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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话(2 / 2)




清水、相田、北条身后的队列排成了长龙,穿着我们婚礼时那套服装的小林暦和坂本之类的人也全都在里面。每个人一到我的镜头前面,都会像一只小怪兽那样元气大爆发,做出古怪的动作之后回到队列里。队列后面还跟着很多很多人。我高一的班主任隅田老师、无比想要逃离福岛的关原、精神有点问题的精神科医生、在华沙机场里弹肖邦的那个体格健壮的男人、金毛rhythm。大家都在队列里,像是一头头奇妙而又愉快的怪兽一般无比欢快地行进。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八云——!”



我转过身去,摇月穿着婚纱,满脸笑容地坐在轮椅上。



“我们也出发吧!”



于是,我也大笑着扔掉了摄像机,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了摇月,加入了行进的队列中。这时,大魔王清水“唔哈哈哈”地笑着登场了。他轻轻松松地扛着一台重得要命的三角钢琴。摇月高兴地笑着,用银臂弹奏着琴键。欢快优美的音乐流淌而出,我们排成祭典上的行列,一往无前,直至世界尽头——



梦中的摇月弹的那首曲子,和如今屏幕里的摇月弹的是同一首。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做那个梦是在摇月失去银臂的三天前——。毫无疑问,当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摇月的演奏。于是她的音乐潜进了我的意识里,让我做了这个无比怪异的梦。宛如早已变成化石的神话复苏了一般,那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梦也栩栩如生地复苏了——



即便是在梦里,相田也还是一直在吹他那个破玩具,吵得不得了。小林暦尽力地伸展着自己的短手短腿,扮成了一只嗷嗷大叫的微型哥斯拉。六本木前辈真的升级成了千本木前辈,只不过比起人类他更加像一台高达。大家都蠢得不行,也开心得不行。“采女传说”里的春姬身着美丽的十二单(注:十二单是日本最为正式的女性传统服饰),和她恩恩爱爱、打情骂俏的人想必就是她的未婚夫次郎。回过神来我发现浦岛太郎也在他们身旁。他坐在乌龟的背上,在天空中遨游,不停地挥舞着鱼竿,四处飞舞的鱼钩还挺危险。可爱的白雪公主被七个小矮人团团围住。仔细一看,有许许多多的虚拟角色都在和我们一起行进。《JOJO的奇妙冒险》里面的角色们摆着标志性的姿势,剧画调果然很能调动气氛。(注:剧画是上世纪50~70年代间在日本流行的一种黑白写实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便有着相关风格)迪士尼电影里的角色们做着与动画中如出一辙的欢快动作,乐不可支。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而旁边还有一位不停咳嗽的男人,他跟不上漫画里的角色,但还是精神焕发地行进着,他身材苗条,鹰钩鼻、头发还是茶色的。我大吃一惊。



啊,是肖邦——



和肖邦在一起的那位女性大概是乔治·桑吧,跟在他们身后的孩子应该就是莫里斯和索朗日。他们这俩烦人精和肖邦之间有过那么多的爱恨情仇、争执纠纷,可如今还是莫名欢乐地和肖邦一起行进。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肖邦的身后是英勇的战士们,他们即便年龄尚小,但还是戴着军盔、把钢枪扛在肩上。



那是在华沙起义里英勇战斗的男孩子们。



而在他们身后,是同样在华沙起义中死去的波兰人民和士兵,所有人手上都拿着枪。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脸上写满了骄傲。波兰的战士们威风凛凛,温柔地让孩子们走在前头。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我看到城市也在行进。那是被德军摧毁殆尽的华沙古城。那美丽而又使人莫名怀念的大街小巷陪伴在逝者们身边,一起向前进。实在是太好了。他们时至今日也还是和最爱的故乡在一起。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紧随其后的是日本人。虽然面容有些陌生,但也并非是素未谋面。我是在网络和新闻上的视频里看见他们的。



