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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从四面包围着街道的是干枯的大地。



现在是草木沉眠的冬季,尼娜所看到的加尔姆国仿佛冷清的默片,每一处的土地都开裂了,掉光了树叶的灌木正耷拉着枝条,看上去就冷。尼娜所乘的马在街上奔腾,北风呼啸而过,吹过她的脸颊和飞舞的外套,而这片和头顶的阴天一般阴郁的异国之地,用着比北风更甚的冷淡迎接了她。



尼娜出生于远离利里耶国王都的南部山岳地带,村庄和附近的小镇就是她的生活圈,在加入国家骑士团之前从未去过其他国家,她亲眼见过的异国就只有去年访问了的施万国和马尔莫尔国。但就算见过,也只有战斗竞技会的会场和周边小镇而已,而且那些同属西方地区的国家的宿舍和农村,对尼娜来说还是有熟悉的既视感。



——怎么回事?明明今早刚度过利里耶国国境,但这里昏暗寂寥,感觉像来到了十分遥远的国家一样。



发现尼娜正在不安地四处张望,载着尼娜的团长泽梅尔扭过头说:



“怎么了?是有什么异常吗?”



在这辽阔的大地上有一群马正在疾驰,长长的队列中央附近,是和团长一起乘马的尼娜。



无论是参加裁定竞技会还是离开王都的时候,不会骑马的尼娜总是会坐在利希特身后,那是她的指定席位。但这次因为是访问加尔姆国,考虑到警备问题,就让尼娜和团长一起。利希特非常明显地露出了不满的表情,但因为年过六十的泽梅尔早已从〈那方面〉毕业,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吃醋的状况,利希特才不情愿地妥协了。



尼娜小心地搂着团长的腰。团长的身材虽然没有利希特壮硕,但绝不瘦弱。把自己交给经岁月蹉跎过的坚硬老躯,尼娜小心翼翼地说:



“不,没有异常,但这么广阔的土地却没什么人,感觉很冷清。刚才经过的农村里也只看到了几头瘦弱的牛,水车小屋里净是蜘蛛网。田地全是一片荒凉满是杂草,还有好几个废弃的建筑物。”



“看得真清楚啊,作为骑士有个好视力是再好不过的。如果参加〈制裁〉的从军,你可以和托费尔组队,担任放哨一职。”



泽梅尔感慨地说着,然后看向干枯的大地回答:



“我并不是学者,但听说加尔姆国是个不适合发展农业的国家。虽然他们的领土有丰富的湿地,但只会剥夺土地养分的水源连饮料都不如。地形上也是,这里是西方地区暴风雨的必经之路,所以经常因为狂风暴雨歉收。土壤被破坏后农民们就会离去,离了人手的土地自然就会荒废。王都周边还算好,但边境一带非常严重。”



“所以才会不见人影,给人寂寥的感觉吧。”



“是啊。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数据,但主食也就是小麦的生产量应该是西方地区里最低的。我年轻的时候参加了弗罗达国的制裁行动,那个国家位于加尔姆国西面,当时为了粮食和水真的费了很大的劲。在制裁北面的吉伦森国时就不一样,那个国家的山岳地带有丰富的地下水源。现在那片区域的地下水路也很发达,加尔姆国为了从那个山岳地带引入优质水源下了许多功夫。”



“地下水路……”



这个名称让尼娜想起了马尔莫尔国米拉韦塔城的地下训练场。



“是像洞窟一样的吗?”



泽梅尔轻轻点了点头。利里耶国有大片的植被和丰富的水源,所以地下水路与利里耶国无缘。但在少雨的南方地区和到处喷出有毒蒸汽的中央火山带,并不是什么罕见的设施。



尼娜观察着周围,当然看不到设置在地下的水路,但一般会以连接城堡和小镇的形式建造水路。尼娜向泽梅尔仔细地说明道谢,泽梅尔听后笑了笑,想了一会又说:



“加尔姆国大概位于西方地区的中间,和许多国家相邻,所以在贸易方面很有利。但加尔姆国并没有特产,比如像马尔莫尔国就有服装类特产。成为了西雷西亚国新王的王子是加尔姆国王家的亲戚,所以确保了两国的海上交易路线并便宜提供海产物,但还是无法弥补贫瘠的国土。……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他们唯一的财路就是〈红色猛禽〉。”



“红色猛禽……那个加韦恩王子可以让国家富裕起来吗?”



