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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愿你忘了我(2 / 2)


她的音量并不大,听起来却充满自信。



「我爸爸以前也常对我说:『用不著来探病,跟朋友出去玩吧。』如果我听他的话,跟朋友出去玩的话,或许就不会被霸凌了。可是……我并不后悔。」



一之濑顿了几秒,接著说:「所以──」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我想永远……待在你身边。」



我与一之濑四目相交,她一副难为情地回应我一个生硬的笑容。



不行了,压抑的感情从内心深处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出。



我想永远独占她那只有我能看见的微笑。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脱口而出:「我也是。」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明明绝对不能说出口,我却情不自禁。



「今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过圣诞节。不只今年,明年和后年也要。」



说出来了。就算一之濑因此对我退避三舍,也无可奈何。



「呃……相叶先生?」



「干、干嘛啦!」



「……很害羞耶。」



让我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感想就只有这样吗?害我差点笑出来。



「我真的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我回答:「当然可以。」



「没有骗我?」



我回答:「没有骗你。」



「说定啰?」一之濑凝视著我的脸问道。



「嗯,说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从你面前消失。」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确确实实地说到最后。



之后,我们并未互相对视,而是看著彼此的影子行走。



如果谎言得以成真,那该有多好?



如果能就这样陪伴在她身边,会有多幸福啊?



即使想像著或许可能实现的未来,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我应该更早断绝与她的关系才对。原本心想只剩下半年的时间,稍微贪恋一点和她一起相处的时光也不为过吧。



乾脆在最后的时光随心所欲算了,蠢不蠢啊!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死后她会有多么悲伤吗?在最后的最后留下人生最大的污点是要怎样啊?



我松开一之濑的手,从口袋拿出衔尾蛇银表。



决定让时光倒流,消除今天发生的事。



然后下次见到她时,我要好好地与她告别。



无论以什么方式告别,一之濑都会感到难过吧。



不过,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让她更加心酸。最重要的是,绝对必须避免以天人永隔的方式与她分别,我不想再让她承受与失去父亲时同样的悲伤。



应该更果断地说出口才对。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我一直很害怕断绝与她的联系。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一之濑,对不起。



我闭上双眼,向衔尾蛇银表许下愿望,希望她能幸福。



「相叶先生?你怎么了?」



睁开眼睛后,一之濑还在我眼前。



周围的景色并未改变。



「不……没什么。」



我再次尝试,但依然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我尝试再多次──



──时光依然没有倒流……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七月十八日,星期日,天气晴。



这一天,我从白天就一个人来到公园的草地。



是我与一之濑观赏烟火的那片草地。我在位于中央的大树下吹著泡泡,心不在焉地盯著飘远的肥皂泡泡叹息。



在那之后我又试了许多次,结果还是完全没有反应。我打开银表的表盖后,发现表针消失了,只剩下表盘,也无法当作普通的怀表使用。关于为何无法让时光倒流,我也依旧不晓得原因。



虽然听说怀表很容易坏掉,但衔尾蛇银表跟百圆商店贩卖的廉价手表不同,是用寿命交换得来的,坏掉的话,可不是看时间不方便这种简单的程度。



我想找死神投诉,但若是对方不主动出现,我根本投诉无门。既然她也在观察人类,应该能知道我想见她吧?我对不肯现身的死神感到很恼火,但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我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还是死神发生什么事了?那种家伙,被人从后面捅一刀也不足为奇。



我有点期待若是因为死神遭遇变故而导致衔尾蛇银表无法使用的话,那么我的寿命应该也有可能归还给我。



不过,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当初舍弃寿命时席卷而来的失落感,从那天起一直感觉缺少了什么。所以,我的余命应该还是只剩不到半年吧。



不管死神的遭遇如何,我都必须断绝与一之濑的关系。



我仰躺在野餐垫上,沐浴在从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下思索著,该怎么提出离别,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和平的分手方式。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还在这边思前想后的。



问题本来就已经够棘手的了,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的关系,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毕竟是在我作出那种承诺之后,要是跟一之濑说「我不能再见你」,无疑是最糟糕的分别方式。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趁时光还能倒流时采取行动的。