那是东日本大地震中的死难者。



没能及时从海啸中逃生的人、为了救人而牺牲的人、在地震之后身体出现问题去世的人、对于丧失之物悲痛欲绝而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所有人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被海啸和地震所摧毁的故乡风景的守护中,欢快地并肩前行。所有人脸上都是无比灿烂的笑容。



清水“唔哈哈哈”地笑了。摇月弹奏着钢琴。生者、逝者、故事都在并肩前行。我们是愉快的百鬼夜行。我们一往无前,直至世界尽头。我们是欢快又热闹的祈祷行列——!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地面从左往右裂开了。



清水表示“轻轻松松”。我也点了点头。——我们轻轻地跳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摇月的身体轻盈飞了起来。钢琴也飞了起来。摇月一边弹琴,一边轻盈地飞向了蓝天。肖邦也飞了起来。乔治·桑和她的孩子们也都飞了起来。在华沙起义中死去的人们、华沙古城、地震中的死难者、他们的故乡和风景也都飞了起来。



已然逝去的人们都无比愉悦地飞上了蓝天——



依旧活着的人们和故事都毫无疑问地在断崖的对岸落了地,我们茫然地凝望着天空。



演奏终于来到了高潮。



让人目眩神迷的明亮光芒划破了蓝天,普照着大地。



我想,这就是天堂。大家很快就会飞往天堂。



一条小狗“汪汪汪”地叫着跑到了摇月身边。那是喜欢她喜欢到会朝她尿尿的金毛melody。melody依偎在摇月身边,与她一同翱翔。摇月向它投去了微笑。这时,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和一位气质优雅的女性也飞了过来。



田中希代子老师。



她迎合摇月的音乐,奏响了通透空灵的琴声。尽管老师曾经罹患胶原病无法弹琴,让人倍感惋惜,但在此刻,她也自由、欢快地弹奏着钢琴。摇月能与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合奏,看起来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肖邦老师也加入了进来。他弹的钢琴毫无疑问是普雷耶。即便是即兴演奏也好,天才的肖邦老师也宛如轻轻地搭把手一般,不动声色地把五岁的摇月所作的曲子给升华得更加美丽和欢快。



不仅如此,还有其他手持乐器的人也加入了进来,大家演奏出了一曲自由的协奏曲。



这时,伴随着一声震天之吼,一只体型巨大的纯白色生物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



那是一头纯白色的巨型鲸鱼——!我不由得颤抖了起来,那是我用摇月的盐画出来的鲸鱼。逝者们都坐在鲸鱼的背上,头等舱把他们送上了天堂。我有些担心摇月。不知道天堂有没有灯呢?到了晚上她还能看乐谱吗?我这么想着,摘下脚边的铃兰花,轻轻地把它撒上天空,铃兰花在蓝天之下翩翩飞舞,化作了华沙的街灯照亮了逝者们的身姿。原来,天堂无所不有、无忧无虑。



极其庄严的音乐响彻在天空中。那是只有逝者方能弹奏而出的乐声。



这是多么高尚和温柔的音乐啊。



而这,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是那么的高尚和温柔。



他们一定会被自己那高尚美丽的灵魂所逐渐拯救——



我想,摇月一定能在天堂里见到我的母亲。她们会在一个日暖风轻的地方相见,然后摘下一旁的橙子,一分为二,欢若平生地分而食之。



留在地面上的我们高喊着,无比爽快地挥手目送着逝者们离开。尽管这寂寞而又伤悲,可所有人脸上都是无比灿烂的笑容,我们以笑容祈愿他们得以安息。



我们又变回了热闹的祈祷之列继续前进,这时。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却看到木匠正挥舞着锤子建造自己的新家。



他手上的锤子不断地发出强而有力、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我们变成了奇妙的乐团,穿过一片永无止境的花田。