“你知道他们和施万国的事吧?加尔姆国从施万国那借来了小麦,然后凭着加韦恩的武勇威胁施万国拖欠着不还。他是个血洗竞技场,夺去了许多骑士将来的怪异巨人。听说加尔姆国和纳尔达国有归属暧昧的矿脉,加尔姆国就申请裁定竞技会抢过来了。虽然手持武器之人的妙味在于思考装备的最佳使用方法,但使用加韦恩这一强大的武器,是非常卑劣也是极具效率的方法。”



泽梅尔回忆着在竞技场上倒下的骑士们眯起了眼,叹了口气。



“不过这个武器现在也被折断了翅膀,被关进了鸟笼。据我一个老熟人说,他在和我们的竞技会上犯规被禁赛,但他不服大闹了一场,最后就把他关进了守卫森严的古城。运营着裁定竞技会的是〈看得见的神〉即国家联盟,所以就算是加尔姆国,国家联盟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做出妨碍竞技会的行为,但毕竟是不好对付的国家,所以在路上还是要极其小心。”



“是。”



尼娜回答了泽梅尔冷静的提议后,队列前方的马慢了下来,副团长克里斯托弗朝这边接近。



同时,有一个中年组的骑士从后方赶了过来。



在街道上是拖得长长的骑马队。前方是实力过硬的维尔纳领头,还有副团长和负责放哨的托费尔和利希特。团长泽梅尔则是在队列中间,好看到全体人员并随时下达指令。后方是王女比阿特丽斯和在裁定竞技会担任见证人的贵族,中年组和利里耶国的要塞士兵负责保护王女和贵族。最末尾是拥有外号〈独眼狼〉的罗尔夫负责应对袭击。



在出席位于加尔姆国的裁定竞技会时,利里耶国骑士团比起对手施万国,更害怕〈红色猛禽〉加韦恩王子。



加韦恩为了让王女比阿特丽斯答应他的求婚利用了裁定竞技会,让多数团员负伤或退团,团员丹尼斯还失去了生命,这给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历史刻下了沉痛的一笔。考虑到至今发生过的那些事,利里耶国也想让国家联盟在选会场时酌情考虑一下,但代替〈看得见的神〉的审判部公正不阿,不可能允许“特别对待”这种违反原则的事发生。



所以为了预防不测,就只能尽量提高警戒。利里耶国骑士团的目的地是加尔姆国东边附近的赫尔福特城,为了尽量缩短滞留时间,他们先从国内北上,在西边国境的要塞里留宿,等到了竞技会前一天再进入加尔姆国。竞技会一结束就在第二天出发,当晚越过国境,回到利里耶国。



作为护卫同行的西要塞士兵有三十名,尼娜觉得这个数量守护王女有些不够,但在禁止战争的火之岛上,对入侵他国的士兵有许多规定,有时还必须要事先获得许可,而且一般只允许带三十名左右的士兵。



来到团长泽梅尔的马旁边后,副团长克里斯托弗面露疲惫,报告了前方的状况。目前没有异常,赫尔福特城的城壁也已经确认好了。



副团长曾经是司祭,擅长的领域也很多,所以一直在后方支撑着骑士团。他原本就有很多工作,结果年末的事还没忙完,现在又要准备时间紧迫的裁定竞技会。



他要提交明年的预算表的追加报告书,还要计算团员的全年破石数,确认登录名的变更,整理在新年度归队的团员的文件。另外,因为加韦恩的事,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员骤减,所以还要准备重新编排骑士团的体制。副团长忙到没时间去握大剑,原本那才是他的本职工作。



