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四(1 / 2)



穿越过那条仿佛永无止境的山路,车子开到了紧挨在山谷边的一处小村落。虽然因为黑暗,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湍急的小溪流沿岸,似乎住了好几户的人家。在这种深山里,连想找块可以耕种的地,都是种奢求,而就在那样的村庄里,居然还住了个搜集了数千本书的老人,真是让人感到愈来愈有兴趣了。



「真担心真志喜。按照规定,是不能去打探委托人背景的。」



评价书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尽量排除主观意识。这是旧书店的铁律。主观意识会蒙蔽眼睛,误导判断。



「我才不会去打探有的没的咧。」



听到这个不爽的声音,濑名垣往旁边看了一眼,真志喜两眼一直注视着黑压压的窗外。



「你醒啦。我们就快到了。」



「这么暗,你分得出是哪一家吗?」



进到村庄后,马路上的雪都被铲得干干净净,不过还是无法防止道路结冰的状况。车轮转动时还会发出类似刨冰机碾过冰块的声音。刚睡一觉起来,还有些浑浑噩噩,两眼一直直视前方的真志喜,发现到有一盏特别的灯,发出的光跟一般电灯很不相同。



「濑名垣,那会不会是……」



「应该就是吧。」



在村落里头算是大户人家的一户农家门前,挂着一只掺了夜色的白灯笼。点了烛火的灯笼,在夜里散发出朦胧的光芒。再靠近一点,上头用墨汁写着黑黑的「忌中」两个字便一目了然了。



「果然没错。」



嘴里念念有词的濑名垣,早就因为道路太过狭窄而放弃把车停在路边,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就把小货车给开进了农家宽敞的前院。



「你都还没征得人家的同意,怎么就……」



真志喜充满惊慌的责备声,马上就被掩盖了过去。深夜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引起了鸡的骚动和狗吠。玄关内侧的灯亮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挥挥手,指示车往旁边停靠。濑名垣胸有成竹地反转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将车停妥,熄了引擎。



濑名垣和真志喜分别拿着行李从车上走下来,女子看到他们那么年轻,一下子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旋即又绽露微笑,头往下一低。



「你们好。我是岩沼。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想必丧礼一定把她给累坏了。但憔悴,却让这个叫做岩沼的女人更多了那么一分妩媚。从黑色和服的领口,隐隐乍现细长的后颈,一早就梳好的头发,现在已略显凌乱,散落在透白的皮肤上。姣好的面容,实在让人很难不去多看她一眼。



真志喜发现到他们两个此刻就像是舞台上多余的道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期待着濑名垣的反应。只见濑名垣一手拎着四方巾裹成的布包,态度从容又自在,用一种仿佛是来到附近澡堂般的轻松口吻对她表示:



「哪里哪里,只要是有书的地方,再远我也会去。你好,我叫濑名垣。」



接着,他露出讨喜的笑容,介绍了站在后头的真志喜。「我带了帮手过来。这位是我的朋友本田,是『无穷堂』这家旧书店的老板,眼光相当精准。」



女子也有礼地朝真志喜点了个头,接着便带领两人走往屋内。



「这里要比东京来得冷。你们尽管泡澡,不必客气。今晚就请先休息,其他的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一拉开玻璃门进到玄关,立刻就是一大片宽敞的土间(玄关前无铺设地板的空间)。这户农家仍保有传统的色彩,厨房就位在土间上。天花板很高,粗大的梁柱都已被熏黑。从土间上到席地,接着再穿越过只摆了被炉、电视和神龛的起居室后,便是走廊了。在这个已历经多载岁月的家里头,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人气。



面后山的客房里,已经备妥了棉被。



「我去帮两位准备些宵夜吧……」



「不必麻烦。我们都吃过了。」



「那好吧。」真志喜这么表示后,女子准备退下。



「直走到底就是浴室,我待会儿就要睡了,要用的话尽管去就是了。」



濑名垣解开包巾,边从里头拿出牙刷边问道。



「明早几点开始呢?」



「对喔。」



女子修长的手指,轻抵着脸颊。「所有的书都放在仓库的二楼,书房就在那儿。



「从那个地方搬下来可得花上不少时间呢,我看我们就早点开始吧。」



「好的。那么,早餐就定在七点半好了。」



偷瞄一眼房里的钟,时针就快指到一点的位置。濑名垣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喔,可不可以八点啊?」



