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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故乡有座著名的禅寺,”村木突然跟他搭话了。“中学生的时候,常能在车站前看到修行僧。他们大都在书店翻阅花花公子之类的周刊,也有买了带回去的家伙,八成是在禅寺漫长寂寞的夜晚躲在被窝里偷看。”



村木向矶部展颜一笑:“你对这样的人怎么想?觉得这种家伙没有修行禅道的资格是吗?”



“为什么问我这种事?”矶部反问。



“因为你一副‘好个不良和尚’的表情啊。”村木回答。“但我不这么想。在书店里看到翻阅花花公子周刊的修行僧时也不这么想。他们要成为够格的人,就必须能一手担当起葬礼和法事。葬礼和法事是人世间最通俗的仪式之一。年轻的时候看看男性周刊,长于世事比较好。”



“这个看法会不会有点太玩世不恭了?”矶部禁不住说。



“是这样吗?”村木侧着头:“一门心思锐意修行的和尚,也说不定本人能豁然开悟,但我觉得对葬礼和法事来说派不上用场。刚才那个和尚和葬仪社的人并不是冷漠,只是专业而已。我尊敬专业的人。”



两人从停车场走到道路上,斋场对面的报道阵容越发壮大了。



“明明是不打扰丧家的好。”矶部忍不住嘀咕出声:“简直就像逐尸而食的秃鹰一样。”因为自己刚才耽于不严肃的空想,不知不觉说话变得苛刻起来。



“那也不尽然。”村木说。“虽然确实也有些秃鹰似的家伙,譬如那个女人就是。”



村木用下巴指给矶部看的,是从车里看到过的那个女主持人。这讲究仪容的女性正理着头发,对着电视台工作人员举的镜子看得出神。



“那女人只怕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在电视上映出的形象。因为声名鹊起,受人奉承,人也轻佻起来。”村木冷冷地断言。“那么,那个人你怎么看?”



村木朝堤道上指去。矶部转脸一看,装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身穿像是从美军流出的皮夹克,留着邋遢胡子。



“你觉得他也是秃鹰的同伙吗?”村木问。



矶部默然点头。年轻人叼着戒烟用的薄荷烟斗,流露出目中无人的表情,看来似乎等葬礼开始等得不耐烦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说,也让我们等得太久了吧。



“不行啊,这种观察力会给神经科医生臭骂的。”村木笑了:“不要看脸,看手。看他的右手。”



矶部一看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的右手,吃惊得几乎屏住呼吸。年轻人手上有与他的表情和服装不搭调的东西。



是念珠。年轻摄影记者的右手腕上,缠着粗大黝黑的念珠。



“嘛,虽然不能断言,但我觉得他不是秃鹰的同伙。”村木接着说。“他也在和剪刀男作战,把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准确地传达给读者。尽管与我们的做法不同,但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吊唁被害者,希望抓到剪刀男。”



两人自正门进入斋场内部,在帐篷下的接待处送上奠仪,在奠仪簿上登记完毕,转向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



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刻临近了。吊问者依次先前往接待处,而后在席位上落座。其中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性,身裹和服或西服丧服的女性,以及在班主任带领下身穿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同学。



正如村木所言,即使说了只消笼统观察即可,也完全不明白应该注意什么才好。



“把你感觉到的事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就行了。”堀之内是这么说的。但矶部想到的,只是“身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丽呢……”这种实在平淡无奇的感想。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肥胖的青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他,或许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弓着背,啪嗒啪嗒地走着。



是他啊。矶部心想。那个穿着羽绒外套、凝视着蓝色塑料苫布的青年,被害者遗体的发现者。



“怎么了?”留意到矶部的视线,村木小声问。“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是遗体的发现者。”矶部也小声回答。



“发现者?这一说确实是见过的面孔。”村木看着青年:“他居然会来参加告别仪式,看不出倒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



青年在接待处办完手续,穿过石板路,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途中他似乎察觉到了矶部的视线,投来匆匆一瞥,目光中毫无感情流露。



“你那么在意他吗?”村木问目送着青年背影的矶部。



“还说不上在意……”矶部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留意到那个青年。



案件发生的夜晚,松元曾向矶部说过,青年应该和案件没有关系。没有凶手会无所事事地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一般来说都会尽可能地早早离开现场。这是警官心目中合乎常识的凶手画像。



但矶部新的想法是,剪刀男可是连续杀人狂,他果真适用这种常识吗?说不定松元多年的经验对剪刀男置身的领域派不上用场。



看来必须听听堀之内的意见。



“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负责接待的男子向矶部他们走过来:“请二位入座好吗?”



