



心跳变得剧烈。



我有一瞬间陷入恐慌,在黑暗中站不稳,伸手贴在墙壁上支撑身体。掌心感受到粗糙的触感,不知是灰尘还是墙壁碎片纷纷洒落在地面。



冷静点───我在脑中告诉自己。



我把气吐尽之后,再次吸气。



刚刚那是什么?



我听见声音。



声音从右边传来,应该是女人。



会不会是我听错了?有可能。也许我睡昏头了。



我是不是应该直接出去?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会睡觉。」



这回我清楚地听见了。这是有些沙哑的女性声音。



我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神经彷佛在沸腾。



这是什么?



我一开始想到的是幽灵。听过太多次的传说故事也助长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么老旧的候车亭,又是在半夜,应该是幽灵出没的最佳时机。不过我有疑问: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过,现在才突然跑出来?还有一点:就算是幽灵,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能听到声音吗?



接著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睡著时,有人来到这里。不过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我卯足心力控制变得凌乱的呼吸与心跳。



我思索著该不该回头。现在这个时刻或许就是分水岭。我会不会在回头的瞬间遭受危害?



我感到恐惧、烦恼,但立刻就得到结论。



我是白痴吗?



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什么好烦恼的?



该做的事只有一个。



我想到每天自己都在想什么。



我明明在等待。



每天晚上,我来到如此荒凉的公车站,一边对无趣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边在等待某样东西降临。



而事情毫无预警地突然发生了。如此而已。



至少要确认发生什么事才行。连确认都没有确认就离开这里,日后抱著后悔的心情活下去有什么用?



我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同样份量的空气。



在此同时,我心中也充满了恐怖的想像。老实说,我此刻双腿发软。我缓缓地、以避免被对方察觉到的慎重态度回头。



黑暗中,没有看到像是人类的东西。



也没有像是动物的东西。



然而那里的确有某样东西存在,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凝神注视。



黑暗中飘浮著绽放淡绿色光芒的小小物体。



在这座候车亭里,没有照亮东西的光源。也就是说,某个会自己发光的东西飘浮在那里。



长椅上方几十公分的高度有两个,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地面附近有九个……不,有两个看起来像是重叠在一起,所以这边也是十个。



上面两个和其他二十个的形状不同,动作也不同。上面那两个是什么?接近椭圆、类似杏仁形状、并排在一起的那两个东西,有时候会同时消失。其他的光点则稍小,呈圆形,看起来像规律的虫子般蠕动。



刚刚说话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这些小小的光点怎么看都没有要加害我的样子。我鼓起勇气接近它们。



「怎么了?」



我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停下正要前进的脚步。声音是从正面传来,很明显地是对我的行动发出的问题。



对方说的话具有意义。有办法对话吗?



我吞下口水,尝试主动开口说话。



我犹豫著该说什么。



「谁在说话?」



对于我发出的声音,对方出现了反应。我听见人类吸气的声音。接著二十个小圆形开始蠕动,上方的十个移到稍高的位置,并改变排列顺序。位于高处的两个发光体则变得比先前更大,从椭圆形变得接近圆形。



「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惊讶。上面两个发光体以红绿灯闪烁的频率反覆消失又出现。



我不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只好沉默不语,再度听见吸气的声音。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听得见。」



上面两个光点再度变大。较小的二十个光点当中,上方的十个有半数靠近上面的两个,变成纵向排列。



「为什么突然───」



随著声音,上面两个再次闪烁了几次。一闪一闪。



一闪一闪。



「你活著吗?」



「我、我活著。你呢?」



「我还活著。」



双方可以对话。



她问我是不是活著,或许以为我是幽灵吧?另一方面,只凭光点无从得知说话者是不是生物,不过根据这个说法,对方似乎也活著。



我暂时假定对方是某种生命体,试著提问:



「你在哪里?」



「哪里?───这里。」



声音回答。到底是哪里?



「你是……昆虫之类的吗?」



「昆虫?我是人类。」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一颗颗光点连结在一起摇晃。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我老实说出来,对方便沉默片刻。我以为这句话让她感到不愉快,不过她似乎是在思考。



「在我眼中,你看起来像是人类。」



「我是人类。」



「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景象:在我胸口的高度有两个椭圆形的光,在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连在一起的小光点,接近地面的地方也有同样的十个光点。



「原来如此。」



我原本无法预期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能够理解。上面的两个光点同时纵向晃动。



「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和指甲。」



「眼睛和指甲?」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屏住气息。



我再度凝神注视。



听她这么说之后再仔细看,上面两个似乎在光芒当中也有层次,就像白眼球和黑眼球。



偶尔会消失,是因为眨眼睛?变大是因为睁大眼睛?