真志喜往濑名垣腰间戳了一下下。



「搞什么呀,是你自己说要『早点』的耶。」



女子扬起和服的长袖掩住嘴角笑笑说:



「那你们就八点到起居室来吧。」



说完后,她拉上了纸门。



「你觉得怎样?」



听到濑名垣这么问,正从皮箱里抽出睡衣的真志喜回过了头,劈头就回了过去:



「真低级。」



「啊?」



濑名垣赶紧蹲到真志喜身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居然这么说一个才刚认识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真志喜冷冷看了一眼身旁的濑名垣。「我指的是你包巾里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后,濑名垣看了看自己的脚边,咖啡色的包巾整个是敞开的,里头的东西一目了然。香烟和一叠钞票,全跟着换洗衣物暴露在大家面前。濑名垣难为情地重新把包巾绑好。



「在这种穷乡僻壤,难保买得到香烟,所以啊,带着香烟是很重要的。而且,我还得付一笔钱出去啊……」



「你至少可以用个信封装钱吧。难道你打算这样直接拿给她吗?」



真志喜从皮箱底部拿出一个一点折痕也没有的信封,将钱放了进去。「我就知道一定会发生这种事。」



濑名垣带着感激,毕恭毕敬地接下纯白的信封,放到包巾上头。真志喜抱着睡衣站了起来。



「对了。你那句『你觉得怎样?』是什么意思?」



濑名垣坐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一道细缝,点燃了烟。然后又用手指把放在璧宠上的烟灰缸给勾了过来。



「我指的是那位太太。」



「长得很漂亮啊。」



真志喜回答得不带一点感情。濑名垣笑了出来。



「我又不是在问这个。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吧?听说死去的书的主人,将近有八十岁耶。两个人的年龄实在相差太悬殊了。」



真志喜偏着头。



「会不会是他的女儿呀。或许,是他媳妇也不一定……」



呼出一口紫色的烟,濑名垣眯起了眼。



「不知道耶。」



「不追究客户的背景,不一向是你的主张吗?」



「那毕竟只是原则嘛。要是连最低限度的状况都无法掌握,那要怎么作买卖呢。搞不好还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咧。」



是这样的吗?真志喜纳闷地走出房间。漆黑的走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真志喜吐出的白色气息湿黏黏地缠绕在墙上。每跨出一步便轻柔地发出吱嘎声的地板,踩起来又冰又冷。真志喜在不知不觉中愈走愈快,走向位在最底端的浴室。



第二天一早,真志喜被一些声音给吵醒。房里已经不见濑名垣的人影。他慌慌张张地换好衣服,披上旧书公会的背心,走到了走廊上。濑名垣就站在走廊的窗边。他身穿连身服,躲在窗帘后头观察着前面的动静。因为他抽烟的缘故,窗户是开着的,因此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早。」



一看到真志喜,濑名垣立刻拿出携带式烟灰缸,捻熄了烟。「好像在吵架耶!」



真志喜越过濑名垣的身体,猛往外瞧。好几个中年男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而昨晚的那名女子则似乎一直试图在安抚他们。



在晨光中看那些山峦,才发现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要将村落给压垮似的。看得出这些布满针叶林的山峦,地上都还残留着雪。溪水流经门前的潺潺水声;冬季的清澈天空,以及似乎已经坐进车里的男人们的说话声。



真志喜忍着呵欠,将视线移到房子旁边。那里矗立着一栋雄伟的白色墙面的仓库。



「就是那里的二楼吧。」



听到真志喜这么说,濑名垣也探出了身体。



「喔,应该就是了。」



「好有江户川乱步(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著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味道喔!」



真志喜似乎很兴奋,笑得好开心,濑名垣伸出手,顺了顺他的头发。真志喜皱起眉头。



「拜托你别没来由地摸我的头发好不好,要是被人看到了,搞不好会被误会咧。」



「我就是喜欢嘛。」



濑名垣笑了笑。「喜欢这种像猫毛一样的触感。」



真志喜假装要确认手表上的时间,若无其事地拨开濑名垣的手指,走向起居室。濑名垣也一派悠哉地跟在后头,并且又观察了一遍前头的动静。



「能不能看到那些藏书还很难说呢!我倒觉得怎么看都比较像是横沟正史(以『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著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世界耶!」



