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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洋而至(1 / 2)



「乌妃娘娘醒了?」



弧矢宫内,羊舌慈惠对着高峻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高峻淡淡地说道。



「在这件事情上,微臣没有尺寸之功,实在汗颜。」



「不,你在朝议上的言行,可说是非常明智。」



当时若慈惠为寿雪求情,明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如不发一语,也容易引人猜疑。



慈惠一听,脸上流露出一抹苦笑。



「再过几天,消息应该就会传到北方边境了。」



「大雪不会阻碍消息的传递?」



「应该会,但不至于完全阻断。毕竟北方边境和其他地区还是有着盐、毛皮等物资的往来交易。」



栾氏一族发迹于北方山脉,因此这个地区的部族大多对栾朝抱持好感。这次的事情传到北方山脉后,会引发什么样的效应,值得密切关注。



「朕已经下令该地的官府及节度使提高警戒,但是……」



在这大雪封山的冬季,实在难以掌握北方山脉的内情。



「北方山脉的部族,自古以来便与我羊舌氏有着频繁的往来。我们要制盐,必须仰赖来自山上的木材,以作柴薪之用。古代每到春季,融化的雪水汇入河川,部族的人就会把砍伐下来的木材抛入河中,使其顺流而下,直达解州海岸。现在的作法已跟古代不同,他们改用船运了。他们提供木材给我们,我们则提供山上无法取得的盐给他们。我们羊舌氏一族,与北方山脉的部族,一直处于这种互利共生的关系。」



慈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然而最大的麻烦,就在于北方山脉的部族非常多。与我们羊舌氏有交情的,只是其中一、两支部族而已。因为陛下约束了洞州的踏鞴众,这一、两支部族的人都很感谢陛下的恩德。但是其他部族的情况,可就没那么单纯了。有些部族表面上互相敌对,其实私底下有合作关系,有些部族的情况则是完全相反。」



慈惠再三强调北方山脉的部族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各部族之间,往往会因为狩猎地盘、山林所有权等问题而发生纠纷。而且这些部族不喜欢沟通与妥协,他们大多倾向于以武力击败对手,使其成为己方的从属势力,借此扩大部族的势力范围。在历经了反覆的斗争之后,台面上只会剩下几个强盛的大部族。大部族之间通常不会贸然开战,会以通婚的方式维持表面的友好关系,但实际的关系是否友好,则难以判断;相反的,有些部族之间处于敌对关系,私底下却会互相传递消息。靠着这些复杂的关系,各部族互相牵制,形成势力均衡。外人要摸清楚部族之间的关系,当然更是难上加难。



慈惠对着高峻侃侃说道。



「陛下,您可知要发动叛乱,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的口气不像是提问,反倒像是在确认高峻的想法是否和自己相同。



「钱吧。」高峻回答。



慈惠深深点头,接着说道:



「壮大声势并不难,只要煽动民众即可。但没有钱,声势就无法维持。不管是要取得武器,还是要取得粮食,都需要庞大的资金。更何况要长期维持,资金的消耗更是惊人。所以要发动叛乱,先决条件是必须找到富商大贾或豪门望族作为后盾。」



古代栾氏举兵,正是有盐商羊舌氏作为后盾。



「现在若有人想要在北方山脉举兵造反,盐商绝对不会出钱。因为盐商并没有推翻朝廷的动机。何况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图谋,微臣一定会听到风声。至于其他商人,虽然动静难以掌握,到考量利弊得失,应该不会有商人敢贸然与叛乱势力联手……比较令人担忧的,应该是豪门望族。」



「……例如贺州的动向,你怎么看?」



慈惠皱眉说道:「陛下指的是沙那卖家吗?如今鹤妃娘娘怀了皇子,照理来说沙那卖家应该没有理由造反才对。」



「不,朕担心沙那卖家的真正目的不是造反,而是趁机根除栾氏的最后血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能会在暗中煽动。依朝阳的性格,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倘若有人打着中兴栾朝的口号举兵,只要杀死寿雪,造反的声浪就会自然消灭。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不管骚动是大是小,只要一有类似的风吹草动,高峻就非处死寿雪不可。



