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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罩中的男人(1 / 2)



高峻从臣子何明允的口中,听到了关于那面罩的事。这天朝议结束后,两人一同站在殿舍的外廊,欣赏着莲花池。虽然莲花已闭,但淡红色的花苞仰天而立,依然给人一种高风亮节的美感。水面反射的阳光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这阵子越来越炎热,就算是走在阴暗处,身上依然会冒出汗水。



「微臣听到了一椿怪事。」明允在聊了一会儿宫城外的种种异闻后,忽然说起这件事。



「微臣有个朋友,专做丝绸的买卖,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西市拥有一家相当大的店铺。他是拥有商业头脑的人,却有个坏习惯,那就是搜集古董。不,与其说是搜集古董,不如说是搜集古物。他所搜集的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套句他妻子的说法,都只是些『破铜烂铁』。」



明允露出了苦笑。年过四旬的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睿智的风采,正适合做出这种略带苦涩的表情。



「他的妻子经常感叹,如果丈夫搜集的是价格不菲的珍奇古董,那也还罢了。偏偏丈夫喜欢搜集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算要当成有钱人的兴趣,也嫌不够气派。微臣倒是认为就算是这样的兴趣,也比喜欢寻花问柳好得多。总而言之,因此之故,微臣那朋友的家里堆满了不知是狸还是猫的雕像、看不出用途的金属工具、从海岸边拾获的异国玻璃器物等稀奇古怪之物。每次微臣去拜访他,他总是会拿出那些东西一一介绍,说得天花乱坠,让微臣有些困扰。这姑且不谈,总之在那些『破铜烂铁』里,竟然有一样不太干净的东西。」



「不太干净?意思是有幽鬼依附在上头?」高峻问道。



「陛下真是一点就通。」明允回答道:



「那是一块布面罩,据说是向客商note购来的。」



注:旅行商人。



「布面罩?你指的是乐人note在仪式上所戴的那玩意儿?」



注:音乐表演者。



「是的,一块四方形的麻布,上头画了脸,眼睛及嘴巴处有洞,可以像这样戴在头上,从后头绑上绳子。」



明允一边说明,一边做出动作。



「朕常心想,戴着那种东西演奏乐器,应该是又闷又热吧?」



「是啊,但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也只能忍耐了。总而言之,微臣那朋友所买的那块布面罩,上头不仅有污渍,而且墨也褪了色,怎么看都是不值得花钱购买的东西。但那朋友说他很中意布上画的那张脸,所以就买下来了。经他这么一说,微臣仔细观察那上头所画的五官,确实表情中带了一丝哀愁感,颇有引人侧目之处。但在微臣的眼里,还不到会让人想要掏钱购买的程度。总而言之,微臣那朋友买了这块布面罩,马上就戴在脸上。说到这点,微臣也很佩服他敢把那块脏布往脸上贴。」



明允皱着眉头打了个哆嗦。看来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没想到他一戴上,竟然看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面罩在眼睛的部位开了洞,照理来说应该能看见眼前的景象,但是微臣那朋友戴上那面罩后,竟然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反而看见了一道朦胧的男人背影。那男人垂着头,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



「噢?」



高峻转头望向明允,问道:「后来呢?」



「微臣那朋友吃了一惊,赶紧把面罩摘了下来。但他不愧是商家大贾,不知该说是胆识过人,还是脑袋少根筋,后来他竟然在宴会场合上,喝得酒酣耳热之际,趁着酒兴把那面罩拿出来向众人炫耀,还把那面罩再次戴上了。」



明允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他这个人既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宴会。



「没想到那面罩眼洞里的男人……」



明允说到这里,朝高峻瞥了一眼,先强调了一句「毕竟是醉汉的疯言疯语,请陛下不要太当真」,接着才说道:



「听说那原本只露出背影的男人,竟然把头转了过来。那是个双颊凹陷、脸色苍白的男人,以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微臣那朋友……」



据说那朋友吓得醉意全消,赶紧摘下了面罩。



「后来他一直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全身发冷,因此草草结束了宴会,上床睡觉。接下来有两、三天的时间,他发起了高烧,完全无法下床。虽然几天后恢复了健康,但是他的妻子怕得不得了,要求他把面罩收起来,不准再拿出来戴。不过在微臣看来,那朋友喝醉了之后总是喜欢拉起衣服胡闹,受了风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许与面罩无关。」



