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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 1 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1 / 2)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轻书架录入组



有着和煦阳光的春假最后一天,我和同班的三浦同学在新宿书店的收银台前不期而遇。她向女性店员递出的那本书,封面画着紧紧相拥的制服少年和西装打扮的成年男性,而三浦同学本人则是彻底僵在原地,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拍张照片,再加上「时间静止的少女」这样的标题。



这时,倘若我捧在手中的是写真偶像的摄影集,或许能以「我买的东西也和你半斤八两呢」安慰她;遗憾的是,我选择的是文库本的悬疑小说。面对变成活死人的三浦同学,女性店员开始吟唱复活咒语——



「需要为您包书套吗?」



「啊,呃,不……不用了。」



三浦同学拿着的那本书,书腰上以斗大的字体写着:「老师,能请你夺走我的处女吗?」让这样的书腰大剌剌示众真的好吗?不过,既然本人都说不用了,应该就无所谓了吧。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



结帐完毕后,三浦同学以有如收到毒品的俐落动作,迅速将那本书塞进手提包里。接着,她走到和收银台有些距离的地方,微微仰头凝视着我。我将自己购买的文库本塞进单肩斜背包里,然后朝她走近。



「好巧喔。」



「……嗯。」



「喜欢吗?」



真亏我能在当下随即想出如此狠毒的三个字。三浦同学瞬间理解了这句同时省略主词和受词的提问,于是拼命摇头,长及肩胛骨的一束马尾也跟着左摇右晃。



「不!是我妹拜托我来买的!」



「这样啊。那明天见喽。」



我转身背对三浦同学,踏出脚步准备离去。因为她刚才似乎在等我,所以我才会上前攀谈几句,并没有其他话要跟她说。



不过,三浦同学就不是这样了。



「等等!」



三浦同学小跑步追了过来,然后用力拉住我T恤的衣角。将这个瞬间捕捉下来的话,我们看起来或许像一对普通的情侣吧。至少,应该不像是被同班同学目击到自己买了A书的女高中生、以及身为目击者的男高中生。



「怎么?」



「今天的事,能请你对班上同学保密吗?」



「是指你帮妹妹买了BL书籍的事?」



BL是Boy's Love的简称,意味着男性之间的情事、或是交媾行为等等,总之,就是泛指这个类别的用语。绝不是培根加莴苣的英文简称。



「……其实,这不是我妹的书。」



我知道。抱歉,故意问你这种事。



「三浦同学,原来你是腐女啊。」



喜欢男性之间的恋爱故事的女性,在这个圈子以和「妇女」音近的「腐女」称之。腐烂的女性,这称呼还真是过分呢。



「该说是腐女吗……确实是腐女。」



垂死挣扎着否定一次后,三浦同学双手合十恳求我。



「拜托!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是没关系啦……」



说着,我朝三浦同学伸出掌心向上的右手。



「你刚才买的那本书,能借我翻翻看吗?」



三浦同学愣愣地眨了几下眼。虽然我过去不曾注意过,但有着一双大眼和偏圆脸型的她,长相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你有兴趣呀?」



「也不是,只是想看看里头是什么样的内容。」



尽管看起来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三浦同学仍把那本书递给我。再次确认过满载着俗念的封面和书腰后,我不禁为了刚才没劝她包书套一事感到些许后悔。



这是一本漫画。总之,我快速翻到两人开始进行性事的部分。



从长相到思考都等同于小学生程度的稚嫩男高中生,以及若是出现在现实社会中,必定会宛如过街老鼠般令人厌恶,言行举止也绝对会变成当红模仿题材的老师。放学后,前者在教室里向后者告白,接着便当场做了起来。老师将勃起的雄伟阴茎,以正常体位直接插入男学生分泌出神秘润滑液的肛门。两人就这样顺利地直奔本垒。男学生还将双手环上老师的背部,喊着「老师,好舒服啊~」,同时不断发出令人想提醒他「这里是教室喔」的激烈娇喘声。