由于实在是腾不开手,新年刚开始副团长就把药草园的事交给了奥德,设施管理也交给了可以信赖的老仆领班。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把简单的事务工作交给托费尔,托费尔是商人的儿子,所以会写字也会算数。但先不谈把恶作剧妖精放进办公室的危险性,在和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消失在了暗门的另一边。



中年组中长得像岩石一般的光头团员同时从后方过来了,报告了没有异常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他平常是个开朗随和的男人,这次的态度却像例行公事似的。泽梅尔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



“……真是阴沉啊,国家骑士团明明是在前往决定国家命运的裁定竞技会,却像送葬的队列一样。不对,这个比喻不太好。”



“先不管比喻好不好,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样看来,还是吵着搬酒樽的西方地域杯要轻松些。”



团长那不干脆的话,让克里斯托弗露出了苦笑。



尼娜看向长长的队列。



正如团长和副团长所说,不论是前方还是后方都听不到一点说话声。在发表了和施万国的裁定竞技会后两周,利里耶国骑士团一直被莫名其妙的沉重气氛包围着。



因为忙着为旅途做准备,还要进行模拟竞技,大家在食堂的聊天时间和中年组的酒量都减少了,总是用绝妙的恶作剧让尼娜发出悲鸣的托费尔也不断扑空。在这郁闷的氛围中,原本让利希特他们姐弟吵架的亲事也渐渐被搁置,团员中唯一毫无变化的就只有平静地进行着日常训练的罗尔夫。在去年夏天暂定入团的尼娜,并不知道骑士团在那之前因为红色猛禽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去年那场很可能败北的裁定竞技会时,大家反而还放松到让我都不那么紧张了。就算是因为这次举办的很突然还要戒备红色猛禽,气氛也有些奇怪。



在郁闷的寂静中是如地鸣般的马蹄在轰鸣。



前方呼啸而来的寒风让冬天穿的加厚外套飞舞着,泽梅尔那随风飘动的白胡子上面呼出白气,像是为了重振大家的精神说:



“既然得到了利里耶国国家骑士团的军服和戒指,那就会遇到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大家可能会无法接受,但这也是工作。总之,拿出确切的成果平安回国是最好的。”



副团长点了点头,尼娜看上去很不安。



〈不得不忍耐的不合理〉是指什么呢?尼娜正在想要不要作为团员向泽梅尔确认一下,突然从前方传来了声音。



向前望去后发现在荒野的前方耸立着一座灰色的城。



城壁上挂着的是画有四女神的国家联盟旗和画有勇猛的双头鹫的加尔姆国国旗,城里还有让人联想到刺猬的尖塔。那个建筑物应该就是此次的会场赫尔福特城,这里和至今去过的正式竞技场不同,周边没有小镇。城壁将这座阴郁的城堡掩在背后,而在城壁的前面有个人影——一个红发的男人正站在那里。



富有光泽的红色长发在风中流淌,那人长着眼熟的黄色眼睛和稍高的鼻梁。偏瘦的身体上穿着长裙和用毛皮做装饰的外套,腰带上挂着装饰华丽的剑,看起来很有分量。清秀的嘴并没有裂到耳根,典雅的相貌上浮现出了淡淡的微笑。



这人和恐怖的加尔姆国异形骑士〈红色猛禽〉——加韦恩王子有些像,但看得出并不是同一个人。他正从容地看着停止前进的利里耶国骑士团。



在包围了赫尔福特城的城壁南侧。



红发的男人背对敞开的大门,带着一名骑士,恭敬地朝利里耶国骑士团低下了头。但从马上下来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注意到后,他瞥了一眼站在大门旁边的男人们,那些人身上穿着印有四女神的军服。



“请放心。国家联盟的审判部允许了我前来迎接各位。身为举办国,为了确保裁定竞技会的公平,不能生出半点疑念。所以哪怕只是向各位介绍竞技场的状态,我也请了审判部与我同行。刚才施万国来的时候我也是一样,在这个大门前向他们打了招呼。”



根据现在的场合和状况,关键是根据这个男人的气质可以推测出他的身份。所以团长泽梅尔端正自己年老的身体行礼。



“感谢您如此周到。我是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长泽梅尔。恕我冒昧,请问可以告知一下您的名字吗?”



