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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默读书会(1 / 2)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心情甚是烦闷。



我不知道下一本小说该写些什么。



待在奈良的每一天,我的生活几乎都很平淡。早上七点半起床,站在阳台上俯瞰奈良盆地,迎着朝阳吃培根煎蛋;上午九点开始坐在书桌前写作。下午一点停笔,吃个午饭,稍作休息;傍晚再次坐到书桌前,做些写作以外的杂事或是看看书。到了晚上七点,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然后写日记、洗澡,再躺一会儿就睡觉了。



如果写作进展得顺利的话,这样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可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存活于世的意义,甚至连路边的碎石子都不如。



写作毫无进展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这会儿我不禁思绪飞驰,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的故事。船只不幸遭遇风暴后,鲁滨逊漂流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只能徒劳地等待着有船只经过荒岛。映入眼帘的奈良风光是如此秀美,我却白白在此虚度宝贵的人生。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到时候就跟变成了老太婆的妻子一起坐在走廊下晒太阳。这样倒也不错呢。



实在写不出来的话,要不就算了吧。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像我这样处在瓶颈期的小说家是根本不可能认认真真去读一本小说的。什么沉重的社会话题啦,艰深的人性故事啦,诸如此类的书我一概读不进去。厌倦了在书桌前端坐着,我就躺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读些《古典落语》《聊斋志异》《奇谈异闻辞典》之类的书籍消磨时间。等到这些书也差不多读完了,最后我开始读《一千零一夜》这部鸿篇巨制。



可是,人生充满了未知数。



那次邂逅让我开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一千零一夜》的开篇写道:



很久以前,波斯有位舍赫亚尔国王。他偶然间发现了妻子的不忠,于是对女性极为不信任。舍赫亚尔要求臣民每晚进献一名处女,他会夺取这名女子的贞洁,并在第二天一早就绞死她。目睹了这些悲惨的事情后,一个大臣的女儿莎赫札德挺身而出。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来到国王身边,给他讲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故事。可是每当黎明破晓,莎赫札德就会停下来,故事听到一半,国王自然无法绞杀莎赫札德。就这样,莎赫札德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拯救了自己和人民的性命。



这就是“框架体结构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收录的故事数量繁多,大部分都来自莎赫札德给舍赫亚尔国王讲述的故事。在莎赫札德的故事里登场的人物都会再讲述一个故事,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这其中的故事异想天开,本身就充满了趣味性,而这种复杂奇怪的结构更为《一千零一夜》平添了一份魅力。



岩波书店出版的精装版《全译一千零一夜》共有十三卷。



其中第一卷的开头部分写道: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娅札德和姐姐同在国王身边侍奉。她按事先和姐姐约定好的那样,请求姐姐在就寝前讲个“睡前故事”。



莎赫札德闻言说道:“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碰巧舍赫亚尔国王正为失眠所苦,便高兴地应允了。于是,莎赫札德开始讲述第一夜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的扉页上装饰着一幅插画,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一千零一夜就此拉开序幕。



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隆隆巨响声。



一个叫约瑟夫-夏尔·马尔德吕斯的人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了法语,今年夏天我所读的日语版《一千零一夜》就是从这个法语版翻译过来的版本。



但是也有人怀疑马尔德吕斯的译本没有忠实地呈现阿拉伯语原著的本来面貌。不过这个版本读起来确实十分有趣。



古今中外的确存在很多《一千零一夜》的手抄赝本,还有人擅自胡乱添加翻译内容。这些伪劣的版本各有各的成书史,其光怪陆离程度堪比《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然而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也是《一千零一夜》的魅力所在。欲知详情的读者可以翻阅一些可信度高的参考书来解惑。总而言之,这世上无人知晓这本故事集的真实面貌。



《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谜之书”。







七月末的一个午后,我走出书斋,瘫倒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



关于新书的构想依旧不顺畅,就像撞上了暗礁似的停滞不前。我甚至开始盘算,待在这暗礁上也挺舒服的,不如干脆在这儿搭个房子过日子算了。在小小的庭院里种上苹果树,养一只可爱的柴犬,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小梅”。我想一边对妻子唱着赞歌,一边反复阅读《一千零一夜》,就这么度过余生。



我正一门心思构想着隐居生活,妻子在旁唱着赞歌叠着清洗完的衣物。枕边扔着我好不容易已经读到第五百夜的《一千零一夜》,这书让人觉得怎么读都读不完。



我终于还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看来我的小说家之路是走到尽头了啊。”



“走到尽头了?”妻子问道。



“是啊,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也不用急着下定论吧。”



“确实也用不着特地强调,写不出好作品的小说家自然会被世人淡忘吧。然后这世上的人也会同样地被别人遗忘,近代文明也会在冲撞中消亡,总有一天人类会如宇宙中的星屑般消失的。如此一来,眼前的交稿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陷入了悲观的思绪中,从宏观的宇宙层面上否定了交稿日的存在意义。



“也不至于这么悲观吧……不是有句话叫‘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吗?”