刚刚纵向晃动的动作,是在点头吗?



指甲各有十个,就是手和脚的位置?



假设是眼睛和指甲,那么身体其他部位就是在黑暗中变得透明。以姿势来说,应该是坐姿吧。



我想到会不会是隐形人。不过当我询问,对方立刻回答「我是普通的人类」。哪里普通了?基本上,我连对方是不是真的人类都不知道。



「没想到你竟然能听见我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只有眼睛和指甲能够被看到,只是如此低语。我思索这句话中的意思。



「……你一直听得到我的声音?」



「嗯。」



据说是眼睛的光点上下摇动。又点头了吗?



「昨天为止,只有我听见你的声音。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没有╳╳。」



「咦?」



我没有听清楚话中的某个部分,感觉就像是被收音机没对准频道时产生的杂音干扰。



「结果到了今天,你突然╳╳,让我吓了一跳。」



又来了,好像电视杂讯般的声音。从前后文来推断,应该是和先前同义的词没有听清楚。



「我突然听到你的声音……」



我老实这么说,眼前的女人(应该是女人吧?声音听起来是女人,就姑且这么称呼)就提出「为什么」这个自然的问题。



「你刚刚说我是隐形人,也就是说,我的外貌除了眼睛和指甲以外,没有被╳╳看见吗?」



「除了发光的部分之外,都没有看到。」



我指向发光的部位,上面的两个光点便往下移动。「哦。」我听见若有所悟的回应。由于不知道嘴巴在哪里,因此声音感觉突然传来,必须聚精会神才能掌握意思。而且又有杂音干扰。



「在那些发光的部位之外,还有身体吗?」



「那当然。」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不过姑且相信的话,就不难从所谓的眼睛和指甲想像出模糊的整体轮廓。从眼睛的位置来看,手脚的长度以人类而言并不会感觉不自然。



「在我眼中,你的身体看起来╳╳。」



又来了。



「我没有听清楚你说我的身体怎么样。」



「╳、╳。」



她似乎刻意放慢速度发音,但是我还是听不清楚。这个杂音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说『很清晰、很明确』,你听得懂吗?」



「哦,我听懂了。你的话当中,有些地方我没办法听清楚。呃,也就是说,我虽然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和指甲,可是你可以看到我的全身?」



「嗯。在你听见我的声音之前,我就看得到你了。我一直看著你出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然后消失,还以为你是死者。虽然你都不回答,可是我还是会对你说话,所以刚刚才会吓到你。」



眼睛的光消失了稍久的时间。我现在可以理解对方比我冷静的理由。



「为什么我只能看到眼睛和指甲?」



如果相信对方的话,那么太奇妙也太不公平了。



「……仔细想想,或许也很正常。在这么暗的地方,没有发光的部分当然看不见。反而是我能看到你的全身比较奇怪。」



「这么暗……」



不对,不是这样。在眼睛和指甲的后方,我可以依稀看到墙壁和长椅。很明显地,她的身体此刻并不在这里。



我试著提出建议:



「即使点灯也看不见吗?」



「我们被禁止点灯。」



「禁止?被谁禁止?」



「当然是被国家。你不知道╳╳╳吧?」



她喃喃地说「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你」,接著张大据说是眼睛的光点看著我。



「啊!」



原本一直很冷静的她突然发出恐惧的声音,缓缓地将发光的指甲下方的手放在眼睛旁边,看起来似乎是在遮住耳朵。



「警铃在响。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没听见警铃。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仍旧没有听见。



「再见。」



我听见的是突如其来的道别。



「咦?」



「我该走了。因为我还活著。」



「等、等一下……」



突然的相逢,突然的离别。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什么都还没有感觉到,但不知为何,我对于如此特别的时刻即将逝去感到即刻的恐惧。



「你不用离开吗?」



她以冷静的声音问。



「我、我还不用。」



顶多会让父母亲感到担心。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不过如果还活著,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重逢。」



真的吗?特别的时刻会不会就到此结束,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在我的人生当中?