「是个奇幻故事呢~」



我不禁喃喃道出感想。看完宛如奇迹的同时射精场面后,我将这本书还给缩起肩膀的三浦同学。她以一如刚才的惊人速度,将本子塞回手提包里,仿佛一旦接触到外界的空气,书本的纸张就会融化、散布出剧烈毒素似地。



「你真的、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我知道啦。」



三浦同学恨恨地望向我。这是这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吗?稍微打探一下的话,同好应该到处都是才对吧。



「三浦同学,你为什么喜欢同性恋(Homo)的题材?」



我若无其事地这么问。她的回答,或许能让我当成自己生活态度的参考——骗人的,我只是刻意在找麻烦。



「你问为什么……因为……总觉得有种超现实的感觉……」



「有很超现实吗?」



「很超现实啊。因为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嘛。」



——你眼前就有一个喔。



当然,我不会这么说。她喜欢的是同性恋,而不是我。这点可不能搞错。



「噢,说得也是呢。」



我结束这个话题,以「那再见喽」向三浦同学道别。尽管她的嘴角欲言又止地往下,但这样的不信任感,恐怕不是能彻底抹煞的东西。没继续陪她耗下去是对的。



老实说,三浦同学是腐女一事,并不让我感到太意外。



虽然已经跟她同班一年了,但我们俩交谈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似乎一直隐瞒着什么。因为三浦同学并非不喜与人交流,我想,可能是很少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好恶或欲望,仿佛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缘故吧。基于自己也是这种类型,因此,没有把重心放在学校生活的人,我基本上能够分辨出来。



三浦纱枝。跟我同样隶属于C班的女孩子。美术社社员、擅长画画,在校庆时,几乎都会被大家推举来描绘班级店铺用的宣传看板。



喜欢同性恋。



但对同班同学安藤纯是男同性恋的事实一无所知。







我离开书店,前往新宿二丁目。



新宿二丁目,同性恋者的圣地。不过,因为我只会在白天造访这里,所以并不明白被吸引至此的同性恋们打造出来的火热夜晚是何种模样。总之,在这个自由的国度,就算在大街上正大光明地以「一次五万圆」的看板招募男性模特儿,也不成问题。



在二丁目的主通路仲街上前进,经过某间张贴半裸男子海报的情趣用品店之后,拐弯踏进一条窄巷,便能看到一块以黑色字体写着「,39」的黄色看板。白天是咖啡馆、夜晚是酒吧的这间店,便是我的目的地。



我推开宛如一片巧克力板的大门,挂在大门上的铃铛跟着发出清脆声响。围着深蓝色围裙、原本在吧台内侧的流理台前清洗餐具的店长凯特小姐,闻声之后抬起头朝我笑。身为英国人的她,在店内的昏黄灯光照耀下,白皙肤色和一头蜜金色的长发显得愈发动人。



「欢迎光临,阿纯。」



我在入口附近的吧台前坐下。凯特小姐走过来问:



「学校还在放春假吗?」



「放到今天为止,明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



「Homework做完了吗?」



跟客人聊天时,凯特小姐总会夹杂一些发音极其标准的英文单字。或许是身为生意人的她,为自己建立起来的形象吧。



「春假开始没多久,我就全部做完了。」



「你真了不起呢,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麻烦你了。」



语毕,凯特小姐朝磨豆机走去。我仰望在天花板缓缓旋转的吊扇,倾听店内背景音乐的某首西洋乐曲。听着轻快的曲调和意味深长的歌词,我的心情也跟着亢奋起来。



「久等喽。」



不知何时,凯特小姐已经端着一杯拿铁走到我身旁。我连忙回以一句「啊,谢谢」,然后接过咖啡。或许是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吧,凯特小姐轻笑出声。



「怎么啦?为什么在发呆?」



「不好意思。因为我很喜欢这首歌。」



「噢,〈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呀。」



来自英国的四人摇滚乐团QUEEN的〈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非歌迷的人可能不太熟悉这首歌,但对歌迷来说,这可是高知名度又相当受欢迎的一首歌曲。凯特小姐将QUEEN的歌曲名称当成店名,白天也选择在店内播放QUEEN的曲子。像她这样的歌迷,当然也知道这首歌。说起来,让我认识QUEEN这个乐团的人,也正是凯特小姐。