最后连路过的邻居都加入了战局,院子里聚集了愈来愈多的人。真志喜叹了一口气。



「血亲之间的祖产争夺战?现在可不流行了呢。」



两人一坐进被炉,昨晚的女子立刻殷勤地为他们盛上滑蕈味噌汤。喜欢吃滑蕈的真志喜,一直专注吃着他的早餐,至于受人之托的濑名垣,用起餐来则见不到该有的优雅。



「那几位是客人吗?」



他才把梅子放进嘴里,便迫不及待地探听。女子今天穿了有寒梅图样的和服。有如水墨画般的灰色布料上,染了一朵又一朵的白梅,这样的和服,实在非常适合甫遭遇不幸的她。



「不好意思,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不过,你们放心。他们都是住在镇上的亲戚。只是想来看看旧书买卖的情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算看了也不会开心……」



濑名垣露出苦笑,看了一眼真志喜。真志喜梢稍从碗里抬起眼,对着濑名垣耸了耸肩。接着下来是一段沉默。真志喜把茶杯凑到嘴边,再次的极力忍住呵欠。女子也给了濑名垣一杯茶。



「你们昨晚睡得好吗?我一直担心你们的房间会太冷呢。」



「一点也不会。我还觉得有点热呢。」



濑名垣用热气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回答。被炉里,真志喜强劲的一踢,不偏不倚地落在小腿上。濑名垣突然趴下脸,想叫又不敢叫出声来,女子见状,甚为紧张。



「你怎么了?」



「这家伙明明跟猫一样怕烫,每次喝起热茶却总猴急得不得了。他这是活该,你别理他。」



真志喜冷冷说完这番话后,便站了起来,对着女子微微一笑。「在去仓库之前,我想先给死者上个香。」



「谢谢你。来,这边请。」



真志喜跟在女子后头走出房间,走到纸门处,他狠狠瞪了濑名垣一眼。



「还不快跟上来,濑名垣。」



「我什么时候变成猫的舌头了。」



濑名垣护着痛到简直快麻痹的小腿,从被炉爬了出来。



两人站在佛堂里对着遗像合掌。佛坛前香火不断,虽说是冬天,却供奉着许多新鲜的水果。岩沼严重郎,果真是人如其名,相貌严肃,从黑色的相框里俯看着这个方向。怎么看都像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真志喜偷偷看了静静地双手合十的女子一眼,她跟严重郎之间的关系,又再度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突然间,纸门外一阵骚动,几个中年男女闯了进来。就是之前跟女子在前院里不知在谈些什么的那些人。他们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回过头来的濑名垣和真志喜,还发出哼的鼻声。



「美津子,这怎么行呢。这两个小鬼哪有那个能耐做出像样的估价呢。」



当中最年长的男人突然一屁股在佛坛前坐了下来。一看长相就知道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也跟着有样学样。



「快别这样啊阿仁,这样太失礼了……」



女子倾着困惑的身躯,试图劝阻这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男人。「这是濑名垣先生和本田先生,两位都是东京的旧书店老板。人家特地大老远来这么一趟,你说那种话未免也太……」



被别人讥讽年轻,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濑名垣和真志喜压根不痛不痒。对这些,他们不但充耳不闻,而且还客气地对这些闯入者点头示意。女子见状赶紧向他们介绍这几个中年男女。



「这几位是岩沼的子女,阿仁、国男、良子。」



每一个都差不多是五十岁前后的年纪。当然,每一个也都比女子大上许多。采端坐姿势的濑名垣,趁着换脚之际,在真志喜耳边窃窃私语。



「依我看,这位『美津子』,应该就是严重郎的续弦了。」



「好像真是这样。你这个件棘手了。」



濑名垣无从辩驳,只好搔搔后脑杓。阿仁开始抽起了烟,濑名垣也不发一语,变得异常安静,但真志喜却还是正襟危坐,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与严重郎的孩子们对峙着。濑名垣不得已只好抽出原本放在连身衣口袋里的手摆好。