「原来如此……」慈惠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道:「沙那卖家可能会为了陛下着想而暗中策划这种事。」



「朕已经派这阵子住在京师的沙那卖家长子回贺州,打探家族动静。」



「沙那卖家长子……?」



慈惠一拍膝盖,说道:「有道理,听说沙那卖家父子不睦,正好可以设法拉拢。」



高峻微微点头。慈惠接着说道:



「最重要的是让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好,贺州就交给沙那卖家长子去处理,至于北方边境一带,就交给微臣吧。」



「不,你一动,恐怕会被误会有谋反企图。」



朝廷之中还有很多人不相信慈惠。要是一个不慎,传出「羊舌慈惠与北方部族共谋叛乱」的谣言,事态将会难以收拾。



「既然朝廷中还有人怀疑微臣,这代表北方部族应该也会以为微臣有反叛之心。这反而方便微臣见机行事,暗中打探北方部族的动向。请陛下不用担心,像微臣这样的老狐狸,脚底抹油的速度可是比谁都快。」



慈惠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银白色的秀发在晨曦中熠熠发亮。每用梳子梳过,光芒便轻舞翻飞,有如反射着阳光的涟漪。寿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蹙眉说道:



「今日当染黑。」



正在为寿雪梳头的九九说道:



「哎哟,为什么要染黑?太可惜了!」



「光耀夺目,使吾心神不宁。镜中之人,吾几不识。」



染发这么多年,如今看着自己的银发,反而极不习惯,几乎不认得镜中的自己。



「现在终于可以不用染发了,就先维持一阵子嘛!或许过几天就适应了……」



九九一如往昔以熟稔的动作卷起寿雪的秀发,结了发髻。「簪跟步摇该选哪一支呢?这些都是搭配黑发用的……」九九一脸懊恼地拿起了一支发簪。



「既是如此,当即染黑……」



「玉簪如何?」



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是淡海将头探进了帐内。「例如翡翠簪子,应该就挺合适吧?」



「淡海,娘娘可还没梳妆打理完呢。」



「反正已经换好衣服了,应该没差吧?」



淡海大剌剌地走进帐内,站到了寿雪身后,并从摆满了簪的妆奁中挑了一支雕花翡翠簪,满意地说道:「这支就挺不错。」



「这支红珊瑚玉,不也很好吗?插在娘娘的髻上,就像是白雪中的一朵红山茶。」



「噢,那也行。」



两人拿起一支支发饰,在寿雪的头发上比来比去。她越等越不耐烦,心里只想着什么簪都好,赶快插上去就对了。蓦然间,寿雪朝帐帘瞥了一眼,察觉帐外似乎有道人影。虽然只隐约看得出身形,但那体格应该是温萤没错。



「喂,温萤,你觉得哪支好?」淡海拿着发簪,朝帐帘的方向喊道。



那人影伸手要拉帐帘,迟疑了一下,又将手放开。



「这家伙真不是普通麻烦。」淡海大跨步走了过去,粗鲁地将帐子拉开,帐外果然站着满脸忧郁的温萤。淡海拉着他的手臂,来到了寿雪身边。



─对了,从醒来之后,还没有好好和温萤说过话呢。



寿雪是昨晚才醒来,虽然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听高峻大致说明过,但光是理解事态就已耗去她大部分精力,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关心周围的人。



此刻寿雪仔细打量温萤,才发现他显得无精打采、意志消沉。



「……何事悲愁若斯?」



寿雪这么一问,温萤脸上的落寞之色反而更浓了三分。



「这家伙埋怨自己没保护好娘娘,这段期间一直是这副德性。」



淡海代替温萤说道。



「香蔷禁术非凡人可敌,汝等实莫可奈何,何必自责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家伙就是死脑筋。」