「这首歌的Lyric不是有两种解释吗?」说着,凯特小姐从柜台后方微微探出身子。「你喜欢哪一个?」



两个解释。一个是叙述身为男性的「I」,即将和同样身为男性的「YOU」约会的男同性恋的情歌,倘若直接从歌词的字面上解读,就会是这种意思;另一个则是即将去约会的男性「I」,被周遭的人调侃讪笑的歌曲。在歌词中,能将「YOU」判断为男性的部分均为合唱,倘若将这些部分解读成他人对「I」的发言,则会变成这种意思。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这还用问吗?」



「说得也是,我也比较喜欢那种解读呢。」



凯特小姐配合曲子轻轻哼唱起来。漂亮的发音、漂亮的嗓音、漂亮的肌肤、漂亮的长发、漂亮的眼睛。虽然凯特小姐的年龄远远大我一轮以上,不过,如果我不是男同性恋,或许也会一下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吧。然后,因为凯特小姐是女同性恋,我恐怕每天都会为了这场没有结果的恋情而泪湿枕畔。还好我是男同性恋呢。



叮当。



大门的铃声响起。我仿佛触电般望向入口。一名穿着熨烫过的笔挺衬衫、身型修长的中年男子映入视野。有着细长双眼和高挺鼻梁的他十分帅气。将这间店介绍给我、总是和我约在这间店见面、也是我现在在这里等待的人。



我开口呼唤他的名字。



「诚先生。」



诚先生朝我微笑。在我身旁的座位坐下后,他温柔地出声询问:



「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才刚到。」



听到我们的对话,凯特小姐「噗」地轻轻笑出声。诚先生惊讶地问道:



「怎么了吗?」



「对不起。你来之后,阿纯就变得好Cute,所以我忍不住……」



「这是什么意思?」



「感觉好像长出了柴犬的耳朵和尾巴呢。现在的阿纯直直竖起耳朵,还不停摇着尾巴。」



我不禁缩起身子。诚先生看似很愉悦地「哦~」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捏住我的后颈。



「我没看到项圈呐。」他这么说,然后用那只大手抚摸我的脖子。「我应该有系上才对啊。」



凯特小姐耸耸肩。



「大概是松脱了吧?」



「是吗?那得重新系上才行呢。」



说着,诚先生不断揉捏我的脖子。凯特小姐问了一句「American对吧?」便转身离去。下一刻,诚先生迅速凑近我的耳畔低喃:



「要不要真的给你系个项圈?」



我绷紧双肩。诚先生的手离开我的脖子,转而伸向牛仔裤前方。他一边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一边抚摸我变得像铁棒般坚硬的那里。



片刻后,凯特小姐走回来。将美式咖啡递给诚先生的同时,她有些没好气地表示:



「想做这种事的话,就等到晚上再过来啦。」



诚先生将手从我的胯下抽离,以几分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到了晚上,这里会变成女同性恋酒吧啊。」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禁止Gay入店喔。」



「这样的话,就更不能来了。要是阿纯被其他客人抢走,那可就伤脑筋了。」



「这感觉不是身边的年轻男孩一个换一个,还到处炫耀这一点的男人会说的话呢。」



「真正的宝物,总会想藏在自己心中就好了啊。因为你对男性没有兴趣,所以才是例外。」



「哎呀。如果对象是阿纯的话,我也可以像抱女孩子那样抱他哟。」



语毕,凯特小姐从吧台后方探出身子,一下子将脸贴近我,宛如宝石的那双蓝色眸子近在眼前。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伸出白皙修长的食指,朝我的额头戳了一下。



「Joke啦。」







离开店内后,我们朝歌舞伎町的宾馆街走去。



途中,行经去「,39」之前入内逛了一下的书店时,我不禁提高警戒。如果上天是公平的,一如我偶然在书店收银台前撞见正在购买BL书籍的三浦同学,祂也有可能赐予三浦同学目睹我和男人一起踏进宾馆的机会,然后以一句「众生平等」收尾。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前进,最后终于顺利抵达了宾馆的房间。总算能和诚先生独处了。我将单肩斜背包放到房间的小桌上,整个人倒在床上,因放心而重重吐出一口气。