我想像自己再度回到无趣的日常,只凭著预感一直活下去,不禁感到恐惧。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她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从眼睛移动的方式看来,她似乎是站起来了。她在离别之前又说了一次「再见」。从指甲的动作看来,似乎是往和我所在的位置相反方向的墙壁走过去,然后在碰到墙壁之前消失。话说回来,单从眼睛和指甲的光消失,只能说她恐怕离开了。



「喂。」



我试著呼唤,但没有得到回应。我再次同样地呼唤,仍旧没有回应。



她是离开了,或是不理会我?不论如何,看样子已经无法再交流了。即使想要对她说话,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当作是已经离开了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候车亭内再度剩下我一人,就如原本应有的状态。



在她离去之际,我得知(不,应该说是推测出)两件事。



第一,从眼睛的位置判断,她的个子应该和人类女性差不多,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除非她的额头上方很长,那就不一定了。



第二,虽然看不见身体其他部分,不过或许就像她说的确实存在。当她站起来改变身体方向时,有一只眼睛变得看不到了;或许是因为头部的存在,使得眼睛因为角度的关系而隐藏起来。



在黑暗静谧的公车站候车亭,我独自一人被留在铁皮屋中,内心感到慌张与兴奋。



我的心脏因为恐惧或运动以外的理由,毫不保留地高声跳动。



事情发生在仅仅几秒钟内。



刚刚那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



我处于呆滞状态,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只是在脑中反覆播放刚刚发生的事,并且再三思索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做梦。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不过在此同时我也想到:凭我无趣的想像力,有可能创造出外观像那样莫名其妙的生物吗?只看得到眼睛指甲、类似人类女性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在我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现在还不能盲目地感到高兴。



我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她虽然说可以重逢,但是没有任何凭据。如果就此结束,即使刚刚的相逢是真实的,也和做梦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论如何,我知道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如果她说得没错,那么明天来到这里,应该又会遇到新奇的事件。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我也必须醒来认清事实。我不能一直沉浸在特别的梦当中。我做出决断,这下总算走出候车亭。



我抓住门把拉开门,走到外面。外面虽然吹著冷风,却没有把我吹醒。



我仍旧站在这个世界。还早───明明知道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我带著不能给任何人看到的表情,在那里伫立几秒钟。







我不可能睡著。我在一夜未眠的状态迎接早晨,前往客厅,遭受和昨天回家时同样的斥责,同时也得到生日的祝福。



一如平常的早晨,我边听收音机边吃早餐,换衣服之后骑脚踏车上学。我很久没有通宵未眠,不过或许是平日锻炼体力的结果,我并没有感到太难受。如果真的想睡,就在下课时间补眠就行了。



昨晚发生了特别的事。即便如此,日常生活仍旧没有改变。我的心情似乎如实表现在脸上。我在从脚踏车停车场前往教室的途中遇到田中,在她看到我时立刻摆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她仍旧刻意对我打招呼,喊了声「哟」。看来她并不吝于将自己无用的精力浪费在无趣的家伙身上。



「嗯?」



「你为什么摆出一副臭脸?」



「我没有。」



这是谎言。我有。



「你有。脸那么臭,不会有女生想要接近你。」



这样正合我意,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来。



「没关系。」



「人长得帅就是这么任性。」



对于太过无意义的意见,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结果田中不等我回应就离开。当我抵达教室,坐在我前面的田中正大声嚷嚷,向同学炫耀自己养的狗的照片。



就座之后,平常的我只是浏览著无趣的景象打发时间,但今天却不一样。我可以想著在候车亭遇见的那个女人。她会不会真的是幽灵?毕竟镇上也有类似的传说。她之所以声称自己活著,也许是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她也可能是外星人或未知生命体,不过在我读过的故事或体验谈当中,没有那种只有光芒的女人出现。



我试著凭自己的知识,对那个女人的真实身分做各种考察。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不过反正在我的每一天当中,都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发生;花时间思考有可能非常特别的事件,并不算是无用的。「思考」这回事,在变成无用之前都不是无用的。



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果能够再见到她,要如何藉由这段相逢,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光是见到一次非人类的存在,并不能算是特别的人生。必须要更进一步───譬如得到她传授绝无仅有的知识或资讯、设法利用在今后的人生,才会产生意义。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假如她是幽灵,不知道能不能请她带我见识死后的世界。不过这样的情节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不论如何,我都想要再见到她一面。