寿雪歪着头略一思索,朝温萤招招手。温萤在寿雪的身旁跪了下来。



「汝不能为吾更衣。」



「……是的。」温萤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汝不能为吾结发。」



「是的。」



「吾于更衣结发时,身体发肤损伤,与汝无关,何来之过?」



温萤听懂了寿雪的言下之意,面色转为凝重。



「香蔷之事,其理亦同。」



「……是的,娘娘。」



温萤垂下了头。



「只要娘娘点头,娘娘的更衣结发,我也可以一手包办。」



淡海在一旁插嘴。



「那可不行。」九九瞪眼说道。



「我是要娘娘点头,不是要你点头。」



「温萤哥的话,或许可以,你的话绝对不行。」



「我跟温萤有什么不同?」



「全部。」



「哎,这里可真热闹。」



外头传来清脆的说话声。九九与淡海转头一看,皆慌忙跪了下来。原来花娘带着一众侍女及宦官,已来到门口。



「阿妹,我听说你醒了,等不及想见你,一大清早就来叨扰。」



花娘果然是个消息灵通的人。



「吾正欲往鸳鸯宫访汝。」寿雪说道。



「我正是这么猜想,所以早一步先来了。」花娘笑着说。



「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别勉强到处走动。」



寿雪心想,自己并无病痛,何必小题大作。但转念又想,此时的自己确实不适合到处走动,以免又惹出不必要的谣言。



「话说回来……」



花娘眯起双眼,凝视着寿雪。



「你的银发美得有如阳光下的新雪,让我更想好好帮你打扮一番了。」



花娘这句话一说完,站在后头的侍女旋即捧着托盆走上前来,盆内摆着一件鲜青色上衣。花娘拿起那上衣,在寿雪的面前摊开。鲜青色的锦布上绣着的是双鱼蔓草纹。



「虽然这锦布的鲜艳,与这刺绣的华美,都比不上阿妹的银发,但用来衬托你的美,倒也别有一番雅致。」



花娘将那上衣挂在寿雪的肩头,转身又从另一名侍女的托盆中拿起了几件发饰。那是银质的簪与步摇,上头镶着深青色的玉石。



「还有……这几件是鹤妃送的,这边这对耳饰是鹊妃送的,她们都很想来见你呢。」



花娘亲自将发簪插在寿雪的发髻上,笑着说道:「嗯,非常适合你。」



「……感激不尽。」



这句道谢,当然并不是为了回应花娘的赞美。虽然简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谢意与敬畏之心。如果不是深谋远虑且仁慈善良的花娘出手相助,此刻寿雪恐怕已被带往刑场了。当然除了花娘之外,还有许多必须道谢的对象。



花娘听见寿雪道谢,只是淡淡一笑。



「我先告辞了,请好好静养。」



最后花娘说完这句话,便飘然离去。



─如何才能报答花娘的恩情?



寿雪望着花娘的背影,心里如此想着。如何才能报答花娘及其他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这天入夜之后,高峻悄然来到,身边只带了卫青一人。寿雪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面对卫青。九九得知卫青是寿雪的同父异母兄长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却又说了一句「怪不得」。寿雪不禁暗想,到底是怪不得什么?



寿雪坐在槅扇窗旁的椅子上,尽可能不与卫青四目相对。桌上早已摆好了棋盘。高峻今日夜访夜明宫,只是为了下棋而已。



寿雪在盘面上下了一子,心里想到今天没办法求助于千里,忍不住发问:



「千里已至界岛乎?」



「差不多该传来消息了吧。朕一接到消息,立刻会通知你。」



高峻随手下了一子,彷佛完全没有思考。他下棋的速度还是一样快。



「你放心,界岛有市舶使接应着。」



「市舶使?」



「简单来说,就是负责管理贸易的人。界岛是贸易的玄关大门,官府设有市舶司,司长称市舶使。就跟盐铁使一样,可由朕决定人选。现在的市舶使是冯若芳,他是个懂得临机应变的人,应该能提供适当的协助。」



「噢……」异国之间的贸易往往会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插曲,负责管理的人必须要有临机应变的能力。



「吾亦当速往界岛。」



虽然高峻等人推测乌的半身沉于界岛周边海域,但并无明确的证据。何况根据文献记载,乌的半身化成了「黑羽刈刀」,要在汪洋大海中找到一把黑刀,可说是难上加难。再者,海底到底有没有这把刀,只有乌才知道,因此寿雪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前往界岛才行。事实上依照众人当初的计划,寿雪本来就应该在打破香蔷结界后动身前往界岛。



「不,先等候千里与之季传回消息,再决定也不迟。没有打探清楚界岛一带的状况就出发,就像是不带武器上战场。」



高峻是个做事相当谨慎的人。虽然界岛并不是什么危险地带,但那是对凡人而言。寿雪及乌前往界岛会不会有什么风险,目前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鳌神与白雷的动静,也让朕有些担忧。」



「嗯……」



─不知衣斯哈是否平安?