诚先生在趴倒在床上的我身旁坐下,将自己的右手覆在我的右手上。我的右手开始发烫,仿佛只有这个部位变成了另一种生物。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嗯。其实,今天跟你见面之前,我在书店遇到了同班同学。因为担心被看到,我一路上都心惊胆跳的呢。」



诚先生吃惊地瞪大双眼,他因为我的发言而动摇,这让我感到欣喜若狂。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女孩子,我撞见她购买BL书籍的瞬间。」



诚先生苦笑着以「噢」回应我,看来他似乎也理解BL一词的意思。



「那还真是目击了不得了的一幕呐。」



「对吧?对方还要求我务必保密。」



「不知道那种书的内容是什么样子的?」



「我请她借我翻了一下,内容很梦幻呢。明明是第一次做,却能够轻轻松松插入,快感也不曾停歇。」



「毕竟你一开始吃足了苦头呢。」



说着,诚先生隔着牛仔裤,从我的大腿内侧轻抚到臀部。他是我人生第一个男朋友,也是让我献上处女——虽然不知道算不算,但总之就是这样的东西——的对象。



「你就读的学校好像不会换班?」



「嗯。」



「那么,你还会和那个女孩子同班两年喽。这样的她,或许能了解你的处境吧。」



「应该没办法,这个跟那个是两码子事情啊。」



「会吗?她或许会透过这样的机会,迅速和你拉近距离呢。」



诚先生整个人覆在我身上,朝我的耳朵后方吹气,并以低沉的嗓音轻喃:



「让人嫉妒啊。」



接着,他开始搓揉我的臀部,我扭过身子,试着以「太快了啦」逃避。但诚先生没有放过我,以亢奋而坏心眼的嗓音表示:



「你是准备好才过来的吧?」



「是这样没错……」



「那就没问题了,呼唤我吧。」



诚先生催促我道出开始性事的暗号,老实说,我的那话儿也已经硬到不行了。我翻身仰躺,眯起双眼望向诚先生。



「——爸爸。」



诚先生的嘴唇和我的交叠,两人的舌头像是为了交换精气般缠绕起来。一点都不梦幻、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真实而隐密的交媾开始。



当然,我们并非真正的父子。



在性交时称诚先生为父亲,是因为我们基于这样的约定而相识。我在交友网站的公布栏上看到诚先生开出这样的条件,于是主动应征。然后我在通勤电车上对诚先生一见钟情,因为情感愈来愈强烈,忍不住向他告白后,这段恋情也跟着开花结果——像三浦同学那类的人,听到这样的发展,或许会狂喜不已吧。然而,现实并非如此。透过在公布栏留言的方式寻找对象,已经算是比较有心的做法了。在这个年代,有智慧型手机的话,便能透过运用GPS功能的APP,寻找自己身边的同性恋者,进而达到更速食化、相识与结束都在弹指之间的邂逅。不过,这么做的话,也可能让周遭的人发现自己身为同性恋的事实,所以我没有在用。



我真正的父亲,现在或许人在老家吧。之所以会用这种推测的说法,是因为我已经十年左右不曾见到他,所以无从得知实际状况。我的父母在还是大学生时生下我,凭着年轻和冲劲而结婚;接着,在我上小学之前,他们又凭着年轻和冲劲而离婚了。之后,我便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至今。



诚先生的亲生儿子,今天去参加了社团举办的网球比赛。



他好像有跟儿子提过想去观赛,但却被拒绝了。诚先生的儿子和我同年,但个性似乎比我尖锐许多。他的妻子和就读国中的女儿,也在中午时就外出了。我因此接收了诚先生的自由时间。



想跟诚先生的亲生儿子炫耀「对不起喔,借用了你的爸爸」——我必须压抑这样的冲动才行。在家人面前是个好爸爸的佐佐木诚,跟在我面前扮演坏爸爸的诚先生,是两个不同的人。如果无法明白这一点,就没有资格和已婚的同性恋交往。