两人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那里支起了大型帐篷,石板地上摆放着折叠椅。矶部和村木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坐下。



矶部的目光被那个青年的背影吸引了。青年蜷着肥胖的身体,以令人钦佩的姿态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窥视着附近,好像在寻找谁。



会馆里面,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的男子登场了。他以十分响亮的声音宣布:“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停车场里穿的那身大衣已经脱掉,表情严肃,甚至令人感受到威严的气度。



僧侣在祭坛前肃立烧香后,在厚坐垫上坐下,开始诵经。



吊问者低头静听诵经的时候,那青年依然不时抬起头环视着四周。他是在寻找谁,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主持人说。一个额头光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



矶部想起报告书上的内容。被害者的继父樽宫一弘大概是五十三岁,一家公司的职员。但即使远远看过去,樽宫一弘也像是比实际年纪见老。这也难怪,尽管与继女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被杀了。



樽宫一弘迈着沉重的步伐烧完香后,主持人立即宣布:“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告别仪式进行得流畅无碍。或许就像村木所说的,确实是专业手笔。但对主持人漠不关心的主持方式,矶部怎么也产生不了好感。



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和继弟健三郎从遗族座席上起身烧香时,发生了一点意外。站在继母身旁的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姐姐遗照一般地跑出去了。



“健三郎,你要去哪!”与健三郎年龄悬殊的亲哥哥在遗族座席上大声叫道。但少年并未因哥哥制止的声音停下脚步,他满脸通红,从遗族座席穿过石板路,跑出了斋场。



会场嘈杂了一会儿,听得到因同情少年而发出的悲哀的叹息。



主持人一等会场恢复安静,立即以眼色催促遗族。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烧香继续进行。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一般吊问者依次前去烧香。矶部对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深感同情,她们几乎全都泪流满面,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



矶部心想,大家都在为被害者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当然,其中也有表情丝毫不变的少女。可能就如松元对堀之内的报告所说,也有同学认为被害者的行为有点令人害怕,很讨厌她。



发现遗体的青年站起身,步入会馆里面。烧完香回来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很难认为他是来哀悼被害者的。



轮到矶部和村木了。两人沿石板地登上台阶,从遗族中间穿过,走向祭坛。



原本是健三郎所坐的空位旁边,敏惠向二人默然致意。她和被害者长得十分相似,因为是亲生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敏惠看起来是以坚毅的态度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伤。



另一方面,一弘则完全被悲伤压垮了。他颓丧地垮着肩膀,对来烧香的吊问者连看也不看一眼。



继父与亲生母亲情况的鲜明对比,令矶部忽然感到了兴趣。



矶部他们一烧完香,主持人便间不容发地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



这是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好的信号。矶部斜眼偷瞧,只见僧侣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返回座位后,诵经很快就结束了。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吊问者站起身,目送僧侣消失在休息室中。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



矶部心想,这个人可不认识。五十开外的长谷川呐呐地致了辞,主持人由后台返回:“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



精彩的主持。容许的话,甚至想拍手喝彩。矶部讽刺地这样想。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起身离席,步向正门方向。



“怎么样?”走在石板路上,村木问矶部。“注意到什么了吗?”



“那主持人我果然还是欣赏不起来。”矶部决定实话实说。“也许称得上专业,但主持仪式太冷漠了。”



“觉得他冷漠啊。”村木仰望着蓝天:“你没去过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吧?”



“没有。”



“我去过多次,为了听取事由。”村木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失去孩子的家人,特别是因事故或案件而失去的场合,他们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状态。父母连哭都不哭,该说是发呆吗……就好象某种东西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村木看着矶部:“处于这种状态的家人,安慰也好同情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不以为那主持人冷漠,他只是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葬礼圆满结束。”



正门处挤满了吊问者,等待棺木运出的当口,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年老的女性感慨说。“碰到这么倒霉的事,真叫人同情。年轻的孩子可不应该死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正门外的光景,板起脸来:“要说那帮家伙,到底把葬礼当成什么了?又不是耍猴戏!”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年轻男子唇角扭曲地笑起来:“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光能解决简单的案件,这种重大案件凶手就抓不到了。不行啊。”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中年女性一副闲聊的语气:“即使到了这个局面,也一滴眼泪都没见,难以置信啊。”



矶部和村木从石板路稍微走开一些,眺望着吊问者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正哭得不可开交。”村木说。



“一定是和被害者关系很好吧。”



“你觉得谁是最伤心的?”