这一天我也像平常一样上完课。放学后,我比斋藤先到,让她等我换上鞋子。回到家之后,我又出门去跑步。能够见到那个女人的行动就只有前往公车站,因此没有必要采取异于平常生活的行动。



我依照训练菜单跑到公车站。在那里的当然是一如往常无人的公车站。柏油路将夕阳光线反射到候车亭里,完全没有幽灵出现的气氛。我像平常一样静静地在室内等候,但没有发生任何事。果然还是要等到黑暗的夜晚才会出现吗?或者她已经在这里,只是因为太亮,使我无法看到她?我想到这里,试图对她说话,但没有得到回应。既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等到接近晚餐时间之后便决定回家。



家里的人替我庆生,并送我可以测量心跳的跑步手表。我之前慢跑时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听说跑步时维持一定的心跳速度有助于锻炼体力,因此决定好好加以利用。



吃过晚餐之后,我和平常一样去健走。母亲提醒我,今天不要在公园睡觉。我虽然点头,不过出门时已经打算今天也要说类似的谎言。即使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在公车站,我也打算等到半夜十二点之后。因为我猜想,也许她出现的条件就是限定在深夜时段。



当我到达候车亭,里面没有人。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静静地等她。如果她愿意出现,不知会以什么模样出现。昨天她应该是坐在候车亭最里面、刚好在面对拉门的我右侧一带。那些光点会突然亮起来吗?或者跟昨天消失时反方向,从某处走到这里出现?



我虽然睡眠不足,却一点都不想睡。我没有打盹,静静地等她,终于等到十二点。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我还是决定回家。我当然也累积了一整晚的恐惧,毕竟昨天发生的事是做梦的可能性,以及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可能性增加了。



次日我也以同样的节奏生活,次日的次日也一样,然而她并没有出现在我旁边。



我感到焦虑。即使明知焦虑也无法改变什么,但却仍旧为了彷佛一直在搔痒全身的感觉而苦闷。周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我比平常更加烦躁,这几天田中等人都没有来找我啰嗦。



我觉得这也类似某种疾病发作的状态。即使想要改变心态来摆脱焦躁,在肌肤上蠕动的感觉却相当明确,不会消失。我知道治愈的唯一手段,就是再次见到她。否则的话,我也许会一直怀著这样的感觉,一辈子持续前往公车站。这是最糟糕的人生。



我一边期待她今天能够出现、一边又有些放弃地猜想她今天大概也不会出现,度过了这一天;和平常一样,到了晚上就出门前往公车站,打开候车亭的拉门又关上。



「我们又见面了。」



我听到声音,看到淡淡的光芒,全身的骚动突然增加刺激,然后像奇迹般静止了。如此戏剧化的治愈几乎让我落泪。



「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我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但却是她的台词。



「我有几件事情想要问你。」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所以───很高兴见到你。」



我因为太兴奋,边坐下边说出很陈腐的台词,结果为此感到动摇。她以依旧偏沙哑的声音回答「嗯」。



「我以为你只会在更晚的时间出现。」



我说完之后检视手表,时间才晚上八点半。



「不一定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而且╳╳╳也不只一个,所以我以为要更久之后才能再见面。」



我又听到上次的杂音,确实体认到那一天不是做梦,而是与今天连结在一起。



「很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什么东西不只一个。」



「如果说『避难所』,你听得懂吗?」



「哦,这样说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有些词无法传达呢?会不会是知识不足的问题?」



这个说法感觉有些失礼。



「我不是指没听过那个词,而是指听不见。就好像被『沙沙沙沙』的杂音盖掉了。」



「那就更奇怪了。」



她依旧只显露眼睛和指甲,十片指甲横向排列在以人类而言是下腹部左右的高度,前后移动,或许是用手在摩擦膝盖。说到奇怪,能够接受这种外观的对象、甚至还想要进行对话的我,或许也很奇怪吧。不过如果为此犹豫,我的目的就永远无法达成,因此我勉强自己接受眼睛看到的现象。



「首先,我想要确认基本事项。」



我决定先搁置对方是否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问题,先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因为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因此必须赶快说出来才行。



「你究竟是谁?」



虽然是很蠢的问题,不过她并没有笑。



仔细想想,对某个人产生兴趣、想要知道对方的资讯,是我已经遗忘许久的感觉。



「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资讯?」



「呃,比方说……既然是人类,性别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