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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橘之寺(1 / 2)



一、



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下来,迎面就是一阵狂风,把我的外套后部给吹得膨胀了起来。停车场一角的彼岸花已走到了生命的极限,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无踪了。像稀疏的头发一样零星生长的野草也已经尽数枯萎。空气中夹杂着严冬的凛冽,而我的荷包里居然有钱。



居然有钱。



“和尚……”我仰望着冬日的天空,像念出心爱之人的名字一样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轻型卡车的后车厢是空的。离开商店时后面装载的那个带有播放器的大型音响现在正摆放在黄丰寺里。



昨天,住持打电话过来说他想买一台音响。我们仓库里恰好有一台,那是去年“小丸暴饮暴食事件”时从南见家以近乎白送的超低价格收购到的。我把商品的样式和新旧程度简单说明了一下,住持当即拍板就要它了。这东西的来历比较复杂,我得先跟菜美打个招呼,没想到她居然很干脆地同意了。于是,今天我就把音响拉到了黄丰寺,而且以两万两千日元的价格卖了出去。本来当我提出这个价格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最终会被砍到一万两千日元左右,但出乎意料的是,住持只是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从钱包里拿出现金交给了我。他的表情如佛陀般慈祥,甚至还微笑着端出一杯热茶给我。我完全消除了戒心,无意中却说漏了嘴,告诉住持这件商品其实基本算是白得的,而住持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戏谑地看着我,说你小子也挺会做生意的嘛。



我哼着歌朝仓库走去。仓库门口的招牌在澄澈的天空映衬下闪闪发光。



喜鹊·旧货商店



围裙、经桌(注:经桌:在佛前念经时使用的台子。)、流水面(注:流水面:用竹子或塑料做成上高下低的长长管道,从上方把煮好的面条用水沿着管道冲下来,人在下方用筷子把面条夹出来吃掉。这种活动一般在夏天进行。)工具、《淘气阿宝》(注:《淘气阿宝》:植田正志的四格漫画作品,讲述了小男孩田炯小穗一家人的生活故事。)、《原色植物图鉴》——我在一堆滞销货的重重包围中向仓库内侧前进。顺着梯子爬上二楼的事务所,就听到还没有记熟音阶的菜美拨弄电吉他的声音,哆、来、咪、发、梭、拉、西……升哆。



“看来你成为吉他手的道路还很漫长啊。”



“我完全不行,怎么练都掌握不了。”



菜美和以前一样,只要有空就来我们店里待着,读读漫画、看看电视,兴致来了还做个炒饭什么的。最近,她又开始练习弹吉他了。她说要是在家练的话,又会被妈妈唠叨了,说成天不好好学习而净干这些没用的事。



“对了,菜美,你怎么没穿校服啊?”



“今天开始就放寒假了。”卫生间传出冲水的声音,华沙沙木打开门走出来。



“哎呀,日暮君,你去黄丰寺走了一趟,居然没有黑着脸回来,很少见嘛。”



“其实吧——”



我把黄丰寺的事说了一遍,华沙沙木啊了一声又重新把我打量了一番,说:“有两下子嘛!真卖了两万两千日元?”



“对,一分不少。”



我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他看。华沙沙木稀薄的眉毛快速抖动了几下,哈哈笑着伸出手。



“日暮君,看来你很擅长做大买卖啊。这次干得不错!”



说到这里,他的脸突然僵住了,换上了一副大难临头般的表情。他慢慢摆正了姿势,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了那本“Murphy's Law”。



“‘即使一开始很成功,也不要得意忘形。’……我怎么把梅尔尼克法则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就算是我,要是知道两天后将会发生的事,此时也不会感到一丝兴奋的。



二、



两天之后是平安夜。过了中午,一我去买晚餐要用的鸡肉,刚回来就听到店里的电话响了。



是黄丰寺住持打来的。



“你喜欢蜜橘吗?”突如其来的发问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喜欢。



“那你们来我这里采摘蜜橘怎么样?后院的蜜橘正好到收获期了。”



“采摘蜜橘?”



