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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音·chapter 1(1 / 2)



车站



窗子上染了白茫茫的雾气。



窗外尽是在灰色山坡上绵延不绝的针叶林,一直凝视这片单调景色,睡意便缓缓袭来,才觉得渐渐滑入了睡眠,下个瞬间,头便敲到冷冷的玻璃窗。



水野理濑倏地惊醒,坐起来张望四周。



对了,是在电车上!



原来是做梦。



理濑揉揉眼,看向脚边的老旧大皮箱。虽然十四岁少女拿这种东西稍嫌老气,理濑却很喜欢这种触感。



梦中,理濑提着这只皮箱走着。



她梦到自己要离开即将就读的新学校,朋友们正为她送行。梦中的她穿着大衣,提起大皮箱,正要走出门口。朋友们向她挥手,口中不知在喊什么,似乎不舍与她分离。理濑记得这股寂寞,也记得自己在这所学校过得多么充实,她沉浸在这两种对比鲜明的感觉中,转身离开。梦中提起皮箱、迈开步伐时感到的沉重感,如今还残留在手中。



为什么会做那种梦?果然是打从心底不想去新学校吧!



理濑察觉膝上的书快掉了,赶紧拿起书坐正,翻开那本薄薄的《爱丽丝镜中奇缘》。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好几遍,比起《爱丽丝梦游仙境》,她更喜欢这本书。追着看表的兔子而跳入黑暗洞穴的情节很精彩,但穿越镜子来到另一个国度则更富魅力。她家的庭院没有兔穴,但镜子家里很多。对她而言,不论是地下室、衣橱的门,或是天花板某一块脏污的木板,都是通往另一个国度的入口。



理濑以指尖稍微抹了抹窗子,凝视外面灰色的风景。



啊!是海!



仔细一看,那颜色如铁锈的波浪正不悦地忽然涌近岸边,而后倏地退去。水平线溶于阴郁的苍穹,波浪仿佛是从世界尽头涌来。



理濑突然失了兴致,不想再看这令人忧郁的景色,转而从侧背小包包取出一张折好的纸。



[住宿须知



◎宿舍内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尽量别带私人物品。



◎除了紧急状况外,原则上不能与外界联络。



◎两人一房,每半年能申请更换室友。]



寄来的通知单上只冷淡地写了几行说明,反而令人不安。她已反复看了数次,早就会背了。



列车已经摇晃了四个小时,书看完了,也不想再打盹,理濑无奈地再次看向窗外,放任思绪不着边际地游走。



来自远方的孩子们,总是要经历失去亲人、惨遭欺凌、恐惧战栗地从命运漩涡中解放的过程,就像《秘密花园》的玛丽与《清秀佳人》的安——因为从以前开始,这个世界就给孩子们各种严苛的试炼。



理濑第一次读到《秘密花园》时,对主角的坏脾气感到十分诧异。以前看过的绘本主角都有天使般的个性,因此任性的玛丽着实令她耳目一新。而且,她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坏脾气的玛丽产生了移情作用,从那时起,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个性或许与玛丽很像。



此外,她不怎么喜欢《清秀佳人》。女孩子大多分为喜欢《清秀佳人》与喜欢《小妇人》两派,理濑属于后者,因为她受不了安喋喋不休的个性。喜欢《清秀佳人》的女孩多半个性烂漫,喜欢可爱的东西,成群行动,与一群好友买同样的蝴蝶结;喜欢《小妇人》的女孩——就像自己——偏好独来独往,只要有一、两个知己就好。这些女孩绝大部分都喜欢次女乔,因为乔的言行引起她们很大的共鸣,也都能体会乔那种不想输给男孩子,又希望被某人守护的摇摆不定心情。安与乔都想成为小说家,两人的写作风格不太一样,就个性上而言,理濑比较欣赏乔的作品,但老实说,安的写作技巧较上乘,更富文采。



车窗外面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平原。



是一片沼泽湿地。



除了偶尔出现的低矮树木,其余是一望无垠的平地,到处都有大大的椭圆形黑色水洼。



电车默默行驶在国内最广阔的湿地中。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寂寥之处的遥远前方竟然有一间学校。