结果,我什么点子都没想到,就这样迎来傍晚,回到家里后,发现门没锁。



在怀疑自己是否忘记锁门之前,我便雀跃地心想应该是一之濑来了吧。



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过今天会跟朋友去玩,没办法来我家。



走廊一片漆黑,每个房间都没有开灯。我失望地心想原来只是忘记锁门了,但客厅里能隐约看见人影,我伸手摸索开关,打开电灯。



「我来了。」



位于眼前的是一之濑……才怪,是死神。



她说话的音调与以往不同,我能感受到她刻意想发出可爱的声音。



不过,知道死神原本嗓音的我,只觉得像是人偶突然开口说话般地吓人,恐怖得要命。桌上摆放著我买来当存货的洋芋片,只剩下空袋。别随便拿来吃啦!



「还『我来了』咧,你这是非法入侵吧!」



「别那么凶嘛,我这是在预演。」



「预演什么啦?别废话了,重点是我无法让时光倒……」



死神将食指抵在我的唇瓣,「等一下再说。今天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之后她命令我叫计程车,我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就被带到外头。



在搭乘计程车移动的期间,我想问她无法倒流时光的事,但实在没办法在司机在场的情况下询问,只好沉默不语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不久后,我们在离家有些距离的家庭餐厅前下车。由于死神在车门打开的瞬间一溜烟地冲下车,计程车费只能由我来支付了。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吗?」



我爬著陡峭的阶梯询问后,她回答:「你马上就知道了。」



那是一间一楼为停车场,必须从二楼店门口出入的随处可见的家庭餐厅。



她打算在这种地方让我看什么东西?况且,我家附近也有家庭餐厅啊。特地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多付计程车费吗?



「欢迎光临!」



一走进店里,便有一名女服务生微微鞠躬,朝气蓬勃地说道。



当我与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才明白死神「想让我看的」是什么。



「相叶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打扮成女服务生的一之濑就站在我的眼前。



一之濑穿著带有荷叶边的粉红与白色的女服务生制服,游移著双眼。我也和她一样隐藏不住内心的慌乱。



「你……在打工吗?」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打工。不对,她压根就没提过她想打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她今天不是要和朋友玩吗?



一之濑轻轻点头后,一脸害羞地说:「我带领您入座。」于是便迈开脚步。一之濑带领我到座席时,望向我这个方向好几次,但当她安排我与死神面对面入座后,我才明白她的视线是朝向死神。



「决定好餐点之后……请按服务铃。」



一之濑逃也似地离去后,死神便嘻嘻嗤笑道:



「你不知道吧?她最近开始在这里工作了。」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一之濑会在家庭餐厅打工。不过,她为什么要瞒著我偷偷打工?



想必是一如往常地看穿我的心思吧,死神回答:



「她是为了买礼物送你才开始打工的,真是值得赞许呢!」



死神表现出佩服的态度,然后粗俗地笑道:「不过被我揭穿了。」我之后打算断绝和她的关系,何必还送我礼物。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麻烦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要帮助你而已。」



「帮我?」



「没错。我是为了帮助后悔舍弃寿命的你。」



死神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后悔?我本来打算立刻反驳的,但她一副不怀好意地抢先一步笑道:「我再说一次,你感到后悔了!」



「你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舍弃寿命的话,就能跟一之濑月美永远在一起了』对吧?这无庸置疑是对自己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



死神说得没错,我思考过无数次。不过──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寿命不是只剩半年的话。若是没有银表的力量,我也不会和一之濑相遇。那不过是想像罢了。」



「不对,你根本没看开。事实上你不也曾妄想过就算没有衔尾蛇银表,或许也能与她相遇吗?」



尽管我对内心被看穿一事感到不快,但我还是开口反驳:



「我是有想像过没错,但只要我们擦肩而过一次,她终究会以自杀告终吧。我实在不认为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关系。」