我当然知道黄丰寺的院子里栽种着许多橘子树。两天前去送音响的时候,我还心说这些橘子看起来味道真不错啊。可是……



直觉在提醒我,要当心!



“话说,采摘费要多少钱呢?”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当然是免费的,你们把自己摘的都吃了也没问题,吃不了打包带走也可以。你看,以前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这就当回礼了。”



“那个……采摘、品尝、打包带走全都是免费的吗?”



“当然。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啊?不管你摘多少,吃多少,带走多少,一分钱也不用交。你看怎么样?来不来?会来吧?”



我心里的疑虑仍未消除,于是我告诉住持我要和同伴商量一下再做决定,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呀?”



华沙沙木从阁楼上下来了。我把住持的话跟他一说,他竟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把脸凑近我,结巴着说:“蜜、蜜、蜜,蜜橘采摘?”



“怎么了华沙沙木?你喜欢蜜橘?”



“我超喜欢!”



华沙沙木挺起单薄的胸膛,告诉我他小时候听说爱嫒县的水龙头一拧开出来的都是橘子汁就信以为真,并认真地打算过以后要搬去那里住。



“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我们就去一趟?”



于是,我们开始做出行前的准备。我在宣传单的背面写上“今天有急事,暂停营业”,把它贴在了仓库的百叶门上。就在这时,裹着围巾的菜美来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哦,我们去黄丰寺采摘蜜橘。”



“啊?黄丰寺就是日暮先生回收吉他的那个寺吗?”



“是啊。”



“我想找个会弹吉他的人教教我,我自己实在是搞不懂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行吗?”



“行呀。摘完橘子,你还可以问问住持能不能教你弹吉他。”



其实,我心里还藏着一个阴暗的小想法,我想看看住持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弹吉他。我一直怀疑秋天他强卖给我的那三把吉他会不会是他从哪个垃圾场捡回来的。



我们开车出了主路继续向山里进发,黄丰寺就坐落在那条又长又陡,被我偷偷叫做“鬼之路”的山道尽头。华沙沙木坐在驾驶席,菜美抱着吉他坐在副驾驶席,而我坐在四面透风的后车厢里,都快被大风吹死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穿过寺院正门,前院站着的那个身穿僧衣的巨汉朝我们转过头来。



“哦,你们来了。”



“是呀,打扰了。我姓华沙沙木,和日暮君一起开店。听说今天贵寺的蜜橘免费采摘,免费品尝,免费打包,所以我也来了。”



华沙沙木兴高采烈走近前来,伸出修长的手,住持点了下头,也伸出像戴着拳击手套一样的手握住了华沙沙木的手。然后他转身大喊一声:“喂,宗珍,客人来了!”



一个穿着白和服,系着黑腰带,像动画片里的一休一样的小和尚拿着竹扫把从寺院后面跑过来。他的头像灯泡一样光溜,白皙的脸颊冻得粉扑扑的。我被住持逼着来的这几次,总看到他拿着抹布或掸子站在大堂内侧干活儿,我估摸着他是住持的弟子。



“快跟客人打招呼。”



听到住持的话,他笑眯眯地朝我们鞠躬致意。



“我叫立花宗珍。我爸爸承蒙各位关照。”



爸爸——



“啊?难道他是你儿子?”



“对,是我的独生子,怎么了?”



住持有儿子这件事让我大为震惊。此前我也没听说过他是已婚人士。更让我迷惑的是,他这样的父亲,怎么偏能生出如此秀气又纯真的孩子来呢?



我们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宗珍又急忙点头行礼。



“日暮先生和华沙沙木先生,对吧。还请多多关照。”



接着,他又转向旁边的菜美,露出询问似的微笑。



“哦,我叫南见菜美(MINAMI)。”



“MINAMI?”