这是观察力测试。矶部打起全副注意力环视着少女们,最后眼光落在一个倚着树干抽噎的少女身上。女班主任正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少女用班主任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很悲伤,很悲伤,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少女呜咽着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是那孩子。”矶部以视线指出少女。



“不对。”村木干脆地否定。“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稍远处的那个。”



矶部朝矶部悄悄指示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娇小少女离开西装外套的集团,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她的前牙有点突出,笑起来一定很可爱,但现在却紧抿着嘴唇,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正门附近。



“是她吗?”矶部感到困惑。



“她不是没在哭吗——你是想这么说吧?”村木耸耸肩:“不行啊。你总是只看脸。这次的关键也是手,看她的手。”



矶部注视着少女的手。因为两手太过用力紧握手帕,少女的指甲变得苍白,双腕在微微颤抖。



矶部禁不住将手贴在额头上。



“怎么了?”村木问。



“没什么。”矶部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觉得修行还不够啊。”



矶部心想,这样看来,自己对发现遗体的青年抱持的怀疑也是靠不住的。



被害者的棺木运出来了。樽宫一弘走在前头,扶着原木的棺材,旁边是将遗照抱在胸前的敏惠。



棺木快运到正门时,作为灵车的凯迪拉克看准时机开了过来,后车厢打开,将棺木安置进去。



敏惠在灵车前作了最后的致辞。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依然抱着女儿的遗照,语调清晰,方寸不乱。



这也太冷静了吧。矶部心想。但他马上又想到,“你总是只看脸”,便观察了一下敏惠的全身。



首先是手的情况。敏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钻戒,白金底座上镶嵌着小巧的钻石,显然价格不菲。那双手在颤抖吗?没有。在紧握着遗照吗?也没有。手指关节和指甲也是正常的颜色,只有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敏惠怀抱的黑色相框里,被害者在微笑。往下看,裹在黑色和服下的脚也没有颤抖的迹象。白足袋【注】上系着白木屐带,足尖恰如其分地并排稳稳踏在地面上。



【注】穿和服时搭配的日式短布袜。



矶部抬起头,重新打量敏惠的脸。她还在继续致辞。



“……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



积极生活过的少女与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根据报告书,敏惠应该是三十七岁,但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眼梢上扬,唇上的口红涂得很好看,视线笔直向前,不知是在注视着吊问者,还是要眺望别的什么事物。



她的声音很坚定,致辞的内容也很明了。——是不是过分明了了呢。



结果,矶部还是无法从敏惠的样子作出判断。作为警察的修行不够啊,矶部再次感叹。



敏惠致完辞,乘上了灵车。灵车朝火葬场出发后,吊问者也陆续离去。



矶部想,不妨问问村木的意见。



“做母亲的太冷静了?”村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思了一下:“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她有点坚强过头了。”



“被害者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吧?”矶部问。



“嗯,她应该是和带着儿子的男方再婚的。刚才中途跑出去的健三郎就是先生那边带来的孩子,被害者是太太这边带的孩子。樽宫一弘在健三郎之前还有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开夫妇俩独立生活了。喏,就是那个冲健三郎喊你要去哪的男子。”



“名分上的父亲如此悲痛,亲生母亲却泰然处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村木歪着头:“可能确实不自然,也可能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明白。”



“村木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啊,我放心了。”矶部笑道。



“那是当然了,我不可能看透一切。”村木苦笑:“不光是我,长先生啊,松元啊也是这样。在嫌疑犯面前,我感觉这家伙准是凶手,长先生或松元却直觉感到他不是凶手,这类事情要多少有多少。究竟哪边正确,只有老天知道。在没掌握证据前,我们谁也不得而知。”



村木转向矶部:“直觉和经验都很重要,但只凭这些是没法了解真相的。直觉和经验的作用只是引导你快速把握事实。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进行修行。”



“是这样吗。”矶部嘟哝说。



“嗯,是这样。依我看,我和长先生、松元直觉一致的时刻反而很危险。如果所有搜查员都深信那家伙铁定就是凶手,很有可能是犯了意外的错误。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村木向矶部微笑:“我对你的要求,不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直觉,而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是对自己的安慰吗?还是作为警官发自衷心的教导?



村木朝会馆回过头:“喂,你看,专业人员正在干活。”



矶部回头看时,来时在停车场见到的葬仪社作业人员正在进行后期的整理工作。几个身材细长,好像也没什么臂力的年轻人竭力用两手抱起供花,依次装到卡车的装货台面。



作业人员驾轻就熟地来回奔走,会场一转眼就整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