白天的时候,寿雪取来衣斯哈残留在被褥上的头发,试着寻找衣斯哈的下落,但到头来只能追到鳌枝殿而已。



「此外还有沙那卖的动静,不晓得朝阳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唔……」寿雪忍不住咕哝。需要考量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能贸然行事。



「朕已经派晨回朝阳的身边,这方面也是在等候消息。」



「晨……沙那卖长子?」



鹤妃晚霞曾形容这个大哥是个「高傲」的人,但是在寿雪看来,晨并非「高傲」,而是过度在意身为沙那卖家族继承人的尊严与重担。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峻。这许多事情,在自己想到之前,高峻竟早已打理好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晨会站在你这一边。」



「……但愿如此。」



寿雪心想,自己与晨只见过一、两次面而已。就算晨与父亲朝阳不睦,也不能保证晨会为了自己这个外人而反抗父亲吧?为什么高峻对这一点显得如此有自信?



「不下吗?」



「咦?」



高峻指着棋盘说道:「轮到你了。」



「既然议事,何能弈棋?望汝少待。」



寿雪一边埋怨,一边对着棋盘皱起了眉头。高峻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半晌之后,寿雪在咕哝声中下了一子,高峻于是也下了一子。高峻再也不说一句话,寿雪也只是偶尔发出「呜呜」、「啊啊」之类充满懊恼的声音,不再开口说话。房间里除了落子声之外没有半点声响,这是一段多么静谧而祥和的时光。



高峻在棋盘上虽然一直占上风,但也没有赶尽杀绝。你来我往之中,盘面逐渐被双方的棋子填满。寿雪心里不禁有些遗憾。这棋盘如果能够再大一点就好了……这么一来,这盘棋就不会这么早结束……







两人下完棋的时候,天色已接近破晓。这盘棋寿雪并没有认输,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双方数子,是寿雪赢了。



在天空尚未泛起鱼肚白的昏黑夜色中,高峻踏上了归途。以时间来看,高峻回去之后恐怕没有时间睡觉,就得赶赴朝议了。虽然高峻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倦意,寿雪还是有些担心。寿雪躺在床上,愣愣地凝视着天花板。



─找到乌的半身之后……



当乌取回了她的半身,寿雪就能获得自由。



─届时自己该何去何从?



直到不久之前,寿雪能够选择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逃往外国躲避纷争。除此之外,寿雪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但如今,寿雪是栾氏后裔一事已不再是秘密。而且是以震惊世人的方式,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露。



在这样的状况下,倘若自己逃往国外,恐怕会让高峻难以向世人交代。



高峻特地为自己新设了一个「祀典使」的职位。接下这个职位,会是比较好的选择吗?



不,这也不妥。就算短时间之内没有任何问题,自己在这个职位上也没有办法长保安泰。自己的立场就像是安定不下来的钟摆,随时可能惹出麻烦。一旦出了问题,高峻又得为了拯救自己而想尽各种手段。



寿雪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声音。



「寿雪。」



嗓音听起来是个少女,口气却带着三分倦懒。寿雪听不出那声音来自何方,彷佛是在四面八方的黑暗空间中同时响起。



「寿雪……你能为我找到半身吗?」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抹不安。寿雪回想起了香蔷说过的话。每到夜晚,就会从阴暗的角落传出呼唤声。



「乌?」寿雪问道。



「没错。」那声音回答。



─原来乌的声音是这样。



那声音如此无助,且充满稚气。寿雪原以为乌的声音应该会相当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吾必为汝觅得半身。」