“哦哦,您就是泽梅尔团长啊。即使是在远离竞技场的王城中忙于政务,我也经常听说您的大名,据说您对武器有着很高鉴赏力。我是加尔姆国的王子盖泽里奇。……虽然难以启齿,我其实是外号〈红色猛禽〉的加韦恩王子的兄长。”



——红色猛禽的……兄长……。



尼娜很是吃惊。



团长泽梅尔站在最前面,其他团员们都在警惕着周围。尼娜和正在牵马进厩舍的要塞兵一起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因为意料之外的话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大家都知道加韦恩是加尔姆国的王子,但因为〈红色猛禽〉这一外号的印象过于强烈,所以没有去考虑他的生平和身份。就好像罗尔夫之于尼娜,那个加韦恩也有亲兄弟,其父母也是国王夫妻。看尼娜因困惑而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奥德担心地摸了摸尼娜的脑袋。



盖泽里奇王子为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平安到来感到开心,询问他们有没有因为加尔姆国的寒冷而感到困扰,身体有没有出什么问题。泽梅尔则是十分平常地回答着客套话。副团长克里斯托弗和担任见证人的利里耶国的贵族也向盖泽里奇王子和负责此次裁定竞技会的审判部以及负责护卫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问了好。



初次见面的问候结束后,盖泽里奇王子整理了一下上衣的衣领。重新环视着利里耶国骑士团,单手放在胸前说:



“我明白举办国的王族不会像这样来迎接参加国,但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向施万国和利里耶国的各位道歉。弟弟加韦恩——〈红色猛禽〉的罪行就是加尔姆国的罪行。我代表没能阻止那家伙暴虐行径的加尔姆国,诚心向各位道歉。”



“您说没能阻止?”



看泽梅尔一脸诧异,盖泽里奇王子重重地点了下头接着说:



“不知是否因为没能获得掌管诞生和繁荣的女神——马特尔的恩惠,弟弟自幼就嗜虐成性。他握死了母亲喜欢的小鸟,殴打照顾他的乳母,拔掉了宫女的头发和指甲。再加上他有着仿佛地下世界生物的怪相和巨体,我国王家和家臣们都因为这怪物而忧虑不已。”



盖泽里奇贵公子般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继续说:



“我们想着说不定给了他释放的场合就能得到改善,让他拿起剑去到竞技场后却让对手骑士受了重伤。在一定范围内以负伤为前提的战斗竞技会制度,也只是助长了他异常暴虐的性格。弟弟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蛮勇一般夺去了许多无辜骑士的将来,而且还生出了意料之外的〈误解〉。大家都以为只要不服从加尔姆国,就会召开裁定竞技会,被〈红色猛禽〉毁掉国家骑士团。”



也就是说,他想辩解加尔姆国其实并没有利用〈红色猛禽〉,而是他国害怕〈红色猛禽〉,就在外交的场合上将形势引向了利于加尔姆国的那一边。



盖泽里奇王子还说对手国为了不被加韦恩盯上,从物资的借还到王位继承问题,都是一边揣摩着加尔姆国的心思一边行动的。弟弟却因此得意忘形,为了获得让弱者屈服的快感,变得越发凶暴了。虽然王国应该制止他,但只要有点小事他就会非常激动,甚至还会对国王拳脚相向,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盖泽里奇王子简直就像在演戏一般,说话时非常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他滔滔不绝的话里充满了对加尔姆国的羞耻和后悔。然后,看到站在哑然的团员们中的比阿特丽斯后,王子走了过去。



利希特条件反射地把手放在剑带上站在他面前,盖泽里奇单膝跪在干枯的大地上。



“我那丑恶的弟弟,毫无自知之明地向利里耶国美丽的〈金色百合〉抱有爱慕之情,给贵国和骑士团添了莫大的麻烦。我再次向您谢罪。”



盖泽里奇低着头,他富有光泽的红发垂在地上。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一国的王子都不能在众目之下行跪拜礼。



“请不要这样,您没有必要道歉——”比阿特丽斯慌张地制止,而盖泽里奇像是料到了比阿特丽斯会有这样的反应似的,很快就握住她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视线朝向了被奥德的巨大躯体藏在身后的尼娜,还有尼娜瘦弱的肩膀上背着的短弓和箭筒。



“孩子般的身高和背后的弓箭。啊啊,就算不报上名来我也知道。您就是在去年的裁定竞技会上射穿了弟弟命石的,利里耶国的〈少年骑士〉吧?”