而且,我其实也模模糊糊怀抱着「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家庭」的想法。



「纯,舒服吗?」



诚先生将手探入我的衬衫里,以指腹爱抚我胸前的突起,同时以极度色情的嗓音这么问。那里很敏感的我,不禁抬起腰肢用力点头。进行性事时,诚先生总会直接叫我「纯」,语气也会变得较为强硬。这总让我亢奋不已。



诚先生想必对自己的儿子怀抱着情欲吧,因此,他以我做为这种欲望的发泄出口。我觉得这样并无不妥。人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既然如此,只要确实控制身体的行为就好。倘若只是想杀害某个人,就会被冠上杀人的罪名,这个世界上的监狱恐怕会比公寓还多。



不知道三浦同学会怎么想?



一如鲨鱼和海豚分别是鱼类和哺乳类,双性恋和能够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其实也是两种似是而非的存在。在我个人的判断,诚先生应该是后者。我感受不到他对太太的半点爱情。



要是得知我和诚先生的关系,三浦同学一定会瞧不起我们吧。为了迎合世俗眼光而欺骗女性,现实世界的男同性恋真是太肮脏了——她或许会因此开始排斥自己最喜欢的BL。就算向她解释「这和世俗眼光无关」,她恐怕也无法理解。



不是为了世俗眼光,并不是因为在意这种事而结婚。至少,无论是和妻小一起建立的平凡家庭,位于郊外、附带一座院子的透天厝,或是被儿孙环绕的幸福老年生活,我全都想要。我想在众多家人的陪伴下,轻轻道出「我这辈子过得很开心」,然后像是睡着般离开人世。只是,我的小弟弟……怎么都无法顺利勃起。



真的就只是这么单纯的一回事而已。然而,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理解。







离开宾馆后,我们直接走向车站。我们不会共进晚餐,诚先生还得回去和一家人团聚。我们在东口外头以「那么,下次见」向彼此道别。



搭上从新宿出发的民营电车后,过了几站,我在一个急行列车不会停靠的小站下车。在住宅区的狭窄巷弄中前进片刻,便会抵达一栋外观看起来很破旧、只有两层楼高的廉价公寓。位于二楼的其中一间套房,便是我和母亲的住处。



我伸出手旋转大门门把,想当然耳,门是锁上的。我用钥匙打开大门。白天在超市担任计时人员、晚上则是某间小酒馆的老板娘的母亲,生活时间和我几乎没有交集。



「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在厨房将冷冻炒饭加热后,我坐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解决这一餐。电视节目正在介绍「今年春天,最适合情侣或全家大小一同前往的赏花景点」。和恋人或家人一同出游的观光客,纷纷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接受记者采访。出现在萤光幕上的情侣档,全都是一男一女的组合。带着家人的观光客,也都是双亲加上孩子的组合。我关掉电视。



让这方面的专家来分析的话,我大概是个「渴望父爱的孩子」吧。更进一步说明的话,就是「因为想要父亲的代替品,所以成了喜欢年长男性的同性恋者」。光是这么想,便令人相当不快﹔而无法以「才不是这样」果断否定的自己,更让人愤慨不已。



吃完炒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启动笔记型电脑。上网闲逛一阵子后,总是维持上线状态的某款通讯软件,传来一个声轻快的通知音,萤幕上也跟着显示出一则讯息。



『嗨。』



讯息传送人是「Mr. Fahrenheit」。这个昵称来自QUEEN的歌曲〈Don't Stop Me Now〉的歌词,是华氏温度的发明者的名字。



所谓的华氏温度,是一种跟日本人惯用的摄氏温度不同的温度测量法。在摄氏温度中,水的冰点为零度、沸点为一百度;但在华氏温度中,水的冰点为三十二度、沸点则是二一二度。



在QUEEN的〈Don't Stop Me Now〉的歌词中,「Mr. Fahrenheit」意味着华氏二○○度的男人。相较于沸腾温度二一二度的二○○度,现在传送讯息给我的人,以「几近沸腾的臭男人」来解释这个名词,并以些许挖苦的心态将它当成自己的昵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定期检查的日子应该快到了吧?』