「在哪里?」



「界岛。」



乌沉默不语。



「若至近处,汝可感知半身所在?」



「可以,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若觅得半身,汝可离吾自去?」



「当然。」



─既然如此,总之先尽全力把半身找出来再说。



找出半身,并且决定未来要走的路。



「界岛是……边界之岛。」



乌悄声说道。那声音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



「边界之岛?」



「幽宫与乐宫的边界……两宫各有地盘,我最多只能到界岛,不能再过去了……一旦越界,就会遭到责骂。」



「遭何人责骂?」



「乐宫那些家伙。当初和白鳌打架时,我被骂了好几次。」



「唔……」



原来神明也有各自的地盘。寿雪感到有些意外。



「人可往来,神不得入,趣甚。」



凡人往来各地是为了贸易,神明应该没有这种需求吧。



「汝曾与鳌神相斗,沉伊喀菲岛,彼时亦曾见责于乐宫诸神?」



「被骂惨了……」乌以一副沮丧的口吻说道。



寿雪轻轻地笑了起来。没想到竟然还能与乌像这样交谈,这带给寿雪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这次取回半身,我再跟白鳌打架时,一定会小心别再闯入乐宫地盘。」



「……」



寿雪一听,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汝尚欲与鳌神相斗?」



「嗯。」



乌的态度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次我一定要打倒白鳌。」



「此举万万不可。」



当年打沉了一座岛的战斗,这次如果完全在幽宫的地盘内再次重现,霄国的国土必然会蒙受毁灭性的损害。



「汝欲亡霄国耶?」



「……我没有打倒白鳌,就会被他打倒。他可是恨我入骨。」



根据高峻的转述,乌与白鳌的纷争起因于他们互相杀了对方的「巫」。这一场神明之间的大战,难道注定无可避免吗?



─该怎么办才好呢?



寿雪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花板。







数日之后,之季与千里传回了消息。除了上呈高峻的文书之外,千里还写了一封信给寿雪。寿雪展文一读,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意。千里的文字依然是如此稳健而明快。



微臣本担心冬季的海风必然寒冷刺骨,没想到界岛气候宜人,比京师温暖得多。微臣打算捡些海边的贝壳,送给娘娘当伴手礼……







要从京师前往界岛,必须搭船沿水路(注:运河。)南下,由水路出河口,再由河川出海口,沿着海岸南行。抵达了界岛对面的皐州港口,再转搭往来界岛与皐州之间的渡船。多亏有了水路,现在前往界岛不必在海上绕一大圈。除非天候太差,否则通常五天就能抵达。



在水路竣工之前,要前往界岛通常只能走海上的航线,这些航线大多相当危险,船难时有所闻。主因在于航线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岛屿,海流相当复杂,有些地方的海流甚至有如溪水一般湍急。而且沿线上的港口不多,当船只遇上天候恶化时,往往来不及进入港口躲避风雨。因为这个缘故,当时船只出航通常相当谨慎,为了等候合适的风浪及潮汐状况,总是必须在港口耗上非常多日子。



即便如此,当时的船只往来还是相当频繁。因为界岛是贸易之岛,所有透过贸易取得的货物,都必须送往本土,当必须输送的货物相当多时,走海路还是会比走陆路方便得多。



据说当时海边的居民们每天都在期待有遇上船难的船只漂流至附近的海岸,因为可以捡到各种来自异国的稀奇物品。类似这样的风土民情,之季在搭船前往界岛的途中听水手们说了不少。



随着船只不断南行,之季感觉到拂上脸颊的风越来越温暖而潮湿。到了搭上航往界岛的渡船时,甚至已经可以脱掉披在长袍上的外套了。



「我本来以为冬天的海风一定非常寒冷,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千里的脸上带着松一口气的神情。除了体弱多病之外,之季几乎对千里这个人一无所知。听说前阵子在朝议上,千里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明允,救了寿雪的性命。或许是因为身材削瘦的关系,千里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明允一样小心谨慎。但是实际聊过之后,之季发现千里是一个非常随和、稳重的男人。



高峻向之季下达的旨意非常单纯,却也非常模糊。



─跟随冬官前往界岛。



这显然是要之季担任千里的辅佐者。问题是千里去界岛要办什么事情?