「真的吗?你真的敢断言她的未来只有自杀一途?」



「……」



我的确曾经思考过,如果我们一再偶然相遇,应该有可能创造另一种未来。当我妄想著这种事情时,被认为感到后悔也无可奈何吧。



「反正,你后不后悔我都不在乎啦!不过,衔尾蛇银表大概是判断你『后悔了』吧。」



「银表判断我后悔?」



「衔尾蛇银表不会听从后悔舍弃寿命之人的命令。」



「也就是说……如果我后悔,就无法让时光倒流的意思啰?」



「就是这样。」死神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我火冒三丈地怒斥:「干嘛不早说啊!」不过死神却丝毫不内疚地回答:「我给过你忠告了,而且你一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绝对不会后悔,我才没说的……」



「通常在关键时刻无法倒流时光都会陷入恐慌,观察人类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是一种乐趣,但是你真的太无聊了,令我失望透顶。」



「我说啊……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害我不小心对一之濑许下承诺了。」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说出那种肉麻的话了。



「说起来,你好像对她说了『我喜欢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之类的话呢。」



明明知晓全部的事,还故意用装模作样的语气模仿我。



「我才没有说到那种程度好吗!」



「差不多吧。」



死神连续按压服务铃,露出狂妄的笑容。「所以,我来帮助你以表歉意。」



来点餐的一之濑,斜眼看著死神。



我点了牛肉烩饭,死神点了法式烤田螺。「以上是两位点的餐……」就在一之濑说到一半时。



「我说亲爱的,人家明天也可以去你家吗?」



说出这种似乎连笨蛋情侣都不会说出的话的,正是眼前的死神。她硬是发出可爱的声音说话,但还是很牵强。



「啥?你在说什么……好痛!」死神在桌面下用力踢了我小腿一脚。



「不能每天见到你,人家实在受不了。人家想和你黏在一起久一点,亲爱的。」



别这样。你能读取人心,应该听得到我说话吧?别闹了!



一之濑一脸铁青,一语不发地离开我们这桌。



「你干嘛突然乱说话啦!」



「我是在给你和她斩断缘分的藉口,你可得感谢我才行。」



我听不懂死神说的话,仔细思考后,整个僵在原地。



「……你该不会是要我以交到女友为理由,提出分手吧?」



「正是如此。」死神得意洋洋地说道。



「……」



「……」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要你当我女朋友。」



「像你这种窝囊废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在谈天说笑的一家人与一群高中生的包围下,我们这一桌流淌著异样的空气。



「再说了,她会相信你那种蹩脚的演技吗?」



「她相信喔!从带我们入座之前,她就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女友了。在我高超演技的辅助下,她现在似乎还没有整理好思绪。」



虽然我怀疑她说的话没有可信度,但一之濑的确脸色铁青。



「都怪你太懦弱,才会招致这种事态。」



「……懦弱?」



「没错,你就是懦弱。因为你没有勇气主动断绝关系,我才想引导她离开你。若是你从一开始就正视她对你的情意,以适当的说辞拒绝她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吧?」



「我的确认为我应该在更早的阶段采取行动没错,但那终究是结果论。为了避免伤害到一之濑的心,只能慢慢拉开距离了吧?」



我在脑海里辩解道:我不想在她还没融入校园生活前贸然行事。



「拉开距离,你最后打算怎么办?」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比如搬家啊,有各种方式吧。」



「要是到时候她问你联络方式怎么办?」



「那时我会……」



「别拿她当挡箭牌了,你明知道不论用什么方式离别,都会伤害到她,不是吗?就算联络不上你,她也会一直等你。」



「像忠犬小八一样。」死神独自笑道。我不予理会,思考自己该怎么做。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开吗?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



「这是你的人生,就算你想和她度过剩余的时间,也没人会责备你。因为你是个后悔舍弃寿命的可怜懦夫嘛。」



「不过──」死神接著说。



「她已经失去亲生父亲了,要是连你都失去的话,肯定没办法再振作起来了吧。要拯救自己的人生还是拯救她的人生,选择权在你。」



不是一之濑的其他服务生端来料理后,死神便悠悠哉哉地吃起法式田螺,我则是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半左右就停下动作。