『你没看我的网志吗?』



『这么说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我其实不太想看呢。一想到点进网志的瞬间,可能会有斗大的坏消息映入眼帘,我就觉得很害怕。像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想直接听你说。』



『很像你的作风呢,纯。我喜欢你的这种地方。』



Mr. Fahrenheit的「喜欢」既轻松又沉重。除了他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透过文字表现出这样的矛盾。



『还是老样子。CD4指数几乎跟之前一样。当然,我也没有发病。』



所谓的CD4指数,是指每微升血液中的CD4细胞的数量。这是用来确认感染HIV的患者免疫力的指标。身为HIV感染者——意即带原者的Mr. Fahrenheit,会定期去医院检查这项数值。



HIV是一种会导致免疫力降低的病毒的名称,以性交时透过黏膜进入血液而感染的病例为多。虽然这绝非同性恋者才会染上的病毒,但因为肠黏膜很薄,会在性交时接触该部分的男同性恋者,感染的风险便很高。



至于经常会和HIV混淆的AIDS,则是一种疾病的名称。在感染HIV的状态下,只要出现医学界定义的二十三种病症的其中一者,就会被判断为AIDS发病。也就是说,感染HIV和AIDS发病,这两者并无法划上等号。



尽管Mr. Fahrenheit感染了HIV,但他并没有出现AIDS的病症。他会以「Mr. Fahrenheit」当作自己的昵称,也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因为自己是不管什么时候出现AIDS病症都不足为奇的「发病未爆弹」,所以才借用了「几近沸腾的臭男人」之名。



老实说,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理由。比起连自己感染HIV都浑然不觉的人,对于身为带原者一事有所自觉的Mr. Fahrenheit,跟AIDS发病显然无缘许多。然而,Mr. Fahrenheit这个人,如同表面覆着一层冷水伪装的滚烫热油,倘若误以为那是平静的水面,而放心将手探入的话,便会被严重烫伤。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很适合这个昵称。



『太好了。那我之后会去看你的网志。』



『你的行动顺序乱七八糟的耶。』



『因为,我不是为了看你的斗病日记才点进网志的啊。』



『那可真是光荣呢,这比任何担心的话语都还要让我开心。』



我开始看Mr. Fahrenheit的斗病网志,是在和诚先生第一次发生关系那天的夜晚。



那时候,我对HIV的认知,仍止于「容易透过男性之间的性行为传染,是一种致死的不治之症」这样的程度。因此,尽管当下有戴保险套,所以几乎没有感染风险,我仍忧心忡忡地在网路上到处搜寻HIV的相关资讯。也因为这样,我明白HIV和AIDS之间的差异﹑现今医学能保障HIV感染者无异于一般人的寿命﹑即使是HIV感染者也可以生下没有感染HIV的孩子等医学新知。



最后,我发现撰写HIV或AIDS斗病日记的几个网志连结。在众多斗病日记当中,我会注意到Mr. Fahrenheit的网志,不为其他,是因为他是「Mr. Fahrenheit」。判断他应该是QUEEN的乐迷后,我开始阅读Mr. Fahrenheit的网志。一如我想,除了轻描淡写带过的一些定期检查报告外,他的网志基本上聊的都是音乐话题。



Mr. Fahrenheit完全没在网志里放上他的脸或是身体的照片,也没有公开他的出生地、住处或家族成员等个人情报。网志里公布的,就只有他是现年二十岁的男同性恋者、和我一样有个年纪比自己大一轮以上的恋人,以及被对方传染了HIV,因此成为带原者一事。



他的恋人已经出现AIDS的病症,但Mr. Fahrenheit并没有跟对方分手。曾有访客在网志留言区询问他「你不恨自己的恋人吗?」而Mr. Fahrenheit是这么回应的——



我爱他爱到想要杀死他。



不时能从网志看出Mr. Fahrenheit喜欢装模作样个性的我,坦率地觉得这样的他很帅气。寄了粉丝信给他之后,发现彼此一拍即合的我们,成了会透过电脑通讯软件闲聊的关系。他似乎不想用智慧型手机的社群软件。碰得到的时候就碰得到、碰不到的时候就碰不到。他喜欢这样的关系,我也欣然同意。