我一向很重视妻子的意见,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正当我在被褥上辗转反侧时,妻子叠完了衣物,指着《一千零一夜》问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啊?”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书里出现了很多美女。”



“哎呀,美女?听起来不错啊。”



“当然不光只有美女,也有很多妖魔鬼怪。还有国王、王子、大臣、奴隶、坏心肠的老太婆……一篇接着一篇往下读,就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了,感觉就像被洗脑了似的。莎赫札德能源源不断地讲这么多故事,确实厉害。”



“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啊。”



“而且这还是本不可思议的谜之书呢。”



过了一会儿,妻子抱着叠完的衣物站起身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我走进厨房,发现还有一些昨晚没吃完的蔬菜炖肉。其中依稀可见一些甘甜的白萝卜、香肠和胡萝卜的碎块,其余大部分都是土豆。



“这算不上蔬菜炖肉吧,顶多算炖土豆。”



我家住在位于奈良某处高地上的公寓楼里,透过阳台上的玻璃窗看出去,底下的奈良盆地一览无余。我边吃着炖土豆边出神地眺望着奈良盆地。奶油般浓厚的积雨云飘浮在碧空中,远方的群山朦胧得宛如一片未知的大陆。视野下方散布着绿色的密林和山丘,就像漂浮在南洋上的群岛。



我总觉得这幅景象似乎在哪儿见过。神思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少年时和家人出去野营的场景,有笛福所写的《鲁滨逊漂流记》的场景,有史蒂文森笔下的《金银岛》里的场景,还有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中所描绘的场景……可是这形形色色的场景中,却没有一个是特别重要的。我觉得这似乎和刚才与妻子的对话有关。



于是,我问在厨房削苹果的妻子:“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好像在聊封笔的事?”



“不是……”



“那是《一千零一夜》?莎赫札德?谜之书?”



我拿着汤匙的手顿住了,随后陷入了沉思。



“谜之书”这个词像针扎般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口中喃喃自语着“热带”,引得妻子一脸诧异。



“热带?”



“没错,就是《热带》!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还在京都上学的时候,偶然间在冈崎附近的一家旧书店发现的一本小说。《热带》出版于1982年,作者是个叫佐山尚一的人。如果说《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谜之书的话,那么《热带》就是另一本谜之书。







我是在京都上大学的。



当时我住在北白川四叠[1]半大小的公寓单间里,书架倒有房间的一整面墙那么大。我经常在专卖新书的书店和二手书店间流连,乐此不疲地搜罗一些书籍。



书架上的书分成好多种——读过的书、正在读的书、最近要读的书、总有一天会读的书、相信自己早晚会读懂的书、如果哪天能读懂了就“此生无憾”的书……过去和未来、梦想和希望以及细微的美感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书的集合体。我坐在那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中央时,仿佛置身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埋头在那间如无人岛般的四叠半房间中阅读的时候,我会把从书本中所学到的知识对出人头地有什么助益、能不能用来哄骗一头黑发的女孩子之类的激进想法都抛诸脑后,只是单纯地沉浸在阅读中。往往回过神来时,窗外已是日暮时分。每到此时,我都会惊叹,这些让自己如此醉心的东西并不是现实存在的,它们只是被集合在一起印刷在纸上的文字罢了。



光阴荏苒,就这样我迎来了大四那年的八月。



那年八月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窝囊的一个夏天。由于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休学后穷途末路的我在京都的北白川一带闲逛。而和我一样在司法考试中名落孙山的朋友则在百万遍一带闲逛,我们结伴骑着自行车环琵琶湖一周,甚至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当时的我们一定是想将那些令我们郁闷的不快之事抛诸脑后吧。



总而言之,那是个酷热难耐的夏天。



京都的炎夏时节,四叠半大小的公寓房间就跟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在那个房间里多待一会儿都让我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我每天都外出寻找可以纳凉的绿洲,经常去的是平安神宫所在的冈崎一带。那附近有很多可以免费乘凉的地方,比如劝业馆、国立近代美术馆、琵琶湖疏水纪念馆,等等。沿着二条通往鸭川方向走,有一家名为“中井书房”的二手书店,所以我每次去冈崎一带都会顺道去店里看看。



我就是在那家店里发现了佐山尚一的《热带》的。



店门旁放着一个写着“每本100日元”的纸箱,我往箱子里一看,就发现了《热带》。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想买这本书呢?可能是因为喜欢它古色古香的封面设计吧。反正只要一百日元,而且我现在闲得也只剩下时间了。