「濑名垣先生,请问你几岁了?」



「二十五。」



良子拿起手帕捣住嘴,



「好年轻呀。」



说着还皱起了眉头。「跟我儿子差不多嘛。做这一行的,凭的不就是经验吗?这么年轻没问题吗?」



国男接着也反驳女子。



「所以我才主张别卖给旧书店,还是捐给图书馆比较好的呀,美津子,我们又不缺这个钱,重点是只要把仓库给腾空就行了。」



女子默默低着头。看来,严重郎的孩子们并无意过问估价的金额。濑名垣松了一口气说道。



「请你们放心。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在旧书界已经累积有十年以上的资历了。」



表情精悍的濑名垣,冲着良子微微一笑,良子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调整好坐姿。濑名垣接着又看着一脸冷淡,凛然端坐的真志喜。



「至于这位本田,更是打从出生就融入在旧书的世界里。所以,我们一定能不负所托,全力以赴完成估价的。」



看到阿仁和国男仍不为所动,真志喜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



「如果你们真心为这些书着想的话,就请别把它们捐给图书馆。」



阿仁和国男不约而同地看着真志喜。从表情,就可以显然看出在这之前,他们一直疑惑着真志喜到底是男还是女。虽然他十分纤瘦,但个子毕竟还是高,而且也有着男人的体型,尽管如此,真志喜那张淡色系的脸庞,还是把这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给迷得团团转。真志喜依旧面无表情,就像个洋娃娃,让人感受不到温度,用着他那白皙的手指头,将身上背心的拉链稍稍往下拉。



松了松衣领的真志喜,仅仅牵动着露出礼貌性笑容的嘴角。



「一旦成为图书馆的藏书,封套和纸盒都会被丢掉。被盖上丑丑的印章,摆到书架上那还算好,糟一点的,很可能就是被收到书库里,永不见天日了。等到哪天有慈善义卖会,再被拿出来用半买半送的方式处分掉。」



阿仁瞪大了眼。



「你乱说。他们才不会那样处理别人捐赠的东西。」



真志喜笑了笑。



「想必你大概是在公家机关上班吧?目录也不好好做,不是拿去义卖,要不就是便宜卖给废弃物回收业者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这种书常出现在目前的旧书市场上。既没封套也没盒子,这样的书状态那么差,当然也就得不到什么好的评价。你说对不对,濑名垣。」



「对啊,这是常有的事。」



先前一直听着真志喜如行云流水般高谈阔论的濑名垣,在附和真志喜的同时,还不忘用眼神安抚着阿仁他们,并且露出色眯眯的笑容。仿佛中了美人计似的,阿仁他们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看到濑名垣和真志喜一本正经的模样,女子拼命忍着不笑出来。不久,濑名垣用明朗的声音开口问道。



「现在,你们决定得怎么样了?当然啦,如果你们还是坚持一定要送到图书馆去的话,我们还是会尊重你们的决定的。」



事到如今,阿仁他们似乎也找不到台阶可下,只好看着女子,示意她开口解围。女子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冷静说道。



「岩沼留下的藏书,由我全权负责处理。阿仁你们的提议固然不错,不过,在听完刚刚那番话之后,我认为还是交给专业的旧书店最为妥当。」



你们觉得如何?女子问了问阿仁他们。严重郎的孩子们仍然嘴硬地你一言我一语:「也只能这样了」、「真的要交给他们吗?」



阿仁用力咳了两声,像是要捍卫自己的威严似的。



「可是,只交给你们来处理,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就因为我们太年轻?」



向来不怎么会去奉承别人的濑名垣,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心里头却很生气。阿仁似乎有些被他锐利的眼神给吓到,一旁的真志喜见了,连忙在濑名垣背后偷捏了一把。



「关于这一点,你们一定要对我们有信心。」



听到真志喜这么说后,阿仁双手抱着胳臂。



「我也很想啊,可是,毕竟这次是我第一次跟旧书店交手。我也不知道该信任你们到什么程度才好。」



这个人其实并没有恶意,就只是个很直率的男人罢了。真志喜对阿仁重新改观。



「这还真伤脑筋呢。」



真志喜优雅地露出苦笑,一手仍不停摩娑着濑名垣的背,完全无视濑名垣怒视过来的眼神。「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相信我们的鉴识能力呢?」