伴随着阵阵悦耳的声响,那些宛若杂音一般的生活音,成为了我们祈祷的音乐。



崭新的街道也追上了我们——



我睁开了眼,心情无比愉悦和畅快,甚至潸然泪下。



我感觉自己心中那绝对无法得到治愈的伤痛,在此刻都被摇月所治愈和拯救。早在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摇月演奏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她所拯救。只是我事到如今,才终于回想起来而已。



摇月结束了演奏,转身朝向我。她脸上是一副如女神般充满慈爱的表情。



“——我的演奏怎么样?我这祈祷着能让八云你打起精神,能够将你所拯救,而倾注了全部心意的演奏”



我不停地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点头。可是,我却没有流不出眼泪来。



摇月仿佛就连这一点也早已看穿了一般,说道。



“八云,如果你此刻已经虚弱到连眼泪都没法流出来了。那请你抓起一把我那已经变成盐的身体吃下去。我想成为你的眼泪。我愿化作你眼中咸涩的泪水,把你心中的深切哀愁尽数洗刷,将你带向明天,把你带回依旧阳光普照的世界。然后,我想成为你的生命”



我凝望着那个装满盐的花瓶。然后——抓起一把。



用颤抖的手指——送到舌尖。



好咸。然后,好痛。



——我终于想起了眼泪的味道。



此刻,迄今为止我所落泪过的全部记忆都在顷刻间复苏。那些悲伤的泪水、悔恨的泪水、高兴的泪水、惊讶的泪水、痛苦的泪水、甚至是在打哈欠时流出的眼泪,全都无比怀念、无比怜爱地复苏了。我空空如也的脑海仿佛顿时被鲜艳的花束所填满。



可是,就如同面对那太过耀眼的光芒而目眩神迷流出眼泪一般,那太过鲜艳的记忆之花迷幻了我的眼睛——我哭了。我放声大哭。



我的眼泪在如同沙漠般干涸的房间里引发了洪水。



“八云,从今往后你就没事了——”摇月好像能看到我的实际反应。“你一定能面朝未来,坚强地活下去的。——那么,我就先回到过去了”



小台灯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然而,房间里的灯光又重新亮起,摇月回到了电视机那四四方方的屏幕里。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寂寞。



“奇迹是仅此一次的。所以你以后都不准再看这个视频了哦?那,拜拜——”



就在这个时候,电视里传出了我在大喊大叫的声音。摇月有些被吓到地转身望向了寝室。过了一会儿,摇月再次转过身来,忍俊不禁。



“八云,你刚才在说梦话吗?说的是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当时的我在梦里大喊大叫。



“摇月,你的演奏果然是最棒的!”



摇月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那再见了,八云。要打起精神来哦。不要感冒了。等你变成一个帅气的老头子,再来和我相见吧——”



就这样,视频结束了。



我想,我要活下去了。



然后——我要去写小说,我要把摇月写进我的小说里。



我要把在顷刻间救活了我那行将就木的心的摇月写进小说里。



6



我下定决心,走出家门,来到了外界——



阳光很是刺眼。我紧闭眼眸,把手挡在脸前。可即便如此骄阳依旧耀眼,眼泪从我脸上不断地滑落。我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天空是一片湛蓝。



樱花的花瓣在空中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它们是从对面的邻居家里乘着风儿飞来的。浓郁的季节气息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是春天的味道——而这,已经是我闭门不出后的第三个春天。



向前迈出一步,强烈的头晕便立刻袭来,我摇摇晃晃地用手扶住墙壁。我有些担心自己那皮包骨一般过分纤细的手臂会不会断掉,膝盖也在不停地发抖。我再次向前迈出了一步。双腿都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要是在这里倒下了的话,我想我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我一步一步地向前缓慢迈进。就像是在沼泽中艰难行进。我走上了马路。来来往往的汽车都在飞快地穿行。尽管我和它们离得很远,但我还是被吓得不轻,差点儿站都站不稳。我完全跟不上这世间的速度之快以及信息量之多。