买完《热带》以后,我骑着车去冈崎的劝业馆。



劝业馆是一座近代建筑物,馆内的冷气开得很大,大厅里空无一人。我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果汁,坐在了大屏幕前的长椅上。大屏幕里正在放京都府警察平安骑马队的视频。



我就在那儿读起了《热带》。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热带》就是从这句充满谜团的话开始的。



想要一句话就说清《热带》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很难的。它既不是推理小说、恋爱小说,也不是历史小说、科幻小说,更不是私小说。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大概算是一本奇幻小说,可这对说清这个故事也并无助益。



总之,这就是一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说。



《热带》的故事从一个年轻人漂流到南洋某个孤岛的海滨讲起。这个年轻人似乎是遭遇海难后丧失了记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岛屿又是什么地方。年轻人走在黎明破晓时的沙滩上,他发现了美丽的海湾和码头,并遇见了一个自称是“佐山尚一”的男人。



读到此处,我不禁心中暗叹一声“咦”。佐山尚一不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哈哈,这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我既被这个充满谜团的开头所吸引,又同情主人公无依无靠的凄苦遭遇。这是因为我在京都这个城市里也没有立身之所,跻身于那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就宛如置身无人岛上,苦守云开,不见月明,终日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我在劝业馆的大厅里读完了将近四分之一本《热带》。古旧的书页上印的浅淡铅字、开得十足的空调冷气、空无一人的大厅,这些情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我终于回过神来,合上了书页。



“这本书可真是令人醉心啊,我要好好读一读。”



我把《热带》装进书包,走出了劝业馆。晌午刚过,强烈的日光照射在街道上,炙烤着平安神宫前的柏油路。我骑着自行车路过京都市美术馆,树木在路面上投下浓重的树荫,夏蝉在树上响亮地鸣叫。我的心不知为何竟如少年时代般扑通直跳。



此后数日,我慢慢品读着《热带》。



不可视群岛、用“创造的魔法”支配海域的魔王、盯上了魔法秘密的“学团的男人”、在海上行驶的两节编组的火车、暗示着战争的炮台和地牢里的囚犯、渡海前往图书室的魔王的女儿……



“这个故事的结局究竟会怎么样啊?”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情节的推进,我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好几次想起一位诡辩部的朋友跟我说过的“阿基里斯悖论”——让速度快的阿基里斯追赶速度慢的乌龟,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所处的位置时,乌龟就往前爬一点。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往前爬了一点的位置时,乌龟就再往前爬一点。如果这样无限循环下去,那么阿基里斯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也就是说,现在我是阿基里斯,“结局”是乌龟。



总之,这本书我确确实实读了将近一半。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和《热带》的缘分至此竟戛然而止了。



盂兰盆节的早晨,我一睁眼就发现放在枕边的《热带》消失了。“咦?”我觉得十分奇怪,而且找遍了房间也没有发现书的踪迹。打完零工回到家后,我又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难道是出去的时候落在什么地方了?于是,我去翻了打工的寿司店店长的桌子,到之前去过的咖喱店和录像带出租店问了有没有失物招领,还去学校食堂的桌子底下找了找,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一无所获。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不得不承认——《热带》丢了。



“没办法,只好再去买一本了。”我心想。



可谁知我的这个想法竟是太天真了。



一眨眼,十六年过去了。在这十六年间,我穿梭于旧书店和二手书市,去图书馆询问、在网上查找,却始终未能找到关于《热带》的线索。2003年,我作为小说家出道,而且终于研究生毕业,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找到了工作。工作调动到东京后,我也去神保町搜寻过《热带》。可惜,在这条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街上,我也没能找到《热带》。



因此,我对《热带》的结局一无所知。







一周后正值八月初,我从奈良前往东京。



那天我处理完一些要事后,打算和原先在国会图书馆的旧同事见个面。2011年秋天,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从东京千驮木搬回了家乡奈良。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



傍晚,我顺道去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逛了逛。



接着,我又来到了靖国大道上的一家名为“午餐会”的啤酒屋,里侧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位四十多岁的男性,他们正热闹地聊着天,大概是在开同学会吧。在几张朝马路排开的桌子那儿,我看见了文艺春秋的编辑的身影。



“您好!”她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在这位编辑的对面坐下。马路对面“书泉Grande”和小宫山书店的招牌清晰可见。



“森见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苦守云开,不见月明,每天光读《一千零一夜》了。”



“您别自暴自弃呀!”



