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向玻璃祈祷(1 / 2)



夜莺鸣啭。那鸣声能够如此悠闲自在,是因为夜猫子(注:猫头鹰的古称。)在后宫被视为禁鸟,无人放养之故。据说乌涟娘娘讨厌夜猫子,就算放养了也活不久。寿雪拉开了槅扇窗。檐下的灯笼一如往昔无人点火,此时窗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春天的柔和晚风拂过肌肤,让人有种躯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错觉。



「不知陛下今晚来不来?」



九九一边安置被褥一边说道。



「愿其莫来。」



高峻每次来访总是相当唐突,不会事先知会。来了只会增加麻烦,不如别来最好。



「娘娘,您怎么又说这种话……明明打开了窗户,正等得心焦呢。」



「……」寿雪干脆地关上了窗户。九九好像误会了什么。她似乎以为高峻是宠幸寿雪才经常来访。



「九九,乌妃向不夜侍帝王。」



「娘娘,我知道。」



这丫头应该还是搞错了什么。寿雪如此想着,命九九退下,又拉开了槅扇窗。寿雪坐在窗缘上,享受着晚风的吹拂。



民间传闻入夜之后会有夜游神出没,因此夜晚在户外行走被视为一种禁忌。每天太阳一下山,坊门就会紧闭,各坊居民无法往来通行。如果孩子在外游玩不肯回家,父母总是会以「小心被夜游神抓走」来吓唬孩子。宫城也依循此习俗,每到入夜之后,全宫城大小上百道门都会关闭,任何人都不得通行。



但凡事都有例外。宫城里的后宫及民间的青楼正是最典型的例外。而且因为绝大多数的人一到夜晚便足不出户,所以许多秘密集会及违法交易也都会选在深夜进行。



「夜游神……」



寿雪凝视着黑暗,嘴里如此呢喃。



蓦然间,远方出现了一点火光,寿雪立即跳下窗缘。看来那家伙真的学不乖,又跑来串门子了。



寿雪拉上槅扇,从跳来跳去的星星旁边通过。进入了帘帐内,坐在床缘,凝视着门口。不一会儿,门扉开启,高峻与卫青走入门内,卫青吹熄了手中的烛台。



寿雪走出了帐外,高峻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今日又有何事?」



「除了第一次之外,朕哪一次来找你有事了?」



高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无事速回。」寿雪说道。



「昨天的丝泡糖吃了?」



「赠予九九矣。」



「好,那你要这个吗?」



高峻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几上。那小布包散发着一丝甜香。寿雪走到高峻的对面坐下,扯开小布包。里头还有一层纸包,再将纸包摊开,是一块浮馏饼。那是一种以面团烧烤之后裹上白蜜的糕点。



「汝以为但有食物在手,便可自由进出夜明宫?」



「你不要吗?」



「若不要,早已将汝逐出门外。」



「看来你很喜欢,真是太好了。」



「汝几时听吾言『喜欢』二字?」



「今天朕来找你,倒也不是完全没事。」



高峻自顾自地切入了正题。寿雪心想,既然有事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始就说出来?



「听说后宫又有幽鬼出没。」



寿雪蹙眉说道:



「常有之事,何须多言?」



「后宫确实多幽鬼,但这幽鬼有些不太一样,它并非任何时候都会出现。你知道吗?鸳鸯宫的南侧有一排柳树,每年到了柳树开花的时期,夜里这幽鬼就会出现在柳树的树荫下,但是到了柳絮飞舞的时期,这幽鬼就不再现身。」



「……莫非为柳花精?」



「不……」高峻略一迟疑,瞥了寿雪一眼,说道:



「那幽鬼有着一头银发。」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高峻没有再说下去。



既然有着一头银发,很可能是前朝栾家的幽鬼。



「……或为讹传,真伪难辨。」



「朕也不曾亲眼见过,但是听说当年栾朝皇帝及众皇族幽鬼,会时不时出现在炎帝寝室的传闻是真的。」



「真有其事?」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上一代乌妃将幽鬼驱除了。」



「……吾实不知。」



当年丽娘从来不曾提过这些。炎帝在世期间,寿雪还没有出生,想来丽娘也没有必要特地提及。



「倘若这柳树下的幽鬼也是栾家之人,代表这幽鬼当年没有出现在炎帝寝室,所以才没有遭到驱除。既然化成了幽鬼,不去找杀死自己的仇人,跑到柳树下做什么?」



寿雪沉吟半晌后问道:



「……此幽鬼是男是女?」



「朕也不知道。只听说有着一头银色长发,身穿红衣,但没有人看得真切……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莫非是栾冰月?」



自称名叫栾冰月的幽鬼,曾出现在寿雪的面前,以胁迫的方式要求寿雪答应他一件事。但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头来她还是不知道。



「关于冰月之事,已知详情否?」



寿雪曾要求高峻将栾冰月的生前事迹好好调查一番。高峻轻轻点头,说道:



「栾冰月是前朝皇帝么子的儿子,虽是皇族,但由于不参与政务,留下的官方纪录并不多。听说他是个巫术师,这方面倒是有不少传闻。据说他曾看出皇后遭人下了诅咒、把无礼犯上的宦官变成了后宫池塘里的鱼、甚至还找回了公主的遗失物。对了,听说他是前朝皇族里数一数二的俊美青年。」



正史上的记载寥寥可数,却留下了许多传奇事迹。



「还有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要被过继给他所师事的巫术师当养子。还有一派传闻是他已经过继了。」



「养子……」



过继给他人当养子,代表着丧失皇族的尊贵身分。巫术师重视的是个人才能而非家世背景,照理来说并没有过继的必要,为什么栾冰月要这么做?