之后,死神说她要去洗手间,离开座位后就没再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付完两人份的餐费,便独自徒步返家。



仰躺在床上,我不断自问自答,一再挖掘出已经得出结论的问题重新思考。



晚上八点左右,我听见玄关大门开启的声音。



走进客厅的一之濑,呢喃般地说道:「我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明知故问地询问后,一之濑便难以启齿地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今天跟你在一起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沉默不语的我。



短短数秒的沉默,一之濑的眼眶慢慢泛起泪光。



被寂静笼罩的房间中,只微微听得见吸鼻子的声音。



一之濑用手指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以细小的声音说道:「抱歉我没有察觉,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比较生疏。」她强颜欢笑的表情令人心痛,脆弱得似乎轻易就会崩溃,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不是的……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故意在闹我罢了。」



我予以否定。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得开朗。



「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我无言以对,踏不出那临门一脚,我总是在关键时刻退缩。舍弃寿命那天也是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握紧拳头,咬紧牙根后,才缓缓开口告诉一之濑:「我希望你别再来找我了。」



一之濑停止擦拭自己泪水的手指,放下手,任由泪水滑落。



「之前不是有个上班族跟我们一起搭电梯吗?那时他好像怀疑我们的关系……要是你也在学校传出奇怪的流言就不好了,所以……」



这种牵强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那可以跟你一起出去玩吗?」



「不,我想最好……避免吧。」



「……我想也是。那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你吗?」



「我希望……也不要打电话给我。」



我心如止水地翕动双唇,却克制不住满溢而出的罪恶感。



从口中吐出:「对不起喔。」



我能听见泪水沿著她的脸颊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我不清楚是否是用耳朵听见的,可是能听见声音。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然而结束却突如其然地到来。



「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再见。」



我看著她走向玄关的背影,再次反覆自问自答。



这样好吗?用这种方式分别,真的好吗?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从后面紧抱住她,将过去的一切全盘托出,她一定能谅解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与一之濑之间的回忆如走马灯般浮现脑海。将她用公主抱的方式抱到家庭餐厅、一起看电影、在游乐场对战游戏、从水族馆回程时她的满面笑容,以及在公园吹的泡泡……



我才不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别──



「一之濑!」



我之所以察觉自己不自觉开口挽留她,是因为她在玄关前回过头来的关系。



看见她那哭成泪人儿的脸庞,我才回过神来。



我又惹她哭泣了吗?



为了自己这个不到半年可活的人,我又打算再次伤害她吗?



「在那里等我一下!」



我拿起很久以前就准备好的信封,在玄关前递给一之濑。



厚实得快要撑破的信封里装著的是一叠纸钞。



「有了这些钱,你不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就能去外面打发时间了吧。」



不过,一之濑并没有收下。跟那一天一样。



「我不需要这种像分手费一样的钱。」



一之濑开始抽泣,泪水夺眶而出。



「用不著客气,你之前不是有为我下厨吗?这些钱就当作报酬……」



我安抚似地说道,但是她依然泪流不止。



「我……并不是想要钱才那么做的!」



她如同那一天用手拍掉信封,逃也似地走出房门。



装在信封里的纸钞因为掉落地板的冲击而散落一地。



我立刻穿上鞋,朝门把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中。



她走后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后悔不已。



这心痛的感觉,正是我后悔舍弃寿命的证明吧。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日,星期日,下雨。



一之濑不再来我家后,经过了两个星期。



从那天起我几乎窝在家里,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一堆食物回来囤积。三餐吃杯面或冷冻食品解决,偶尔会点披萨外送。我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纸钞,直接递给外送员。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在乎外人对我有什么观感。



睡觉、起床、吃东西、睡觉、起床、吃东西,日复一日。



完全提不起干劲做任何事。



就算衔尾蛇银表恢复机能,我也不会将时光倒流了吧。就算倒流时光,也只是徒增见不到一之濑的时间罢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最近每天都会想起以前的事。