“菜美。”



“……MINAMI?”



“菜美。”住持突然爆发出猛兽般的笑声。



“小姑娘,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你好像和宗珍年纪差不多吧。”



“我初一。”



“那你比宗珍小一岁,这家伙已经初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住持慈爱地低头看着儿子。



“那么,这就开始蜜橘采摘吧。我让宗珍准备工具。”



住持使了个眼色,宗珍就朝一个储物间似的小屋跑了过去。住持把我们带到寺院后面。我们嘴里吐着白雾,踏着小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前院,看到了庙堂对面果树丛中星星点点的黄色果实。住持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那片果园比这个寺庙的历史还要悠久,所以后来寺庙才取名为黄丰寺的。



“那个,这些蜜橘真是那种可以吃的橘子吧。”我最后一次确认。



“培育不能吃的橘子干什么用啊!这里的品种全都是甘甜味美的温州蜜橘。最开始这里种的是纪州蜜橘,战后就慢慢替换成温州蜜橘了。还是温州蜜橘更受欢迎啊。”



“把橘子树全都重新种一遍太辛苦了吧。”菜美自言自语道。住持摇摇头,说:“小姑娘,不是重新种一遍,是嫁接。保留树根和树干,把温州蜜橘树的树枝接在纪州蜜橘树的树枝上。你在学校学过这个吧。”



“各位久等了。”



宗珍拿来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三把大剪子和三个装蜜橘用的竹筐。那几个竹筐都呈圆柱形,既宽又深,看来能装不少橘子。不知这东西在哪儿能买到。发宣传单的时候这个应该也很有用。



华沙沙木迅速拿起剪子和蜜橘筐,他贪婪地盯着蜜橘林,鼻息粗重。



“真的摘多少都可以吗?”



“可以啊。”



住持笑着用大手在树干上拍了一下,震得那些压弯了枝头的蜜橘直摇晃。



“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家果园吧。把所有橘子全摘了,全吃了也没问题,不过这似乎比较难。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动手都行。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就先失陪了。喂,宗珍,走了。”



“是。”宗珍听话地回答。他向我们行了一礼就跟着住持大步离开了。这两人虽说是父子,但在师徒关系上却不含糊。



“摘哪个好呢?”



华沙沙木先用剪子剪下了手边的一枚果实。他剥开橘子皮,仔细地把白色筋络一根一根去掉,而后剥下一瓣晶莹剔透的橙色果肉放进嘴里。在入口的瞬间,他惊异地睁大双眼,呻吟似的感叹道:“太好吃了!”



“我尝尝。”



“我也要尝。”



黄丰寺的蜜橘果然是极品。三个人比赛似的吃了一瓣又一瓣,眨眼间这只甘甜多汁的橘子就被瓜分光了。我们二话没说,马上各自拿起剪子开始采摘。我们在蜜橘园中转来转去,尽可能寻找较大的果实收入囊中,偶尔还吃一两个,吃的时候嘴里也不忘赞美住持的好意与慷慨。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蜜橘筐都装得满满当当,我们的肚子也填饱了。这时,住持回来了。



“啊啊啊!”



住持一声惊呼。他庞大的上半身后仰,无言地看看我们的筐又看看周围的果树。



“……怎么了?”



“这下可坏了。”住持嘟囔道。他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啊?”我、我……住持嘴唇颤抖着。终于,他沉痛地说道:“我必须得向各位收取费用了。”



空气凝固了。在这凝重的氛围中,住持说他确实说过我们想摘多少都可以,把摘的全部吃掉,或者打包带走全都没问题。但是——



“我说的只局限于这里长的蜜橘。”



住持一掌击在旁边的橘子树上。那是一开始住持把果实拍得直摇晃的那棵树。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这不是骗小孩儿嘛!太卑鄙了!作为一个佛门中人,不,作为一个人,这种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我眼瞪着住持,心里在呐喊。之前我不知被你害过多少次,但是两天前,你用两万两千日元买了那个音响,用好茶招待我,对我露出温柔微笑的时候,我还是相信了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地践踏我的心呢!这一次我必须要大声坚定地告诉你,你做错了,作为一个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住持没有长着山地大猩猩一样结实的手足,没有长着岩石般冷硬的面孔的话,我肯定会讲出这番话的。然而,事实上我只敢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了一句:



“那个,费用是多少?”