「……此幽鬼现身于柳花时节?」



现在正是柳树开花的时节,与其在这里空臆测,不如亲自前往确认。



就算那幽鬼并非冰月,还是可以将其化度,送往极乐净土。寿雪于是起身说道:



「带吾往见此幽鬼。」



「好。」



高峻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朝着门口走去。倒是卫青臭着一张脸,似乎相当不以为然。



卫青点起了烛台,率先走在夜色之中。今晚有皎洁月光,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隐约可看见淡蓝色的景象。



「听说在月明之夜,夜游神不会出来,是真的吗?」



「夜游神不喜光明。」



「所以青楼及后宫才会故意点亮这么多灯火?」



高峻望向远方的邻宫。回廊上及殿舍的檐下皆有一盏盏的灯笼,绽放着耀眼的光芒,与一片漆黑的夜明宫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汝对青楼一无所知。」



「朕曾听过一些传闻。」



「青楼仅楼外灯火辉煌,楼内极少点灯。」



「为了避免失火?」



「若灯火如昼,众妓脸上厚粉、皱纹无所遮掩,顿失情趣。」



「噢……这可让朕长了知识。」高峻发出了不知是敬佩还是错愕的惊叹声。



「夜游神时时扮作凡人面貌。汝于后宫行走,夜游神或会混入宦官之中,汝务须小心在意。」寿雪叮咛道。



「好,朕会小心。」



高峻的口气,实在让人听不出来他是当真这么认为,还是随口敷衍。寿雪蹙眉愠道:



「吾非说笑。」



「朕没说你说笑。」



高峻虽然如此澄清,但他的表情及声音毫无变化,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寿雪不禁心中咒骂,和这个男人真的很难相处。



「朕知道你绝对不会故意危言耸听。你说出口的话,必定于对方有所助益。你是一个说话具有诚信的人。」



高峻淡淡地说道。然而寿雪一听,顿时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像被高峻呼唤名字时一样。



寿雪不再说话,而高峻也保持着沉默。三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经过了鸳鸯宫,继续往南方前进。月月红的篱笆不断飘来花香,高峻从佩饰中抽出一把小刀,将一朵月月红连枝带叶砍下,以刀尖斩去棘刺,默默递给寿雪。



寿雪闻了花香,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听说在夜明宫没有办法栽花种草,是真的吗?」



寿雪闻着花香,应了一声「然」。



「为什么?」



「乌涟娘娘不喜花草。」



寿雪不知道自己为何回答得如此坦率。每次跟高峻说话,自己总是会变得有点奇怪。



「乌涟娘娘但好吾之牡丹。」



「……听说夜明宫原本是乌涟娘娘庙,如今你在宫里还是会祭拜乌涟娘娘?」高峻纳闷地问道。



寿雪暗想,自己有点说得太多了,决定不再继续回答。她原本想要将花丢弃,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插入腰带中。



「大家……」



卫青停步说道:「柳树就在这前头。」



周围不再有攀布着月月红的篱笆,前方转而出现了一片树林,看那模样,依稀是片桃林。桃林的前方就是一排柳树,此时正值花季,无数的花穗自树上垂落,在月光照耀下熠熠发亮。



寿雪轻轻吐了一口气。在垂摆的柳树花穗之间,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摇曳着银色的光辉,有如身上洒满了月光的鳞粉。



那是一名银发飘逸的女子。白皙的面容带了几分愁色,虽然微低着头,但依然可看出那是一位凄美脱俗的绝色佳人。她的上身穿着红色衫襦,下身穿着长裙……不,那红色不是衫襦的颜色。是血。鲜血的颜色把衫襦染红了。仔细一看,她纤细的颈子上有着长长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大量的鲜血正不断汩汩冒出。



卫青闷哼一声,赶紧以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寿雪从以前就怀疑卫青其实很怕这类妖魔鬼怪,今日一见果然没错。至于高峻,则依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寿雪从上到下仔细观察那幽鬼。她银色的长发垂挂在肩上,并没有结成发髻,除了颈子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略显怵目惊心,身上的衣着倒相当华贵。绫绢衫襦上织着鸿鸟,长裙上印染着海涛纹路,披帛为七色彩染,腰上还佩挂着精心雕琢的美玉。



此刻明明没有风,柳花穗却轻轻摇摆。



下一瞬间,那幽鬼就像烟雾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个女人。」高峻说道。



寿雪点了点头。那不是冰月。



「但那银发……应该是栾家的人没错,看来是名公主。」



「此女身着鸿衣。」



鸿衣上的鸿鸟是公主的象征。



「汝可知此女身分?」寿雪问道。



高峻轻抚下腭,说道:



「朕只知道当时的公主共有三人,详情还得再查看纪录。听说当年祖父命令大军杀入后宫,有不少后宫的女人不愿受辱而选择自尽。」



幽鬼颈子上的刀伤,或许正是自残的结果。



「不过刚刚那幽鬼的腰上所佩戴的玛瑙玉,朕似乎曾在凝光殿的库房中见过。」



「凝光殿库房?」



「凝光殿的宝物库。所有的宝物都收藏在里头,包含栾家的宝物。」



「遗体身上饰物,亦入汝库中?」



寿雪的口气不知不觉带了三分谴责之意。



高峻沉默不语。



但这些事都不是高峻所做,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寿雪转头望向柳树,说道:



「若有此玛瑙玉,便可知幽鬼身分?」



「献物帐上记载了所有宝物的原始主人身分。」



「既是如此,愿入库一观。」



「……你要看献物帐?」



「吾自入库观之,事可速成。」



高峻每日忙于政务,要是等到他有空才进宝物库查看,恐怕花期已过,幽鬼亦不再出现。如此一来,要将这幽鬼送往极乐净土,恐怕得等明年了。



「这可有点伤脑筋……依规定宝物库只有朕及羽衣(注:管理宝物库的宦官。)才能进入。」



「汝不对外人言,何人会知?」



高峻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一旁的卫青瞪了寿雪一眼,眼神彷佛在说着「你说这是什么话」。



「……根据律令,乌妃有没有这个权限,朕也有点忘了……」



高峻双手抱胸,嘴里呢喃念个不停。



「乌妃娘娘!」卫青压低了声音对寿雪说道:「请不要再给大家出难题了。大家为人耿直真诚,您提出这种要求,只会给他添麻烦。更何况还是这种违反纪律的事情……」



寿雪只把卫青的抱怨当作耳边风,专心凝视着柳树,心里左思右想,不明白那幽鬼为何会逗留在这种地方。



「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高峻说道。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



「天亮之前,朕会派人过去接你。那时候朕得主持朝议,但朕会留下钥匙,你进宝物库尽管看吧。」



高峻感慨万千地看着寿雪,接着说道:



「……只要乌妃出手,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得不到?只不过是进宝物库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事。」



果然温萤已经把那件事向高峻回报了。寿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仰头望着高峻。两人就这么默默对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是高峻先移开了视线。高峻望向柳树,改变了话题:



「为什么这幽鬼只会在柳花的季节出现?」



寿雪回应道:



「此幽鬼乃借柳花精之力,以现其形。生前或与此柳有若干缘分。」



「原来如此,幽鬼也有各种不同的境遇。」



「大家……」原本心怀不满也不敢插嘴的卫青,此时忽然开口说道:



「最近那件事情,何不请娘娘相助?」



「何事须吾相助?」寿雪看了看卫青,又看了看高峻。



「我原本还以为大家今天来见乌妃,是为了那件事情呢……」



「青,那件事无须再提。」



「但是这么下去,您的身子……」



「朕说不用再提。」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有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严。卫青无奈,只能应了一声「是」。



「究竟是何事?」寿雪再三询问,卫青却是三缄其口,再也不肯答话。寿雪望向高峻,问道:



「汝身边亦有幽鬼扰人?」



高峻的眉毛微微一颤,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如何不肯明言?」



「这件事不用你帮忙。」



高峻转过了身。寿雪凝视着他的侧脸,问道:



「……汝母之幽鬼乎?汝友之幽鬼乎?」



出现了幽鬼却不想寻求化度之道,大概就只有这几种可能而已。寿雪随口说了出来,果然一语中的。而高峻没有答话,就等于是默认了。



寿雪转头望向卫青。卫青一边观察着高峻的脸色,一边低声说道:



「最近这一阵子,大家晚上总是无法入眠……」



经卫青这么一说,寿雪也觉得高峻的气色相当差。难怪卫青会这么担心。



「不用再说了。青,走吧。」



高峻转身迈步。寿雪看着高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到了五更四点(注:约凌晨四点至四点半。),果然有人到夜明宫来迎接寿雪,那个人正是卫青。这时天还未亮,但远处的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高峻此时正在主持朝议当中。



「请娘娘移驾。」



卫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为了迎接寿雪前往宝物库,他必须离开原本形影不离的皇帝,心里想必相当不满吧。只见他臭着一张脸,虽然恭谨,脸上却是毫无笑容。



寿雪于是随着卫青出了夜明宫。由于必须进入宝物库,没有办法将九九带在身边,九九只能一边帮寿雪梳头,一边再三叮咛「娘娘万事小心」。



虽然只是去一趟宝物库,并非深入龙潭虎穴,但是在九九的心里,似乎光是离开后宫就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不过虽然是离开后宫,但是并非要到外廷,只是要前往皇帝居住的内廷而已,严格说来与后宫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寿雪像平常一样身穿黑衣,并没有改装易容。以这次的情况来说,维持乌妃的身分反而能够省去许多麻烦。



卫青将高峻署名的令状拿给卫士看过,带着寿雪出了后宫。两人徒步走向凝光殿,并没有乘轿。走了一会儿,整片天空无声无息地透出微弱光芒。



东方的远处逐渐呈现珊瑚色,星辰在由群青色转为淡蓝色的空中一颗接着一颗消失,空气彷佛尚在熟睡一般停滞不动。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春天都给人一种恬适柔和的感觉,身体与周围空气的界线彷佛也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穿过一座铺着鹅卵石的广场,经过了几道门,终于看见凝光殿出现在前方。凝光殿正如其名,琉璃瓦正反射着曙光,有如铺满了玉石一般光彩夺目。



殿舍的正前方有两名宦官正等在那里。卫青与寿雪一走上石阶,两名宦官便恭敬地推开了门,殿内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寒意。两人首先来到了一处空空荡荡的大厅,除了朱红色的柱子之外,就只有花台上摆了一些瓷壶及铜壶,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穿过了大厅之后,他们拐入一条长廊。微弱的光芒不断自三个方向的槅扇窗外透入,地板上以有色的石块排列出了花纹,走在上头会发出又脆又重的声响。