─调查关于海底火山的传说。



这是千里的回答。



之季听了千里的回答,更加一头雾水了。



然而近来最让之季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并非皇帝的旨意,而是乌妃寿雪的底细。之季作梦也没想到,寿雪的身上竟然流着栾氏的血脉。身为栾氏后人,却胆敢居住在后宫之中,若不是胆识过人,就是有着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之季猜想,真相应该是后者吧。毕竟不管再怎么大胆,如果没有必要,没有人会故意深入险地。问题是寿雪这么做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之季完全想像不出来。



「啊,已经看得见了。这港口好大,真不愧是界岛。」



千里感叹道。从船上已可看见界岛的港口,码头边停靠着无数船舶。



「每一艘船看上去都好大,那应该都是往来外国的船只吧?像这艘渡船一样的小船,一艘也看不到。」



「那是专门给大船用的港口,因为那一带是水深较深的大河出海口,适合吃水较深的大型船只。像我们这种小船,必须绕到前面去,停靠在内海的港口,那里的水深较浅。」



「噢,原来是水深的问题。」



在古代,由于还没有建造大型船只的技术,内海港口的繁荣程度远胜于大港。内海是由河口的沙洲所围绕而成,与外海之间有沙洲阻隔,所以风浪较平稳,水深也较浅,适合小型船只停靠。虽然古今状况不同,但共通点是往来界岛的船只非常多。



「听说那座大港的附近一带称作『蕃坊』,是异国商人的居住地。你看外围有一排土墙,对吧?那土墙之内是不能擅自进入的地区,还请小心留意。」



「我明白了。令狐兄,你真博识,幸好有你跟在身边。」



「这些都是羊舌大人告诉我的。听说他跟这里的市舶使有些交情,已经先写一封信去知会他了。」



这趟旅行是突然才决定,之季及千里都花了一些时间在行前的准备上,因此书信应该会比两人更早送达。



「原来如此……」



千里眯起了双眼,似乎是觉得海面反射的阳光太过刺眼。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缘分真是相当奇妙的东西。」



「噢?」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接受什么人的帮助。缘分彷佛把我们每个人紧紧扣在一起……」



─紧紧扣在一起……



之季远眺海面,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的手腕。



妹妹的那只手,如今应该还拉着自己的袖子吧。



「缘分只会把活着的人紧紧扣在一起吗?」



之季忍不住喃喃问道。



千里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脸上却没有诧异之色,反而流露出了温柔的眼神。



「不,死者亦然。」







两人在港口一下船,立刻便有人上前迎接。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纪貌似已过半百,想来应该是市舶使的部属。



「两位是令狐兄及董兄吧?在下是市舶使冯若芳,在此恭候多时。」



之季听他自报姓名,登时吃了一惊。没想到市舶使会亲自前来迎接。



「若是惹人厌的高官视察,在下一定会想办法捉弄一番,但两位是羊舌兄交代要好好关照的客人,在下可不敢乱来。」



冯若芳说完之后哈哈大笑,让之季一时搞不清楚这句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的态度大而化之,但一双眼眸却极为灵动,似乎随时在观察着之季与千里的言行举止。他的举手投足看起来敏捷机警,显然在武艺方面颇有造诣,但谈吐却不像是个武官,不过整体散发出的氛围又不像是吃公家饭的官差出身,之季完全摸不透这个人的底细。



「羊舌兄跟在下认识很久了,他是在下的恩人。那一带……」若芳指向海滩的另一头。那附近有一大片松树林,树林后似乎也是海滩。「从前原本是渔民们捕鱼之地,后来差一点被盐商买去当盐田。从古至今,海岸都是『渔』、『盐』、『港』三者的必争之地。渔民们没办法捕鱼,日子就过不下去。日子过不下去的渔民会做出什么事,两位知道吗?」



「当海盗。」之季回答道。



若芳登时流露出了三分钦佩之色。



「没错,很多渔民都变成了海盗,攻击附近往来的商船。虽然官府严加取缔,却是抓不胜抓。后来羊舌兄偶然来到岛上经商,他出面和买下海滩的盐商谈判,让盐商打消了在这里设置盐田的念头。海盗们拿回了海滩,又变回奉公守法的渔民。」