「……这面罩如今依然在他的手上?」



「咦?是啊,他说这东西太可怕,不敢随意丢弃。」



「嗯……」



高峻轻抚着下巴,说道:



「你能为朕借来这面罩吗?」



明允愣了一下,说道:



「那当然是没问题,但是……」



明允的脸上神情相当古怪,仿佛在说着「那种脏兮兮的面罩,借来做什么」。



「朕不是自己想看,是想拿给一个人看。」



──寿雪应该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高峻心里想着。



「既然是这样……」明允虽然一脸诧异之色,但没有再多问什么,对着高峻一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微臣去办吧。」



就在这时,卫青走了过来,在高峻的身边跪下,说道:「云中书令求见。」



高峻转头一看,云永德正弯过外廊的转角。虽然是个身材矮小的老翁,却是健步如飞,显得精神矍铄。当初高峻还是皇太子之时,云永德是东宫府的太师,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是高峻最强而有力的外援。他不仅是名门望族云家的当家,更是花娘的祖父。当初若不是他全力支持,高峻肯定无法顺利登基。



永德对着高峻行礼毕,转头望向莲花池。



「现在正是欣赏莲花的好时期,陛下终于也有了爱花之心。您小的时候,对花朵一点兴趣也没有呢。」



「说到这个,朕最近才发现各宫妃子的庭院里都种着美丽的花朵。」



永德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别误会,朕当然知道庭院里有花,只是朕过去从来不曾留意过。」



「陛下忙于国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今以后,陛下可以多与妃子们一同赏花,亦是风雅之事……对了,原来最近陛下对花感兴趣,难怪老臣听说陛下送了些菊花到飞燕宫。」



「你耳朵真灵。虽然还不到花季,但如果想到的时候不赶快送,过阵子可能就忘了。」



「这真像陛下的作风。陛下的这番心意,想必让燕夫人喜出望外。其实鸳鸯宫也有美丽的月月红,虽然花期已过,但建议陛下也找个机会与鸯妃一同欣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高峻听得出来,永德这句话带了三分讥刺。但高峻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莲花的花苞。所谓的「花期已过」,也是暗指花娘的年纪过大。其实花娘的年龄虽然比高峻大了些,但也还不到年华老去的程度。



「送本书应该比送花更能让花娘开心。」



「原来如此,这确实有道理。鸯妃的事情,陛下或许比老臣更加了解。老臣野人献曝,请陛下见谅。」



永德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转头朝明允说道:



「姑老爷,近来无恙?」



「托福。」明允微笑回答。



明允娶了永德的幺女,因此永德总是称呼明允为姑老爷note。永德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明允,完全是看上了明允有过人之才。事实上,永德确实有识人之明,如今明允不仅仅是学士承旨note,更是户部侍郎note。学士本身并不具官品,因此朝廷另外封了职事官给他。光从这一点,并不难看出这个男人有多么优秀。



注:指女婿。



注:首席的学士。



注:副部长。



「对了,陛下……您可曾听闻飞燕宫宦官遭到诅咒一事?」



「嗯,这件事朕也曾听到风声。」



「据说是一名卧病在床的宦官,说什么遭到乌妃诅咒。」



「多半只是些胡言乱语。」明允叹了口气。「后宫还是老样子,到处是这种流言蜚语,得好好整顿风纪才行。」



「或许是胡言乱语,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知为何都与乌妃有关……陛下,您不这么认为吗?」



「朕可不像你这么耳聪目明。」高峻刻意装傻。



永德尴尬地摸着胡子说道:「老臣也不是一天到晚在打探消息。」



高峻淡淡一笑,说道:「朕明白。」



说完这句话后,高峻转身离开外廊的角落。由于阳光耀眼明亮,当转身背对太阳时,反而觉得日荫处异常昏暗。蓦然间,高峻感觉到一阵寒意压迫着胸口,不禁停下了脚步。



「陛下,请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内廷。」



高峻迈步而行,卫青安静无声地跟在后面。



「陛下,跟乌妃扯上关系,可不会有好事。除了乌妃之外,后宫还有很多妃嫔。」



永德在背后提出警告。高峻又应了一声「朕明白」。



「如果没有让您满意的妃嫔,老臣之前也提过,老臣有个小孙女,年龄正好合适,她是鸯妃的妹妹……」



「现在的妃嫔已经绰绰有余。」



高峻不再理会永德,快步弯过了转角。后宫的宫女、宦官之中,有不少永德的「眼线」,这点高峻心知肚明。永德迫切希望花娘能生下皇子,近来已渐渐失去耐心,这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