寿雪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昨夜又见幽鬼乎?」



寿雪指的当然是出现在高峻身边的幽鬼。



走在前面的卫青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两人走到了转角处,卫青忽然转过头来,以一脸迟疑的表情皱眉说道: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能保证不告诉大家?」



或许是因为高峻不准卫青提起这件事,所以他一直犹豫不决。但他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想必是为高峻的身体担心。



寿雪只简单回应了一声「吾不说便是」。没想到卫青一听,反而露出了比刚刚更复杂的表情。



「何故迟疑?」



「我只是……本来以为娘娘会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



「汝视吾为何人?」



在卫青的眼里,寿雪似乎是个把皇帝耍得团团转的狐狸精。但以结果而言,寿雪反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人。



「小人无礼,请娘娘莫怪。」卫青道了歉,继续迈步而行。



「大约一个多月前,大家的身边开始出现幽鬼。」



卫青一边迈步,一边向寿雪解释。



「我是直到最近才知道这件事。这阵子大家脸色憔悴,我相当担心,但是大家不肯对我明说,总是说他没事……直到冬官也看出大家最近夜不安眠,我心想事情一定不单纯,再三向大家询问,他才说出了实情。」



卫青的询问方式,一定是表面上恭敬谦卑,骨子里却是说什么也不肯罢休吧,完全不难想像那个画面。



但令寿雪更加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冬官?冬官乃不朝议之官,帝如何得见?」



「大家为了询问关于乌妃娘娘的事,特地去了一趟星乌庙。」



「……何做此无益之事?徒费心神,必无所得。」



卫青瞥了寿雪一眼,继续说道:



「大家告诉我,每天到了半夜,谢妃及丁大哥的幽鬼就会出现在门前。」



「丁大哥即丁蓝乎?」



「对,我总是这么叫他。虽然他的年纪其实已足以做我的父亲,但他说叫大哥比较不那么拘谨。」



寿雪随口应了一声。看来卫青与丁蓝也颇有交情。



「幽鬼为两人?此两人仅端立不动?」



「似乎是这样。我曾建议大家,晚上让我在寝室内护卫,但是大家说没有必要,所以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大家说那两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不做任何事也不说话,所以不必理会……」



寿雪叹了一口气,说道:「愚不可及。」



卫青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寿雪怒目而视。



「娘娘这么说,未免太过无礼。」



又来了。每次只要言词对高峻稍有不敬,卫青马上就会像这样气急败坏。寿雪懒得理他,将头转向一边。此时两人正好来到走廊的分岔处,寿雪望向走廊的远端,说道:



「该处既为寝殿?」



走廊的另一头便是通往背后殿舍的方向。



「没错。」卫青点了点头。寿雪对着那方向凝神细看。



──此事有些蹊跷……



「娘娘,您有办法化度那两个幽鬼吗?」



「化度不难,但……」寿雪歪着头问道:「汝言幽鬼夜夜现身,至今约过月余?」



「是的。」



寿雪凝视寝殿,半晌后说道:



「此事须另做计较。」



「什么意思……?」



「宝物库之事当先了结……库在何处?」



「唔……请往这边走。」卫青虽面露狐疑之色,还是率先迈步。寿雪跟在卫青的身后,两人弯过几个转角,经过几处岔路,来到了殿舍的深处。



寿雪早已记不得来时之路,没办法独自回到入口处。又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扇门。虽然不大,却是一扇坚固厚实的铁门。寿雪心想,这里应该就是宝物库了。门前站了一名矮小的年老宦官,身穿消炭色(注:指灰褐色。)长袍,头戴浓鼠色(注:指紫灰色。)幞头,上头插着雪雁长羽。那宦官看起来老态龙钟,脸上肌肉下垂,皱纹多得数不清,却又气色红润且皮肤光滑细致,让人搞不清楚年纪。他对着寿雪深深行了一礼,以又尖又细的声音说道:



「小人羽衣,在此恭候娘娘大驾。」



寿雪听他说的是职衔,问道:



「何姓何名?」



「小人没有姓名,但唤羽衣便是。」



在担任羽衣之前,怎么可能没有姓名?但寿雪也不追究,只是默默点头。羽衣从怀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锁,卫青与羽衣合力将铁门推开,沉重的门板发出了吱嘎声响。



「我不能进去,就在这里等娘娘。」卫青说道:「请娘娘小心在意,勿损坏了宝物。」



卫青在说到「小心在意」的时候,还故意加重了语气。寿雪不满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连应也没应。羽衣恭恭敬敬地请寿雪入内,寿雪踏入一步,先环顾四周。里头空间不大,摆满了棚架,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或许是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总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往房内走了几步,寿雪伫足望向左手边的墙壁。那里没有棚架,整面墙画了一大幅壁画。正中间有一座接近正圆形的小岛,周围画满了代表大海的蓝色波浪纹路。大海的东侧及西侧角落各有一片貌似果树林的地方,那是神明的居处。这显然是一张非常古老的天下地图。宝物库长年没有阳光透入,这张古老的地图才能维持着原本的色彩。从前丽娘曾经拿类似的图画给寿雪看过,图中的圆形小岛就是霄国。



「乌妃娘娘,请往这里来。」



羽衣站在房间深处朝寿雪说道。寿雪走了过去,只见羽衣手中捧了一只木盒。那木盒相当小,约只两只手掌大。旁边有一张小几,羽衣把盒子放在小几上,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块红色条纹的玛瑙玉。