若芳笑着说道:



「所以只要是羊舌兄的请托,在下可从不敢拒绝。」



之季看着若芳说道:



「这么说来……你曾经也是海盗?」



「咦?羊舌兄没有告诉你们吗?在下曾是海盗头目。」



之季听若芳大方承认,反而不知如何应对。



「恢复渔民身分后,在下常代表渔民们和官府交涉,那段期间闹出了不少事情……消息不知为何传进了陛下的耳里,陛下竟任命在下为市舶使,想起来真是奇事一桩。」



若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声,正符合这温暖岛屿的氛围。



「这么说来,你是土生土长的界岛人?」



千里一面兴致盎然地环顾四周,一面问道。渡船停靠的这座港口,可看见不少貌似岛民的人物,他们的身上皆穿着短身白麻衣及长裤,打扮与京师的庶民并没有多大差别。但或许是气候较温暖的关系,他们的服装都比较单薄。



「是啊,没错。」



「那你应该很熟悉岛上流传的古代传说?」



若芳似乎不明白千里这么问的用意,歪着头说道:「唔,倒也说不上很熟。」



「我们想知道的是关于界岛周边一带海底火山的传说。」



「噢?」



若芳瞪着眼说道:「海底火山?」



「古代是否有海底火山喷发?如果有的话,地点在哪里?」



「原来如此,两位想要根据古老传说找出界岛周边的海底火山?」



「是的。」



「你们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调查这件事?陛下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



「陛下担心海底火山可能会再度喷发。我们最近在宫廷内发现一部古老文献,上头记载着古代的伊喀菲岛是因火山喷发才沉入海中。后来我们搜集相关传说,怀疑这一带可能也有海底火山,所以陛下派我们来调查这里的火山是否有喷发的征兆。」千里毫不思索地说道。



但若芳的脸上还是带着三分纳闷。



「董兄,你的身分不是冬官吗?虽然在下对朝廷内的事情并不清楚,但是就在下所知,冬官应该是神只官吧?」



「是的,没有错。基于职务性质,我经常阅读古老文书,熟知各地传说。所以调查古代的传说,也是我的工作。」



「这样啊。」若芳搔了搔脖子。「文献、传说什么的,在下是不太清楚……但是关于海底火山,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噢?」千里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若芳伸出手指,指向刚刚他提到的那片海滩的后方。



「在那东北的方向,有一片海域聚集了大量的鱼群,渔民们在那里总是能捕到很多鱼。鱼群聚集的原因,就在于那一带的海底特别浅。至于海底特别浅的原因……」



若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千里。



「因为有海底火山?」



「没有错。火山造成了海底隆起,所以那带才会特别浅。既然居民们知道那里有海底火山,代表火山一定喷发过。但是在下从来不曾听过海底火山喷发的传闻,可见得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年代太久远,几乎没留下什么传说。」



「原来如此。」千里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有一件事情,想要请市舶使帮忙。」



半晌之后,千里又将视线移回若芳的脸上。



「在这岛上,应该有个自古以来司掌祭祀的家族,我想请你带我们一往。」



「司掌祭祀的家族?」



「就是负责侍奉神明、接受神谕、管理岛上祭典活动的家族。这个家族在岛民的心中应该有着重要的地位。」



「你指的应该是岛主吧?」



「也有可能是辅佐岛主的家族。政治领袖与宗教领袖不见得相同。」



「不管是政治领袖还是宗教领袖,那必定是海商出身。界岛自古以来就是由海商家族担任领袖,而不是船主之家。当然现在的海商,从前也是渔民出身。」



若方转头将一名属下叫至身边,接着朝两人说道:



「我让他带你们去吧。他叫楪,在这岛上只要是关于海商的事,他可说是万事通。许多细部的沟通及协调都是由他负责,所以他深知海商的想法,对一些水面下的内情,同样也是瞭如指掌。」



那个名叫楪的官员是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身形比若芳更加矮小,面貌和蔼可亲。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但这或许正是他的优势。面对这么一个纯朴老人,就算是心机再重的人也可能将秘密说溜嘴。