云中书令年高德劭,是高峻从小到大的老师,不仅足智多谋,而且清廉正直,更是高峻的大恩人。正因为如此,高峻必须付出的回报大到令自己喘不过气来。



当然永德的心里并不这么想吧。永德是支撑着高峻的权力基础,为了让基础更加巩固,血缘关系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这个高峻当然明白。花娘是个可爱的女孩,永德为了稳固他的皇位可说是不遗余力,这些高峻都知道。



但高峻实在难以忍受潜藏在永德的谈吐之间,或者可以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那股意念。



──我在你的身上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你绝对不能背叛我,绝对不能违逆我。



当母亲及丁蓝遭到杀害时,当高峻被废去太子地位,遭到了幽禁时,是云永德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不停激励、鼓舞着自己。高峻没有一刻忘记皇太后那刺耳的讪笑声,却几乎已想不起来当年永德鼓励自己的那些声音。



高峻感觉到仿佛有一阵冰冷而阴暗的脚步声,正在背后一步步逼近。



与此同时,寿雪坐在轿子里,心里想着原来坐轿子的感觉是如此摇来晃去。这是她第一次坐轿子,心里原本预期轿子里头应该会更加平稳、舒适。



抬轿的人都是宦官。除了轿子的前后都有宦官之外,九九及温萤也跟随在侧。由于垂着帘幕,寿雪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踩踏在白色鹅卵石上的规律脚步声却异常清晰。



轿子的目的地,是星乌庙。



这是正确的决定吗?



薛鱼泳与丽娘是旧识,这一点让寿雪产生了兴趣。寿雪想要与薛鱼泳见上一面,问一些关于丽娘的事情。



踩踏鹅卵石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宦官们放下了轿子,其中一人拉开帘幕,耀眼的阳光射入轿内,让寿雪忍不住眯起了双眼。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她才跨出轿外,轿子里相当闷热,此时终于得以出轿,寿雪也不禁松了口气。



一群身穿灰袍的冬官府人员,排列在围墙门的内侧,而站在中央的一名老人,身上长袍是颜色特别深的灰黝色。寿雪缓缓走向老人,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便发出细微声响。



「汝便是薛鱼泳?」



寿雪问道。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脸上带着浑然忘我的神情,跪下说道:



「微臣冬官薛鱼泳。」



「丽娘曾言及汝名。」寿雪凝视着鱼泳,伸手示意平身。鱼泳在听到丽娘这个名字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待两人四目相交,鱼泳却是立即垂下了头。



「娘娘屈驾前来此远僻之地,实令微臣惶恐汗颜。」



说完之后,鱼泳便将寿雪领进了庙后的殿舍。寿雪一见那星乌庙,心中的第一个感想是「有如废墟」,漆色肉眼可见的褪化斑驳,整体呈现出一股荒凉感,没想到乌涟娘娘的庙竟然真的会变成这副模样。虽然早已听过传闻,但亲眼一见,还是不禁感到诧异。



鱼泳将寿雪引进了一间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那椅子也相当老旧,坐下时发出了嘎吱声响。房内四壁萧条,阳光自槅扇窗外透入,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岁月的痕迹。



「……娘娘似乎没有遵循前任乌妃娘娘生前的指示。」



鱼泳等到放下郎送上了茶,退出门外后才呢喃说道。



「现在娘娘的身边既有宫女,也有宦官。」



寿雪朝门外瞥了一眼。此时九九及温萤都守在门外。



「吾本无意违背。」寿雪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实是时势所迫。」



鱼泳摇头说道:



「只要身边多了一人,就会逐渐失去自制的能力。如今娘娘已无法再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了。」