阿仁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拍了膝盖头一下。



「我看,就再从镇上找一家旧书店来吧。爸爸过世的时候,有一家本地的旧书店也来问过我的意见,当时我因为压根没卖书的打算,所以就拒绝了他,干脆再把那个男人找回来,让你们两家一起来估价吧。」



女子似乎大为震惊,赶紧打断他的话。



「不行不行。我已经先委托了濑名垣先生。现在才说要找另外一家,这样对两家店都太失礼了。」



真志喜冷冷一笑。



「阿仁先生,我们这一行的,是绝不会跟别家店共享同一位客人的书的。」



阿仁还是不死心。



「为什么?」



「因为这违反了该有的礼节。举个例来说吧,我先大致浏览过一遍书柜,然后抽走其中二本比较有价值的书,用十万日圆买走。这时,客户理所当然会希望剩余的书也能卖掉,于是一定还会再找别家旧书店过来一趟。问题来了,要是这些剩下的书有一百本之多,但也只值区区一万日圆呢?」



「我还是不懂。」



「若你是这个客户,难道不会因为第一家二本书就出了十万,而认为第二家旧书店很小气吗?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真志喜双眼低垂。「其实这是很合理的价格。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一行的,都会尽量避免去估同业已经勘定过的书柜。因为有价值的书都已经先被拿走了。去估那些剩下的书,只会蒙受损失。」



阿仁哼地吟了一声。



「也就是说,找两家来估同一个书柜,是违反规定的。」



「因为这对谁都没有好处。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可能买走所有的书。可是相对的,你们也必须只委托我们来处理才行。这是买卖必须遵守的铁则。」



濑名垣盘着腿,托着下巴,眼睛看着门框的上方,耳里听着真志喜和阿仁之间的你来我往。佛堂里弥漫着沉默的气息,香的味道又再度刺激了所有人的嗅觉。



只见似乎已经经过一番思考的国男,战战兢兢地开口对大家说。



「你们觉得这样如何。」



真志喜叹了一口气,嘴巴半启,像是要封住国男的发言。濑名垣赶紧用一手制止住真志喜,脸上堆满笑容,示意国男继续他的提案。



「镇上的旧书店要来我们村上,再快也要中午过后才到得了。可不可以请你们在这之前先去估一下仓库里的书。等镇上的旧书店来了,我们也再请他们估一次。当然,我们一定会守住秘密,不会告诉他们你们也是旧书店的人。」



原本一直都试着好好去说服他们的真志喜,这时挥开了濑名垣放在他肩头上的手,站了起来。



「这简直太夸张了。你是不是打算卖给出价比较高的那一方?也就是说,要是镇上的旧书店出了比我们还高的价钱,我们就得空手回去是吗?」



濑名垣终于忍不住拿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香烟。并且双眼无神地凝视着火光,对真志喜说。



「坐下,真志喜。」



「可是……」 .



「我说坐下就坐下。」



濑名垣吐着烟,口气十分严厉,真志喜只好勉强顺从。接受委托的人是濑名垣。事到如今,也只能凭靠他的判断了。



「就算现在回去,结果一样也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看来,也只好答应他们的要求了。」



「濑名垣!」



真志喜语气中带着责备:「你这么做,不就等于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的跟对方竞争吗?」



「你放心。反正就算是露了馅,来这里买书的也是『旧书濑名垣』。我很抱歉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就当这一趟是来玩的吧。」



「我担心的又不是那个!」



真志喜吼了出来。原本阿仁他们都以为真志喜活脱是个沉着冷静的洋娃娃,这下却像熔岩般猛烈,每个人都被他这股气势给震慑住,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会伤害你的名声。请你别这么做。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穿了,这些人不过是想要哄抬书价罢了。我们没有必要随着这么愚蠢的提议起舞。」



濑名垣温柔地看着义愤填膺的真志喜,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安抚他。



「阿仁先生,你晚一点再叫镇上的旧书店过来吧。我看这样吧,最好是能让他们五点再过来。」



听完濑名垣的话,阿仁点了点头,接着便离开了佛堂,恐怕是要去打电话才对,国男和良子见状,也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现场仅留下三个人,真志喜忽地冒出这些话。