“两万两千日元。”住持回答。



拼图的碎片瞬间归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画上早就盘算着白得一台音响,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住持露出了恶魔般的狞笑。



“这也太……太卑鄙了吧。”



华沙沙木咬牙切齿地嘟囔:“卑鄙?”



本以为住持多少会有点儿心虚,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而且还露出一副“说得好”的表情,然后他说了一句谜一样的话。



“到底是谁卑鄙啊?”



什么意思?



住持笑而不语,在吊足我们的胃口之后,又狠狠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把差不多白得的东西高价卖给别人的到底是谁呀?”



华沙沙木猛地转身看向我。



“日暮君,你居然把这个都说了?!”



我只能沉默地点点头。两天前,我满怀戒备地来到这里,而住持的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和蔼,结果我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这件事我想赖也赖不掉。



住持沉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勾动着手指仿佛在催促我赶快给钱。走投无路的我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后背冷汗直流。



“今天……我没带钱包。”



我拼死挤出一句谎言,其实,钱包正好好地在卡车里放着呢。住持咂咂嘴,正想开口——



“啊,下雪了。”菜美突然大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暗下来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就在我们向上看的时候,雪逐渐大了起来,地面、蜜橘树和我们的肩头都披上了一层微微的白色。



“糟了,还晾着衣服呢。喂,宗珍!”



住持朝寺庙方面喊了一声,但是没人回应。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住持喘着粗气,转过身,临走前还不忘挑高一边眉毛瞥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警告我们“敢跑就试试”。



住持走了,只有我们几个被留在了雪中的蜜橘园里。



“华沙沙木……怎么办啊?”



他紧紧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看都不看我一眼。



而菜美倒是一反常态的安静。要是平常的话,遇上这种事她肯定会立刻丢给我一句:“日暮先生你真是没有生意头脑啊!”而且最后那个“啊”还要夸张地延长几秒。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我想她肯定是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就是我们以差不多白送的价格从她家买到音响的那天。



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渐渐把大地染成一片白色。我们飞速躲到了蜜橘树下。



三、



“雪能快点儿停就好了。”



宗珍把两只茶杯放在暖桌上,冲我们点工下头。露出了光秃秃泛青的头顶,然后就走出了客厅。我和华沙沙木待在正殿内侧住持他们的居所,把腿放在暖桌下相对而坐。



刚才在树下没待多久,我们就因为寒冷和吃了太多蜜橘的缘故而很想上厕所。吃得最多的华沙沙木第一个忍不住了,以内八字的姿势从树下跑出来冲向厕所,紧接着是菜美和我。那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住持让我们在这里休息,等雪小了再走。其实我们不愿意麻烦住持,但是开车带着菜美要是在大雪天出事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就听话地留下了。



菜美现在正在正殿跟住持学习弹吉他。从走廊尽头偶尔传来的吉他声可以听出住持确实会弹,而且技术还相当不错。



“我说,日暮君……咱们那里的停车场能不能种蜜橘树啊?”



“种蜜橘树?”



“是啊,你看,咱们店一直都是老样子对吧?我们不如考虑一下蜜橘自给自足吧。”



“不行,那个停车场是包月的,又不是咱们自己的。”



“偷偷种应该没问题吧。就种在卡车后面,秘密地培育它。”



“蜜橘树见不到阳光也可以吗?”



这时,宗珍端着小盘进来了。“请吃羊羹。”



“啊,多谢。对了,宗珍君,你了解蜜橘树种植吗?”