面对这过分的恐惧、自己的丢人、以及阳光的耀眼,我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我终于抵达了附近的全家便利店。尽管那不过是区区的一百米距离,但我却无比疲劳,像是从首都奈良走回来一般。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了。店员朝我打招呼说“欢迎光临”,可见到我之后,对方也是吓了一跳。这也怪不得人家。我的头发在狂野生长中已经完全把脸给遮住了。身体瘦得皮包骨,而且还喘着粗气,一副快死不活的样子。想必没有客人会是这么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样。我四处环顾,走向了店铺内部卖便当的柜台。店里的客人都有些愣愣地望着我——然而我却在心里想着“关我屁事”。我就是头怪兽。尽管我丑陋不堪,可我还是被摇月所拯救。



我在购物篮里把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拿到了收银台。左边耳朵戴着三只耳环的茶发女店员有些呆滞、有些害怕地给我扫描着条码。



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告诉她。但是,我忘记怎么说话了。



我当场练习了起来。宛如风儿吹过树洞一样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传出。再来一次。而这一次我发出了像是双簧管一样的“la”声。调试完成——于是,我开口说道。



「请给我一份全家炸鸡」



7



拉面、荞麦面、三明治、咖喱猪排、猪肉盖饭、鸡肉盖饭……



我想尽一切办法进食。尽管由于常年的少食导致我的胃部已经萎缩了不少,但我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想尽办法地填饱了肚子。我必须要把自己灯尽油枯的身体给恢复正常才行。



吃完东西之后,我坐到桌前打开MacBook,给古田发去了一封邮件。



“让您担心了不好意思。我还有在写小说的,等写完了请您第一个来看看”



我感觉自己的刘海非常碍事……于是我来到洗手台,拿起刚才打算想要割舌自尽的美工刀,动作麻利地剪掉不少。细致打理还是过后再说吧。我现在无比地想写小说,哪怕快一分一秒都好。



回到桌前,古田已经给我发来了回信。



“谢谢你!!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的!!”



我潸然泪下。同时也给清水发去了信息。



“清水,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没能出席你的婚礼真的很抱歉。谢谢你给我发了这么多的信息。从今往后我会一点点地重新振作起来,等有机会我一定会去见你的”



清水马上就发来了回复。



“嗯!小云,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原来,我身边尽是如此温柔的人。



我开始写起了小说。



我从自己被告知母亲罹患盐化病开始动笔。两年以上的空白让我的文笔和大脑都完全生锈了,我只能写出小学生一样的文章来。文笔之拙劣甚至比不上小学一年级的我。语法结构一塌糊涂,文章狗屁不通。小说晦涩难懂,就像是每一步都不怀好意地放好石头打算把读者给绊倒。情感也是不见分毫。甚至像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洗衣机说明书被伪装成了小说一般。



这样没法传达出摇月的温柔。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写。



从第二天开始,我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打开窗户,打扫房间,好好吃饭,每天出门散步两次。除此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全都花在了写小说上。



在不经意间,季节已然变换。



10月17日到来了——摇月和肖邦的忌日。摇月已经离开我三年了。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老熟人的邮件。发信人是银臂的制作者埃米尔先生。



他那招牌般的漫长寒暄后面附上了一个网址链接。我点开网址,弹出来的是一个视频网站。视频被设置成了只对一部分人公开,现在只有我能看到这个视频。我在极度的紧张与期待中点开了视频。



摇月出现在了屏幕里——



她身着一袭纯白礼裙,戴着银臂,向镜头行了一礼。摇月把面包超人的玩偶给放到钢琴上,开始弹奏起《船歌》——摇月的琴声是摄魂夺魄般的优美,让我听得入迷。演奏结束之后,摇月站起身来致谢。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不由得鼓起了掌。



视频中的画面切换成了我和摇月、米赫、以及埃米尔先生一起拍的纪念合影。我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米赫在一旁紧紧地抱着摇月,湛蓝的瞳孔中闪耀着光芒。摇月则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