突然被搭话,尼娜吓得缩了起来,奥德十分自然地又把尼娜往里藏了藏。



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尼娜只觉得害怕,但走近的盖泽里奇露出了优雅的微笑。他看着攥得紧紧的小手,慢慢眯起眼笑着说:



“就算当面看到了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您就是用这双稚嫩的双手制止了我弟弟的暴行吧。我听说利里耶国的白百合纹章代表着不屈暴风雨的高傲,多亏了您宛如贵国国章般高贵的勇气,我们加尔姆国也得救了。”



“得,得救……那个,我什么都没做。”



尼娜还是很害怕,她摇了摇头。



被第一次见面的异国王族感谢,尼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走到面前后,发现虽然在气质上完全想象不出来盖泽里奇和加韦恩是兄弟,但那双鹫一般的黄色眼睛却和加韦恩如出一辙。



被抓头发,被拎起来,还被打了脑袋。尼娜回想起竞技场的恐怖,攥紧的拳头里使得劲更大了。应该是注意到了尼娜的畏惧吧,盖泽里奇关心地皱起眉说:



“想到弟弟对利里耶国骑士团的所作所为,你们会对在我国召开竞技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但请你们放心,因为在与贵国的裁定竞技会上违规被禁赛后,弟弟勃然大怒而让大家难以压制,所以把他关起来了。那是个牢不可破的地下牢房,还有双重的城壁围绕,就算是猛禽也不可能逃离那座古城。”



“不可能……”



“是的。而且关起来后不久他就患病了,应该是他长年施虐的报应吧。现在消瘦到完全没有了〈红色猛禽〉的感觉。按医生的话,他应该活不到春天。明天我也会在城内宅邸的看台上瞻仰各位的英姿,希望四女神的恩惠,能公正地照耀两国骑士团。”



盖泽里奇平静地祈祷着。红色猛禽的兄长露出了贵公子般的微笑。



◇◇◇



——夜晚的宿舍。



从食堂回来的比阿特丽斯一打开门就开始调查室内有没有异常。



赫尔福特城东塔顶楼。房间里有一张床、圆桌子和椅子,墙边摆着装衣服的箱子还有放武器的架子。和正式竞技场的住宿设施都差不多,但贵人用的那一层里还有壁炉和梳妆台,窗外还有小小的露台。



审判部带大家参观了宿舍。在傍晚搬行李的时候,托费尔已经确认过了是否有异常。但晚风吹过时哗哗作响的玻璃窗还是会让人不安。比阿特丽斯在查看了窗帘后面和床下面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喊了一声同样在检查周围的尼娜后,二人就开始准备要交给审判部检查的装备。尼娜一般都会住在楼下的单人间里,但晚上让比阿特丽斯独处有些不安全,为了警备,泽梅尔就允许他们二人同住。



这次的裁定竞技会会在加尔姆国停留两天一夜,移动距离和移动天数都是强行军。为了方便搬运,比阿特丽斯把盔甲摞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开始抱怨:



“早上离开了利里耶国西边的要塞后,就感觉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呢。没想到〈红色猛禽〉的兄长竟然会出来迎接我们,竟然还像那样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的。”



尼娜从行李袋里拿出捆在一起的箭,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从加尔姆国的立场上来看,利里耶国骑士团战胜了用武勇为自国谋取利益的〈红色猛禽〉,还以禁赛的形式夺取了猛禽的獠牙。没了加韦恩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弱到在西方地域杯成为大家称手的猎物。虽然尼娜觉得刚成为团员不久的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先不谈自作自受的过程,尼娜觉得加尔姆国不可能对利里耶国毫无负面情绪。