那间学校听说原本是一间小修道院,最初是由十二个人打通湿地中的天然岩山建成,后来以之为基础,在四十年前打造成如今的校园。这所学校采国高中一贯教育以及全校住宿制,学费昂贵,但学生素质很好,然而,因为某些事情,世人几乎不太知道这所学校的存在。



啵地一声,列车内响起简短的广播,理濑想起自己应该在这一站下车,并突然想去厕所,不过,下车后再去车站的厕所会比较好吧?但那里冷得要死……



理濑最后决定去列车的厕所。



她踉跄地走在摇晃的列车里,并想到一道计算题,如果她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走在时速五十公里的列车中,她的速度会有多快?应该多少会快一点吧!



理濑站在车厢之间眺望窗外的湿地。她将手贴在玻璃窗上,被手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吓了一跳。隔着一扇冰冷的玻璃,窗外是无尽延伸、没有真实感的湿地。



这是一片奇妙的景色,没有任何颜色,却也不令人讨厌。她总觉得在这片湿地的对面还有另一个国度,是她从孩提时代便常梦见、在镜子另一边、在衣橱深处的异世界。



理濑一出厕所就看见一个头戴黑帽、身穿褐色大衣的顺长男子提着褐色皮箱走过。



好高大的人。



男子打开门,消失于隔壁车厢。



理濑回到位子上,眺望开始出现民家的窗外景色。就快到站了。



广播声悠然响起,列车滑进单调萧条的车站。



一踩上无风却冷得刺骨的月台的瞬间,理濑发觉一件很糟糕的事——



皮箱不见了!



理濑愕然——没有,真的不见了!方才从厕所回来时,皮箱就不在位子上了,为什么那时没发现?明明是那么大的行李!自己怎么这么笨?



同一时间,理濑脑海里也浮现头戴黑帽、提着一只大皮箱的颀长男子。



就是那个!那是我的皮箱!它被偷走了!



全身血液顿时冲上脑门。发车铃声响起。



电车要开了!我的皮箱还在车上!



然而,理濑只是愣愣地背对电车,站在月台上。背后的车门咻地一声关上,列车发动。理濑脑中一片空白,面无血色地目送红豆色列车在灰色天空下缓缓驶离,速度慢到仿佛伸手便能触及,而且好像在对她说:“喂!你不阻止我吗?”



理濑仍旧一动也不动,默默看着列车逐渐从眼前消失,然后独自留在月台上。



幸好车票还在身上,文件与钱也放在随身包包里,还有那本《爱丽丝镜中奇缘》。



理濑终于踉踉跄跄地迈开步伐。



这个车站的建筑像被人用木炭随手涂黑似的。一名男子站在剪票口。



他是个身材结实、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双凹陷的浅灰色眼眸让人感觉难以亲近。那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看样子应该是来接理濑的校方人员。



“怎么了?晕车吗?”看理濑面色惨白,男子发出沉稳的声音问。



“我的皮箱被偷了——”听见这与外表不太相称的声音,理濑突然很想掉泪。



“贵重物品呢?”男子有些惊讶,但仍冷静地问。



“没被偷,文件和钱都带在身上。”理濑摇头。



“或许还找得回来,通常歹徒发现没钱就会把东西丢掉,我们去向站务员报备一声吧!”



男子拉住收下理濑的车票正要离开的站务员,向他说明事情经过,理濑则向他详述戴黑帽的男子与褐色皮箱的样子,以及里面装的东西。



“放心,那里什么日常用品都有。如果找到你的皮箱,他们会兴学校联络的。”



男子一脸沉稳地带领理濑走向停在石板圆环一角的黑色轿车旁。理濑的心情在向站务员报备后,显得开朗许多。



某处传来一首熟悉的老歌,应该是从收音机传出来的,叫做《珍珠项链》。



位在街道北边的车站何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是什么呢?



