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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1 / 2)



百秋坊教导我涩天街男性怪物居民共通的穿衣方式。



下半身穿七分裤且系上腰带,并把上衣衣摆塞进腰带里。他补上一句说,腰带的结绑在左侧而不是右侧,才是熊彻风格的穿法。他还从市场帮我买齐了一套让矮个子的我穿起来合身的旧衣服。



我在凌乱的衣帽间角落,把先前穿得已经有点脏的T恤脱掉,穿上米黄色的上衣、淡绿色的裤子,最后系上朱红色的腰带。



我下定决心,今后就要在这些怪物里过活。



熊彻在后院等我。



虽然叫做「后院」,但其实不是庭院。听说这栋坚固的石造建筑物以前是仓库,但现在连屋顶都塌了,是个荒废已久的废墟。地砖缝隙间长出菩提树的树苗,洒落的阳光照出一小块树荫,熊彻擅自将此处当成练武的地方。



多多良一只手拄在长椅上打瞌睡,百秋坊则在他身旁用便携式的茶具泡着露茶。听得见鸟儿鸣叫,看得见蝴蝶在风中翩翩飞舞,恬静得几乎令人错以为是来野餐。



我换好衣服走进后院。



「喔,挺好看的嘛,九太。」



百秋坊夸奖我,但……



「不要吵。」



熊彻制止百秋坊,一脸不悦地看着换上练武服的我。大概是因为怪物的衣服穿在我这个人类身上,自然一点都不搭吧。我自己也对这身打扮很不适应。



熊彻仿佛表示「算了,没关系」似地哼了一声,左手拿起就只是折断树枝而成的棍棒摆出架式。



「我来示范,看好了。」



看来他是要演示一套刀法。我紧张地注视着。



熊彻举起棍棒摆出上段姿势,然后发出「咻」的一声往下挥。



「!」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风压吹得我整个人往后仰,枯叶与枯枝一起飞上空中。每当熊彻将棍棒往上或往水平方向一挥,稍后空中的枯叶便会转换方向飞舞。这是一股强得能够瞬间引发类似龙卷风现象的力道。但力道虽强,棍棒前端划出的轨道却极其流畅而美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感觉好像在看一场用真刀进行的演示。只凭一根木棍,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了不起、了不起。」多多良大声鼓掌。「除了猪王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天才啦。」



这句话连我这个外行的小鬼头也不得不认同。真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修练,才能把一根棍棒使得如此流畅。



熊彻把棍棒朝我扔过来。



「懂了吗?懂了就练。」



「咦?你叫我练……」



练刚刚那招?等一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想也知道办不到吧。



我正要这么回答……



「九太,加油。」



百秋坊泡着露茶,笑咪咪地鼓励我。



我惊觉过来。既然已决定要在这里过活,就算办不到也要练。



我做出觉悟,依样画葫芦地挥动棍棒。



「嘿!呀!呀!」



先前在熊彻手里挥舞起来宛如小树枝一般轻的棍棒,在我手上却重得像铁棍,但我还是竭尽全力挥舞。想必我就连依样画葫芦也没画好吧,可是我不管那么多,使着蛮劲硬挥。挥着挥着,棍棒忽然脱手而出。



「啊!」



棍棒在地砖上弹跳着,发出「喀啷」几声空虚的声响。我听见多多良忍俊不禁地噗哧一声笑出来。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难为情得脸上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我不认输,捡起棍棒继续挥舞。



「嘿!呀!呀!」



我努力用比刚才更大的动作挥舞,结果棒头转了个圈,往我大腿打个正着。



「痛痛痛痛!」我按住脚蹦跳了几下。



熊彻什么都不说,一直看着我。



我冷汗直冒,满脸都是汗水。



但我不认输,不,是赌起气来,一再挥动棍棒。



「呀!呀!」



「……别练了。」



「呀!呀!」



「别练了!」



熊彻大吼一声制止我



我十分难为情,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看向熊彻,但还是尽可能倔强地说:



「有、有哪里要改?」



听我这么说,一手拿着茶碗的多多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讽刺:



「哼,哪里要改?真好笑。」



「有、有什么办法,我第一次练武啊。」



「嘎哈哈!第一次!人家第一次嘛!嘎哈哈!」



多多良胡闹着,毫不留情地嘲笑我,笑声回荡在后院中,令我哑口无言。多多良是替熊彻说出了心声,这么说也是难免。百秋坊则不忍心地帮我缓颊:



「哪有只叫人练就练得好呢?熊彻,你要从头好好讲解啊。」



「讲解?」



「这不就是师父的职责吗?」



熊彻思索了一会儿。



「……真没办法。」



熊彻叹一口气,开始他的「讲解」。



「首先啊,不是要把刀这样咕地用力握紧吗?」



「嗯。」



「然后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听到这番只是列出几个状声词的讲解,让我哑口无言。



然而……



「怎么样?懂了吧?」



熊彻却说得心满意足,仿佛在对我说:「够简单吧?」看样子他是认为自己已经讲解得很透彻了。



「咦……?就、就这样?」



我这么一说,熊彻的表情立刻转为黯淡。



「不,就跟你说。」



「嗯。」



「咕地用力握紧。」



「握紧。」



「咻地挥下去。」



「挥下去。」



「砰。」



「……」



「懂了吧?」



熊彻说完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对我说:「这样讲总该懂了吧?」但我一点都不懂。不懂归不懂,还是只能试试看。



「咕……咕?」



「不对,就跟你说——」



感觉得出熊彻的语气开始越来越不耐烦。



「咕!」



「咕?」



「不对不对,要咕~地握住。」



「咕、咕~地握住?」



「不对不对不对。咕恶~!」



「咕恶~?」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咕恶恶~!」



「咕恶恶~!」



「咕恶恶恶~!」



「咕恶恶恶~!」



「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受不了,真是个不开窍的小子。」



——不开窍的小子。



熊彻这么说或许是出于无心,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这句话射穿了我勉强维持住的自尊心。



这一瞬间,我被怒气冲昏头。



「……谁练得下去啊!」



「什么?」



「师父这样教,徒弟怎么可能练得会!」



「别废话,练就对了!」



「不要!」我转过身去。



「给我练!」



「我不要!」



「可恶,该死!」



熊彻气得双手在头上乱抓。



百秋坊居中调解。「九太是初学者,你要讲解得详细一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好心地仔细说给你听!」



熊彻抓着自己胸口,朝我靠过来。



「要在胸中握刀!胸中不是有一把刀吗!」



「啥?哪会有那种东西?」



「胸中的刀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就在这里啊!」



他瞪大眼睛,连连拍打胸口,恳切地对我诉说。



「知道了就练!」



「……」



「快练!」



「……」



熊彻似乎耐心在等我回答,但我咽不下这口气,不转身也不回答。



过一会儿,他啐了一声,转身走出后院。



「熊彻,你要去哪里?」



百秋坊惊觉地站起身,追向大步走远的熊彻。



「那家伙是怎么啦?大吼大叫的。熊彻,等等我。熊彻……」



熊彻与百秋坊的身影渐渐消失。



「说什么胸中的刀咧,白痴。」



我忿忿不平地拿着棍棒胡乱挥舞。那家伙是怎样?老是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根本就没有好好讲解,只会大吼大叫。而且才练几下就说我「不开窍」?开什么玩笑!随随便便就下定论。他又了解我什么?该死!笨熊。该死、该死!



「你啊……回家乡去吧。」



独自留下的多多良突然对我这么说。



「咦?」



多多良已经不再发笑或胡闹,口气十分沉重且严肃。



「拜师这回事,一修练往往就是要花费个五年十年。你就这么点觉悟,哪可能当得了熊彻的徒弟?如果只是想养活自己,回人类世界去找人照料你吧。」



我完全无法反驳。



「……」



「这里没有容得下你的地方,知道了就自己离开吧。」



多多良站起来走出后院。



只剩我独自被留在原地。



吃过早餐后,熊彻的房里空空荡荡的。



前院有鸡在啄食饲料。闲晃过来的百秋坊边用圆扇搧着风,边翻阅佛经。



但哪里都找不到熊彻的身影。



「……他呢?」



「谁知道。说是有两、三天会不在家……」



百秋坊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



我下定决心问道:



「告诉我。徒弟要做些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是为了昨天的事吗?」



「……也没有。」



我嘴上这么说,但多多良的话重重压在我心头是事实。也就是说,只要我仍怀着自己是初学者、是小孩这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无法开始。



「我想想,首先应该是打扫、洗衣服、做饭吧?」



百秋坊简单地对我讲解徒弟的种种工作,还简洁地为我示范各种工作的步骤和诀窍。



我照他的话,把熊彻挂在墙间晒衣绳上的那些衣服一一扯下来拿到外面,又把屋子里的家具、地毯、空瓶、鞋子之类的东西全都搬去前院。



熊彻家没有吸尘器这种东西,我便拿起扫把打扫。灰尘的量非同小可,要不是脸上缠着毛巾根本待不下去。百秋坊连连咳嗽,连熊彻养的那些鸡都连忙逃出去。这里到底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扫啦?