寿雪心中惭愧,不知如何回应。



「丽娘小姐要是在世,真不知道会说什么。」



鱼泳叹了口气。寿雪紧咬嘴唇,低下了头。遭丽娘的旧识如此责备,令寿雪感到羞愧难当。鱼泳见了寿雪的模样,叹了口气后说道:



「……微臣也没好到哪里去。依照规定,冬官是不能见乌妃的。微臣受了陛下怂恿,竟然答应与娘娘见面。」



寿雪抬起了头来,只见鱼泳一脸苦涩地说道:



「其实微臣一直想要与娘娘见上一面。丽娘小姐托微臣关照娘娘,微臣很想亲眼看看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鱼泳脸上的表情变得稍微和缓了些。



「娘娘不愧是受丽娘小姐拉拔长大的孩子,举止与丽娘小姐颇为神似,带着一股飒爽之美。刚刚您踏进门内时,微臣还以为是丽娘小姐死而复活了呢。」



寿雪眨了眨眼睛,凝视着鱼泳说道:



「……丽娘曾言,若遇危急之时,可求助于汝。」



鱼泳也默默凝视着寿雪。



「丽娘生前持有一香,名曰想夫香,丽娘甚爱惜,极少焚之。辞世当晚,丽娘所穿襦裙,正薰着此香。及死后,吾亦焚此香以吊之……此想夫香是汝赠与丽娘之物?」



鱼泳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默默听完之后,才眯起了双眼,说道:



「丽娘小姐过世时,曾以幽鬼之姿来访……当时微臣确实闻到了想夫香的气味。光是知道她焚了此香,微臣已了无憾事。」



鱼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微臣刚进入冬官府担任放下郎,拜托宦官帮微臣送了些想夫香给丽娘小姐。那时年轻冲动,才会做出这种逾越身分的行为……」



鱼泳沉默了片刻,望向格板窗,眨了眨眼睛。苍白的眉毛沐浴在阳光之中。



「丽娘小姐之于微臣,是主人家的千金,微臣这般低贱之人,怎能随便送她东西?」



「然丽娘深爱惜之。」



鱼泳伸手捂住了嘴。寿雪望向那只手。骨节细瘦有如枯柴,上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皮肤上清晰可见涟漪般的一条条皱纹。回想起来,当年丽娘的手也是这副模样,虽然纤细且浮着青筋,但握住寿雪的手时却是强而有力。



「……微臣感激涕零。」



接着鱼泳谈起了他与丽娘小时候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的往事。



房间内充塞着耀眼的白光,寿雪端坐在椅子上,听着丽娘小时候的趣闻。孩提时代的丽娘,是个言行举止像个男孩子的顽皮丫头。鱼泳口中所描述的丽娘,是如此神采英拔而冰清玉洁。



过去的寿雪只知道年老之后的丽娘。此时听闻丽娘年轻时的往事,感觉就像是在为丽娘重新雕塑形象。但那并不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丽娘还是丽娘。



「……年纪虽幼,已是丽娘其人。」



寿雪露出了微笑。鱼泳眯着眼睛,凝视着自窗外透入的光线。



「薛冬官、乌妃娘娘!」门外传来放下郎的呼唤声。



「何事?」鱼泳问道。



「陛下驾到。」



「什么……」



鱼泳嘴里咕哝道:「怎么又是说来就来。」



「高峻常至此间?」寿雪问道。



「是啊,像这种寒酸之地,微臣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爱来。」



「必是为汝而来。」



「咦?」



「彼欲得汝心,故时时来访。」



鱼泳露出相当复杂的表情,说道:



「呃……娘娘误会了,陛下每次前来,问的都是您的事情。」



放下郎引着高峻走了进来。鱼泳虽然跪下行礼,脸上却流露出「今天又来干什么」的不耐烦表情。



「朕本来要回内廷,想到寿雪应该在这里,便来看一看。」



高峻对鱼泳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不一会儿,放下郎送来了榻,高峻坐了下来。寿雪心想,高峻每次来访,鱼泳大概都是这副神情,只是高峻从来不放在心上。如果卫青在场,大概又会气得横眉竖眼吧。



「……待汝越是无礼,汝越爱亲近?」寿雪问道。



「什么意思?」



「吾实不知汝是好此道之人。」



「朕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就跟朕前往夜明宫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夜明宫不必再来。汝岂无其他可去之处?」