「在这岛上历史最悠久的海商家族,应该就数序氏了。虽然这些年来序氏已经没落了,但从前可是有钱有势,简直就像是界岛的岛主。」



楪一边说,一边眨着圆滚滚的小眼珠。他的声音相当沙哑,有如喝了过量的酒。



「序氏……」千里呢喃说道:「原来如此,应该是那个序氏吧。」



「你知道?」之季问道。



「听过。」千里点头说道。



「不过序氏算不算是司掌祭祀的家族,我也不敢肯定……我只知道岛民信仰的都是海神。」楪歪着头说道。



「不管是不是,反正先从序氏开始下手吧。」



若芳说道。



「是啊,就这么办吧。楪兄,烦劳你带路。」



若芳见千里似乎打算即刻前往,有些吃了一惊。



「你们才刚到而已,不先休息片刻吗?」



「不了,打铁要趁热。」



千里向若芳郑重道谢后,催促楪即刻动身。



「是往这个方向吗?啊,应该是这个方向?」



港口有好几条道路向外延伸,全部都是狭窄的坡道,有些较陡峻,有些则较平缓。每一条路都弯弯曲曲,犹如迷宫一般,没有一条笔直的道路。路旁有着栉比鳞次的屋舍,每一栋屋舍的外围都有着一圈石土墙,那些石土围墙看起来像是以石块及泥浆堆砌而成。多半是因为岛上海风强劲,必须盖围墙来防风吧。强风不断刮上脸面,带来海水的气味。



「这事有这么急?」



千里快步走在前头,之季跟在后头问道。



「不是事急,是我性子急。」



由于走的是坡道,千里一边说一边喘气。



「我们慢慢走吧,序氏又不会逃走。」



之季知道千里体弱多病,劝他稍作歇息,没想到千里毫不理会,只淡淡地说道:「你慢慢走,我先到序家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想到他是个这么顽固的人。



之季无奈,只好跟在千里的身边。之季的体格颇为高大且壮硕,身体经过锻炼,走在陡峭的坡道上也不怎么喘气。



「……你还好吗?」



两人抵达序家的时候,千里已是全身瘫软无力,脸上毫无血色。序家屋舍的周围是一大片松树林,因此之季让千里在树荫处休息。千里倚靠着树干,向之季道歉。



「我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这个任务如果很急,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全力配合。」



千里沉默了半晌。



「……我想要救一名少女,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



最后他呢喃说道。



「这不仅是前任冬官的宿愿,更是为自古以来所有冬官赎罪。」



「赎罪……?」



「长久以来,冬官为了这个国家,竟让一名少女承受折磨与痛苦。我的肩上扛着冬官的共业,乌妃娘娘则一肩承担起了历代乌妃的煎熬。冬官随时应该为乌妃娘娘牺牲生命,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千里曾在朝议上当着群臣的面,声称自己愿意代乌妃受死,这一点之季也曾听到传闻。如今听千里说这番话的口气,显然他是真的有这样的觉悟,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而已。



─原来如此。



之季恍然大悟。虽然还是不知道这次任务的内情,但既然千里抱着非成功不可的决心,当然不肯有半刻停留。



「乌妃娘娘如今昏迷不醒,但迟早会醒来,我们这次的任务就是预做准备。」



之季也知道寿雪此时失去了意识。她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是因为她的身分是乌涟娘娘的巫觋,但这背后应该有着更深的隐情,只是之季一无所知。



「……详情等你有空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总而言之,你急着要查出关于海底火山的传说,是吗?」



千里凝视着之季,点了点头。目前之季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我明白了,我们走吧。」



之季见千里的气色已恢复红润,于是催促站在旁边发愣的楪,走向序家的大门。







序氏的当家是个看起来相当阴沉的男人。年纪和千里差不多,脸上毫无笑容,完全不像是个商人,也看不出长年经商的春风得意与游刃有余。宅邸里既阴暗又潮湿,屋外虽然有好几座仓库,但大多都已呈半倒状态,里头多半空无一物。



─楪曾说序氏已经没落,没想到凄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