“我对这方面真不太了解。作为这个寺里的人实在很惭愧。”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你们这里有植物图鉴吗?”



“没有植物图鉴。但是有国语辞典。”



也许是觉得有一本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华沙沙木让他把辞典拿来。



“《广辞苑》、《大辞林》、《大辞泉》(注:三本都是日本权威辞书。),要哪本呢?”



“啊?三本都有吗?”



“嗯,是啊,因为我很喜欢语文。我们寺的檀家(注:檀家:隶属于特定寺院参与佛事的世俗信徒。)很少,必须精打细算才行;但是,只要是我学习需要的东西,爸爸都会给我买,我就缠着他把这些辞典都买回来了。”宗珍白皙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没想到住持这么宠儿子啊。不过这也挺好嘛。那麻烦你把《广辞苑》拿过来吧。”



“好,我这就拿来。”



宗珍行了一礼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突然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们。



“请问……”



“嗯?”



“南见小姐……和二位是什么关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怎么了?”



听到华沙沙木的反问,宗珍吓得向后一撤身。啊,没什么,他嗫嚅着出了门。透过忘记关闭的拉门,可以看到宗珍的耳朵像冻伤一样红红的。



“……他是喜欢上菜美了吧。”



“……谁知道呢。”



我们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分别拿起了宗珍送来的羊羹。



环顾四周,紧挨着暖桌的就是两天前我送来的音响。靠墙摆放着一台旧式显像管电视,电视上不知为什么放了一个橄榄球,不,那好像不是一个真球,它表面非常光滑。我伸长脖子仔细地观察,发现那个球是放在一个木制底座上的,球的上方有个长方形的缝隙,似乎是一个存钱罐。住持从我们这里骗走的钱说不定就放在这里面了。存钱罐旁边有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面对镜头露出微笑的青年男女。两人都是二十出头,女的是个长发飘飘的窈窕美人,而男的身材魁梧,穿着一件队服似的橄榄球运动衫,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这是住持啊!”



照片上的年轻男士长着头发,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但是那确实就是住持本人。在那隐隐透出结实胸肌的运动衫的前胸部位,用白布缝着一个名牌,上面写着“立花”两字。



“哦,你是在说那张照片吗?”



宗珍把《广辞苑》拿来了。



“那是爸爸大学时代的照片。据说他当时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这张照片是他们结婚之前拍的,听说他们一毕业就领证了。”



“啊,那么旁边这位大美女——”



华沙沙木说了一半,宗珍就笑着点点头。“她是橄榄球队的经理,当时在运动员里是偶像一般的存在。听说爸爸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最后终于把她追到手了,就像青春剧里演的一样。”



说实话,我简直惊呆了。那个住持居然娶了一位如此漂亮的太太,天理何在啊!



“有个美女妈妈多幸福啊!学校参观日的时候,你同学肯定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吧?”



华沙沙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问道,而宗珍摇了摇头,暖昧地笑着。



“她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前他们刚结婚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



“啊?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华沙沙木露出“完了,说错话了”的表情,但是他马上又抿紧嘴,重新打量着宗珍的脸,说:“……二十年前?”



“是的。我是养子。我被亲生父母抛弃,是爸爸把我从孤儿院带回来的。”



宗珍讲话的语气太平常了,反倒让我和华沙沙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从走廊另一头传来菜美蹩脚的吉他声。



“不好意思,说了好多没用的话。那我先走了,有事的话请随时叫我。”宗珍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拉门。



“哈哈哈……蜜橘树在北美也可以种啊……啊,原来如此,温州蜜橘是一个统称,其中包括好多品种呢……”



华沙沙木在《广辞苑》里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我一直在看那张照片。住持离世多年的亡妻越看越有魅力。她的五官并不十分突出,但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却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柔情,让人感觉假如她不是早早因病去世的话,一定会成为好妈妈的。我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最后那几年她身羁病榻,日渐消瘦,最后终于撒手人寰。如果母亲在怀上我之前就罹患恶疾的话,那么我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了。相反,如果照片上的那位女性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话,也许宗珍永远都会是一个孤儿了。很难说哪种情况好,哪种情况不好,但是看着那张照片,我心中不禁暗自祈愿,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的发展走向要是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感到幸福就好了。



“菜美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啊?”