高峻听寿雪这么说,蓦然将头转向一边,嘴里咕哝道:「朕得想一想……」



那眼神中带了一丝旁徨,宛如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寿雪一见,不禁有些愕然,说道:



「……何不去花娘处?」



寿雪心想,众妃嫔之中,最能够让高峻感到安心的人物,应该就是花娘了吧。



「花娘是……云永德的孙女。」



高峻的表情依然像个迷途的羔羊。寿雪不禁感到纳闷,不明白高峻为何这么说。高峻忽然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寿雪说道:



「朕一时失语,忘了朕刚刚说的话吧。」



「……」



寿雪凝视着高峻,高峻却将头转向了一旁。她心想,当皇帝恐怕也有当皇帝的难处,于是也不追问,起身说道:



「吾事已济,当回宫去。」



「不再待一会儿?」



「今日话已足。吾今归去,汝可与薛长谈。」



高峻愣愣地看着寿雪,半晌后说道:「……谢谢。」



寿雪错愕得身体微微一缩,问道:



「何故谢吾?」



「你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寿雪皱眉说道:



「休得胡言,吾归矣。」



丢下这句话后,寿雪走向门口。正要拉开门扉,寿雪回头朝鱼泳问道:



「……吾尚可至此间听汝说丽娘逸事?」



寿雪本来以为鱼泳会面露难色,没想到他拱手一揖,说道:



「乌妃娘娘想来,随时欢迎。」



寿雪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等在房门外的人除了九九及温萤之外,还多了一个卫青。



「回后宫。」



寿雪走了几步,忽然转头看着卫青说道:



「卫青,那高峻……」



本来想要询问高峻最近心中有何烦恼,但寿雪转念一想,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



「……面带倦容,或有微恙。」



说完这句话后,寿雪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卫青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停轿。」



寿雪吩咐宦官放下轿子,走出轿外。这里是连接外廷与后宫的鳍翁门。



下了轿子之后,寿雪并没有走向夜明宫,而是朝着南方走去。



「敢问娘娘欲往何处?」温萤问道。



「鹊巢宫池畔。」寿雪的脚下毫不停留。



温萤默默跟在身后,九九赶紧自后头跟上,问道:



「不回宫去?」



「嗯……」



寿雪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快步疾行。自鳍翁门以南一带种植了不少海棠,春天会开出颜色淡雅的垂首红花,此时虽然放眼望去只有绿油油的嫩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如果仔细观察,还可发现淡绿色的小小果实。寿雪踏着鹅卵石,自海棠之间穿过,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河边。河上架着一道丹漆桥,桥的前方开了不少红色的仙翁花。穿过了桥,前方景色开始出现花苏芳,便知道鹊巢宫已不远了。



寿雪自宫后绕向池塘处。此时寿雪心中想要厘清的,是那天晚上令自己心生恐惧的那股气息到底是什么。那神秘的气息来自何人?为何会令自己如此恐惧?心头一股莫名的不安,带来了极度的焦躁感。



池塘边还是一样荒芜而死寂,这过度的死寂,令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照理来说,这样的环境里应该会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枝叶摩擦声、草下虫兽的弹跳声及爬行声等等,但在这一带竟然完全听不见这些活物之声,宛如所有的生命都已死绝了。



「……真是安静。」连温萤也察觉了不对劲。



「安静有什么不对吗?」九九纳闷地问道。寿雪左右张望了一阵,才终于吁了一口气。那天晚上的气息,如今已完全感觉不到了。她心中有三分的失望,却有七分的庆幸。由此可知那气息带给自己的恐惧有多么巨大。



「此宫之妃一切安好?」



寿雪朝温萤问道。



「这个嘛……听说鹊妃最近身体不太好。」



「所患何疾?」



「宦官们也不清楚,只知道鹊妃有时卧病在床,有时又在殿舍内走动,但绝少离开殿舍。连大家也曾经来探望过好几次。」



「探望……高峻确曾言及此事。」



有一次高峻拜访夜明宫,却说等等要去探望一名妃子,当时他指的应该就是鹊妃吧。



鹊妃的身体出了状况,不知道与那气息有无关联?