距我的处女作《太阳之塔》出版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我若总以自己尚未成熟为借口,一味地让别人包容自己,未免太不光彩了。话虽如此,可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道路艰险而漫长。如今的我只能算个半吊子,要是早知道如此艰难的话,我可能老早就放弃了。曾经的我还是个无名小卒,就像鸭川河畔滚落的一颗小石子。那时,作为伪文艺青年的我还经常幻想美貌的编辑会追着我说“我想要你(的稿子)”之类的话,想得差点流鼻血。于是一有什么线索就拼命地写,可谓是孜孜不倦,笔耕不辍。可渐渐地我这颗如沙漠般干涸的心中就开始滋生出一些毫无根据的判断,甚至认为“交稿日”就是蔓延在这世上的万恶之源。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不设置交稿日的话,您就不会写了吧?”



“只有设置了交稿日,作家才会写,这个想法本来就很片面。况且只要作家写稿就好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不对,问题的关键在于应不应该写。”



“打住打住,这话越说越不对劲啊。”编辑向我告饶,“您冷静一下。”



我们相约在此,明明是为了解决我构思下一部作品不顺的问题,可我却因为对交稿日的憎恶而失去了理智。很明显,再这么争执下去也毫无意义。聪明的编辑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和我聊起了前几天在电话里提到过的小说《热带》。



“我查了一下关于那部小说的资料。”



“结果如何?”



“同名的书倒是有几本,可是没有您说的那本书。我还问了一些相熟的小说家和编辑,可谁都不认识叫佐山尚一的小说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啊,太好了!”



“哪里好了?”



“谜底这么容易就揭开的话也太无趣了。”



“说得倒也是。”编辑说道,“总之,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这本书并没有广为流传,也有可能是那种只送给熟人的私人出版物。如果是1982年出版的话,也就是说是36年前。这本书可不简单,是本‘谜之书’啊。”



编辑越说越觉得有意思。



身穿红背心、系着黑领结的服务员端来了炖牛肉和芦笋。我用果汁润了润嗓子,跟编辑说起了《热带》实体书的样子。书的纵边比文库本稍长一些,封面上画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印于其上的书名和作者名字体十分生硬。大概是看了版权页的缘故,我对出版年份记忆深刻,但出版社的名字却记不清了。



编辑边记笔记边说:“那么《热带》是本什么样的小说?”



“这就很难说清楚了。”我说,“因为我根本没读完。”



“啊?真的吗?”



“千真万确,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于是,我又讲了学生时代如何与《热带》邂逅,又如何与它分别的故事。



“这故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编辑怀疑地说道,“该不会是您臆想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要是这些都是真的,那我倒想读一读《热带》了。”



“是吧!是吧!”



编辑边吃炖牛肉边说:“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您下一本书就写《热带》,您觉得怎么样?”



“啊……可我没读完啊。”



“所以,您才要写一本关于《热带》这本梦幻之书的小说。”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禁陷入了沉思。的确,每个小说家也许都想写一回关于“梦幻之书”的主题。选择了这样的题材,作者就能尽情展开想象来描写阅读小说和创作小说这两件事了。要不好好思考一下吧——我喃喃自语着环视了一下店里。里侧那桌开同学会的人依然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写下去。”



“至今为止不都是这样吗?这就跟冒险一样。”



“嗯,你说得也对。”



“我觉得佐山尚一应该是个笔名。我去调查一下《热带》的事,您就构思一下下一部作品。我们暂且不要考虑交稿日的事了。”



从“午餐会”出来时已是暮色低垂,靖国大道笼罩在一片蓝色中。街灯陆续开始点亮,大楼间的穿堂风意外地透着寒意。



“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要去参加一个神秘的读书会。”



“神秘的读书会?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我也不是成天宅在家里的,偶尔也会踏上探索之旅,去找点写作的灵感。读书会嘛,有个图书馆的旧同事会带我一起去。”



“说不定对下一部作品的创作有所帮助呢。”



走着走着就到了骏河台下的十字路口。



分别之际,编辑再三叮嘱我:“求您了,《一千零一夜》差不多就别再读了……”







我坐千代田线到明治神宫下车。



约好的朋友已经在出站口等我了。他在永田町的国会图书馆工作,是我在信息系统科上班时同一个部门的同事。



我们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往目的地走去。



“读书会在哪儿举办啊?”



“好像是表参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你瞧,这是地图。”



“怎么说好呢,我去这种地方好像不太合适啊。”



“小森见,多见识见识也算是人生经验嘛,肯定对你的新书创作有帮助的啦。”



不知为何,我这位朋友总是叫我“小森见”,听起来像是姆明[2]的亚种。不过小说家确实是热爱幻想的生物,与其说是人类,倒不如说和姆明更相近。尤其是像我这种写不出新作品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我应该有作为一个“小森见山谷”的闲散居民的自知之明。



我的这位朋友喜爱红酒和读书,而且他人脉相当广。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那些人的,其中包括动画导演、饭店老板、编辑、律师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应有尽有。关于那天晚上我们要去参加的“沉默读书会”的传闻也是通过他的人脉得知的。



沉默读书会究竟是什么?



“我也只是瞥见过一回。”朋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