理濑钻进车里时,脑中还不断思索。车子开动一会儿后,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雪的味道。



绿之丘



不一会儿,一般民房从眼前消失,笔直的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湿地。



厚厚的云层开始飘下雪花。虽然靠太平洋这边的雪不会积得太深,但还是相当冷。



周遭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就连男子谨慎驾驶的背影也几乎一动也不动,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为自动人偶。理濑觉得很不安,如果伸手触摸,会不会才发现男子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纸糊的人形——



她听见咻咻的细微声音。是远方的风声吗?萧飒、寂寥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尽头,吹向神话之国的风声。



车子突然停下。



映在后视镜上的灰眸看向理濑,让她吓了一跳。



“要不要下去看看?第一次看到这么广大的湿地吧?”



男子以平稳的声音说完,随即下车帮理濑打开车门,雪的味道与冷冽空气吹入车内。



那是一望无际的壮阔风景。



理濑与站姿有如黑色墓碑的男子并肩而立,内心蒙上一股恐惧——他会不会突然掏枪杀掉我?最近电视上的黑白电影就有这一幕……不,不可能的,这只是我的妄想——理濑拼命压抑心中的恐慌,转移心思注视一片灰蒙蒙的景色。



如果天气好,应该能看得更远吧!现在的视线不佳,只能看到成排的电线杆沿没铺柏油的路而消失于地午线彼端。苍穹深处响起嗡地一声,仿佛卷起漩涡的声音。那是一种似乎能唤起遥远记忆的奇异声音。



“你一定觉得来到了世界尽头吧?”男子似乎知道理濑在想什么,“不过,这里的生态比起其他地方都要丰富,很多生物只有这里才有,夏天时,这里会因虫鸣鸟叫变得很热闹,每天的景色也都不一样。”



“也会开花吗?”



“嗯,晚春初夏时会开满一大片的花——这里六千年前是一片海洋,大概在三千年前才形成现在的湿地。”



“三千年——”无法想象的时间。



“这个给你。”男子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比手枪还小巧的黑色物品给理濑。



是一个有波斯风藤蔓花纹雕刻的古董望远镜,沉甸甸的,雕工非常精美。



“真的可以吗?看起来好像很昂贵。”



“你一定会用得到它的。”说完,男子慢慢走回车子。



理濑跟在他后面,却突然停了下来。



有什么声音。



理濑怀疑自己听错,更专注地倾听。



没错,的确有什么声音,从远方传来的歌声,似乎是女子尖声高歌的声音。



是海妖【注:海妖,sirens,希腊神话中的妖怪,上半身是美女,下半身是鸟,歌声极为优美,会魅惑过往的船员。】。



男子神情平静地钻进车里。



“那、那声音是……”理濑无措地问。



“那是风声,是风吹过绿之丘的高塔时发出的声音。初次听到的人都会吓一跳,因为听起来很像女子的声音。”男子看向她,一脸了然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有我听到。”



男子微笑坐上车。确认不是幻听后,理濑松了口气,跟着上车,耳边还听得见微微风声。



再度下车,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的景色,却一反常态地鲜明,仿佛记忆的底片将这片灰色画布一张张地烙印在脑海。或许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唤起她沉寂在内心深处的幻想与回忆。



人一旦被关进漆黑无声的房间,就会渐渐产生幻听与幻觉,譬如听到用力敲门的咚咚声、他人的说话声,更甚者是失去感温能力,明明室温不变,却时而觉得热到冒汗,时而感到冷得发抖。



理濑再度感到不安。如果住在这里,不会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吗?不行!她快被这种不安淹没了。她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行。



前方是蒙眬平缓的山丘,原本笔直的道路开始蜿蜒,回绕山丘的道路深处有个孤立的黑色三角形。渐渐地,三角形愈来愈大,慢慢露出全貌——是一座庞大的岩山,覆满茂密森林,矗立着四座尖塔的人造山。这让理濑想起曾在电视上看过、位在法国海边的修道院。一旦满潮,整间修道院就成了一座孤岛,是个有名的观光景点。



