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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境旅客(2 / 2)




我若无其事地移动到灵桌的另一端,尽可能不动声色、小心翼翼。



细贝还在诵经,眼珠子却紧盯著我,分毫不差。



难不成……他看得见我?



尽管他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善,但这仍是令人忍不住欢呼的大发现。



我曾数度心想:「如果没人看见,和不存在有什么不同?」一旦这么想,更觉得自己会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也许我在那个当下真的快要消失,而细贝就像我误闯了一个语言不同的国家,在万念俱灰之际遇见的同乡,连那张国字脸都令我怀念莫名。



我耐著性子等待告别式结束之后能够与细贝独处的时间。他走进僧侣专用的休息室,坐下来喝著奉茶,看起来相当美味。



「来啦……」细贝饮尽杯中茶水。「你的遗体已经送进炉里火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也不知道。



「只有抱憾的死者会在自己的丧礼徘徊,你怎么不快点升天?」



「我也不想在这里徘徊啊,请问你知道升天的方法吗?」



为了保险起见,我才会问这个问题,而他的回答不出所料: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



「臭和尚……」抱怨归抱怨,细贝面对死去的我仍能如常对话,感觉莫名可靠。回想起来,我从没见过这家伙失去冷静。



「欸,依你所见,我现在……呃,果然是鬼吗?」



我对「鬼」这个字感到些许抗拒,自己问也挺怪的,但总不能僵在这里。



「世人大概会这样称呼吧。」



细贝一派冷静地回答。



「你不怕吗?」



「科学无法证明鬼魂,所以鬼魂并不存在。面对不存在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怕?」



他的思想仍如脸型,四四方方,不甚圆滑。



「鬼都实际站到你面前了,你以为说不信就能蒙混过去?」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鬼?」



「我……」



犹豫片刻后,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像在国际机场等候转机的过境旅客。」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老实地点头了。



「或许真是如此。判定你要上天堂或下地狱以前,先行保留你的身分。你以前考试作弊,可能会下地狱,请节哀。」



他说话向来如此尖酸刻薄。



「撇开这个不谈,时间有限,转机旅客迟早要搭上飞机。」



距离判刑可能只剩几小时,也可能还有好几年。没人能参透人类的寿命,我也无从知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细贝啊,连我的父母和老婆都看不见我,为什么你就看得见?」



「天晓得?大概是人品差异。」



他厚颜无耻地说。



「你难道不觉得事理必有其意义,也必能造福吗?」



是啊,连摔烂的鲣鱼切半最后都进了野猫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我徘徊了两三天,好像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直接升天了,因为沙耶……沙耶是我太太,她这个人傻里傻气的……个性懦弱、人太好、令人放不下心……我才会担心得无法升天。但凭我现在的状态,不能插手管事也派不上用场,若是你愿意帮忙……」



我怀抱期待地看向细贝,他却一脸冷淡。



「不行啊,」他不带兴趣地抠抠方正的下巴。「我现在忙著找结婚对象3,哪来的时间照顾寡妇呢?」



「亏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太无情了。」



我们已经多年没联系感情,我知道自己厚脸皮。不出所料,细贝直接说:



「死去的朋友会过去,寻找配偶则关系著一辈子。」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帮,我现在就化身为厉鬼,附在你身上。」



「连升天都不会的鬼,还说什么大话。」



看见细贝一脸无所谓,我真的动怒了。



「好啊,我知道了,我马上附身,你走著瞧!」



才刚大叫完毕,门外突然一阵骚动。



「怎么会这样?你们这下要怎么负责?」



一位伯母尖声质问,对方似乎是殡仪馆的人,声音听起来慌乱无措。



「怎么回事?」



我走出去问了之后,马上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声音,身体异常沉重闷热,不太对劲。我低头一看,身上竟层层裹著庄严隆重的和尚法衣。



看来我成功附在细贝身上了,真不愧是鬼。我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笑他活该。



一个瘦男人在走廊被多位身形胖硕的婆妈亲戚包围。这位殡仪馆承办员对我拋出求救眼神,嗫嚅地说:



「怎么办……火化的遗骨消失了。」



5



「如此重要的物品怎么会不见?」



我心里虽感震惊,还是努力模仿细贝,语带威严地问。接著,我轻轻开阖手掌。附在别人的身体就像穿了过大的鞋,相当不自在,一不小心,鞋子就会飞出。细贝的意识因为我钻进来的关系被挤到角落,可能正在怒吼叫我滚出去。要不是他一口拒绝我的请求,我也不想附身。事已至此,我就顺理成章,霸占久一点吧。



「是,因为……」



殡仪馆的承办员擦著满头大汗,难以启齿。



「因为你们管理疏失?真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



我以旁观者的身分劝阻歇了斯底里大叫的伯母,听完双方的说明后,整理出以下事由:



我的遗体在殡仪馆旁的附设火化场顺利烧成灰了,我很庆幸,自己不需要观看捡骨仪式。大家慢吞吞地从火化场回到殡仪馆,骨灰已经收坛,放入白木盒里,用布包起,交给老爸捧著,沙耶则推著具有摇篮功能的婴儿车。中途老爸需要用洗手间,便把白木盒放在家属休息室。随后,众人一起在大厅等预约的计程车。母亲回到家属休息室,拿用布包起的骨灰。至此之后,白木盒一直放在大厅的沙发。接下来,连母亲在内,女性家属轮流使用洗手间或者抱小裕,男性成员则在殡仪馆外抽菸,没人看管我的骨灰。



计程车因为塞车而晚到,大伙儿准备上车之际,父亲终于察觉东西过轻,打开检查,发现骨灰坛消失了。



这样听下来,伯母的怪罪有点牵强,殡仪馆也挺冤的。



这表示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机会带走骨灰。



骨灰坛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藏进口袋或手提包里偷偷带走,光是捧著就很诡异,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此外,殡仪馆的柜台小姐也表示没看见任何人带著如此特殊的物品离开。为了防范奠仪小偷,他们平时格外留意可疑人士。



然而骨灰坛真的不见了,到底是谁想偷走我的骨灰?