『纯,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约会。』



『跟我一样呢。我今天和他一起去赏樱,真的很美喔。』



我们则是在做爱后就分开了。将自己的遭遇和Mr. Fahrenheit的做比较之后,尽管理性明白这是无法轻易和他人比较的事情,但我仍不禁有些沮丧。



『那你还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趣的事……我的脑中浮现在收银台前整个人僵住的三浦同学的模样。



『跟恋人碰面之前,我目睹了同班女同学购买BL书籍的现场。』



『这真是糟糕呢,你有好好跟对方道歉吗?』



『为什么是我得跟她道歉啊?』



『做了坏事,就得道歉。这是很基本的道理啊。』



『我又不是故意这么做。』



『就算不是刻意的行为,但既然遇到了,还是必须道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这就跟看到别人自慰差不多——你要有这样的自觉比较好喔。』



跟看到别人自慰差不多……没有这么夸张吧?



『有这么严重吗?身为腐女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觉得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关系啊。』



『这么说的话,对方就太可怜了。要是有人对你说,身为男同性恋这种程度的事情,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关系,你会作何感想?』



『不要把普通的兴趣,跟作为人生根基的性取向混为一谈啦。』



『两者都一样啊。喜欢男性之间的恋爱故事,确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你的立场其实也是一样的。同性恋是在各种生物之间都可能出现、完全不足以为奇的自然现象。真正令人害怕的,是能够简化人类的标签又多了一个的事实。』



『能够简化人类的标签?』



『嗯。』



我不解地歪过头。Mr. Fahrenheit偶尔会说出一些抽象而难懂的概念性发言。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你遇到的那个女孩子,除了是腐女以外,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质吗?』



『大概是擅长绘画这点吧。』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加上「那个女孩子是腐女」的要素,就会让人导出「不愧是沉溺在二次元的腐女,好会画画呢」这样的结论。』



噢,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人们总是有将其简化的倾向,然后装作自己已经理解它了。然而,却没有人愿意理解真相。』



『就像物理的「假设摩擦系数为零」那样?』



『没错。「忽略阻力」的假设亦是如此。纯,你的举例很有水准喔。』



被Mr. Fahrenheit称赞了。感到害羞的我不禁嘴角上扬。



『摩擦系数不可能是零,阻力也不是可以忽略的要素。然而,因为不做出这种假设便无法让自己理解,所以在解读各种事物时,人们必须简化这个世界。说不定,现在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多数物理定律,也都只是人类为了让自己理解,不惜扭曲这个世界的法则而得到的结果。』



感觉话题规模变得好大。惯性定律、运动定律、作用与反作用定律,我们视为理所当然而埋首学习的这些世界定律,有可能都只是谎言。



『在染上HIV之前,你没有跟任何人出柜对吧?』



『嗯。』



『因为不希望自己被简化?』



『这是理由之一。』



『同性恋者的标签,果然也是简化他人的一种东西吗?』



『是啊。比方说,佛莱迪•墨裘瑞也曾跟男性性交对吧?』



佛莱迪•墨裘瑞是QUEEN的主唱。过着性伴侣不分男女老幼的荒唐生活的他,最终染上HIV,然后因AIDS发病而死亡,是一名传说等级的摇滚歌手。因为不确定他是能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又或是双性恋,在提及他的性取向时,Mr. Fahrenheit不会将佛莱迪定义为其中一者,而是含糊带过。



不管佛莱迪是男同性恋还是双性恋,我都觉得无妨。然而,将他视为男同性恋时,有一部分歌迷会暴跳如雷地表示「他是双性恋,别把两者混为一谈」。这群人完全无法认同将〈Good Old Fashioned Lover Boy〉诠释为男同性恋的情歌的观点,总是高唱自身的主张,仿佛想将这种激昂情绪解释成自己对佛莱迪的真心真意。