我年纪尚小时,误以为自己很坚强。



刚出生就被丢弃的我,是在育幼院度过幼儿时期。



我在育幼院里既不哭也不闹。记得每次看见让指导员老师伤脑筋的儿童,我都很自豪自己是接近大人的存在。



然而实际上却是比任何人都爱做梦的愚蠢小孩。



我很容易受虚构的东西影响,那并非是指我相信英雄或拥有神奇力量的存在,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只要努力或忍耐必定能获得回报,相信家人间的羁绊和亲子间的感情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大概是顾虑孤儿吧,育幼院里并没有摆放以家族为主题的绘本,本来我与后者应该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但我偶然发现以亲子间的爱情为主题的动画,便以接近憧憬的形式深信不疑。



坚信家人间的羁绊浓得断也断不开的我,开始期待有一天父母会来接我。



周围的大人也不可能亲切细心地告诉我「你是被拋弃的孩子哟」,所以我便像笨蛋一样不断让妄想膨胀。



某天,有个和我同龄的儿童哭了。



似乎是太想爸妈才哭的。那名哭泣的儿童有父母,大概是基于正在住院或某种原因才将他寄放在育幼院的吧。



某位年轻女老师安慰那名哭不停的儿童,如此说道:



「你要乖乖的,这样妈妈就会来接你啰,忍耐一下喔。」



那句话明明不是在对我说,我却听进心里。一直等待的生活或许苦闷,但我坚信当乖孩子也是一种努力,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帮老师拿东西、安慰哭泣的孩子。



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父母,我引颈期盼那天的到来。



不过,来接我的却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养父母。



「今后请多指教啰。」



当时五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我温柔微笑的养父母。



感觉跟他们相处融洽的话,就好像背叛了亲生父母一样。



而且当时的我早已明白被人收养为养子代表什么含义。



我害怕洋溢期待笑容的养父母,害怕亲生父母来接自己时,或许会毁掉他们的笑容。光是想像就心头一紧。



所以,我决定跟养父母保持距离。



养父母确实给予了我一直渴求的东西,可是我不断漠视,像是不回答他们的呼唤,或是他们来了就跑到其他房间,久而久之,他们也开始跟我保持距离。想必是对完全不亲近他们的我束手无策了吧。



之后上了小学,我马上就交到了朋友。



这时我也会帮老师的忙、送讲义到请假的同学家,多亏累积了这些善行,我在班上颇受欢迎。除了七夕短签那件事以外,我算是顺利度过小学两年的时光。



发生问题是在我升上三年级不久时。



朋友之间开始流行玩乱按电铃的游戏。



从包含我在内的五人中选出一个按电铃的人,跑到陌生人的家门按电铃,然后跑走,我们几乎每天都这样恶作剧。我其实根本不想玩,但没有勇气在团体中单独反对,只好随波逐流。



我忘不了按下电铃的瞬间那种讨厌的感觉,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在路边踩到掉在地上的蝉时那样。



感觉以往累积的善行化为泡影,内心涌现宛如犯了杀人罪的罪恶感。做完按电铃恶作剧的那天夜晚,我在被窝里拚命道歉。



我心想必须在下次被选为按电铃的人之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隔天,在决定人选时,我主动举手。我们之前的做法是,先确认其他四人已经跑到一定程度的远处后,再按电铃逃跑。



所以,我心想只要先让四人跑走,再假装按电铃的话,既能守住面子,又用不著恶作剧。



实际上,这个方法也确实奏效了。



因为是集体奔跑,所以脚步声很大,先跑走的四人根本听不见电铃声。根本没有人发现电铃没响,于是我打算持续用这一招,直到大家玩腻为止,每天都主动参加候选。



不过,假按电铃的恶作剧马上就迎来结束。



原因是我假装按电铃时按得太规矩了,结果被其他同学看到,向班导师打小报告。



我们被叫到教职员室,骂得狗血淋头。连续好几天担任按电铃的我,更是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我不敢在大家面前说自己是假装按电铃,只好忍到班导师骂完。



这件事情也传到养父母耳里,我一回到家马上又挨了一顿骂。



面对骂得面红耳赤的养父母,我只是沉默不语。我对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说教的养父母,打从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负面情感。



──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凭什么骂我?