寿雪凝神细看池中,当然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宵月!」



宫女的呼唤声,让宵月回过了头来。



「鹊妃娘娘在找你呢!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鹊妃娘娘身边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宫女朝着宵月责备道:「你这么乱跑,害我们全部的人都在找你。」



「抱歉。」



那宫女听到宵月致歉,双颊微微一红,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算了,没关系。总之你快回去吧。娘娘那脾气,只有你才安抚得了。」



宫女粗鲁地抓起宵月的袖子。宵月任凭宫女抓着,跟随在宫女的身后。



「你不过是个雏儿,竟然能够让娘娘这么器重,也算是天下奇闻了。唉,不过你有这样的外貌,也怪不得娘娘这么喜欢……」



宫女偷偷朝宵月瞥了一眼。只见那淡灰色的长袍之上,有着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孔。一头黑发并没有打发髻,只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这是鹊妃特别允许的发型。



「老夫倒也不是没有门路。」



那天晚上,宵月告知封一行,自己想要前往京师,想要进后宫办一件事情。封一行的脸上带着三分狐疑,对着宵月说道:



「你或许并不清楚,想要进入京师,必须拥有一份名为『过所』的身分证明文件。而且一般人进不了后宫,除非是宦官……」



封一行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接着说道:



「以你的身体,或许要混入后宫并不难。老夫在宫城有熟识的官员,也许能够帮你弄到一份『过所』,但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封一行虽然语带保留,但最后宵月还是成功进入了京师,而且混入了后宫之中。



「说真的……」



那宫女将宵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说道:



「我总觉得……你有点古怪。」



宫女说完了这几句话,来到鹊妃的殿舍前,朝着宵月的背上一推,说道:「快去吧。」宵月任凭身体被宫女推向前,抬头仰望殿舍。



那凝睇的双眸之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高峻与寿雪在星乌庙相遇的两、三天后,高峻来到了夜明宫内。



「朕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高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他朝背后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递上一只盒子。那是一只形状扁平的小型白木盒。



高峻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块肮脏的布。寿雪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明允向朋友借来之物……你还记得明允吧?你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年纪约莫四十,貌似脑中藏书万卷之人?」寿雪问道。



「……对,就是他。你这个形容颇为贴切。」



寿雪以眼神示意高峻继续说明下去,高峻于是摊开了那块布。布上画着一张人脸,嘴边有胡须,应该是个男人,而在面罩的眼睛部位则挖了两个洞。



「面罩?」



「这是乐人所使用的布面罩,你曾见过吗?」



「仅知有此物,未尝得见。」



「这东西主要是用在各种庆典仪式及大型的宴会场合……眼睛处有两个洞,如果从洞中看出去,会看见一个男人。」



「汝亲眼所见?」



「没错,朕亲眼确认过了。」



寿雪哑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太勇敢,还是太粗线条?为什么他拿到这样的东西,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寿雪拿起了那布面罩,将脸凑了过去,鼻中随即闻到了一股旧布特有的霉臭味。如果是一般体格的成年男人来戴这面罩,下缘约在咽喉附近,但此时寿雪戴在脸上,下缘却垂到了胸口。面罩的上方边缘处有细绳,只要绑在后脑勺,就可以将面罩固定在脸上。



寿雪自布罩上眼睛部位的两个洞望出去,原本应该可以看见高峻,此时却只见到一个男人的模糊背影,有如被一团白色浓雾笼罩着。那男人身穿暗灰绿色长袍,垂着头动也不动。



霉臭味不断刺激着鼻腔,让寿雪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寿雪摘下面罩,将绘了五官的面朝上,平放在小几上,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道:「似是朝中之人。」



寿雪会这么说,是因为男人身上穿着暗灰绿色的长袍,一般庶民所能穿着的衣服颜色受到相当大的限制,基本上只能穿没有染过的素色衣物。只有朝廷官吏之类拥有官品的人,才能穿着灰绿色之类经过染色的衣物,且颜色会因品阶及官种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细节寿雪并不清楚。



「那是鸨耳坊的服色。」高峻说道。



鸨耳坊是管理宫伎、宫廷乐人的部门。



「既是鸨耳坊服色,此人应是宫廷乐人。依常理度之,此面罩便是此人之物……」



寿雪呢喃到了一半,越想越是不对,瞟了高峻一眼,说道:



「汝以此物示吾,是何居心?」



「朕猜想你应该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此物岂为吾所好?何其愚也!」



「唔……女人的心思真难捉摸。」高峻的脸上闪过一抹困惑之色。但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而在皇帝背后卫青的眼神又流露出了杀意。寿雪早已习惯了卫青的眼神,此时也不甚在乎,但见高峻那一脸认真的模样,却让寿雪心中萌生一股既像烦躁又像尴尬的心情。



「……天下幽鬼多如牛毛,后宫亦所在多有,吾实能避则避。怀抱恚念苦楚而怨死者,谁人愿与之交?」



寿雪说了半晌,高峻只是点头说着「原来如此」,脸上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



「总而言之,是朕不好……失礼了……」



高峻带着一丝歉意想要收起那布面罩,寿雪忽然拉住了高峻的手腕。



「既已示吾,却又收去,吾夜不能寐矣。」



高峻看看寿雪的脸,又看看寿雪的手,应了一句「这么说也对」。高峻缩回了自己的手,寿雪也赶紧将手缩回。两人手掌碰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寿雪不知为何一颗心还是噗通乱跳。



「汝可知此面罩来历?其中人物是谁?」寿雪问道。



「朕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朕听说,明允那朋友曾经在宴会场合上戴起这面罩,结果里头的男人竟然转过了头来。」



「转过头来?」



「是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寿雪陷入了沉思。高峻看着寿雪,说道:



「只要是与幽鬼有关的事,你总是非常认真。」



寿雪仰望高峻,应道:「……吾无他事可做。」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是肺腑之言。



「吾于此地能做之事,仅相助幽鬼而已。」



寿雪如此自嘲。「便是幽鬼之事,吾亦常力有未逮。」



到死之前,自己不知还有多少年,得在这夜明宫内度过。既然不能与活人往来,就只能与幽鬼往来了。不管再怎么不愿意,毕竟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幽鬼者,身已死而魂欲生。世间往事情愫,皆成枷锁,吾实怜之。」



拯救幽鬼的心情,就像是希望他们能够代替自己获得解放。



这样的想法相当荒唐,寿雪心知肚明。



「你……」



高峻顿了一下,凝视着寿雪的脸说道:



「跟初识时比起来,你变得比较愿意说出自己的心情了。」



寿雪一听,不由得双唇紧闭。



「拯救幽鬼,亦是拯救活人。朕相信除了幽鬼之外,还有许多人为你所救,只是你没有察觉而已。」



高峻虽然说得语气平淡,一字一句却像一丝丝的细雪,在寿雪的胸中逐渐堆积。



寿雪没有说话,避开了高峻的视线。就在这个瞬间,寿雪感觉高峻轻轻撼动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寿雪自己也说不上来。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己的胸口此时萌生了一股热烘烘的暖流。



「……此人回头,是在宴席之上?」寿雪硬生生拉回了原本的话题。



「是啊。」高峻应道。



「既是宴席,应有乐人在场?」



「应该是吧。听说明允那朋友是经营大店铺的商人,平常应该包养了一些乐人。」



「面罩中那人既是乐人,或为乐声所引?」



「乐声吗……」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来。



「乐器种类虽多,但用于宴席者……」



「琴、月琴、琵琶、箜篌、笛、箫、笙、竽……大概就这些吧。」



高峻扳着手指说道。有些乐器寿雪甚至连听也没听过。



「于此面罩旁奏其乐,或能令其回头。」



只要能够让面罩中的男人产生一些反应,或许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既然是这样,与其胡乱演奏乐器,不如问问那商人,当初的宴席上使用了哪些乐器。这件事,朕会叫明允去处理……就这么办吧。」



高峻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



「汝欲去矣?」寿雪问道。



「是啊。」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高峻。



「……如果你还有事要谈,朕可以再待一会儿。」高峻重新坐了下来。



寿雪皱眉说道:



「……无事。」



寿雪忽然感觉胸中窜起一股怒气,忍不住说道:



「汝平日说来便来,从不问事之有无,如今何作此问?」



高峻一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