实在很不可思议,无条件地称颂「能跟女人上床」这一点的他们,为什么还能自诩为理解佛莱迪的人呢?过世之前的那七年,他明明都是跟名为吉姆•赫顿的男性伴侣共度的啊。



『就连佛莱迪那样的才子,都有很多歌曲被说成是「因为有同性恋倾向才写的出来」;除了佛莱迪以外,甚至还有人对布莱恩、罗杰或约翰作的曲子发表同样的看法。』



『例如Break Free?』



『对,虽然我觉得那跟宣传影片也有关就是了。』



『要是连佛莱迪都这样,我就更不用说了呢。』



『正是如此,你会被摧毁到几乎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看清喔。』



真正的自己,真正的我。



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倘若没有人能够了解真相,那么,我无法了解自己,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一个人真的能好好理解自己吗?』



这次,Mr. Fahrenheit的回应间隔得比较久。在打字声的回音完全消失后,聊天视窗上才浮现新的讯息。



『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呢。总之,有一点我可以断言。』



讯息视窗闪烁了一下,新讯息跟着浮现。



『只有自己能够简化自己。』



我听不到Mr. Fahrenheit的声音。真要说的话,我根本也没听过他的声音。不过,在这一刻,我总觉得有个澄澈清晰的年轻男性嗓音,震动着自己的鼓膜。



『说得也是。』



没过多久,我们的对话便结束了。洗过澡后,我读着今天买来的文库本小说,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新学期明天就要开始了,今天可不能熬夜到太晚。



我关掉电灯,钻进被窝里,闭上双眼回想今天发生过的事。在书店目睹三浦同学购买BL书籍的瞬间、在「,39」见到凯特小姐、到宾馆和诚先生做爱、用通讯软件和Mr. Fahrenheit聊了艰涩的话题,感觉是挺充实又开心的一天。托这些的福,我应该有办法熬过从明天开始的、令人窒息的学校生活。



我很不喜欢上学。在学校,会以「那家伙就是这样子」来下结论的「假设摩擦系数为零」的人到处都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说不定,三浦同学也是这种人。



她也在集团之中伪装自己,她应该每天都过着绷紧神经的日子才对,这样想必过得很痛苦吧。



——明天,就试着向她搭话好了。



做出这个积极正面的决定后,我的意识融入黑暗之中。在进入梦乡前,我便明白这样的决心,恐怕会被明早起床后的倦怠感彻底抹去。







不出所料,到了隔天,我将三浦同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套上制服的西装外套,为了避免吵醒还在熟睡的母亲,静悄悄地踏出家门。搭上电车后,我在最靠近学校的那一站下车,在樱花纷落的通学路线上前进。比起高一新生的入学典礼,高二、高三生的开学典礼订在比较早的时间开始,所以路上的人并不多,走起来很轻松。我原本以为自己以悠哉的速度步行,却还是比以往更早抵达学校。



「早安。」



我打开教室大门,这么开口打招呼,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将书包搁在桌上,准备在椅子上就坐时,却没能顺利坐下。



因为,从背后探出、像是企图环抱我的一双手,伸向我的胯下开始搓揉。



「早啊~好久不见了~」



我没有感到吃惊,我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做了。我转过身,望向同班同学兼儿时玩伴的高冈亮平,对着他那张露出天真笑容的稚嫩脸蛋表示:



「都已经高二了,别再做这种事了吧?」



「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也有感觉吗,阿纯?」



从五岁那年认识至今,亮平一直以「阿纯」这个昵称叫我。随着年纪增长,我放弃了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阿」的叫法,但他却坚持这么做。理由是「听起来跟强森很像,不是很帅气吗?」强森是谁啊?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阿纯?你也可以揉我的啊。」



「我才不要。」



要是以为男同性恋都想摸男人的身体摸个够本,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虽然可能也有这种男同性恋,但对我来说,正因为是会产生情欲的对象,反而更难随便出手。就算是异性恋的男人,面对并非自己女朋友的女性,也不会把揉胸当作问候她的方式吧。



「对了,你听说小野的事迹了吗?」



亮平压低嗓音,以拇指指向教室后方。那里聚集了一群男生,被包围在中央的人物,是和亮平同样隶属于篮球社的小野雄介。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他在春假时跟女朋友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