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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1 / 2)



九岁那年夏天,我孤身一人。



涩谷的夜晚摇曳在重重湿气中。QFRONT大楼的巨型屏幕上,毫不间断地闪烁着耀眼的影像;散播刺耳音乐的大型联结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每当灯号变换,就会冒出多得令人吓一跳的人潮,在行人保护时相路口上来往。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时髦,笑声不绝,脚下鞋子踩得喀啦作响。



我站在路口正中央,穿着拉长到脖子的T恤,因几天没洗澡而蓬头垢面,根本没好好吃饭的身体也十分瘦削,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



我以尖锐的眼神,瞪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那种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表情。



我是个被这个世界排挤出来、无处可去的平凡小鬼头。



在马路另一头,有一对少女被强壮的警察们抓住手臂,正拉往站前的派出所。



「好啦,过来。」



「不要碰我。」



「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吧?」



「不是。」



「说谎也没用,看就知道了。」



我为了避免被这些警察发现而悄悄混进人群里,抢在号志变成红灯前就过了马路,穿过中央街的拱门。大街上设置了多架半球形的监视摄影机俯瞰着市街,不放过任何一名可疑人物。我一一反瞪这些摄影机,消失在摄影机拍不到的死角当中。



从热闹的大街转进小巷子里,人潮就立刻中断。自动贩卖机冰冷的灯光照亮的巷子、布满涂鸦的仓库、大楼的管线、空调室外机、杂乱堆放的纸箱、放满烟蒂的直立式烟灰缸——大街上揽客的店员用来喘口气的地方,这时正好一个人都没有,看来他们忙得甚至没空喘口气。



我背靠着仓库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拿出土司,撕下来丢进嘴里。开封后已经过了几天的面包干巴巴的,咬下去还会发出喀哩声响。现在我的食物就只有这个。放在短裤口袋里的几张万圆钞和零钱,便是我所有的财产。我边在脑子里默数剩余的金额,边慢慢吃着面包。



这时——



啾……



一阵宛如在发抖的微小鸣叫声,让我惊觉地抬头一看,但只看到从垃圾桶满出来的空罐散落在地上。



「嗯……?」



……啾。



小小的两只眼睛,从空罐后头窥视着。



是老鼠?不,是一只体型比老鼠更小、长着松软白色长毛、我从未见过的生物,一直在窥视着我……不,它并不是在看我,说得精确一点,它是在看我正在吃的那干巴巴的面包。



「好,你等着。」



我撕下一片面包,放到手掌上,递到这小家伙面前。小家伙提防着我,缩到空罐后头,于是我轻轻将面包放到地上,抽回了手。



「好啦,吃吧。」



我这么说,但小家伙仍然不动,看看我又看看面包,好一会儿后,才离开空罐后方来到面包前,小小的嘴发出喀哩声。



「……你也是逃出来的吗?」



我不经意地问。



小家伙只用那双小小的眼睛仰望我,眨了眨眼。



我孤身一人。



一群陌生的大人,闯进我和妈妈居住的公寓。



他们俐落地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塞进纸箱,用胶带封起的箱子转眼间堆得越来越高。无论是妈妈的衣服、妈妈的鞋子,还是妈妈的床,全都被搬到房子之外。



「莲,差不多该走了。」



舅舅呼唤我的名字,拉起西装袖子看了看手表。指挥这些搬家公司的工人该如何行动的,是包括舅舅在内的本家亲戚。我不答话,始终在靠近窗边的房间角落抱着膝盖低头不语。



「请问,这个要怎么办?」



搬家公司的员工为难地问道,我听到本家的舅妈说:「啊啊,这个我们自己会处理。」我抬起头,只见餐桌上的香炉里,线香冒出细细的烟,还放着装有喉骨的骨灰坛,相框里则有妈妈仍活着时的面孔。



我一直盯着这些东西。



舅舅说:「莲,你妈突然走了。你可能很寂寞,但她出了车祸,这也没办法。本家会当你的监护人来收养你,没问题吧?」



「你是我们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以后我们会好好栽培你,让你什么都不缺。」



我想着舅妈说的「什么都不缺」是怎么回事。我听说过本家十分富裕,在东京都心拥有多笔不动产,但我几乎不曾和这些人说过话。



从图库滑出来的照片上可以瞥见爸爸的脸。这张照片是我们还住在一间小公寓时,我、爸爸和妈妈三个人依偎在一起所拍摄的。当时真的好开心。毕竟那时我年纪还小,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人都好好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当时的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形。