——多亏了您宛如贵国国章般高贵的勇气,我们加尔姆国也得救了。



但〈红色猛禽〉的兄长特意来到位于东侧边境的正式竞技场替弟弟向利里耶国谢罪,还祈祷四女神的恩惠并希望裁定竞技会能顺利召开,为参加两国能舒适地度过而费心。



这座赫尔福德城的外观就好像是被舍弃在荒野里的废城,里面也只有竞技场、宅邸和用作宿舍的侧塔,看上去非常朴素。平常只有少量驻扎兵守在古城内部,但城内却被打扫的十分干净整洁,为了不让骑士们感到寒冷,也毫不吝惜地使用着城内的壁炉。



有穿堂风吹过的走廊上铺了长毛地毯,宅邸玄关大厅里还装饰着冬季少见的鲜花,地下水路里汲取的新鲜饮用水装满了宿舍内的水瓶,食堂里也有用快马从西雷西亚国进口来的海鲜。简直就像是招待宾客一般,但利里耶国还是无法为此欢呼。



应该是为盖泽里奇王子那意外的款待而困惑,也可能是从他过于殷勤的态度中感到了恶意。



看着在内陆国很少见到的鱼类料理,大家没怎么吃就结束了晚餐。团长泽梅尔通知了大家明日竞技会的日程后就解散了,尼娜的哥哥罗尔夫还是一如既往直接到宿舍的后庭去练习猛刺,那平静的态度让尼娜再次心生敬佩,呆呆地思考自己的哥哥是否会有动摇或是丧失理智的时候。



“但最意外的还是〈误解〉吧。竟然说自国在外交上获得的利益都是因为加韦恩的残暴和害怕他的国家擅自揣摩的结果。之前听说过加尔姆国的大王子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但这理由扯得真是过分啊,明明加尔姆国积极地利用〈红色猛禽〉在西方地区是公开的事实。”



比阿特丽斯用革制皮带捆住盔甲,使劲系紧,像是在表达她的心情。



“但是他扯出那种理由的话,就算很不甘心也没法否定。就算加韦恩在竞技场上以享受暴力为目的,那也只是道义上不被允许,并没有违反规则。为了别的目的申请裁定竞技会也只是〈推测〉,并没有证据。他今天之所以让审判部一起,就是这个目的吧。为了表明一切都是弟弟的错,加尔姆国其实也是被害者。”



面对比阿特丽斯饱含着不满的话,尼娜只能埋头确认箭的数量,什么也说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详情,总之每次比阿特丽斯拒绝了加韦恩的求婚后,加尔姆国就会借一些微不足道的领土问题申请裁定竞技会。一共举行了四次,但每次都看不出比阿特丽斯的拒绝和竞技会之间有什么明确的关联性,如果被说只是〈碰巧〉的话,那也无法反驳。



但事实上利里耶国确实害怕红色猛禽,国家也为了让比阿特丽斯应下婚约采取了行动。甚至还有贵族责难王女是害王国衰落的害虫,说就是因为她一直拒绝,国家才会在无意义的竞技会上出现牺牲者。



室内陷入了沉默,只听得到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声音。



比阿特丽斯看向壁炉。



在梯形台阶上的壁炉顶端装饰着加尔姆国的国旗,底色红如迸发的火焰,印有露出爪牙,凶猛展翅的双头鹫。



就算用流畅的口舌和丰厚的待遇来迎接大家,国章还是显示出了该国的本质。比阿特丽斯想起了仿佛加尔姆国国章化身的异形王子和因他毫不留情的狰狞而挥洒鲜血的伙伴们。她眯起深绿色的眼睛说:



“……说实话,我不信那个猛禽会因为疾病死掉。他至今的所作所为会遭到天谴是理所当然,但不觉得会这么轻易结束。虽然我对猛禽毫无同情,也知道王家的处理也是出于无可奈何。但实际上看到他被肆意利用,没用了就被抛弃还要背上所有罪名就觉得心情复杂。”