「这就是明珠公主的玉佩。」



「明珠公主……?」



「栾朝末代皇帝的二公主,当时可是举世闻名的大美人。」



羽衣以高亢的声音侃侃说道。由于字句毫无抑扬顿挫,听起来像是在背诵一段文章。



「得年二十有四。我朝禁军进驻后宫之际,明珠公主不愿遭擒,在柳树下取刀自断咽喉而亡。这玉佩正是当时她佩戴在身上之物。」



「柳树下……」



寿雪瞪大了眼睛说道:「此言当真?」



「当时小人已是羽衣,记得很清楚。这是她自刃用的小刀。」



羽衣打开了几上的另一只盒子。里头放着一把小刀,刀鞘上装饰着晶莹美玉。



「这一本是献物帐。」



几上另外还摊开了一册书卷,羽衣似乎已事先找到了记载这两样东西的位置,上头确实写着「明珠公主玉佩」及「明珠公主小刀」。



「……汝言公主得年二十四?容姿举世闻名却未得婚配,长年居于后宫之中?」



「是的。」



「此是何道理?」



羽衣将头微微偏向一边,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由于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简直像一具雕刻得维妙维肖的人偶。高峻虽然也同样面无表情,却比这个宦官有人味多了。



「小人也不清楚。」羽衣将头移回原本的位置,向寿雪问道:「娘娘要看明珠公主的画像吗?」



寿雪虽惊愕于羽衣那死气沉沉的神态,还是点了点头。羽衣于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棚架之间,不一会儿抬了一座屏风回来。以羽衣的矮小身材,照理来说抬这屏风应该相当吃力才对,他的动作却显得游刃有余。



羽衣将屏风摊开在寿雪的面前,那屏风共有六面,每一面上头都画着一个人物。人物画像有男有女,而且都是相当年轻的俊男美女。



「这六幅画像,画的是皇族栾家之中,相貌最为秀丽俊美的六人,其中的这位就是明珠公主。」



羽衣指向最左侧的画像。那是个身穿青衣的美女,一头银发在头顶上打了发髻。削瘦而纤细的四肢看起来楚楚可怜,描绘白皙脸颊与双眸的笔触相当柔和而优美。而她的全身有如沾上了露水一般隐隐生辉,让人联想到柔和而温暖的软玉。以容貌而言,确实与柳树下的幽鬼如出一辙,但身上少了鲜血,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明珠公主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相当独特的饰物。那是一支乳白色的玻璃篦栉,图纹为牡丹花与波涛。画中的公主将一只手托在篦栉的旁边。



「……此玻璃篦栉,亦在库中?」寿雪问道。



羽衣将脸凑向画像,看了一会儿之后转向寿雪,说道:



「库中没有此物。」



「如此珍物,岂能不在库中?」



「当时后宫有许多宝物都被盗走了,不知下落的奇珍异宝亦所在多有。」



「……原来如此。」



寿雪心中思索,两眼不自觉地望向屏风。明珠公主的隔壁那面,画的是一名年纪比明珠公主还小的少女。这个身上佩挂着金银珠玉、脸上表情天真无邪的少女,多半也已成为无情刀锋下的牺牲者。少女的旁边,画的是一名年纪与少女相仿的少年;再旁边是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再旁边则是一名同样年约二十岁的女性。至于最右边那一幅……



寿雪的目光停留在屏风最右侧的那一面上。



画中是一名青年,银发垂挂在肩膀上,身穿蓝色长袍。其眼中不带丝毫的忧郁与哀愁,与寿雪亲眼所见的本人颇不相同。但同样有着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神秘美感,让人联想到皎洁而冷澈的月光。



栾冰月。



「这位是皇孙冰月。」羽衣沿着寿雪的视线望去,说道:「他不仅是名声响亮的巫术师,而且还是皇族之中的第一美男子……」



羽衣所描述的冰月生平经历,与高峻所说的相去不远。羽衣的声音不仅没有抑扬顿挫,而且毫无窒碍,有如行云流水,说得滔滔不绝。寿雪不禁怀疑,眼前这名羽衣是把所有的历史纪录及逸闻传说全都记在脑海里了。



「足矣,无须再言。」



寿雪听完了关于冰月的事迹,转身便要离开。回到库门的路上,寿雪在壁画前停下脚步,朝那壁画瞥了一眼,才又迈步而行。



「谢汝相助,吾获益良多。」



来到了库门前,寿雪转头道谢。羽衣恭谨地拱手说道:



「娘娘过誉了,小人也是乌涟娘娘的奴仆,能够为乌妃娘娘效命,实是无上之喜。」



──身着灰衣,即为乌涟娘娘的奴仆。



寿雪不经意地问道:



「……栾朝时汝便是羽衣?汝究竟多少岁数?」



「小人已记不得自己的生年。」



羽衣推开门,卫青正等在外头。羽衣朝寿雪深深一鞠躬,恭送寿雪走出库房。寿雪跟在卫青的身后,目光落在了卫青身上的铁鼠色(注:灰绿色。)长袍。







「信在何处?」过了申刻(注:下午三点至五点。),高峻结束政务,搭乘御轿前往星乌庙。不过这次高峻并没有进入庙内,而是前往位于庙后的殿舍。不管是殿舍还是庙,虽然都清扫得干净整洁,但同样相当老旧。槅扇窗斑驳褪色,木头地板踏过会发出吱嘎声响,门板后头的铰链也都锈蚀严重,开关时会发出难听的声音。