镜头缓缓地聚焦在米赫脸上。她那被放大了的脸庞开始渐渐变淡,转而切换成了一位少女的面容。



少女出落得美丽非凡。一头金色卷发、白皙的皮肤、脸上可爱的雀斑。以及那依旧闪耀的湛蓝瞳孔——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米赫在这三年里长大了好多。



镜头缓缓地拉远了。



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米赫手上的银臂熠熠生辉。也许是新型的吧,看起来比以前要更加精致和美丽了。而摇月当时送给米赫的那个护身符——面包超人的玩偶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米赫身上的礼裙和那天一样,都是鲜艳的蔚蓝。



米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有些笨拙的日语说着。



“你好,好久不见。我是米赫·卡明斯基。今年九岁了。一想到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年,我就觉得很难相信呢。三年前的那天,摇月老师给了我爱和勇气。在那之后我能好好地去上学了,也好好地学习了。还交到了好多好多的朋友。



后来,爸爸给我做了银臂。在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练习自己最喜欢的钢琴。虽然一开始完全弹不好,也有过沮丧,但是只要看到面包超人,我就能得到鼓励,继续笑着努力下去。我现在比起一日三餐,要更加喜欢钢琴。我最喜欢钢琴了。



这都是摇月老师的功劳——摇月老师死了之后我非常的难过。我哭了好多好多天。但是,我也这样想到”



米赫把银色的手臂置于心脏位置,说道。



“老师永远都活在我的心里——



她永远都在我的心里,为我弹奏出优美的琴声。



只要这样相信,那么所有的风儿都会变成老师的音乐。



今天,为了让天堂里的摇月老师也能听到,我要虔诚地弹奏一曲——”



米赫把面包超人的玩偶放在了三角钢琴上面,坐了下来。



清亮透彻的阳光从她左后方的窗户里投射进来。



米赫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银臂无比顺畅地动了起来。



静谧而又有力的一个强音,向着威尼斯划去——



黑键的伴奏宛如一艘摇摆中的小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船歌》——



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通透澄澈、惹人怜爱的音符连接在了一起。宛如珍珠与泪滴一般美丽的音符闪耀着飞上了蓝天。



先天性前臂缺失的米赫想要操控银臂大概经历了相当多的艰难险阻。因为她压根就没有过运转自己前臂的记忆,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肌电信号。但是,米赫却没有让我感受到半分痛楚。她的琴声无比优美。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她便与钢琴一同降生。



摇月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掠过。初次相遇的那天,她弹奏钢琴的身姿让我以为仿佛是春日蓝天的一角随心地降临到了人间。



米赫的身影和当时的摇月重合在了一起。



米赫一定听过无数遍摇月的演奏。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摇月那般完成优美的演奏,而日复一日如同祈祷般地弹琴。



因此,米赫的琴声是从摇月那里继承而来的。一如摇月的琴声也是从田中希代子老师那里继承的那样。而田中希代子老师的琴声一定也是从某人那里继承的。宛若富士山的冰雪融水在大地的打磨下变得清澈而透亮,那是在漫长岁月的打磨下,流芳万世的祈祷之音——



我想,如同命运在奏鸣一般。



天堂里的摇月,也一定能听到吧。



8



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去道谢。想必埃米尔先生一定会让朋友一五一十地翻译出来吧。埃米尔先生是一个温柔又爱哭的人,所以他也一定会掉眼泪吧。我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甚觉欣慰。



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埃米尔先生长长的回信,他在里面问道。



“我想把这个视频向全社会公开,您意下如何呢?我觉得这会给无数人带来勇气和希望。——可是我有一个顾虑。银臂在下个月会正式发售,因此这个视频大概率会变成一个广告,成为银臂极为有力的宣传素材。可是,我不想把摇月小姐拿来商用。实在是进退两难……”



我想起了地震之后摇月那张专辑封面的事情。那个时候地震被包装了起来,被商品化,遭到了大众的消费。眼下的情况和当时也很是相像,引发问题在所难免。



拿摇月和米赫之间那绝美的关系来赚钱真的好吗——?