有些脏污附着在地板与墙壁上,用扫把扫不干净。主要都是从空瓶洒出来的酒或蜂蜜干掉而形成的污渍。我往屋里泼水,让整片地板都泡在水中后,爬在地上用毛刷一一把这些脏污处刷干净。



隔天,我先把堆积的大量衣物依照材质分门别类后,开始洗衣服。屋子里当然没有洗衣机,我把衣服泡进浅木桶里吸过水,然后拿到洗衣板上用力刷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洗衣服用的洗衣板。手指指腹的皮肤很快就泡得松弛发皱。



百秋坊每次都以简短的几句话,适切地告诉我该怎么用扫把扫地、怎么把抹布拧干、怎么用毛刷刷地、怎么用洗衣板洗衣。但他多半是顾虑到我的立场,并不会帮忙我做这些徒弟该做的工作,就只是靠在门口或是在窗边拄着脸颊,看着我做事。



这一天是个直到地平线都万里无云、适合洗衣服的大晴天,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顶的晒衣场,百秋坊则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用圆扇搧风。



「你就别管熊彻了。他虽然动不动就会发火,但隔天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你对他过意不去根本是白搭。」



「就说不是这样了。」



「你这样衣服会皱喔,要甩一甩。」



「啊。」



我照他的建议,仔细甩一甩衣物。



隔天早上,我出门去采买。



在摊贩工作的怪物们,似乎从一大早就忙着准备。



我在广场的一角看到猪王山,他正对大群徒弟下达指示。照百秋坊的说法,猪王山是兼任涩天街议员的名流,他统领的武术馆「见回组」还负责涩天街一部分的警察工作。他的侧脸看来非常靠得住,对徒弟们又和颜悦色。如果是那样的师父,相信不管是谁都会愿意拜他为师。



上午的广场有早市,形形色色的阳伞下堆满各种蔬菜与水果。由于是农家直接运来早市上贩卖,也就能以比摊贩便宜一点的价格买到。我拿着百秋坊交给我的清单与钱,在市集里绕了一圈。商店老板们以掺杂好奇与歧视的视线盯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卖东西给人类呢。」



「是吗?」



在另一家店里,两名年迈的女老板出于兴趣对我问东问西。我不想多嘴,简单回应着接过要买的东西。



「人类啊,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双手捧着装得满满的篮子离开,就听到两名女老板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地说:



「什么嘛?真冷漠。」



「就是啊,真拿人类没办法。」



两名女老板似乎很不自在,但我也一样不自在啊。



如果只有这样,那还算好的。



回程的路上,我被猪王山的儿子二郎丸以及他的一群同伙围住。他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想把我带去别的地方。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们走,结果来到一个不会有大人注意到的地方——学校的运动场。



二郎丸突然往我背上用力一推。



「你这个臭人类!臭怪兽!」



二郎丸连连往我背上推。我双手得顾着篮子,整个人宛如一只青蛙,被推得倒地。从篮子里掉出来的蔬菜四散在运动场的沙地上,我的脸颊与嘴唇都擦破皮,因此尝到血的滋味。



二郎丸站在他这群大声嘲笑我的同伙正中央,得意地双手抱胸。相信这些家伙的头头就是二郎丸。



「我听到爸爸说的话了,说人类迟早会变得谁也治不了。」



「是喔?」



「这没什么,我现在就帮爸爸治了你。」



就在二郎丸举起拳头时——



「住手,二郎丸。」



一郎彦制止了他。



「哥哥。」



「这么弱小的家伙,哪里会变成怪兽?」



「我看到弱小的家伙就觉得火大啊。」



一郎彦扶我站起来。



「下次我弟弟再欺负你,就来跟我说。我会骂他。」



他和颜悦色地说完,帮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在后面看着的二郎丸大吼:「你敢告密试试看,我可不会放过你!」



「二郎丸,别说了。」



「哥哥可是很强的。他就像仙人一样,不必用手碰触就能让东西飞起来。」说完,二郎丸立刻央求他哥哥说:「哥哥,你露一手给那小子看看嘛。」



「不行。爹不是说过吗?力量不是用来炫耀,是用来做好事的。」



一郎彦仰望天空,满怀向往地这么说。



「虽然我还是小孩,但我会好好修行,迟早有一天要像爹那样长出长长的鼻子与大颗的牙齿,成为一位像他那样了不起的剑士。」



二郎丸看着这样的哥哥,双眼闪闪发亮。



「我也要!我也要变成像爸爸一样帅气的剑士!」



一郎彦说「该走了」,转身带着弟弟与同伙们离开。



我捡起地上的东西后,转身看了一郎彦一眼。



他对弟弟说话时,侧脸看来十分爽朗;在长着耳朵的帽子下方,可以看到白嫩的皮肤与端正的鼻梁、充满自信的眼睛。他是怪物孩子里的模范生吗?



我懊恼得不得了。



不是因为被二郎丸推倒,也不是因为被他的同伙们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