“蜜橘小实蝇……柑橘类水果的最大威胁之一,体长六至七点五毫米……啊?你说什么?”



“我说菜美弹吉他也太入迷了。”



“反正雪停之前也走不了,让她有点儿事可做不也挺好的吗?你也别傻坐着了,像我和南见君一样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做,怎么样?未完成(注:“未完成”在日语中读作MIKANSEI。而“蜜橘”读作MIKAN。“未完成”一词是华沙沙木在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无意中看到的。)?……对了,你就找点儿还没做完的事做吧,哈哈哈。”



说不定雪早就停了吧。为了让室内的暖气达到最大效果,玻璃窗外面的木制防雨窗也都关上了,所以根本看不到外面。我钻出嗳桌正想到窗边看一下的时候,菜美进来了。



“啊,手指好疼。但是我进步了很多哦。我说,雪好像小一点一儿了。”



“是吗?”



我打开玻璃窗,又拉开散发着潮湿的木头清香的防雨窗,映入眼帘的恰是一派绝美的雪景。



“啊,好美呀!”“哦,景色很雅致嘛。”



菜美和华沙沙木也来到我身边。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而且是一幅笼罩着莹润光华的画卷。只有西边的天空放晴了。



夕阳洒下余晖,悄悄地为银装素裹的大地、石灯笼、盛开的红色山茶又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橙色。我们忘记了自己身处住持家的客厅,三个人凑在一起,沉醉于这令人惊叹的美景之中。



最先回过神的是菜美。“……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我和华沙沙木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日暮君,卡车上装防滑链了吗?”



“没装。”



我在脑海中勾靳出那条通往黄丰寺的“鬼之路”被积雪覆盖的情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我们根本没法安全通过那迂回曲折、坡度陡峭的羊肠小路。



“这下糟了。日暮君,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是回不去了啊,再说还有菜美呢。”



“我们走下山,然后坐轻轨电车回去怎么样?”



“这附近根本没有车站。”



“那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这里也没有汽车站。我们只能打车回去。”



“打车?!”



“我去和住持商量一下。”



菜美说完就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但是华沙沙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日暮君,我们也去的话,那个住持说不定会向我们收取防滑链租赁费、指路费等等乱七八糟的费用。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于是我们又钻回了暖桌。不一会儿菜美就回来了。



“住持说可以。”



“太好了!”



华沙沙木欢呼之后又迟疑地看向菜美:“……他说什么可以啊?”



“他说我们可以留宿。”



“啊?”



“我给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同意了。一开始她非让我赶快回去,但是后来住持接过电话跟她说勉强回去的话路上出事就惨了,最后妈妈总算答应了。我还想让住持再教教我弹吉他呢。下大雪真是太好了!住持说被褥也够,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被褥费、晚饭费,还有住宿费,闹不好还有服务费——太危险了!住持还特意接过电话说服菜美的妈妈让她留宿,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疑啊。我和华沙沙木立刻感觉如坐针毡,但是菜美接下来的话又让我们定了心。



“我问住持我们付不起钱怎么办,他笑着说没关系的。”



四、



“那个住持再狡猾,也不会欺骗比宗珍还小的菜美吧。”



“嗯。”



“反正也回不去,只能留宿了,而且说不定跟住持混熟了的话,那两万两千日元的蜜橘采摘费也不用交了。”



“这个嘛……”