高峻被迎进一间房间里,冬官薛鱼泳下跪行礼。高峻体恤他年纪老迈,让他坐在椅子上答话。里头空空荡荡,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两座老旧的橱柜。明明已是入春时节,室内却阴暗而寒冷。



高峻仔细打量坐在面前的鱼泳。黝灰色的长袍,配上插了尖尾鸭羽毛的浓鼠色幞头,那身冬官府的服色与宦官有几分相似,但冬官并非宦官。事实上冬官与一般的官员也颇有不同,一般的官员都在城外拥有住处,勤务结束后各自返家,而冬官并没有家,生活起居都在这殿舍之中。凡是要进入冬官府的人,都必须下定决心斩断一切红尘俗务,全心全意奉祀乌涟娘娘。



除了奉茶的放下郎之外,整个房间里里外外一片安静,连通过门外的脚步声都没有。高峻的随身侍卫一如往常彷佛不存在一般,不发出半点声响。



「撰写《通神志》的冬官据说名叫白烟,朕今天想问问关于这个人的事。」



《通神志》是唯一记录了乌妃相关事迹的典籍。



「朕找遍了所有相关纪录,然而,在前朝的冬官之中,似乎并没有一个人叫白烟,这是怎么回事?」



鱼泳撩着胡子,两眼斜视,对皇帝的问话充耳不闻。卫青要是看见了那无礼的模样,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微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在意乌妃的事?」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鱼泳,鱼泳承受高峻的视线,脸上丝毫没有惧色。高峻不禁暗想,这老人绝非等闲之辈。



高峻转头望向槅扇窗,看着窗外透入的淡淡日光,呢喃说道:



「……她总是独来独往。」



鱼泳扬起了霜白的眉毛,说道:「什么?」



「朕总觉得寿雪似乎是在强迫自己过孤独的日子,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直到不久之前,夜明宫里既没有侍女,也几乎没有宫女,就只有一只鸟陪伴着寿雪。原本高峻以为那是为了隐藏她的前朝皇族后裔身分,但如今高峻越想越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在寿雪的行为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但如果这是事实的话……



「寿雪实在是太可怜了。」



鱼泳眨了眨深藏在眉毛底下的眼睛,慵懒地说道:



「既然当上了乌妃,也只能认命。」



「看来你知道乌妃的名字是寿雪。」高峻旋即说道。



鱼泳一听到这句话,眉毛扬得比刚刚更高,露出了一对瞪大的眼珠。



「这个嘛……」



「只有朕及少数几个人知道寿雪这个名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



鱼泳扬起的眉毛终于复位,而后沉默了半晌。这时他的态度已不像刚刚那样满不在乎,表情甚至显得有些为难。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看来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会犯下这种错误……乌妃的名字,其实是上一代乌妃告诉微臣的。」



「上一代乌妃?」高峻愣了一下,问道:「你们之间有所往来?」



「称不上往来……上一代乌妃在传位给现在的乌妃时,曾经来跟微臣打声招呼。」



「乌妃特地来跟你打招呼?因为你们都奉祀乌涟娘娘的关系吗?」



鱼泳不再隐瞒,点头说道:「是的。」



「但是乌妃并不像你们冬官府一样,光明正大地祭祀乌涟娘娘。何况她还以妃子的身分住在后宫里,这不是很奇怪吗?」



「……」



「回到原本的问题,白烟到底是什么人?」



高峻以一只手腕抵住桌子,把整个身体凑向鱼泳。



「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可以不用回答皇帝的问题?这背后想必也有着隐情。」



「……我们只听乌妃的命令。」



「什么?」



「好吧,也罢……微臣就对陛下老实说了。所谓的『白烟』,其实是尖尾鸭的别名。尖尾鸭的羽毛虽是黑色,但是从胸口到眼睛附近却是白色,看起来像一道白色的烟雾,所以又称作白烟。」



鱼泳一面说,一面拔下幞头上的羽毛。那是尖尾鸭的尾部羽毛。



「换句话说,白烟是冬官的别称。历代的冬官,全部都是白烟。」



「……」



高峻凝视着鱼泳,问道:



「这么说来,如今已无法得知是哪个冬官写下了《通神志》?」



「《通神志》的作者,是前朝的第一任冬官。」



「如何得知?」



「依据我们冬官内部所传承的历史。」



「传承……」高峻凝视着鱼泳手中的羽毛,问道:「你们到底传承了什么样的历史?」



鱼泳将羽毛插回幞头上,说道:



「不能存在的历史。」



「不能存在?」



「请陛下屏退左右。接下来的话,微臣只能对陛下说。」



高峻转头命令门口的随身侍卫走出门外。房间里只剩下鱼泳及高峻,鱼泳的神态简直像是年轻了数十岁,有如一名干练剽悍的将军。



「我国的正史名为《双通典》,这点陛下应该晓得。」



「当然。」



「陛下可知为何名为《双通典》?」



「因为分成了上下两卷,上卷记载律令,下卷记载历史。」



鱼泳摇头说道:



「因为有两部。」



「两部?」



「就算基于命令而写下虚假的历史,还是会想要把真相藏在世上的某个地方,这是史家的天性。因此除了陛下所读的《双通典》之外,还有另外一部记载了真相的《双通典》。」



虚假的历史?真相?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有这么一部史书,它到底藏在哪里……」



高峻说到一半,猛然心头一惊。



「夜明宫?」



「陛下真是聪明。」



高峻不禁以手抵着额头,他早该想到的。夜明宫──位置与凝光殿相对的殿舍。在历史隐没于暗处之时,唯一闪耀着真相之光的宫殿。



「记载真相的史书被藏了起来,真相就此没入黑暗之中。白烟基于其职责,捏造了乌妃的历史渊源。当信仰的力量随着时代消退,这座庙总有一天也会遭到遗忘,而冬官这个职位会遭到废除,乌妃也会成为过往云烟。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卸下肩膀上的重担。微臣和乌妃都在静静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高峻将身体向前凑,问道:



「历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果陛下想知道,可以去找乌妃,请她出示另一部的《双通典》。」



「去找寿雪?但如果她拒绝的话……」



「乌妃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巧合。陛下是夏氏,乌妃的名字里却带着寒冬。微臣也不知道,这是乌涟娘娘的安排,还是另一股连乌涟娘娘也无法掌控的缘分……」



「什么意思?」



高峻还想追问,鱼泳却紧闭双唇,不再开口说话,摆出一副「剩下的去问乌妃」的态度。高峻于是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背后却又传来鱼泳的声音。



「陛下,关于您夜晚难以入眠的事情,您没有向乌妃求助?」



「……没有那个必要。」



「微臣建议陛下,尽早让乌妃知道此事。」



鱼泳说完之后,对高峻行了臣下之礼,但和到来时不同,高峻已不再认为这名老翁是自己的臣子。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明珠公主送往极乐净土?



寿雪在夜明宫的殿舍里,独自思索着这个问题。几上的茶早已凉了,但九九不敢打扰寿雪思考,因此没有来换茶。



──冰月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



冰月也是一个不能置之不理的幽鬼。寿雪心里很清楚,冰月一定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虽然目前风平浪静,但寿雪的心中一直有股不好的预感。原因之一,或许是目前还不知道冰月的目的吧。他的心里到底在图谋着什么……?



想到这里,寿雪忽察觉有异,猛然抬起了头。



「彼来矣。」



这家伙明明政务繁忙,怎么还可以一天到晚跑来这里?寿雪心里如此想着,伸出手指轻轻一勾,门扉登时开了,高峻果然就在门外。



「吾已往凝光殿宝物库一观。该幽鬼乃明珠……」



寿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高峻已大踏步走到小几边,倒是卫青迟了片刻才走进门内。平常都是卫青在前面领路,今天却是高峻在前疾行,卫青紧追在后。



「把《双通典》拿出来。」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隐含着几分暴戾之气,过去寿雪从未见过他以这种口气说话。高峻的呼吸相当急促,似乎是一路奔跑到了这里。



「冬官全都说了。他要朕向你索讨《双通典》。那个人……」



高峻的表情相当严厉而冷峻,与过去淡泊无欲的豁达截然不同。



「那个人……不是朕的臣子,是你的奴仆。」



寿雪端坐不动,仰望着高峻说道:



「……彼为乌涟娘娘奴仆,非吾奴仆。」



「他亲口说过,只听你的命令。」



寿雪的脑海骤然浮现了羽衣的脸孔。



当时他也曾经说过,能够为乌妃效命是无上之喜。算起来这些身穿灰衣之人,都是乌涟娘娘的奴仆。



「冬官还这么说……你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巧合。我姓夏,你的名字里却带着寒冬……这是什么意思?」



寿雪在心里暗自咒骂起了薛鱼泳。



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却把这烫手山芋丢给自己处理。寿雪不禁紧紧咬住了嘴唇。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汝为何如此执迷于探幽索隐?」



寿雪吐出了这句话,犹如吐出了满腔的怨恚。



果然当初不该与皇帝扯上关系,一扯上关系,就不会有好下场……



高峻凝视着寿雪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朕不忍心看你这么下去。」



高峻的一句话,令寿雪的胸口彷佛为之冻结。



「为了这个秘密,你被迫只能孤独生活。但朕相信你的本性绝对不是喜欢孤独的人。否则的话,你也不会与侍女……」



寿雪想也不想地抓起茶杯,将满杯的茶泼向高峻。



「不忍心?汝不忍心……?」



一旁的卫青大惊失色,急忙要奔上前来,而高峻伸手制止了他。



「如果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朕向你道歉。但是朕真的于心不忍。这样的心情,反而惹你不高兴了吗?」



高峻凝视着寿雪,冰凉的茶水不断自发梢滴落。



寿雪瞪了他一眼,放下茶杯,默默转身进入帐内。寿雪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紫檀木的盒子,捧着盒子走回高峻的面前。



「汝若观此书,必不复言!」



寿雪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一捆以细绳编起的竹简,并将其用力摔在高峻的面前,没想到一时用力过猛,细绳断裂,竹简散乱在几上,发出清脆声响。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愣愣地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竹简。当初丽娘曾告诫过,这竹简年代久远,拿取时必须小心谨慎。没想到一时太过激动,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高峻拿起散落的竹简,尝试一根根重新排好。寿雪从他的手中夺过,并将桌上的竹简全都拿到自己的面前。



「……此书内容,吾已倒背如流,天下仅吾能排之。」



寿雪将绳索未断裂的部分先推到一旁,将零散的竹简一根根依照顺序排好。高峻默默看着寿雪的动作,一时之间,整个房间里只听得见竹简在几上轻触的声音。



「吾来此宫逾一年,丽娘便以此书示吾。吾年幼失学,丽娘教吾读书识字,此书初见之时,吾亦不谙其字句,丽娘为吾口述其文。」



比起这些竹简上所写的文字,更令寿雪印象深刻的是丽娘在背诵内文时的声音。



「……乌涟娘娘离西方幽宫,凡八千一夜,见一岛广生杜松,乃停枝歇羽,择一草民为夏王,择一草民为冬王……」



寿雪不看竹简,随口便念了第一段,望着高峻说道:



「欲知下文?」



高峻迟疑了一下,缓缓点头说道:



「念下去吧。」



寿雪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说出了竹简中记载的历史。



夏王为男王,主掌国政;冬王为巫女王,主掌祭祀。夏王以血脉相传,冬王依神谕择幼女立之。冬王能得到乌涟娘娘的神力,并且负责传达乌涟娘娘的旨意。男王与女王一同治理国家,历经五百年的和平岁月后,进入了战乱时代。当时的夏王淞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竟然下手杀害了冬女王绥。理由已不可考,有一派说法是淞向绥求爱遭拒,但也有另一派说法是绥与淞的弟弟私通,惹怒了淞。据说绥是个冰肌玉骨的绝色美女,宛如全身上下散发着纯真的光辉,淞深深爱着绥,由爱而生恨。



接下来有数百年的时间,由神官长统率的冬王阵营与夏王的军队征战不休。在这段时期之中,夏王传了许多代,却一直没有出现新的冬王,乌涟娘娘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传下新的旨意。国家因连年征战而覆灭,久而久之就连冬王、夏王这些称呼都遭到遗忘。接下来这个国家历经了数次的改朝换代,每个王朝都是刚建立不久就灭亡了。就在某个时期,地方上忽然出现了一支极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以破竹之势过关斩将,直捣京师。军队的领导人是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名叫栾夕。栾夕带军勇猛果敢,有如一头年轻的狮子。由于栾夕拥有一头罕见的银发,因此被称为银将军。栾夕在征战的过程中,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名叫香蔷的十二岁少女。香蔷这个名字其实是栾夕所取的。少女原本是个奴隶,并没有名字。



香蔷正是乌涟娘娘所选出的冬王。栾夕在金鸡的引导下找到了遭受奴役的香蔷,将她救出之后,一直将她带在身边。香蔷为栾夕施展法术,协助其东征西讨。栾夕有了冬王相助,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就成就了霸业。在栾夕二十八岁那年,他已成为帝王。历经了将近千年的乱世,国内终于再度出现了夏王及冬王。



栾夕心里很清楚,战乱的开端在于国家失去了冬王。夏王与冬王缺一不可,一旦失去冬王,夏王也会自灭。唯有冬王依然是冬王,夏王才能依然是夏王。乌涟娘娘长年保持沉默,正是为了惩罚恣意杀害冬王的夏王。国家荒废颓丧,正是因为失去了乌涟娘娘的庇护。栾夕暗自警惕自己,想要保持夏王的地位,就绝对不能失去冬王。



但是栾夕并没有让香蔷拥有冬王的地位。他认为一个国家有两个王,必定会招来战祸。栾夕是因为权势薰心,想要独占权力,还是真的担心国家再度陷入战乱,后人已无从考证。栾夕在后宫建了一座殿舍,将香蔷幽禁在里头并切断香蔷与神官之间的联系,夺走她的实权,称其为乌妃,使其成为后宫的妃嫔之一。但是栾夕并没有让她侍寝,因为他知道夏王对冬王的私情正是国家大乱的肇因。



香蔷同意了栾夕的做法,两人立下了誓约。香蔷甘愿遭受幽禁,永远保持沉默,因为香蔷打从心底爱着栾夕,栾夕所说出的话,在她的心里等于一切。香蔷于是让乌涟娘娘进入夜明宫内,成为其守护者。自此之后,在夜明宫里守护着乌涟娘娘的乌妃,便成为让夏王维持其地位所不可或缺的人物。



栾夕命人编纂了正史。这是一部完全没有提及二王的虚伪史书。夏王与冬王从此被埋藏在历史之中。在冬王的同意之下,白烟捏造了乌妃的来历。乌妃从此成为奉祀乌涟娘娘的巫觋后裔。



「……书中内容,吾尽言之矣。」



寿雪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高峻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脸上依然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只能从微微睁大的双眸及微启的双唇,研判他应该有些震惊。



「……你说的这些历史,都是真的吗?」



高峻以平淡的语气问道。



「信或不信,全在于汝。此外历史,吾一概不知。」



高峻默默低下了头。炎帝接受栾氏禅让,登基为帝,京师及宫城皆直接沿用。当初只是基于现实考量才决定沿袭旧制,没想到这反而成为炎帝能够顺利称帝的重要关键。因为他没有废去乌妃,让冬王得以继续存在。



「朕能够当皇帝,是因为有冬王坐镇于此地?」高峻开口问道。「你……」像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迟疑半晌后才终于道出心中的困惑:「不,应该说是你们乌妃,为何甘愿被剥夺王位,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



寿雪瞪着高峻说道:



「难道吾应以冬王之名自立?倘若徒生战祸,如之奈何?」



「就算是这样,你有什么义务要保守秘密,在此宫中终老一生?朕相信你也不想继续当什么乌妃……」



「吾若有方策,岂愿长居此地?」



寿雪大喊:



「乌妃谁人愿为?然此身已受乌涟娘娘选定。乌妃即冬王,由谁任之,全由乌涟娘娘一意而决,金鸡仅报知而已。冬王留神于此,实与神一心同体。故冬王亦无法离开此地。若离宫城一步,即为背弃娘娘之举。」



高峻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乌妃之命,全由乌涟娘娘掌控。吾若背弃娘娘,娘娘必取吾命,吾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