我转头留意周遭,突然和沙耶对上眼。从方才起,她便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角落抱著小裕,一看到我便转移视线。或许细贝的脸太恐怖才会吓到她,但我马上想起消失的骨灰坛。



该不会……



世上只有一个人想要我的骨灰,不是我的父母或是亲戚,当然更不会是与我非亲非故的殡仪馆员或奠仪小偷。沙耶。除了沙耶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我几乎百分之百确定是沙耶干的,如此一来,消失的骨灰坛在哪,自然一目瞭然。



我四处张望,尽可能不动声色,立刻注意到放在停车场角落,又大又难看的婴儿车。



沙耶需要哺乳,得以单独进出家属休息室,相当有机会解开布包,拿出白木盒里的骨灰坛,藏在角落。当时,众人刚卸下出席丧礼的紧绷,放松地出入大厅,没人会注意身材娇小、个性安静的沙耶。她趁母亲和女亲戚抢著抱小裕的机会回到休息室,取出事先藏在角落的骨灰坛,如同妈妈抱著小宝宝,捧著白色的骨灰坛,若无其事地走到外面。



果不其然,白色的骨灰坛藏在婴儿车篷下,包在小裕的衣服里。我捧起它,传来乾涩的声响。



「不行,求求你不要拿走。」



沙耶抱著小裕,从我背后大叫。



「请你还给我,我们三人还要住在一起。」



沙耶双颊泛红,气喘吁吁,大概猜到我会发现,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吧。



「……沙耶,你真傻。」我忍不住骂她。「你又在说蠢话,这里面装的不过是燃烧后的灰烬,你想抱著它一辈子吗?」



「……这是关系我未来人生的重要物品,请你还给我。」



沙耶像个顽童,坚持说道。



「沙耶,你真傻,就是因为你这么呆……弱小无依、呆头呆脑,我才无法安心升天。」



「什么升天?」



沙耶茫然地张嘴。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我,我在这里。你可能一下子无法相信……但我借用了细贝的身体,站在你面前。」



沙耶张著小嘴,眯细眼睛,宛如近视的人不戴眼镜却想看清楚远方。



「我们那天晚上打算吃鲣鱼半敲烧,你知道那条鱼后来怎么样了吗?购物袋落地后,东西撒出来,一只野猫跑来叼走了鱼。我当时亲眼目睹人群聚集、猫咪跑来,你呆滞地站在路边。我应该是立即死亡,所以在那个当下,我已经变成鬼了。我恐怕无法长时间借用细贝的身体,先说一下……无论你信或不信,我都会待在你身边……」



沙耶再次眯眼,接著睁大眼睛。



「……你在那里……没错吧?真的是你?」



沙耶低声询问,对象不是细贝,是我。



大颗泪珠顿时从她的眼里滚落。从我死亡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沙耶哭。



「沙耶,你真傻。」我忍不住想说话戏弄她。「这么可疑的说法,你不要随便相信。」



「可是,你真的在,你没有丢下我和小裕离开,现在仍在这里陪我……不是吗?」



「是啊。」我回道。



沙耶,尽管我只是暂时过境的旅客,也会陪著你和小裕。至少现在这一刻,我在你身边。



「……我明白了。」



沙耶轻声回应,露出令人心疼的美丽笑容。



宛如暗号一般,我的意识脱离细贝的身体。



「……这是什么?」



细贝困惑地望著抱在手中的骨灰坛。



6



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戏剧性发展,细贝顺利将我的骨灰交还给亲戚。伯母见细贝交代得含糊不清,似乎也懒得多问,没有进一步追究。



后来我又试了几次,却再也无法附到细贝身上,他也看不到我了。



「升天了吗……」



他喃喃自语。



「升天个头啦!」



我在细贝的面前大喊,他的大眼睛却不为所动,脸上浮现我不曾见过的哀恸表情,明显是在为我悼念。



我突然有一丝丝感动。



我也尝试附身在其他人的身上,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看来附身很讲究频率,不是每个人都可以。



沙耶恢复了活力,变得爱自言自语,拚命对我和小裕说话。我和小裕都无法回话,所以我很担心她被别人当成精神异常的女子。



最近沙耶忙著打包行李,想早日搬去新的土地转换心情,迎接新生活。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愿意支持。沙耶从以前就很想搬去乡下住,让小裕在悠闲的环境下长大似乎也不赖。



当然,在「缓刑期」结束为止,我都打算继续陪伴他们。我就在新的土地寻找新的附身对象吧。如此一来,假如沙耶和小裕遇到问题,我就能即时替他们解危。



而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1 燃烧稻草火烤鲣鱼表面,烤至外熟内生,接著以手或刀身将酱汁拍打入味,佐以桔子汁、葱、姜、蒜片的日本料理。



2 新生儿约三到四个月大,脖子方能较稳固地支撑头部。



3 日本寺院由家族世袭,因此可以合法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