「你真是笨哪,濑名垣。好好的路不走,为什么总是要去过危桥呢?你连仓库里头的书长怎么样都还不知道呀。要是那全是些不值得你去冒这种风险的杂书,那你该怎么办呢?」



濑名垣笑了笑。



「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呀,真志喜。我这个人哪,向来运气很好。我有第六感。放心吧。」



真志喜瞄了一眼正在整理阿仁他们使用过的坐垫的女子,稍稍压低了音量。



「我们才表明自己是做旧书批发的,就惹来那些人的白眼……你又何必去淌这个浑水呢?」



「我本来就是『掮客』的儿子。高尚的行为本来就跟我的个性不合。暗地里竞标,应该会蛮有趣的吧。」



真志喜的瞳孔里,闪过一道阴影。



「你别说这种话行吗。你的眼光向来神准。这是从梅原老伯开始,认识你的人都知道的。至于会在意你的过去,对你发出恶评的,只是那一小撮冥顽不化的家伙而已呀。」



真志喜抿着嘴唇,努力不让某些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而你,却为了那些人,说出贬低自己的话来,何必呢?」



感受到真志喜的悲切与懊悔,濑名垣显得有些坐立难安。明明不想让真志喜感到愧疚,濑名垣却还是不时会脱口说出自虐性的言语。尽管,濑名垣心里明白,这只会把真志喜伤得更深。



不,或许我是想见到那个被我的话伤得更深的真志喜吧。或许,我更想确定的是,被那天所诅咒的,并不单单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濑名垣默默啃噬着自己的幼稚,同时倏地站了起来。



「太太,能带我们去看仓库的书吗?」



女子带着歉意,深深低下头来。



跟着女子走到庭院的两人,依然显得闷闷不乐的。院子里的土仅管还是有些泥泞.但多数的雪都已经被铲到一边去了。看到陌生人的鸡,兴奋地发出威吓的声音,朝着这边走来。「嘘!嘘!」女子边挥赶凶猛的禽鸟,边唤着饲犬的名字「阿龙、席尔」。不一会儿,一只黑狗和白狗便像庙堂前那对石狮子般跑了过来。狗儿们立刻经验老道地分别紧紧跟在濑名垣和真志喜身边,使得那些准备发动袭击的鸡只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旦没了它们两个,这个院子就是村子里最危险的地方了。」



女子露出头痛的笑容。「不过,拿它们的鸡蛋倒又还好。在还没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鸡竟然会是这么凶猛的生物。」



真志喜摸了摸跟在自己身边,一脸聪明样的白狗的头。白狗摇摇尾巴回应,而眼光依旧骄傲地注视着前方。濑名垣看到这幅景象,不禁也往下看着自己身旁的黑狗。而狗恰巧也抬起头看着濑名垣,眼神正好交会在一起。这只狗,鼻子有点塌塌的,实在很难让人用「可爱」来形容它的长相。濑名垣对着女子的背后问道。



「太太,您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嗯。我是从镇上嫁过来的。」



女子打开了仓库的锁。空气中微微弥漫着霉味。放眼望去,不是没在使用的农用道具,就是柜子,要不就是些锅碗瓢盆,堆了一整个屋子。多亏侧面那扇用来采光的窗户,仓库里比想像中来得明亮多了。



「在没嫁给岩沼之前,我连怎么取鸡蛋都不懂。」



有那么一瞬间,女子落寞地低下了头,不过,旋即又回过神来,往仓库里头走去。濑名垣和真志喜也跟着走了进去。狗儿们则乖巧地待在仓库外头。



「早上的时候,我已经先来让空气流通过了。你们需要开暖气吗?」



「不用了。反正要动来动去的,马上就会热了起来。」



通往二楼那个比起梯子要好上一些些的楼梯,已经被整理得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女子在委托濑名垣来估价之后,事先已经花了不少功夫在打扫上头。



女子提起和服的下摆,爬上了嘎吱作响的楼梯。二楼的天花板比想像中要来得高,沿着墙壁筑起的书柜里,每一本书都排放得整整齐齐。



「实在很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