意料之外的话让尼娜感到震惊,“无可奈何”这词听上去就好像是认可了加尔姆国的态度一样。



比阿特丽斯发现尼娜很是困惑,叹了口气苦笑着说:



“别〈误解〉哦,虽然我理解,但不代表我认为加尔姆国王家的所为就是正义。可我作为王女出生并长大,知道国政并非全是干净廉洁的,虽然很遗憾但我亲眼见过无数次了。”



“不全是干净廉洁的……”



“比如之前他们想让我接受求婚,兄长就利用了〈那群山贼〉妨碍国家骑士团的招募活动。即使有保护国家这一大义名分在前,他们和加尔姆国也不过是一丘之貉。所以就算是尊崇高傲白百合的利里耶国也没资格责难加尔姆国,这次的裁定竞技会也是——”



说到这,比阿特丽斯支吾起来。



她是个明朗豁达的人,经常会在思考前优先采取行动,想到她平日里非本意地让周围的人团团转的态度,现在的她很是反常。应该是明天和施万国的竞技会有什么问题吧,尼娜担心地抬起头,比阿特丽斯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远方传来了夜晚的钟声。



“差不多要检查了呢。”比阿特丽斯结束了刚才那段生硬的对话,拿起整理好的装备。虽然尼娜有些在意,但还是背好了箭筒和短弓抱起了盔甲,着急地追上已经走出去的比阿特丽斯。



比阿特丽斯和尼娜把装备送到等候室后就早早休息了。



和负责看守的奥德打过招呼后就给房门上了锁,吹灭了圆桌上的提灯。虽说被关在了牢里还生了病,但对方是〈红色猛禽〉。为了预防不测,团员们换班守着房门,为了能立刻行动,都直接穿着盔甲睡觉。



贵人用的大床靠墙摆在壁炉对面。



刚把脑袋放在羽毛枕上没多久,比阿特丽斯就睡着了。尼娜睡在床边,把被子盖到眼睛,因为静不下来一直翻来覆去的。听说和比阿特丽斯同住的时候,尼娜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会睡在长沙发上,但比阿特丽斯说那会影响明天的竞技会,就强行把她拉上了床。虽然很感谢比阿特丽斯的关心,但和利里耶国的王女睡在一张床上反而让尼娜越发紧张而睡不着。



尼娜静悄悄地坐起身,觉得还是分开睡比较好。



她小心地看了眼比阿特丽斯的样子。壁炉的火焰微微照亮了室内,那沉入梦乡的大朵百合花般的美貌,现在已失去了往日里的水嫩,满是疲劳。



——王女殿下……。



尼娜感觉胸口一阵疼痛。



仔细观察能发现在床单上的波浪金发没有光泽,微微张开的蔷薇色嘴唇也有些干燥。想到至今发生的事,在加尔姆国开裁定竞技会对比阿特丽斯一定有很大的负担。她给客气的尼娜盖上被子,说过晚安后就立刻睡着了,由此也可以想象她一直都在紧绷着神经。



但比阿特丽斯自决定了这场竞技会以来,从未说过一句丧气的或是不安的话。尼娜回想起比阿特丽斯在和加尔姆国的第四次裁定竞技会时,无奈地接受了贵族们的责难的模样,还有在等候室前和加韦恩面对面时,就算颤抖也仍然面露微笑的模样。



虽然这么想很失礼,但因为比阿特丽斯平日里随意的态度,尼娜总是会忘记那时的她。



——所谓王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吗?面对加尔姆国对外交问题扯的借口,王女殿下也说那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她从不展现自己复杂的内心,还非常礼貌地向跪下的盖泽里奇王子伸出了手。



虽然同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利里耶国的王女〈金色百合〉,与村姑娘尼娜自然有着天壤之别。但尼娜感觉不同的不仅是身份、外表和能力,内心的态度也完全不同。尼娜回想起卡米拉说的话。



羡慕尼娜和利希特关系的伙伴们对尼娜说结婚与恋爱并不一样,卡米拉断言作为村姑娘长大的尼娜绝对做不到贵族一般的言行。为了国家而舍弃〈红色猛禽〉的王子和隐藏不安毅然面对一切的王女比阿特丽斯,他们所做的应该是身为贵人理所应当的行为。那考虑到尼娜和身为国王庶子的利希特的将来,她总有一天也必须要掌握〈那种常识〉吗?