我当时还太幼稚,加上不习惯挨骂,要是此刻实话实说,却依然被骂「谁教你不一开始就阻止别人恶作剧」的话,我就失去最后一张牌,无法保持理智。我希望我不解释,他们也能理解。



所以,我在心中不断呢喃自己没错。



因为他们是养父母才会骂我。如果是亲生父母,肯定会在骂我之前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如果是亲生父母的话,我早就能找他们商量了。



我就这样把无处可发泄的情绪怪罪于家庭环境,试图保持自我。我想这世上应该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能找藉口的余地,便会把它当作巨大的盾牌来伪装自己,以便守护自己的内心。



只是我太过分相信、尊重那张虚假的盾牌了,而开始认为自己必须比周围的人不幸才不会让盾牌生锈。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对养父母采取反抗的态度,每当看见携家带眷的一家人,便会心生嫉妒。



而在扮演不幸的人的期间,久而久之便真的变成了不幸的人。



每次去朋友家我都会想: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父母,而我努力却得不到回报?」



我十分嫉妒认为有家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与被养父母奚落「这孩子真不可爱」的我,所生活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随著年级上升,在教室聊的话题也会改变。



从五年级起,周围的人便开始互相抱怨父母,听在我耳里不过是自虐式的炫耀,好几次都差点说出「有父母就不错了啦,还嫌」。



于是便慢慢与朋友拉开距离,回过神时,已经独来独往。



在小学最后的暑假放假之前,我开始对自己独来独往一事产生危机感。



话虽如此,就算焦急不能再这样下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与养父母相处融洽、和朋友重修旧好。如果我主动示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当时的我并未坚强到能面对现实。



就读中学时,我已经能接受自己被父母拋弃的事实。



不过,为时已晚。因为长期独来独往的关系,不知道怎么交朋友,所以中学时也依旧形单影只。我并不想跟聒噪吵闹的同学交好,有段时间也看开了,觉得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维持现状也无所谓。



然而,不久后,我却开始觉得无比寂寞,感觉十分孤独。



我只是在逞强,其实很想要能交心的对象,并非是想要一大群朋友,而是希望有个能让我倾吐所有心事,独一无二的存在来拯救我。



不过,就算在心中渴求别人的怜悯,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我。



结果,我便一事无成地过完三年中学时光,升上高中就读。



即使展开高中生活,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在没有交到朋友的情况下,时光飞逝。我放弃地心想应该直到毕业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不过,我竟然也找到能交谈的对象。



校外教学时,我在移动中的巴士上晕车,留在车内休息。



在我一边对抗吐意,一边心想「比起团体行动,一个人或许比较轻松」时,却发现还有另一个学生也在巴士中休息。



是同班的女生,她也容易晕车。每次移动我们两个都会晕车,因此一起行动的时间拉长,互相鼓励时让我有点开心。



藉由这个契机,我跟她也会在学校说话。



她因为升上高中的同时搬家过来不久的关系,也没有交到朋友。虽然个性有些内向,却并不阴郁,就算有朋友也不足为奇。



同样孤单的我们,一到下课时间便会凑在一起面对面闲聊。说是闲聊,但我没什么话题可聊,只是听她说话而已,聊著聊著便逐渐被她吸引。我自己也觉得未免也太容易喜欢上人了吧,但想到中学三年的时光,不被吸引才强人所难吧。



不久后,我开始思考一件愚蠢的事。



我心想,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她也无妨吧?