天黑之前,雪终于停了。我和华沙沙木盘腿坐在正殿一角,看着菜美和宗珍在雪地里玩耍。



“住持大师和我妈妈很像呢。我妈妈也是只肯给我买学习要用的东西。我的好多朋友都用自己的零花钱买衣服呢。”



“你妈妈一定很关心你吧。”



两个人好像已经打成一片了,现在他们正在齐心协力堆一个雪人。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她一点儿都不疼我。”



“哪有不疼孩子的家长——”



正在滚着雪球的宗珍突然停止了动作,不过马上又笑逐颜开地继续玩了起来。“你有妈妈在身边多幸福啊,一定要跟妈妈搞好关系呀。”



“说起来,宗珍君你妈妈在哪里啊?”



“不知道,大概在某个地方吧。”



“某个地方?”菜美东张西望地看看周围。



“是啊,某个地方。”



宗珍用冻得通红的手拍打着雪球。



“我好久没在这个时间玩过了,平常这个时候我都在学习。明天得把今天的功课补上才行。好了。”



宗珍搬起一个雪球安在之前堆好的雪人身体上,一个威风凛凛,稍微有点儿头大身小的雪人就完成了。他又挖开脚下的雪层,捡起两片潮湿的落叶贴在雪人脸上当做眉毛。经过他这样一收拾,这个雪人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



“宗珍君,你每天都那么努力,太了不起了!”



“将来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僧侣,我要报答爸爸的恩情。”



“什么恩情?”



“养育之恩。我一定好好报答爸爸。”



听了宗珍的话,开始制作新雪球的菜美笑了。



“家长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像你这么说,我也得每天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才行喽。”



菜美还不知道宗珍是养子这件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儿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如此开口。最后,还是宗珍爽朗地笑着说:“大家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嘛。”



菜美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问。菜美在刚才堆好的大雪人旁边堆起了一个小雪球,宗珍又做了个雪球放在上面,然后他挖出两片细长的叶子给雪人贴上了一对八字眉。现在雪地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一个是家长,一个是孩子。太阳渐渐西沉,宗珍、菜美,以及两个雪人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看着这一切,好像有些明白住持在电话里试图劝服菜美母亲时的心情了。住持当时是真的怕菜美出事吧,一想到菜美乘坐的卡车有可能在积雪的山道上发生事故就让他非常不安,一定是这样的吧。我没有孩子,所以一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要趁机敲诈我们一笔,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住持。



住持现在正在厨房做饭,据说平常宗珍负责打扫房间和洗衣服,而住持负责一日三餐。



“把蜜橘都埋在雪里会变成冰冻蜜橘吗?”菜美问。



“我没试过。你的想法真有意思。”宗珍说。



微风吹来,我拉紧了衣领。



“喂,华沙沙木,要是住持把从我们这里讹诈来的钱都给宗珍买学习用品的话,其实也不错嘛。”



他没有回答。



“……华沙沙木?”



我朝他看去,结果发现他在哭,鼻孔挂着两道鼻水,嘴巴咧成奇怪的形状,嘴角不断抽动,泪水顺着脸颊刷刷地滚落。看到他哭,我也感到鼻子一酸,于是赶紧背过脸去。我不清楚华沙沙木哭泣的原因,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想哭。虽然不明白,但是我觉得今天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大家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啊。”



直到太阳落山,天彻底黑下来,我和华沙沙木都没有再说话。



五、



住持的厨艺高明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其实那些食材并非精心挑选,也没有经过特殊的加工,桌上摆的每道菜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式料理。但是,住持却把这些家常菜都做成了绝佳的美味。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每吃一口都会觉得自己身为日本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你们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啊?”



我和华沙沙木猛扑到大份土豆烧肉、醋拌凉菜和金天妇罗(注:金天妇罗:将蔬菜,鱼类等裹上荞麦面或蛋黄油炸而成的一种日式料理。)上大吃特吃,住持扬起两道浓眉,看傻了眼。我们一度有些惭愧地放慢了动作,但是不到三十秒钟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不过今天你们还真够不走运的啊。没想到雪居然下这么大,连家都回不去了。最近的天气预报也太不准了。”



“华沙沙木,仓库的门锁了吧?”