真的好绿,与其说它是山丘,不如说它更像一座山。



迎面左侧是有点陡峭的三角形,迎面右侧是沿平缓棱线生长的广大森林,整体看来是沉郁的墨绿色,不论是石造建筑或尖塔,都与这座山融为一体,橘色的灯火有如散落的宝石点缀其上,令这座山看起来生气蓬勃,美丽异常。愈接近后才发现,山丘四周被湿地形成的巨大池子围绕,宛如陆上的孤岛,湿地中的要塞。



理濑为这苍翠的生命体深深着迷,有一种迷失在童话世界的感觉。



这座山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城堡,也像小型港口都市,让那些在海上旅行数月的船只停泊,在此开一场嘉年华会。



理濑对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的同时,也有一种似会相识的奇妙感觉——



这是我从小就一直在寻找的〇一个国度,另一个世界。



如今,我就站在那个世界的入口,即将进入。



绿之馆



车子叩咚叩咚地行驶在宽广的木栈道上,终于停下。



眼前就是“绿之丘”,一大片蓊郁针叶林在深黑池水的对面扩展开来。



木栈道在池子上方结束,再过去约十公尺的池子对岸有一座吊桥,吊桥尽头是一扇由铁与岩石打造的巨大门扉。这扇门目前紧紧关闭。



男子下车,走向木栈道一隅的小电话亭,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



不久,一阵悲鸣似的叽叽声响起,被从未见过的粗大锁链吊起的吊桥缓缓降下,接上木栈道。同一时间,铁门也响起轧轧声,往左右打开。车子经过吊桥,穿越铁门。



铁门后是有如恐龙骨头般并列的巨大石拱门。车子从其底下穿过,缓缓爬上石坡,来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后,湿地风貌尽收眼底,流入池里的黑色河川极其蜿蜒地消失于地平线彼端。



车子停下。



“在这里下车,打开那扇木门,爬上去就能到校长的家。”男子指向窗外,坡道途中有一道很高的树篱,正中央是一扇附有黄铜门把的厚实木门,“门把很冰,不要直接用手摸。”



理濑轻轻行个礼后下车。车子继续往上开,转个弯就看不到了。



被独自留下的理濑站在小木门前。鲜艳的常绿树篱上开满红色山茶花。



这种地方竟然也有山茶花,最北不是只分布到青森吗?而且还开得这么艳丽——



理濑出神凝望那鲜艳色泽,直到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触到红花,才有远道而来的真实感。



转动门把,走入。



理濑不禁停下脚步,一片异样光景在眼前展开。



她起初以为那是一些散乱的残骸,仔细看才发现不是。斜坡上是一片有如吃剩的葡萄梗、只剩枯黑枝干的树林,许多高约一公尺的石像错落其中。这些石像似乎都是天使像,有持弓、捧心、或坐或跃等各种姿势,奇怪的是,每座石像都没有头,不,本来似乎有,却都从脖子碎裂落下。然而,地上并没看到任何掉下的头,因此可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理濑约略算了一下,冷静思索,这里至少有四十座石像,为什么它们会以这样子摆在这里?抑或原本就是无头雕像?不过,从脖子的断面与肩上的裂痕看来,应该是有人拿槌子大力破坏才是。



理濑冷不防打了个寒颤,看似墓地的斜坡上,有一道石阶往上延伸。



那个人叫我往上爬。



理濑战战兢兢地登上石阶。她静静走着,不安地四处张望,总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这些石像的关系?



突然,一座石像后面冒出一张惨白的脸。



理濑微微惊叫出声。



那惨白的脸直瞅着她,两人视线相交。



对方是个身材娇小的俊美少年,穿着制服,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长得很俊秀,但那双出神凝视理濑的眼睛却不带任何感情。



他在看我吗?



理濑对他的空虚神情充满狐疑。



少年倏地别过脸,跑进树林深处。



紧张不已的理濑松了口气,加快脚步爬到石阶尽头。



红砖屋的四周尽是高大树木,仿佛被森林包围其中,房子外面覆满常春藤,小小的双层窗户流泻出温暖灯光。《格林童话》里的汉赛与葛丽特站在糖果屋前时,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



理濑按下门铃,听到对讲机传来“哪位?”的小声回应。



为什么她觉得这声音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