也就是说,我希望她同情被父母拋弃的自己,来吸引她的注意。



这想法满丢脸的。不过,我无法压抑自己渴望爱情的心。我从未向别人坦白真心,所以想向能信赖的人坦露心声一次。



与她共度的时间里,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次数多不胜数。



不过,在我烦恼著要不要向她坦白的期间,她身边愈来愈多人。



周围的人发现了她的魅力,一到下课时间,班上同学便会围绕著她的座位聚集。而我只能从远处望著已变得遥不可及的她。



她从很久以前就想融入班级了吧,并不是因为想和我说话,我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这种事并不少见,即使对方在自己心中排名第一,自己在对方心中却是可有可无的关系。



我根本不可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听她跟我聊天的内容就知道了,不是中学时期的事,就是和家人出门的事,即使是聊回忆,也全是开朗的话题。



相比之下,我只是聆听她说话,而且差一点就要把自己阴暗的成长历程据实以告。谁会想听被父母拋弃,在学校独来独往的故事啊?



我想我会再次形单影只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当我走在外面时,被父母牵著手的小孩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任何长处,也能成为对方心中排名第一的关系。我一直很憧憬那样无偿的爱。不过,看来是不可能得到了。我连从现在开始努力的余力都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面闪闪发光的盾牌而已,根本无用武之地。



──继续过这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于是高中一年级夏天,我开始考虑自杀。



每次造访那座桥时,我都想跳下去,却总是踏不出临门一脚。我有些期待只要活下去,也许会发生什么好事也说不定,然而却事与愿违。



只有无聊又痛苦的时光逐渐流逝。



然后,我在高三的圣诞节──遇见了死神。



拿寿命跟她交换衔尾蛇银表的我,实现了理想生活。



可是并未持续太久。即便实现理想生活却仍然不满足,是因为那样并无法填补我孤独的心吧。唯独这一点是就算倒流时光,也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我打从一开始便不抱希望,却想不到其他用途。



──直到我邂逅了寻死少女。



起初费了我不少心力,因为一百万圆的事情被彻底讨厌的我,不断追在一之濑后头,连话都不肯好好听我说,只能一个劲儿地追逐著她。



只要一之濑走累了,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我也会坐在她身边继续说服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动?」



「如果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



「那你不用告诉我没关系,别妨碍我就好。」



才想说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了,结果却换来这种反抗的态度。



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有办法妨碍她自杀吗?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不过,一看见救护车往桥的方向奔驰而去,我便不由自主地调查起她的安危。



网路上报导一之濑自杀的新闻留言栏下总有写著「不孝女」、「最近的年轻人太不珍惜性命了」这类的酸民留言,同时也能看见「她是不是找不到人商量烦恼呢?」或是「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这类的留言。



但就我看来,那些意见都没有切中核心。



「若是找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早就已经解决了。」



「别以为有处可逃。」



就在我在留言栏上留完言,正想倒流时光时,看到一则留言。



──如果无处可逃,就自己建立自己的容身之处。



「又是你啊!」



「今天要不要去哪里逛逛?」



「……什么?」



我决定带一之濑去玩,让她能多少忘记讨厌的事。



起初我认为安静的场所较好,便选择带她去爬山,结果她并不捧场,不仅在我看展望台的付费望远镜时不见人影,去茶屋时也不打算点餐。



我差点放弃,心想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不过,她吃馅蜜时的表情实在太幸福了,我决心再努力一下。



之后在带她去各种地方游玩的期间,我们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对话。



虽然是为了她著想,但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也让我忘却了讨厌的事。



我也被一之濑抚慰了心灵。



所以我才能阻止她自杀高达二十次之多。



当一之濑向我倾吐所有心事并放弃自杀时,我真的很开心,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无疑是我人生中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宝物。



只是遗憾的是,我们以那样的方式分开。



我太失策了,以为一之濑也会像自己高中时那样轻易地与我渐行渐远。



然而,一之濑却始终没有打算离开我身边,我也觉得她很可爱,舍不得让她离开。



我的软弱导致了那样的结局。



我到最后的最后都那么不洒脱。



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了。



假如一之濑还对我保有一丝丝好感的话,我希望她不要知晓我死掉的事。为了不让她知道,我必须在不会被人发现遗体的地方死去。所以我必须为了她去自杀。



如果这样能让我所爱的一之濑月美永远安稳地生活下去,又有何妨呢?



然后,希望她──能忘记我。



今天我也持续祝福她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