“贴暂停营业通知的时候,我都锁好了。”



我们店刚开业不久,华沙沙木就丢了百叶门的钥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仓库都无法上锁。春天“铜像纵火未遂事件”之后,我们才装上了新锁。



“嗯?但是后来南见君又进去拿吉他了……”



华沙沙木想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



“仓库没有锁!”



“算了,应该不要紧吧。你看,到了年底,警察都加强了巡逻。晚上警车也到处巡视。小偷不会特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案的,而且雪又这么大。”



碗碟中的饭菜明显见少,而我们的肚子也鼓胀起来。



“这张照片上的人难道是住持大师吗?”



菜美看到了电视机上摆着的相框。我想这下糟了,提到那张照片,肯定就会说到宗珍是养子的事。



“没错。那时我还有头发呢。我年轻时可受欢迎了,别人都叫我‘桃色前锋’。”



“旁边那位美女是谁啊?”



“那是我老婆。不过她早就病死了。”



“啊?已经去世了?”



“是啊,结婚不久她就走了。你看见这个橄榄球存钱罐没有?这是我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起买下的,说是从现在开始为了将来要出生的孩子存钱。”



住持说到亡妻的时候声音很大,然而语气并不哀伤,他眼角的细纹中流露出淡淡的温情。



“那么你太太是生下宗珍不久之后去世的喽。”



“喂,菜美。”



我忍不住出声阻止,然而住持却抢在前面说:“不是不是,小姑娘,你想错了。宗珍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是亲生的话,相貌能差这么多吗?”



住持豪爽地大笑。桌子对面的宗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青白的头皮。看到他们的反应,我突然为自己刚才无端的担心感到惭愧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刚才宗珍君才会说他妈妈‘在某个地方’啊。”



“因为就是在‘某个地方’嘛。”



看到毫无芥蒂地说起这种事的菜美和宗珍,我就觉得这俩孩子真不得了。



“来来,喝茶喝茶。”



住持想给茶壶续上热水,但是暖水瓶已经空了。他正想从暖桌钻出来,宗珍却抢先站起身,说:“我去吧。”



“那多谢了。”



宗珍提着壶高兴地拉开门走了,住持苦笑着看着儿子的背影。



“这小子将来会怎么样呢?真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放心。”



住持好像把我们当成了早已知根知底的亲戚一样。这样看来,也许他已经把那两万两千日元的事给忘了吧。



“吃完饭还有蜜橘。我不会在今天蜜橘采摘的费用上再多收钱的,所以你们就放心吃吧。”



人生在世,果然不能事事顺遂啊。



住持把房间角落摆放的一个竹筐拿过来,里面装的正是我们白天刚刚摘下的蜜橘。那个蜜橘筐在室内的灯光下显得相当古旧,我问住持这个筐是不是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他得意地点点头。



“这个筐样子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怎么?你想要吗?虽然这个叫蜜橘筐,但是用处可多着呢。”



住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不愿放过任何有利可图的机会。我连忙摇摇头。



不一会儿,宗珍回来了,他给大家重新泡上茶。然后,在住持的吉他伴奏中,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圣诞歌曲。



六、



黎明时分,住持突然性情大变。



我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的时候,住持出其不意地扑向我,大力掐住我的脖子,嘴里还念叨着“两,两,两,两万两千日元快交出来!”我拼命挣扎,但是我越动弹,住持的大拇指就朝我的咽喉处压迫得越紧。我的意识渐渐远去,身体开始麻痹,喜鹊·旧货商店开业以来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就在这时,我醒了,发现华沙沙木把一条腿搭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杀了我啊……”



我把那条腿狠命推下去。华沙沙木两腿叉开一个很大的角度,但是并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