——不要以为自己走运了得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就飘飘然,好好看清现实吧。



卡米拉冰冷的话在尼娜的脑海里回响。



尼娜和利希特在一起时,心里就只有幸福和喜欢之类的心情。至于利希特那会有别国侯爵千金找他订婚的立场,以及与这样的利希特走向将来的意义,尼娜从未有过认真思考的机会。不论是加入国家骑士团还是交到第一个恋人,这些对于〈废物稻草人〉来说都仿佛梦境一般,尼娜只觉得手足无措。所以就算被人说自己愚蠢,被人说看不清现实她也无法否定。



想到这里时尼娜抿紧了嘴唇。突然,玻璃窗剧烈摇晃起来。



“!”



尼娜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她仔细倾听,只传来了呼啸的晚风。尼娜看了眼睡着的比阿特丽斯,为了以防万一下床悄悄走到了窗边。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后,发现露台只是被冬日的月光照耀着。



仔细想想这里是东塔的最顶楼,和城壁也有一定距离。在托费尔那个视力绝佳的恶作剧妖精来检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没有可以从楼下上来的方法。尼娜想着应该只是风太大了而已,正放下心来的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



“!”



她小小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明明已经告诉过奥德他们就寝了,为什么还会有人敲门。尼娜小心翼翼地看向门口——



“——对不起来晚了。是我,已经睡了吗?”



是利希特的声音。



尼娜放心后赶紧朝门口走去。悄悄打开门后,利希特从门缝里探出了脑袋。尼娜抬头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开心地笑着说:



“你还醒着太好了,我借着换岗来看你了。如果在走廊上说话会被团长批评的,能进去吗?”



“诶?那,那个,但是……”



尼娜回头看向比阿特丽斯睡着的床。



考虑到礼节就不应该让利希特进来,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尼娜在冬天刚开始时发了高烧,也是哥哥罗尔夫一直照顾到了早上。



在尼娜犹豫的时候,利希特已经说着“打扰了。”走进了房间。他无视无措张望的尼娜,朝着床边走去,看了眼侧躺着的比阿特丽斯。



见姐姐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睡得香甜,利希特苦笑着说:



“醒着的时候精力特别充沛,睡着的时候怎么也醒不过来,真是个健康的优质儿童呢。不过真的好久没这样看她的睡脸了。”



“诶?”



“加入镇上的骑士团时——啊啊,就是她叫做〈贝蒂〉的时候。我们也有去地方竞技会远征过,为了警备,我们也同住过一间宿舍。”



利希特很怀恋的样子,他温柔地拨开乱糟糟地盖在比阿特丽斯脸上的头发。



利希特转到床的另一边,连着剑带一起摘下了大剑,悄声睡在了床上,然后看着尼娜拍了拍被子。看尼娜很困惑,利希特指了指自己旁边说:



“就一会?没事的,我什么都不会做。”



“什,什么都不会做是指……”



“……不对,这么说不准确。那个,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做,姑且会控制在〈慢慢来〉的范围内。决定召开竞技会之后又是训练又是做准备,每天都慌慌张张的,今天团长还把尼娜的指定席位拿走了。所以在你睡着之前就好,在这说说话吧?好吗?”



利希特语气很随意,还朝尼娜招了招手。



尼娜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用单边手臂撑着的利希特和蜷成一团熟睡的比阿特丽斯的中间。



海蓝色的眼睛里充满犹豫。考虑到时间场合和自己的身份,尼娜本应该摇头,慌张地拒绝。



但今晚的尼娜却不安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要在红色猛禽所在的加尔姆国召开竞技会,也可能是因为寒风呼啸而作响的玻璃窗,以及就算有壁炉却仍然无比寒冷的严冬。



尼娜看着地面,红着脸点了点头。