可是我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犹豫。



“请您公开吧。就算变成广告也无妨。银臂早已超越商品,成为了给无数人带来希望的工艺品。摇月自己也通过银臂重燃了希望之光。而我亦是如此。倘若能给万千人们带来希望,我想摇月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骄傲的。您无需给我什么宣传费用,这是一件流芳万世的事情”



——这也是一种选择。向外界输出信息和被外界消费本就是一墙之隔的事情。重要的思绪不可能永远都只传达给自己想要传达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多余的金钱瓜葛、无意中遭到他人的恶意中伤也并不奇怪。



但是这也无妨。正如同藏于花束中的大炮一般,将他人的消费咽下半分,让“炮弹”飞得更高、更远就可以了。让“大炮”成为他人面对困难与绝望时的武器就可以了。



——视频公开之后,迅速地引发了讨论,其扩散规模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我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众多评论。



“我上个月由于事故失去了双手,心中满是伤悲,可是现在我充满了希望!”



我读着这条用英语写的评论,心头阵阵发热。银臂在发售后便被一抢而空。银臂向这些急切渴望手臂的人们伸出了援手,伸出了那价格低廉、美不胜收的银色双手。银臂在今后肯定也会继续向其他人伸出援手。哥白尼科技公司后来还向东日本大地震、熊本地震的赈灾委员会以及其他诸多团体都捐赠了大笔善款。



9



不久后,我定下了小说的标题。



宛如一个从水底缓缓升腾而起的泡泡,这个标题极其自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深处。



《我想成为你的眼泪》



这是摇月向我说过的话。而我知道,这才是故事的核心。



在那之后,我得以无比自然地去书写。我需要做的,不过是把本就存在于某处的故事给重新构建在眼前而已。可是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依旧伴随着烦恼与痛苦,甚至是数不清的落泪与祈祷。我祈祷自己可以救赎摇月的灵魂,救赎逝者们的灵魂。我祈祷我能救赎读过这个故事的人们的心。而这祈祷般的写作过程,最终也成为了我自己的救赎。



一个月之后——我终于完成了原稿。



我被心中的成就感所震撼了。我终于写完了自己应该写的故事。收笔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何摇月要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急速地对自己进行“故事化”。



因为故事可以拯救一个人。



摇月通过“故事化”,拯救了自己,甚至连同我也一并拯救。



每当我陷入深深的虚脱感时,我便重振旗鼓,一遍接一遍地推敲。直到把小说打磨到以我的实力没法再写得更好的地步。



然后,我压抑住几近疯狂的心跳,把小说发给了古田。



“让您久等了。我终于完成了新作。请您第一个来看看”



古田马上发来了回信。



“真的等你很久了!!谢谢!!谢谢你!!”



那是一段无比紧张的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古田以前看我的小说看得飞快,可唯独这一次却看得甚是仔细。在我坐立不安了三个小时之后,古田终于给我发来了回信。



“无与伦比!这是一本杰作!我要帮你拿去投新人奖。你一定能得奖的!”



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



“要说感谢的人是我才对。能让我第一个读到这个故事,是我的无上荣光!”



我心头发热,潸然泪下,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凝望着天花板。窗外是冬日晴天。安稳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我。



我久违地清闲了下来。



10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走着,在脑海中思索下一部小说应该写些什么才好。



——这时,我突然想到。



那台废弃公交车,最后怎么样了呢——?



我去咨询了带走那台公交车的“OMOYA建设”公司。于是,我得知了那台公交车出乎意料的去向——



我一边做着在不久后去见那台公交车的准备,一边等待着时机。虽然下一部小说有些难产,但我心中却并无不安。因为我深信——《我想成为你的眼泪》一定会得奖的。



就算真的没能得奖,重新再写一遍就可以了。如同华沙古城与地震灾区一般,即便从零开始、从负数开始也好,无论多少次都好,只要回到原点,从头再来就可以了。



那么,这个故事也要回到原点,从头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