「莲!知道了就答话啊!」



舅舅大声吼叫。



我记得很清楚,舅舅以前也曾这样大声吼人。有一天他突然带着律师,闯进我们住的小公寓,强行拆散爸爸和妈妈。这大概和我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子,是重要的继承人」有关。那时候,妈妈一直在哭。每次都是这样。这些人要逼迫别人就范时,都会发出一样的吼声。



但我觉得比起本家这些亲戚,爸爸更让我生气。当时妈妈在哭,为什么他什么事都不做?为什么就这么接受本家那些家伙说的话?



我问舅舅:「爸爸为什么不来?」



「以后别再想起他。」



「为什么?爸爸就是爸爸啊。」



「你知道你妈妈已经和那男人离婚了吧?法院也把亲权判给我们这边,他跟你已经是陌生人了。」



「那我就一个人活下去。」



「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傻话?你哪有这本事?」舅舅嗤之以鼻。



我卯足全力瞪着他的鼻子。



「我就一个人活下去给你看。我会变强,给你们好看。」



「莲,你这是什么口气?你……」



「讨厌死了!不管是你们,还是爸爸,全都讨厌死了!」



我话未说完,就已经冲出家门。



夜晚再度降临涩谷。



得趁时间还不太晚时,找个地方休息才行。得找个有屋顶可以过夜,又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地方。可是,今天这些地方不是已有人先到,就是在施工,又或者是被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所占据,让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由于一整天走个不停,脚和身体都很沉重。



途中我好几次看到被爸妈抱着的小孩。看到他们,我胸口就隐隐作痛。这些抱着爸妈不放的小孩,表情显得那么幸福、那么悠哉、那么不负责任。



一道说话声从我心中响起。



(讨厌死了……)



一股无以言喻的冲动在心中翻腾。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这股冲动想从心中冲出来,用力敲着门,眼看随时会破门而出。虽然我努力压抑,但越是压抑,敲门的力道似乎越是强劲。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我察觉到了,这是诅咒,是对那些讨厌的本家亲戚发出的诅咒;是对不来救我的爸爸发出的诅咒;是对那些幸福、悠哉、不负责任的,除了我以外的一切所发出的诅咒。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诅咒从内心深处反复地剧烈上冲。我好难受,再也忍不住,只觉得要是不吐出这些诅咒,整个人都会胀破。



这一瞬间,撞门的力道大到骇人的地步,诅咒终于从我心中冲出来。



「讨厌死了!」



我喊了出来。



周遭的大人们都瞪大眼睛、停下脚步,想弄清楚发生什么事的视线集中过来。我承受不住,转过身去。



有个大人露出亲切的表情,走过来朝我伸出手,问我怎么了。



我甩开那只手,拔腿就跑,把刚才还在心中冲撞的诅咒留在原地。



头顶上传来电车驶过的喀当声。



我在高架铁路下的自行车停车场,坐在停放得很杂乱的自行车与自行车之间,把脸埋进环抱的双臂当中。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我已筋疲力尽,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小不点从我怀里探出头,就是我在中央街的小巷里找到的那个小家伙。因为它的体型很小,我就帮它取名为「小不点」。小不点把它松软的毛往我额头凑过来,发出像是在安慰我的声音。



啾、啾。



「小不点,我没事,谢谢你。」



但小不点仍然担心地叫个不停。



啾、啾。



「我真的没事。可是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一下啦……」



小不点忽然不叫了,迅速钻进我的头发里。



这时,有人说着话朝我这边走来。



「……到底是怎样啦?说穿了,比猪王山强不就好了?品格?莫名其妙。」



「宗师也真会强人所难。上次拜你为师的徒弟撑了多久?」



「一个月……一周……不对,是一天……」



「是只到上午!上午!」



两个男人踩着啪哒作响的拖鞋,从我面前走过。



其中一个人的嗓音尖锐,说话速度很快,我想,多半是那个小个子吧;另一个人的嗓音粗豪,想必是那个大个子。大个子忿忿不平地吼着:



「我就是讨厌哭哭啼啼的家伙!」



「现在是挑剔的时候吗?既然都弄成这样了,管他是人类还是棕刷,就在这附近随便抓个什么东西回去当徒弟吧。」



「是喔?那我就抓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